恐惧

2017-07-31 08:03蒋军辉
野草 2017年4期
关键词:淑芬

蒋军辉

1

郑金水认为,马淑芬病了。马淑芬的病,是郑金水引发的。

事情发端于郑金水那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那时他和妻子的激情刚刚平息,妻子已经酣然入睡。房间里的黑暗密不透风,让人感觉深不可测——他睡觉怕光,所以他们的窗帘很厚实。窗帘的外面灯红酒绿,窗帘内的生活如同日光灯,庸常、平淡。他冲着深不可测的黑暗瞪着眼睛,忽然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仿佛他的人生如临深渊。照往常,做爱以后他会很疲倦,会胡思乱想一会儿,在渐渐模糊的思绪中进入睡眠。但现在,他的大脑被一件事情给牵住了,那件事干扰了他的睡眠,如同一场势均力敌的拔河,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从睡眠中拉出来,最后,睡眠的欲望败下阵来。此时,他的思维异常清晰。

今天中午,一个叫王伟的青年男子开口向他借钱了。他和王伟不是很熟,属于那种工作上见过几面,聊过几句,路上遇见点个头的那种。王伟之所以向他借钱,是因为他实在无处可借了。这位叫王伟的男子一年多前刚成为一个父亲,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幸事件,他的儿子早产,生下来就被放进了暖房,医生告诉他,他的儿子有可能脑瘫,而且心脏等其他部位也有问题,医生向他暗示了这个儿子可能的未来,并委婉地征求他的意见,这个儿子你是救,还是不救?不用医生明说,他也知道,一旦他决定救,一家人就会被这个儿子拖入深渊,他的人生从此就会改变。他走到暖房前,透过玻璃看了一眼儿子,那是个小生命啊,很小,跟条虫子似的,那一刻他热泪盈眶,牙一咬,说,救。这一切,郑金水都是听同事们说的,他不知道,这个已经走投无路了的父亲有没有为当初的决定后悔,他想,当初如果碰到这个问题的是他,他会怎么决定?他想了很久,他想他可能也会做出和这个父亲同样的决定吧。他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动还是悲哀。他决定借钱给王伟,就因为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的共同点,还有一个父亲的爱。他知道马淑芬一定不肯,那就用自己的私房钱,不多,全部家底也就五六千,至于这钱王伟最后还不还,什么时候还,随他。

郑金水夜不能寐,并不是因为感慨王伟的选择,而是忽然从王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人生所面临的各种可能,这使他产生了不安全感。其实这种不安全感一直以来都伴随着他的生活,只不过不明晰而已,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得不踏实,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忽然茫然失措,仿佛自己是一只很小的船,在生活的河流里漂来漂去,渺茫、无力把握,随时会倾覆,而生活却在一边居心叵测地窥伺他。这个时候,他会和马淑芬做爱,他会很激烈,像一头雄狮,把马淑芬折腾得很兴奋,一脸幸福,问,老公,我是不是让你很激动啊。他看着马淑芬死鱼一样苍白的肉体,一种被抽掉了筋骨似的软弱感弥漫全身,颓然倒在了床上,其实,他只是想找到他能把握住的东西。

现在,一切变得明确而清晰,强烈而坚定。他必须采取措施,来应对生活中可能光临的各种不确定性、不安全性。必须有强烈的紧迫感、使命感,当机立断,刻不容缓。在黑漆漆的夜里,他透过无尽的黑暗展望人生,他看到了他的人生潜伏着各种危机,疾病、车祸、失业、火灾,各种天灾人祸,可能不止一次,他的、马淑芬的、他的父母的、马淑芬父母的……还有,他可爱的儿子,他要把他抚养成人,读书、上培训班、请家教、找工作、成家立业……那可都是要钱的啊!还没有算上他和马淑芬防病养老呢!他和马淑芬结婚六年,在花钱上一直顺其自然,认为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不花,不刻意节俭。现在,他觉得以前他们是那样地大手大脚,简直是一种挥霍,一种罪恶,现在到了该反思和清算的时候了。郑金水开始盘点,当他的人生危机来临时,他能依靠谁?就像王伟那样,他能向谁去借钱?父母老了,靠不上了,也不好意思靠了,他和马淑芬都是独生子女,没兄弟姐妹,即使有,能靠得上吗?朋友倒是不少,平时打牌喝酒称兄道弟铁得很,关键时刻,谁能保证他们不都溜之大吉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心隔肚皮,借钱的时候你就知道有没有朋友了。郑金水交往最多的朋友叫马伟达,公司里的同事,没事的时候常凑在一起打个牌。他没什么爱好,就爱打个牌,打完牌几个人一起去吃夜宵,每次付钱的时候,马伟达就上厕所,回头却说,你们怎么跟我抢呢,我请客好了嘛!这样的人,你还指望落难的时候他会伸出援助之手?郑金水越想越惶恐,他发现他的人生令人沮丧,他势单力孤,一切只能靠自己。

从现在开始,我得攒钱。他想,只有钱才能让人感到安全,钱越多,越有安全感。

这个念头很快变成了坚定的信念,他决定叫醒马淑芬,与他分担他的惶恐和信念。

马淑芬不耐烦地拒绝苏醒,嘴里发出粗鲁的哼哼声。陈金水只好放弃努力,明天再说。

2

馬淑芬属于那种杞人忧天的人,谈恋爱时被狡猾的郑金水骗上了床,从此整天担心郑金水会喜新厌旧甩了她,搞得郑金水烦不胜烦只好提前娶了她。其实郑金水当时很满足,这样的女人在现在的社会,难找了。她怀孕时又整天担心肚子里的孩子会突然掉下来,这也不对,那也有问题,搞得郑金水也神经兮兮的。有一段日子她怀疑自己得了癌症,因为她身上的某个部位莫名其妙地痛,又不肯上医院检查,怕被确诊死得更快。生癌的人都是吓死的。她说,我死了,便宜了你,还有你的相好。后来不但那个部位疼,其他地方也开始疼,想哪儿疼哪儿。转移了,她说,我快死了。郑金水说,你不去想它它就不会疼,反正你也快死了,干脆别想它了。于是马淑芬就不去想它了,整天吃水果,吃零食,转移注意力。不想了,还真不疼了,却吃成了个大胖子,只好去健身中心减肥。

这样一个人,照理说应该对生活高瞻远瞩的,但马淑芬却一直过着鼠目寸光没心没肺的生活,开开心心地过好眼前,从不去打算以后的事,隔三岔五去逛个商场,买一堆理论上有用其实永远也不会去用的东西,衣服堆满了衣柜,好多一次也没穿过,水果零食一袋袋往家里拎,多嘴的邻居看见了说他们:天天看见你们上超市啊!搞得他们很不好意思,每次去超市回来尽量避开邻居,鬼鬼祟祟的。人家同事攒钱买房买黄金钱生钱,她却从不去想这些事,夫妻俩结婚六年,攒下的钱还不到六万,都存在银行里。他们的房子买得早,不贵,是她一生节俭而又目光远大的公婆给他们买的,他们用他们的一生积蓄付了大部分房款,剩下那些按揭,用他们的退休金一月一月地还。他们夫妻俩没当过房奴,什么负担也没有。所以,这六年来在经济上取得的成就实在让他们羞于启齿。现在,郑金水的一席话把她从浑浑噩噩中拉了出来,她顿时清醒了,看到原来自己一直站在生活的悬崖边上而不自知。

两人当即一拍即合,攒钱!两人都在公司上班,郑金水在第一百货公司做会计,每月工资也就四千多点,加上年终奖一万左右,每个重要节日发点过节费,一年收入大概六万多,马淑芬是龙泽集团办公室文员,虽属白领,工资却不高,三千五左右,年终奖看公司经营情况,好的时候二三万,差的时候几千,一般也就万把,没有过节费,只发些东西,一年收入也就五万多。两人加起来十万多一点,在这个小城属于一般阶层。要想攒钱,要么开源,要么节流,从目前情况看,开源的可能性不大,唯一能做的,就是节流。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商量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现在开始,收入和支出都要记账,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马淑芬主动承担了,她是家里的财务总管,义不容辞。郑金水也想管账,他认为马淑芬大手大脚的,让她管账,结果一定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两人争执了半天,郑金水后退半步,马淑芬管账,郑金水监督,随时有权查账并对开支提出改进意见。两人还一致商定,砍掉所有不必要的交际应酬,大力缩减服装、零食、水果开支。

两人合计,如果坚持既定方针不动摇,一年(从今天开始到明年的今天)攒下六万块钱的目标是有可能完成的。他们还剩下五万多块钱可花销,其中刚性开销如下:毛毛读幼儿园小班学费一年一万(假定不涨价),中餐费一年两千,参加美术兴趣班学费一年两千,去年毛毛伤风感冒扁桃体发炎上医院八次,每次大约花医药费六百——上不起啊,算五千,今年照去年的预算。

以上是儿子的开销。还有,每年看望双方父母,端午中秋春节三大节日,花费估计在三千左右。不算平时的人情支出,还剩二万八,摊到每个月两千三百多。水费电费电话费宽带费煤气费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等都在这两千三百里了。

扛得住吗?马淑芬问。

咬咬牙,不行也得行,不要给自己理由,留了后路一切都白搭。郑金水说,但愿家里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还要亲戚朋友没有红白喜事。马淑芬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坐我对面的小美的袜子总是破的。

为什么?

因为她在还房贷,每个月四千。看来以后我也有可能穿破袜子。

不会的,袜子还是买得起的。郑金水说,不过,从目前情况看,有一笔费用今后可能无力承担了。

什么费用?

你买化妆品护肤品的钱,郑金水说,我觉得,这笔钱尽管数额不大,但绝对得省。其实一直以来,郑金水对马淑芬在化妆品上的开销很有意见,他觉得马淑芬自恋到了疯狂的地步,整天想的就是她那张脸,化妆品护肤品功能繁多,品类齐全,数额巨大,浪费严重。但他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说,怕伤马淑芬的心,因为马淑芬化妆保养的目的,就是担心自己人老珠黄了郑金水不要她了。一切都是为了他,她要用青春留住他的心,可见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看来只能省了。可不保养的话,我会老得很快的。过了好久,马淑芬伤感地说。

人都会老的,不老那是妖怪。你可以用便宜的,比如百雀羚,小时候我用过,几毛一盒,可以搽一两年。郑金水顺势说。

现在还买得到吗?马淑芬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买便宜耐用的,比如什么宝,十来块一瓶,也能搽一年多。

女人老得快,到时候你成了一朵花,我却成了豆腐渣,人都说,男人四十是精品,女人四十是废品。你有很多女人追,我却没人要了。她又杞人忧天了。

放心吧,以后家务活我多干干,你多睡睡,女人睡眠充足皮肤就会好的。家里的事你少操劳,少操劳人就年轻,我多操劳些,我老得快。你老得慢,我老得快,到时候我成了老头子,你还年轻,你可不能没良心。

你才没良心呢。

马淑芬比郑金水大两岁。郑金水知道这是马淑芬的心病。

你等会儿,他说。他从抽屉里取出了纸和笔。

保证书

我,郑金水,以我的全部财产、人格、名誉,甚至生命向马淑芬女士做出以下庄严承诺,无论马淑芬女士的容颜变得多么苍老,身材变得多么臃肿,我都将一如既往地爱她,视她如插在驴粪上的鲜花。我确认,马淑芬女士不再使用高档化妆品,不再做面膜,不再进健身房是应我节省开支的要求,我应该对马淑芬女士提前到来的苍老(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马淑芬女士永远年轻靓丽)负全部责任。我代表我們全家对马淑芬女士所做出的伟大牺牲表示崇高的敬意。一旦我违背了自己的承诺,我的全部财产、人格、名誉,甚至生命由马淑芬女士全权处置,毫无怨言。此件,马淑芬女士随时有权复印,并在亲戚朋友间、社会上广为散发。

保证人:郑金水

xxxx年x月x日

郑金水放下钢笔,把保证书递给了马淑芬,马淑芬看了一遍,扑哧笑了,说,我现在就去散发,广而告之,让大家看看一个吝啬的男人,连老婆的化妆品钱都要算计,丢不丢脸。

郑金水说,没事,去吧,我没脸,你也没脸。

马淑芬说,你以为我不敢?我是舍不得复印的钱,一块钱一张哩,我们现在要节约。

马淑芬拿起一面圆镜子,左右照照,说,我得赶紧去照几张相,现在还能看几眼,明年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老成什么样呢?

郑金水说,不会的,你天生丽质,用不用化妆品都一样好看。

马淑芬哀怨地说,今天是听到你甜言蜜语最多的一天,为了钱,嘴都甜。以后嘴甜点,我不用化妆品,都会年轻。

郑金水说,好,好,甜言蜜语又不花钱,你怎么不早说,以前的化妆品钱都可以省。

马淑芬说,这要我说吗?你心里没我!是不是握住我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

郑金水说,这倒是,不过,真要砍了右手,就会疼到心口。

马淑芬看了他一眼,说,我得去照相馆照几张相,给青春留个纪念。我怎么感觉有点儿“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

郑金水说,去什么照相馆啊,自己不是有照相机吗,照相馆进得去吗?一去就让你拍写真,好几千块呢!

自己拍?你技术不行。

可自然,真实啊,像你这样天生一张好脸的人,去照相馆,跟刷墙似的,粉一刷,乌七八糟地一涂,这不是糟蹋了你的好脸吗?这还是你吗?郑金水自己也承认今天他确实巧舌如簧。

马淑芬不做声,郑金水理解为默认。

他拿了照相机出来时,看见马淑芬正看着一堆五花八门的化妆品护肤品发呆。

3

郑金水没料到马淑芬会这么快进入状态,而且第一刀就砍到了自己头上——他的零花钱大幅缩水了。每个月的五号,是马淑芬给郑金水派发零用钱的日子,以前是一千块,不够用还可以再申请补助,现在削减为三百,一脚踢,不许再要。跌得太惨了!而且马淑芬重新定义了零花钱的概念:所谓零花钱,就是应付家庭日常开销的钱,郑金水,别以为这三百块钱揣在你口袋里就属于你了,这是家里的钱。郑金水想,这不等于没收了我的零花钱么?但节省开支的主意是郑金水提出的,他再有意见,也只好把苦水吞进肚子里了。自打领了结婚证,他就主动把工资卡交给了马淑芬,马淑芬把两个人的工资卡扔在一个抽屉里,郑金水有时动一动工资卡上的钱,马淑芬也不会说什么。现在,郑金水发现,他的工资卡找不着了。郑金水说马淑芬你怎么这么不信任我呢?再说,这是我挣的钱。马淑芬正在水槽里洗菜,回头看看他,说,你觉得你值得信任吗?

更让他崩溃的是,他的耳边时时萦绕着马淑芬的叫嚣:郑金水,关水龙头!你以为流掉的是水啊,那都是钱!郑金水,关灯!你人不在房间里开灯干什么?以前郑金水家,晚上灯火通明,房间里亮堂,心里也觉得亮堂。现在,屋子里黑乎乎的,总让郑金水觉得压抑,闷得慌。

郑金水和马淑芬对家务劳动是有详细分工的,比如说,马淑芬负责买菜,因为马淑芬下班比较早,可以去幼儿园接毛毛,顺便把菜买了,郑金水负责烧菜,原因据说是郑金水烧的菜口味好。其实郑金水一直不觉得自己烧的菜口味好在哪里,但结婚后两口子过日子,第一次菜是他烧的,因为那天马淑芬突然肚子疼,躺到床上去了,所以只好由他来烧,他也是生平第一次拿菜铲子,结果一个厨房高手被马淑芬发掘了,马淑芬对他烧的菜赞不绝口,他就这样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厨房人生。从目前情况看,这样的人生很有可能延续到他生命的终点。他知道他上了马淑芬的当,但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两个人中饭是在单位吃的,这是单位的福利,晚饭要自己烧。郑金水有一个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相同的爱好,喜欢吃红烧肉,隔三差五给自己烧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是他人生的一个小乐趣、小满足。所以马淑芬买菜,会三天两头拎一条五花肉回来,在马淑芬眼里,这也是表达夫妻亲情的一种方式。每次两人有个小吵小闹,马淑芬总是拿五花肉说事,你爱吃红烧肉,我天天买最好的五花肉给你吃,自己舍不得吃一口,你这个没良心的。其实她压根不喜欢吃猪肉,嫌太油腻,吃了长脂肪。

郑金水发现马淑芬买肉的间隔在不断拉长,以前是两天一次——这和他吃完一盘肉的时间相一致,现在变成了一周一次,而且分量缩水了,只能烧半盘,再后来,半个月也不见她买一次肉了。

每次马淑芬拎着菜篮子回家,他都会先翻一翻菜篮子,看看有没有买肉,结果发现都是蔬菜豆制品,从外观上看,好多还是别人买剩下的。看来马淑芬遵循了什么便宜买什么的原则。

唉,一下子回到了解放前。他说。

你知道现在肉多少钱一斤?条肉涨价了,排骨涨得更厉害,你以为还是去年的价格?吃不起啦,钱都买了肉,我们吃什么呀?每天三十来块的菜金预算,能买什么呀?马淑芬对郑金水的不自觉很不满。我说这肉有什么好吃的,不就是猪的尸体吗?你天天吃猪的尸体,你是人还是动物?你还没进化哪!

你怎么说得这么恶心哪。郑金水说。

知道你要胡搅蛮缠,早给你备下了,给你。马淑芬递给郑金水一叠打印稿,显然,是马淑芬从网上下载的。

吃肉的危害

一.中毒

由于动物被杀时的极度恐惧和巨大痛苦,使体内的生化作用产生了极大的变异,致使毒素遍布全身,尸体完全被毒化……

二、癌症

有一个以五万名素食者为对象的研究报告,在癌症的研究上引起了很大的震撼。这个报告指出,这群人罹患癌症比例之低,相当令人惊讶。与同样年龄及性别的人相比较,各种类型的癌症在这群人身上发生的比例,显著地减少了。研究报告显示他们可以活得较长……

三、化学食品

当你吃肉时,你把累积在动物身体内的化学物品都吃进你的体内。由于吃的是食物链末端的食物,所以人类就变成化学物品高度结晶的最后吸收者……

郑金水恨不能把这一辈子吃的猪肉全吐出来。

你从哪儿搞来的邪说,变态啊。郑金水说。

这可是科学家的研究成果,和这比起来,高血脂高血压冠心病都算不了什么了。马淑芬說,你忘了上次体检,你查出了高血脂高血压?

过了会儿,马淑芬说,我得改变你的不良饮食习惯,保证你的龙体安康,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哩,多吃素菜有益身体健康,再说,现在吃菜也不便宜。我听说强烈的刺激能改变人的不良嗜好。

你是刺激我了,今天的晚饭我没胃口了,想想就要吐。郑金水说。

郑金水是家里的独子,从小被父母疼,小时候家里不富裕,父母也没有断过他的红烧肉,没想到吃了三十多年的红烧肉,现在却要戒掉了。人家戒烟他戒肉。戒烟难,戒肉也不易,习惯了每顿都有肉,现在没了,心里空落落的,总感觉哪儿不对劲,抓耳挠腮的,明明吃过饭了,却总感觉没吃过。

当然,夫妻俩再节省,也不会算计到儿子头上,再苦不能苦孩子,这是他们的共识,毛毛的食谱,是单独考虑的。

后来让马淑芬动了恻隐之心的,是郑金水晚饭时的几句话。郑金水说,我高血脂,得把红烧肉戒掉,把钱省下来,你们娘儿俩吃好点,别委屈了你们。节省开支是应该的,不过,不能太过分了,以现在的生活水平,饭桌上鱼和肉还是要有的。马淑芳顿时两眼润湿,第二天就买了一斤猪肉,要给郑金水烧红烧肉。

郑金水埋怨了马淑芬几句,把瘦肉割下来,给儿子剁了一小碗肉饼子。又把剩下的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烧成了有史以来体积最小的红烧肉,像供品一样摆在桌上,偶尔吃那么一小块,唤醒一下关于红烧肉的记忆,于是,那碗肉就有了神圣和悲壮的意义。对于郑金水来说,饭桌上看不见红烧肉,没有诱惑,心里还好受些,有了红烧肉,却不能放开吃,那绝对是折磨人的事。这就好比你的身边睡了个裸体的美女,你却不能碰,郑金水对马淑芳说,谁受得了啊。

马淑芬说,那你就放开吃了吧,吃完了你不就解放了吗?

不行,郑金水说,我要经受考验,你在地狱里,我不能独自上天堂,哪怕只一会儿。

我明天再给你买。马淑芬感动得差点儿又热泪盈眶,脱口而出。

别,郑金水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吝啬鬼,有一回买了一条鱼回家,对俩儿子说,今天我们吃鱼。俩儿子很高兴,啊,今天吃鱼,都大半年没吃鱼了。到吃中饭的时候,俩儿子高高兴兴地来到桌边,一看,桌上什么也没有,一抬头,看见那条鱼挂在桌上边呢。吝啬鬼说,今天吃饭,菜就是这条鱼。儿子问,怎么吃啊?吝啬鬼说,笨蛋,你们看一眼鱼,扒一口饭。儿子们问,那能不能看两眼啊?吝啬鬼骂道,笨蛋,你想吃穷我啊!

我打算把这碗肉挂起来,看一眼,扒一口饭。郑金水说。

我批准你看两眼。马淑芬说。

笨蛋,你想让我把家吃穷啊。郑金水说。

两人哈哈大笑。郑金水说,马淑芬,我们是不是太为难自己了?一个月两千三的开销,够花吗?现在谁家餐桌上不是有鱼有肉?

马淑芬坚定地说,一个月两千三,这条红线不能过。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郑金水不安地看看她,叹了口气,说,我们的生活绝对低碳环保,美容靠甜言蜜语,吃肉靠想入非非,穿衣靠翻箱倒柜。

4

周六的时候,郑金水的母亲打来电话,问郑金水今天去不去吃晚饭?郑金水支支吾吾地。

你们已经一个月没来了。母亲在电话那头说。

以前,郑金水和马淑芬有约定,周六去郑金水父母家吃晚饭,周日去马淑芬父母家吃中饭。去吃饭时不能总是空手去,隔三差五得买些东西。现在搞家庭预算了,大部分资金被按时冻结在了银行,手头流动资金有限,还要安排名目繁多的支出,总感觉手紧。两人都是咬定了目标就一定要做的人,都不想给自己后路。这样一来,花一毛钱都要精打细算,都让他们心惊肉跳。去父母家吃饭,开始的时候是买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便宜,后来就不买东西了,可两人都是孝子孝女,觉得这样啃老骨头于心不忍,不好意思,所以后来就渐渐少去了,有时候双方父母来电话,要他们去吃饭,那时候郑金水会捂住话筒问马淑芬,这礼拜预算还有盈余么?

马淑芬摇摇头。

郑金水对着话筒说,妈,今天晚上朋友请我们吃饭,不来了。

郑金水的父母感觉到了儿子家里的变化,又从孙子那里了解到了一些情况,知道酷爱吃红烧肉的儿子现在不怎么吃肉了,越想越不对劲。他的母亲跑到郑金水家里,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郑金水说,妈,你看你儿子、你儿媳、你孙子不都好好的吗?你儿子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赌,能出什么事儿?

那你家日子怎么紧巴巴的?是不是哪儿特需要钱啊,要钱跟妈开口。

妈,不用,我们就是打算向你和爸学习,从现在开始,勤俭节约,给毛毛攒一点钱。

哦,这就好,做人家是应该这样。他母亲以前一直唠叨他们花钱大手大脚,一点理财意识也没有,不知道攒点钱备急用。当然,他母亲教他们的理财方式就是存银行。母亲临走前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第二天,他母亲送来了红烧肉,放在保暖瓶里,足足一大瓶。

你爹烧的,他红烧肉比我烧得好。母亲说。

妈,以后别送了,医生说我高血脂,要少吃肉。郑金水说。

郑金水差点流下眼泪来。他想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剥削自己的爹娘呢,父母把他拉扯大,供他读书,给他买房子,娶媳妇,自己又孝敬过他们什么呢?现在为了省几个钱,竟然连去看一下他们都不去了,羞愧啊!郑金水的父母原来都是这个小城一家国营厂的职工,父亲是车间主任,算是有点见识有点小权的人,母亲是个一线工人,两个人的工资不算高,却也攒了一大笔钱给儿子买房娶媳妇,可见他们平时亏的都是自己,没亏过儿子。企业倒闭后,两人都提前退休,还四处去找工作,父亲看过门,母亲在医院当过保洁员,现在他们都在社保领取退休金,加起来也就五六千块钱,还要替郑金水还每月两千左右的按揭。郑金水没当房奴,是他父母在当房奴。当初郑金水和马淑芬谈恋爱的时候,马淑芬的母亲对郑金水不是很满意,觉得他和马淑芬各方面条件都差不多,有些方面还是马淑芬强一些。按照她的想法,男女之间应该男的强一些,比如公务员找教师,教师找职员,这样比较协调。郑金水显然不比马淑芬强。正因为这个原因,郑金水的父母提出新房的按揭由他們来还,以加重儿子在女方家长心目中的分量。这件事一直让郑金水觉得自己愧对父母。

郑金水想,这个礼拜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父母,给父母买点保健品,不管这保健品功效如何,反正他的心意在了。至于钱,和父母的恩情比起来,就不重要了。

5

第一个月月底,两人搞结算检讨,这个月没有人情支出,没有意外的事发生,却超支了六百多块。除了去看望郑金水的父母买了保健品属额外开支外,其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必要消费。分析来分析去,发现了问题所在,这个月的菜金比较高,究其原因,这个月连月下雨,蔬菜涨价了。

青菜以前是三块一斤,现在都涨成六块一斤了,鲫鱼原来是十块一斤,现在是十五块。马淑芬说,鸡蛋也涨了,我发现只有豆腐没涨,差点的一块五一盒,好点的三块一盒。

以后要多吃豆制品,又营养又省钱。郑金水说。

看来一年买四次衣服也不可能了,商场里最差的衣服,也要一千多,好一点的,哪件不是两三千?我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买一件衣服的,这个社会,属于富人,不属于我们穷人,我现在有一种被抛弃感,不知那些每月拿两千多块的人日子是怎么过的。马淑芬说。

还有许多人一年才几千块收入呢。郑金水说。

你说我们是不是急于求成了?平均每个月两千多块钱,不够花啊。郑金水开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怀疑,说,这样算计,我们的心理会不会扭曲?到时候我们都成了葛朗台了,变态啊。要不,调整一下,每年省下四万,花六七万,步子小一点。

不行,言必信,行必果。马淑芬说,在毛毛结婚之前,我要给他攒下二三百万,你看现在的年轻人,哪个能靠自己的能力成家立业?毛毛今年五岁,算他三十岁结婚,我们还可以攒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里,工资还会提高,所以攒二三百万是有可能实现的,当然,物价也会涨,二三百万,到那时可能还不够给儿子买套房。但身边有一笔钱,什么样的事都能应付。你的父母是这么做的,我们也要这么做。

郑金水想马淑芬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两人开始评估和检讨家里的每一笔开支,并进行缩减。

首先是水费,上个月居然用了二十度水,五十四块,三个人用二十度水,奢侈啊,郑金水记得他结婚前家里的用水量最低月份才两度,不知父母是怎样用的,现在想起来,父母真是伟大,从另一角度讲,这事也真让人心酸。这么多水是怎么用掉的?分析来分析去,最大的去处是洗澡,马淑芬有每天冲澡的习惯,郑金水天凉两天冲一次,天热每天一次,宝贵的水资源就这样哗哗流入下水道了。商量的整改措施如下:1、减少洗澡次数,夏天没办法减,春秋季节减为三天一次,冬天减为一周一次。2、冲澡改为泡澡,如有可能,优先选择擦洗。3、坚持循环用水,比如,用洗脸水洗脚,再冲马桶。目标是争取把水费压缩在二十块以内。

我可以一个月不洗澡。郑金水说,是否有必要洗澡,以身体有没有臭出来为标准。我把水省下来让给你,你情况特殊。

郑金水指的是马淑芬的一个怪癖,一天不洗澡,皮肤就发痒。

你想臭死我啊。马淑芬说。

那,你洗过的水我洗,干脆,我们一块儿洗。郑金水嬉皮笑脸地说。

其次是电费,家里的电费夏天一般是每月三百多块,其他月份都是一百多。主要耗在这些方面:空调,这是耗电大户,应该说他们开空调还是很节制的,夏天开一两个钟头就关了,改开电扇,因为他们装潢的时候空调装错了位置,正对着床,冷风吹得时间长了人就头疼,感冒。其他季节基本不开空调,除去做爱的时候。郑金水做爱喜欢开灯,喜欢两人赤条条坦坦荡荡地面对,不喜欢遮着掩着,这样可以给夫妻生活找点情调,变些花样,免得变成例行公事。马淑芬嘴巴上不愿意,其实配合得很好,半推半就,别有韵致。现在看来,以后空调能不开就不开了,人长时间呆在空调间里容易得空调病,大自然给人类安排了四季凉热总有它的道理,人为改变是违反了自然规律,未必是好事。至于夫妻间的那件事,都老夫老妻了,什么情调不情调的,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老不正经,猫在被子里做和光屁股对着屋顶做味道有什么区别?还有电热水器,热水器在卫生间,随着节水方案的出台,电自然也就节了。不过郑金水做为一个男子汉,主动提出,他将尽量洗冷水澡,包括在冬天。冬天洗冷水澡,既可以活血健身,又可以锻炼人的意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让他洗冷水澡,冷水澡都洗不了,何以扫天下。他说。马淑芬说,又疯上了。她知道郑金水怕冷,别说洗冷水澡,让他脱光了站一分钟都得猴似地跳。

再次是煤气,烧饭炒菜省不了,但厨房里的煤气热水器可以省。以前马淑芬不管什么季节洗碗都喜欢开热水器,这样洗掉油腻容易些,现在不能了,一律冷水洗,油腻洗不掉,放些洗洁精。至于冬天,洗菜洗碗的差使由郑金水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我不怕冷,大不了嘴对着手呵呵热气。他说。

至于饮食方面,将贯彻荤素结合,以素为主的健康生活理念,多吃蔬菜,少吃油腻。两人对家庭支出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和规划,提出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意见,总之一句话,积少成多,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在这过程中,郑金水同志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勇挑重担,体现了一个男人应有的风范,值得表扬。

6

郑金水有个爱好,他不像公司别的男人那样,喜欢去歌舞厅洗脚房这些让马淑芬不放心的场所,他没事就爱打个牌。郑金水他们打牌的彩头不大,所以输赢也有限,每次一百块左右的样子。郑金水牌技还行,赢多输少。马淑芬的意思,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的这个爱好要戒掉。

郑金水说,那你让我干什么去?我总得找点事把空闲打发掉吧。

马淑芬说,陪我看电视吧,每年两百多块的有线电视费,不看也得交,多一个人看,效益就提高了,也算是省了钱。

郑金水说,拉倒吧,陪你看韩剧,吃一顿饭的事要拍两集,有劲么?还看得你们眼泪汪汪的,让我陪你掉眼泪?

马淑芬说,关键不是看什么,而是有一种家庭的气氛,陪老婆看韩剧,这样的事,想想就觉得温暖。

争来争去,马淑芬让步,你要打牌也行,但必须保证赢。

郑金水不满地说,这,能保证吗?

周一到周五晚上郑金水很少出去打牌,怕马淑芬有意见。天晴他陪马淑芬散步,马淑芬一手挽着郑金水,一手拉着儿子毛毛,沿着江滨路走,看看曹娥江上的江鸟轮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两人是姐弟恋,谈恋爱的时候郑金水就什么都听马淑芬的,穿什么衣服去哪儿玩看什么电影,他都是被动的,乖乖听话的,这跟他从小是个乖儿子,一切听从父母的安排是一脉相承的。

周六和周日下午郑金水会出去找马伟达、马一方、刘克打牌,四人能固定地凑在一块儿,是长时间自由组合筛选的结果。当初的十余位牌友,最后固定成了他们四个。打牌一般在马一方家,因为他现在是光棍,老婆带着女儿和他离婚了,再怎么闹腾,也没人管。以前他们在郑金水家也聚过,一看马淑芬的脸色,个个都低声低气,玩得一点都不尽兴,早早散了,搞得郑金水很没面子,两天没理睬马淑芬。

郑金水去打牌之前,一般会请示马淑芬有什么家務需要他出力,干完了马淑芬派给他的家务,他会看看她的脸色,悄悄退出家门,然后一溜烟跑到马一方家。那时候马淑芬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看电视,尽显一家之主的领导风范。

自打马淑芬下达了“保证赢才能打”的口谕后,郑金水对去不去打牌犹豫再三,最后经不住另外三个人的再三邀约和挑拨,周六还是去了。以前他口袋里资金充足,输点赢点无所谓,放开手脚打,赢多输少,现在囊中羞涩,打牌时老是怕输,瞻前顾后,缩手缩脚,结果越怕输越输,周六输掉了一百多,周日想扳回来,结果又输了一百多,把这个月的零花钱输光了。

郑金水很懊恼,不敢声张。哪知晚饭后马淑芬从厨房里伸出脑袋,说,金水,家里卫生纸没了,你去楼下超市买几卷卫生纸来。

郑金水愣了一会儿,向马淑芬伸出手去。

干嘛?

钱。

不是刚给你零花钱了么?

那是我的零花钱。

你的零花钱?你的零花钱只能花在你自己身上吗?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零花钱是让你用来应付家里日常开支的,尽管放在你的口袋里,但所有权属于家里。

郑金水知道,尽管他的口袋里揣着三百块钱,但他不拥有所有权,只有使用权,确切地说,他只是过了个手。马淑芬通过对零花钱进行重新定义,已经变相没收了他可怜巴巴的三百块零花钱。

那我不是没有自己的零花钱了?郑金水犹豫了会儿,还是提出了抗议。

不是给你三百块了吗?

郑金水彻底被马淑芬的逻辑搞晕。

你不是说它的所有权属于家里吗?郑金水做垂死挣扎。

笑话!它不是在你口袋里吗?

郑金水不知道马淑芬是不是故意胡搅蛮缠,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是驴子拉磨似的原地打转,除了把脑子搞得一团浆糊,不会有任何结果。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借口逃避,或去借钱。

我肚子疼,他说,我得躺一会儿。他哼哼着往床上挪动脚步。

肚子不疼了再去买。她看了他一眼,冷笑着说。

看来是逃不了了。

郑金水犯了个严重错误,他向他母亲借了钱。母亲家离他家很近,两个小区才隔了一条马路。两个小区的人共用同一个超市,同一个菜场,同一个小公园。郑金水穿过马路的时候正好碰上他母亲从小公园走出来。他母亲每天晚上按时和一群老太太在小公园跳舞。郑金水见了他母亲,脱口而出,妈,你借我一百块钱好吗?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又补了一句,我下来时忘了带钱包了。

他母亲愣了一下,没说什么,给了他一百块。

第二天,他母亲就去马淑芬的公司找马淑芬,问她,淑芬,你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有事你可别瞒我?

没有啊。马淑芬奇怪地说。

可我综合了这几天你家的情况,怎么感觉让人不放心哪。

什么情况?

也没什么,就是昨天金水向我借了一百块钱,以前他从来不借钱的,我琢磨你们是不是碰上花大钱的事了,现在缺钱。

哦,是这样。马淑芬点点头,说,妈,你放心,家里没事。

真没事?

真没事。

哦——是这样。淑芬哪,一个男人,口袋里总得放几百块钱,口袋里没钱,走出去没面子,灰头土脸的,他没面子,你还有面子吗?女人手把要紧,但也不能什么都不漏哪。当婆婆的不高兴了。

我给他钱啦。马淑芬红着脸说。

晚上郑金水回到家,正要挽胳膊洗菜做饭,马淑芬说,金水啊,米缸里米没了,你去买袋米来。郑金水有些恼,说,你不就给了我三百块钱吗?怎么什么东西都要我买啊,你当三百块是美金啊。

马淑芬说,钱我等会儿给你,你现在去买袋米来。否则,晚上吃什么?

郑金水想,楼下超市的米都是五十斤一袋的,要一百多块,中午他向马一方借的一百块钱,已经还给母亲了,他现在口袋里还剩昨天买卫生纸剩下的几十块,买袋米不够啊,早知如此,一百块钱就不先还母亲了。正愣着,马淑芳说了,去啊,愣着干什么?

郑金水不动。

去啊。马淑芳冷笑着说。

郑金水窘在那里。

打牌输光了吧?

哪能呢,我基本上是赢的。郑金水结结巴巴地说。

你还跟我撒谎,三百块钱,你早就输光了,我跟你怎么说的,要保证赢才能打牌,输就不要打,你倒好,两天输了三百块,照这样的速度,你是不是要把房子老婆儿子都卖掉啊?你以为你输掉的是钱吗?把孩子培养成人要钱,给儿子成家立业要钱,照顾老人要钱,我们自己养老要钱,你输掉的是儿子的前途、儿子的婚姻、你父母和我们自己的依靠,你想让我们老了流离失所吗?马淑芬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郑金水的鼻子,像一只茶壶,唾沫横飞。

郑金水头一次见识马淑芬的泼辣相,吓傻了,嘴唇一张一翕,像一条快死了的鱼。他显然对问题的严重性认识不足。

去,先烧饭,吃完饭再收拾你。马淑芬骂了好一会儿,下了命令。郑金水头一次从马淑芬嘴里听到了“收拾”这个词,往昔马淑芬温柔贤淑的形象在他脑海里荡然无存。他一头钻进了厨房,他这才记起,昨天他舀米的时候,米缸里还有半缸米。

马淑芬一定要郑金水写认罪书,并在客厅里张贴,以便随时警醒。郑金水开始时死活不肯写,他怕有了这个开端,以后就会没完没了。不就三百块钱吗,至于吗?马淑芬对郑金水实施疲劳折磨,纠缠不清,唠叨个不停,郑金水不写就不让睡觉,拧耳朵,抓大腿,郑金水被瞌睡折磨得痛苦不堪,他看着两眼发绿精神抖擞的马淑芬,终于支撑不住了,彻底崩溃了。

写就写,你能把我怎么样。他从床上爬起来,说。

认罪书

本人郑金水郑重向马淑芬女士认罪,本人从事赌博活动,输钱三百,严重影响了家庭未来的生活质量,本人对事情的严重性认识不足,目光短浅,现向高瞻远瞩、英明正确的马淑芬女士深表忏悔。

鄭金水

要不要咬破手指按血手印?他看了看马淑芬问。

还不服气。她抓过认罪书看了看,笑了,说,意见不小啊,我得给你贴到客厅里去。

老婆,为了攒几个钱,至于这样吗?

马淑芬看了看他,眼里有了泪水。她撕了认罪书,钻到了郑金水怀里。

我明天给你一百块钱,你去把钱还了吧。

一百怎么够,现在才十三号,离派零花钱的日子还有二十来天呢。

给你一根竹竿你就往上爬,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睡!

经过这一次,马一方马伟达他们来邀请郑金水去打牌,郑金水就找理由推脱了。有一回他在炒菜,电话铃响了,是马淑芬接的电话,马淑芬说,你们老是惦记他,是不是他比较蠢,好骗,让他多输些钱给你们?你们把他当猪杀哪!你们能不能学点好?整天赌钱,小心被派出所抓了……挂了,火还挺大。郑金水想马淑芬怎么可以这样,这让他以后怎么见那些人?第二天,他在公司见了马一方他们,想凑上去打个招呼,他们都不理他。他们对郑金水很不屑,到处说他打牌赢钱的时候不请自来,输钱了就不来了,此人不可交,一块钱看得比天安门广场还大。郑金水再也没有去打过牌,有时候牌瘾上来了,就自己和自己玩几把,那时候他会想起和马一方他们吆五喝六的日子,那时候的日子,不压抑。

7

不打牌的日子,马淑芬让郑金水陪他看电视。马淑芬喜欢看韩剧,一到点,不管手头的事有多重要,都扔下了。有一次,郑金水一家在亲戚家做客,临回家时发现马淑芬不见了,打她手机说是在外面办点急事,让郑金水先带着儿子回家。到了家才发现马淑芬在看电视,原来她趁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时溜出来回家看韩剧了。看韩剧是她的头等大事。她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叫周子怡,经常来窜门,两人聊起韩剧来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能是韩剧看多了,郑金水发现剧中人物常常被她们搞岔了,一部剧中的男主角常常会跑到另一部剧中去。聊着聊着,她们会把剧中男人和自己老公进行对比,挑出自己老公的一大堆毛病,比如马淑芬认为郑金水和某某剧中的某某比起来,一点也不浪漫,谈了三年恋爱,没有送过一朵玫瑰花。郑金水说,一束玫瑰花要多少钱?不能看不能穿的,还不如请吃饭或买件衣服实在。

马淑芬说,你看,跟这样的男人生活一辈子,有啥情调。也就是我老实,换个女人,被其他男人花言巧语一哄,花一送,早就红杏出墙了。

这最后几句话,让郑金水有了危机感。他这才知道,自己面临着随时戴绿帽子的风险。

郑金水不喜欢看韩剧。马淑芬看得眼泪和鼻涕齐飞,他在一边浑身起鸡皮疙瘩,又不敢和马淑芬抢遥控板,就溜到另一个房间去上网,他不喜欢打游戏,除了看看新闻,还有一个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爱好,他喜欢波多野结衣和苍井空,他觉得这两个人身材好,脸蛋靓,是他喜欢的类型。尽管那种网站经常被封掉,他总能不断地找到新的网站,他搜集到了几乎所有她们的片子。这种片子马淑芬不喜欢看,常常骂他流氓、变态、恶心,但她也知道,这是现代男人的福利,管也管不好,干脆让他看。她对郑金水还是很放心的,郑金水在外倒是个正人君子,衣冠楚楚,与女人交往很有分寸,从不打情骂俏动手动脚。

郑金水这几天迷上了小峰由衣,觉得这个女人尽管不是特别漂亮,却流露出一种野性。电脑屏上一片乌七八糟时马淑芬出现在了他的背后,韩剧插播广告时间。流氓,马淑芬骂道。郑金水手忙脚乱地把屏幕最小化,说,要不,一块儿看?学点。

马淑芬白了他一眼,说,看来上网对你来说是个祸害,这样下去你迟早变坏。我琢磨着,我们每年交八百来块的宽带包年费,也没必要,我们一年上多少时间网?干脆到期后就不包了,省八百块钱。

郑金水一愣,说,不就八百块吗?哪儿不能省。

你给我省个八百块看看,我现在买菜都是一毛一毛算计,八百块相对于一毛,那是地球到月球的距离,我要算计八千次哩,我们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再说,上网除了看A片,你还能干什么?

看新聞啊。

新闻电视里也有。

微信和QQ收不到了怎么办?现在谁离得开微信和QQ?

单位不是可以上么?家里那几个钟头,让你的小情人忍一忍嘛。对了,你想个办法,打听一下隔壁老王家路由器的密码。

郑金水说,那毛毛的作业怎么办啊?毛毛幼儿园老师会布置一些作业,这些作业必须上网搜索下载。

楼下不是有网吧么?两块钱一个钟头,你到楼下网吧查,就这么定了。马淑芬急匆匆地往外走,韩剧又开始了。

郑金水想,还有一个月,宽带就要到期了,以后他只能陪老婆看韩剧了。别了,苍井空。别了,波多野结衣。他感到自己的一切正在被剥夺。

兴趣都是培养的。马淑芬的这句话原来是用在毛毛身上的,毛毛不喜欢画画,喜欢堆沙堆。马淑芬不喜欢毛毛堆沙堆,非得让毛毛学画画,她认为学画画是艺术家,堆沙堆是农民工。难道让我儿子当农民工啊?她说。郑金水却认为堆沙堆的未必是农民工,也有可能是建筑师。但马淑芬非得说堆沙堆的是农民工,他也没办法。现在,这句话用在了郑金水身上,郑金水每天陪马淑芬看韩剧,时间长了,觉得韩剧其实也挺好看的。开始的时候是马淑芬强拉着看,后来自觉了,电视剧还没开始,他就主动坐在了电视机前,有时也看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单位里几个女人讲起某部电视剧,或者周子怡来窜门聊韩剧,他也能凑进去,聊得相当投机。

他的朋友马伟达说,郑金水,你怎么越来越像个娘们。

8

周子怡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她除了喜欢来郑金水家窜门,还喜欢在圈子里组织一些活动,比如野餐、烧烤、唱卡拉OK。活动实行AA制,钱先由周子怡垫着,活动结束,大家平摊,账目公开。这也是活动能够持久举行的主要原因。这类活动,一般每个月搞一次。妻子们聚会,随带家属,因此他们的家属也相互认识了,时间长了,不但妻子之间是朋友,连老公之间,孩子之间也成了朋友,妻子之间周姐、王姐地叫,男人之间马哥、李哥地喊,连孩子之间也是XX哥、XX姐地称呼,倒也其乐融融。马淑芬和周子怡属于一个圈子里的人,周子怡每次组织活动,都会邀请马淑芬一家参加。郑金水就是这样认识了周子怡的老公老马,老马是自来水公司的一个有些实权的小头目,郑金水每年有推销三万购物券的任务,老马替他完成了两万,老马买大件东西也会来找郑金水,让他跟经理说说,优惠些。所以郑金水对参加这类活动很积极,它可以积累人脉。

这个月,又到了活动时间。周子怡来聊天时,就和马淑芬商量,是不是去水库烧烤。听说那儿新开了个烧烤场。她说。

烧烤?我喜欢!马淑芬两眼发亮,说,我曾经有一个梦想,在辽阔的大草原上,我们升起篝火,烤羊腿,喝羊奶,地为床,天为房,放声歌唱。

好啊,周子怡说,老娘聊发少年狂,我们带毯子去,晚上睡在水库边,数星星。

就怕这几天我没时间。马淑芬的眼睛忽然黯淡了。

没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跟我说一声,我们再约。周子怡兴致勃勃地说。

晚上,马淑芬和郑金水商议参不参加烧烤的事,马淑芬说,真要去,各类费用平摊下来,一家子要三四百块钱。

朋友还是要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不参加活动,大家关系就淡了。郑金水说。

三百块钱,差不多就是家里十天的菜钱了。不就是吃了几串烤肉喝了几瓶啤酒吗?这么贵!

账不是这么算的。郑金水说,这是一种生活的品质、情调。唉,我发现我们的生活品质在不断降低。

马淑芬白了他一眼。

周子怡几次打电话来定活动时间,马淑芬都推说没时间。要不你们去吧,我们暂时不去了,马淑芬说,为了等我们,耽误大家活动,多不好意思啊。

周子怡说,怎么能少了你们呢,团团圆圆一大帮子人,多开心啊!

撂下电话,郑金水说,要不,去吧,这样多不好。

马淑芬不做声。

星期四马淑芬一家散步回来,周子怡就来串门了,周子怡有些不高兴了,说,马淑芬,你到底怎么回事?每次邀你都说有事,你到底有什么事,今天你得给我说清楚,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马淑芬装出很为难的样子,说,周姐,这,这怎么说得出口呢,说得出口我早跟你说了。

出大事啦?周子怡大惊小怪地瞪着她说,要不要我帮忙?

没什么大事,就是说不出口。马淑芬说,不过这礼拜六我倒有空。

行,活动就定在周六。周子怡说。有事你跟我说,别不把我当朋友。

周六,老马开着公司的面包车接了所有人去水库边。去的这些人,大多家里有车,但水库这些年搞休闲开发,人满为患,停车不方便,所以周子怡拿主意,乘老马的面包车去。一路上大伙有说有笑。快出城时,马淑芳忽然捂住肚子,直哼哼。郑金水忙问,怎么啦?

肚子疼。马淑芬说。车上的人纷纷问候,安慰。

过了会儿,马淑芬的哼哼声越来越响。好痛啊,好像肠子都绞住了。她说。她腰弯得像虾米,脸部表情看起来痛苦不堪。

受不了了。她说。

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周子怡问。

不会吧,我和毛毛都好好的。郑金水说。

去医院吧。马淑芬说。

去医院去医院。车上的人说。

老马调转车头,直奔医院。郑金水一个劲说抱歉的话。到了医院,郑金水搀着马淑芬下了车,让毛毛也下了车,对周子怡说,你们去玩吧,玩得开心,这里有我呢。一伙人说了几句劝慰的话,车开走了。

郑金水把马淑芬搀进医院,刚要去挂号,马淑芬说,我先坐一会儿吧,也许坐会儿就好了。

郑金水说,开什么玩笑。拔腿向挂号的窗口走去。马淑芬一把拉住他,说,我感觉好点了。郑金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马淑芬在凳子上坐了会儿,说,好了,没事了,走吧,回家。

你这是何苦呢!郑金水恍然大悟,气呼呼地说。

这时手机响了,马淑芬接了电话,是周子怡打来的,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

马淑芬说,没事,医生说是肚子吃坏了,开了些消炎药,让我多喝开水,休息一会儿就好。

后来,周子怡组织圈内活动邀马淑芬,马淑芬又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周子怡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来马淑芬家串门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次,周子怡怒气冲冲地闯进郑金水家,对马淑芬说,马淑芬,你是不是怀疑我周子怡贪污啊,怀疑我周子怡组织活动是为了捞好处?告诉你马淑芬,我周子怡眼格没那么浅,这是历次搞活动的账单,你看清楚了,看我有没有贪污。说罢扔下一叠纸怒气冲冲地走了。

马淑芬连忙追了上去,嘴里喊着,周姐,周姐……

马淑芬这几天情绪恶劣,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发火,唠叨个没完没了,害得郑金水处处陪小心。有一次因为卖菜的少找她两毛钱,她和卖菜的吵了起来,把一捆菜扔到了卖菜的身上,气得卖菜的跳出菜摊要揍她,幸亏她机灵,拔腿就跑,边跑边还嘴硬,你个骗子……回到家后悔了,心疼那捆菜。

現在在家里,除了灯不能多开外,其他电器也不能随便用了。马淑芬现在很注意节约用电,隔一天就去看一次电表,并在吃饭的时候宣布,又用了一度电啊,注意节约。她这么一制造紧张气氛,郑金水连吹风机都不敢用了,不管多冷的天,洗完头,阴干。更要命的是,郑金水发现家里的碗常常油腻腻的,马淑芬洗碗很省水,一小池水要发挥最大效用,不管多少碗,都在这池水里洗第一遍,然后再在水龙头下接一碗水,这碗水,把所有碗和盘子过一遍。

郑金水想,马淑芬是不是过于焦虑了。

郑金水买了一束玫瑰花送给了马淑芬,他主要还是想舒缓一下马淑芬的焦虑,让她高兴高兴。他路过一个花店时,花店的女老板跟他打招呼,先生,给太太买束玫瑰花啦。他一愣,心里一动,想起了马淑芬和周子怡聊天时说过的话。女老板脸上盛开着灿烂的笑容,说,先生,这是最后一束玫瑰花啦,清仓啦,打个折,三十块卖给你,跟白送似的。于是他就把花捧回了家。

花有些蔫,有十朵,夹着一些他叫不出名的花。女老板告诉他,十朵玫瑰,表示十全十美。郑金水想马淑芬跟了他这么多年,没有享受过什么荣华富贵,用一束花表扬一下她,也是当老公的一点歉意。他把花捧到马淑芬跟前时马淑芬正在陪毛毛看《喜洋洋和灰太狼》,郑金水心里忽然没底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花递到马淑芬跟前: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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