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像天空的云朵

2017-07-31 19:03艾吉
民族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三弦阿爸小伙子

艾吉

白天在田里干活时,者木总是想,怎么不能拿石头把太阳砸下来呢,天地马上就黑咕隆咚。白天一锄一把汗,累不得,晚上好玩的事情可就多了。

干活的地方,有一棵多依树。几只黑头翁在树上多嘴多舌。者木的胸膛抵在锄头把上,仰起头盯着鸟,但他看见的不是鸟。在旁边出憨力的阿爸见者木这副傻样,火气直往头上冒。“你看哪样看,不干活计天上会掉下来粮食吗?”者木还没回过神来,阿爸抓起一块泥巴砸过来。“还不干活,等着吃牛屎吗?”盯着盯着,者木的脸发烫起来。那只鸟是村里的姑娘山抽。山抽粗黑的长辫子,刷刷在他眼前甩动,甩出数不完的星星。

者木在山抽她们住的那间小草房外边,每晚背上三弦,指头弹出老茧,弹得那些有事没事爱惹事的狗,性格不再暴躁,变得很懂感情。弹一阵,他爬一次窗子,从裤兜里掏出电筒射进去,假声假气地传悄悄话:“山抽,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讲,你看我天天在外边弹三弦,挨冷风吹,挨蚊子叮,你的心一点都不痛吗?”山抽的女伴故意逗他玩:“者木,把三弦当老婆,天天晚上抱着睡,不是很好吗。不要白淌口水,山抽就要走进人家的门口了。”

者木叹几口气,换一个调,把三弦弹得更挖心窝:“噔咚噔咚……”他自己的心,真的像锄头挖泥巴,挖成稀巴烂。

又一个晚上,者木穿上白衬衣,外层套上蓝靛染黑的棉布衣裳,把头发梳得灰尘也沾不上去。打扮一通,照了好几回镜子。他笑了。在山抽家耳房门前,他碰到了山抽,把路堵住。他左手扶紧三弦,右手推她:“山抽,不要说话。出来一下,我真的有话要跟你说。”他回头警觉地望了望身后,千万不能被别人看见。山抽也不敢大声出气:“要说哪样你就吐出来嘛。”“你又不是石头,我想说的你真的不知道吗?”

山抽走在前头,他像跟在麂子后边一样踩着她的脚步。他俩来到一蓬竹子下。

者木的心“嗵嗵嗵”直拱胸膛。以前叫不动她,现在叫出来又不晓得咋个办好。

“你不是要跟我说事情吗?”

“嗯,我要说……我要说……”

山抽装出要走的样子。“不说,我还要去找别人呢!”

者木赶忙插嘴:“我的三弦不是饿肚子来你的窗口讨饭吃,它只想单独跟你说说话。”

“你的三弦我听烦了,你只会哭,像小娃娃跟阿妈要糖吃。”

微风把山抽辫子的香味散发得更浓。

“山抽,筷子不会一根用,走路不能一只脚,以后我们晚上一块玩好吗?”

者木比刚才还发慌。

山抽想了想后回答:“好嘛,明天晚上在这儿你等着我。你怕什么,鬼都会被你的样子吓死呢!”

山抽走后,者木的三弦高兴得一夜到亮把整个村子搅翻了。

春天的牛犊没有他高兴。

秋天的蝉没有他欢乐。

人们有的说,者木发疯了;有的猜,者木可能有了情人。者木只顾天不管地不管地弹三弦。

者木一门心思拴在梯田上,可三弦弹得跟挖田一样拿手,虽弹得算不上村里一流的等级。人们还是从他的三弦熟悉和喜欢上他。深夜,只要他在小巷弹三弦,在火塘边烤火的瞌睡少的老人也神抖抖:“阿木又出来了。”那些从外村嫁来的少妇,对自家人的名字还没记住,心里就给者木搁了一只凳子。

不管刮风下雨,天天晚上,者木弹着三弦转多少遍村子。当人们睁不开眼皮的时候,他弹的调子从欢快、明亮转为凄凉、忧伤。小小的三弦,弹出的不再是单纯的声音,它穿破夜色,挖通墙壁,刀子般割着人心。这是青春的声音,这是爱情的声音。沉寂的哈批寨子,自古就响着这样的声音。三弦从时间上走过留下的脚印,留在一代一代人的记忆里。

又到了者木和山抽出去“玩”的日子。这种事真像长翅膀,不要愁别人不知道,人家比你知道的还多。者木和山抽到约会地点没有眨眼的工夫,跟来一群提烟筒的伙伴。他们是来抽烟,凑一份热闹。

在哈批寨子,抽姑娘点的烟是种风俗。小伙子对着烟筒,把火绳拿给姑娘。装上烟后,小伙子并不急于抽,双方要对好长时间的情歌。

男:“人说家乡的泉水好喝,我說姑娘点的烟最有味。”

女:“哪个吃饭别人喂,你自己抽烟何消找我来点。”

男:“再香的菜一个人吃不出味道,我单个抽烟你来点烟筒才会响亮。”

女:“吃饭要张开自己的嘴,穿鞋要伸出自己的脚。”

这种调调要多少有多少,像土里抓把沙子,嘴巴麻利地可以对上几天。看今晚的势头难说不是这样。在美丽的姑娘身边,瞟一眼,够昏头胀脑的,而且她居然是者木领出来的。小伙子们有些不服气:你者木玩什么鬼花样,把山抽骗出来。桃花开的长不了,你“玩”两天(指一块儿相处),我们从你手里牵走。者木清楚这一点,不要看平时大家都“嘻嘻哈哈”,暗地里边却为姑娘们捏紧拳头。小伙子们往往从争夺姑娘的心方面比赛本事。倒霉!这伙人是故意整我。他们走时,他俩也该走了。者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但又没有办法。

山抽要嫁了,者木成了耷拉着脑袋的病鸡。

十九岁的年龄,还是被青青的壳包裹的嫩包谷。可是,他们的心,像路上抬虫子的蚂蚁般忙碌。几个男伙伴在一块,讲的尽是情人的事,什么哪个的胸脯生出来两筒粑粑,什么哪个一天洗两次衣服,什么哪个的眼睛比尖刀还厉害。山抽家里弟妹多,由于爸妈脑子好使,日子却比好些人家“盐巴甜”。山抽漂亮得能让村里的黑夜发光。猫头鹰经常为她睡不着觉。她的有些女伴去赶街子,不愿让她和她们一搭走,怕小伙子的心跑偏路跟她热烘。

黄昏,者木看田水回来,路上已没有人。走一会儿,在干活的人们经常休息的几棵大树的荫凉下,山抽木呆呆地站着。

“山抽,你怎么还不回家?”

山抽把脸扭过去:“我不想回家。”

不消多问,者木晓得了原因。早上,者木听家里人讲,前几天外寨子的人来她家商量出嫁的日子,她的阿爸答应了。问她的想法时,她转朝一边不吭气。阿爸阴沉沉的脸色就要下瓢泼大雨:“哪有女人大了不出嫁的道理,者木不是不好,老天不给你们缘分,要认命。那边的家庭条件还过得去,过日子不能多心多肝。”有几顿饭,山抽都是躲在灶台边吃。

“山抽,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者木突然发觉,她跟以前的她不同了,才几天就变了很多。

山抽不说话,只是叹气,每叹一口气绕十道弯。者木把锄头丢在石头上,靠近她身边。草丛中寻找睡处的斑鸠,“咕咕呜——咕咕呜——”地永不分开的依恋着。

者木不能让山抽的心思闷在葫芦里面。她该是一只歌唱的画眉鸟啊!该唱不唱,堵在嘴巴里,会难受死的。

者木又一次劝山抽:“山抽,回去吧,你家的人会急破脑壳的。”

者木的话触着山抽的心口。“要是他们能来找我,我咋个会在外边受气。哪个像你一辈子做药的眼泪也没有流过一滴。”

“我家比起你家穷得拿烂麻袋当被子盖,只是我的阿爸不像你的阿爸,怪里古董的,不是咬人,就是被别人咬。”

者木比山抽大四个月,小时一块把尿冲进灰里拌泥巴玩。不要多少日子,雨后的草木发育一般,他们长高了,长高了见着相互的影子就会发慌。路上碰着了,陌生人一样,把头偏过去。

“者木,你心眼儿是好噜噜的,样子却勾头滴水,胆子没得老鼠大。我们喝同一股水长大,我看得见你有几根肠子。你并不晓得我……”

山里人活计多,弯下腰杆忙,忙到晚上,腰杆撑不起来。这种日子,大人们已经习惯。人们往往是不疼皮肉地叹息一声,以为命该如此;或者说“现在比过去好多了。”年轻人不愿过这种日子,可找不到什么道道。

过来的小伙子说的“睡不着觉”算是沾着者木了。躺在床上眼皮发麻,就是进入不了梦境。山抽的芳香,他多远都嗅得着。但她是长在人家地里的鸡枞。不,我要把她挖过来。不然,公鸡帽换成黑头帕时,她完全是人家的人了。

稻谷收完没有多久,便是哈尼族的新年。以往,不到十月新年还有一长串日子,者木每天都扳着指头数。今年,直到听见汉子们在木槽里踩粑粑的咚咚声,者木才想起村里飘满节日的香味和笑声。过年,小伙子高兴的事,不是摆满菜的饭桌边。年轻人胡乱吞咽几口饭,往山上吆喝。小伙子背上三弦和烟筒,在幽静的树林等待。不一会儿,姑娘带针线赶来。唱情歌,说风趣话,忘记快乐之外的一切。相互的心,在打情骂俏中,叮叮当当地敲出火星。

但是,者木的天空堆满厚厚的乌云,没有阳光,没有星辰。山上也没有一条他爬上去的路。飞向山上的,都是别人的鸟。他的鸟捆住了翅膀。他的心里,只有几片被冷风吹来刮去的枯叶。

山抽家里开始叫拢亲戚们准备菜,上山采树花,挖地里的魔芋,青菜萝卜慈菇碧色菜等等堆成小山。那头养了两年多摸一下就会淌油的肥猪,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为喜事陪葬,呼呼呼在大门边幸福地打鼾。这是一个村子的大事,许多人家都把这件事当做解谗的油水,甜滋滋地伸长舌头舔着。娃娃们更是睡不着觉,等着家里有人来敲门,传话:哪天来山抽家喝酒啊!

“马高了要驮东西,姑娘大了要嫁人,自古老天爷定下的规矩,雷打动不了啊!”年岁大了的老吃喝们,若有所思又看透了世事地感慨。

女伴们比往常靠得更近了,一个窝里的鸟,一块儿长出羽毛,一块儿在同一片林子飞翔、唱歌,现在却要突然各飞各的了,从此以后,在不同村子不同门口,听得见狗叫声,也顾不上看一眼,被命定的生活折磨,眼泪流不出,肚子疼只有自己明白。明知会有这么一天,想不到却来得这么快,像晴朗的天空瞬息间乌云密布,瓢泼大雨。

小伙子们,一个个像惹火上身的公牛,心里憋足了劲儿,我们这些人哪个也不矮半截,凭哪样山抽要嫁给外村人,给我们当老婆,难道会给她漏屁股被猪咬。又没有法子出气,莫明其妙地恨,坐着也骨头嘎嘎响。

独有者木,本来话就少,这下,拿石头砸也砸不出一声。缩在家里像阉公鸡,不会扇下翅膀,更打不了一声鸣。实在忍不住了,捂进被窝打滚。把门反锁得死死的,不吃不喝。他的肚子里有几条蛔虫,父母一清二楚。愣头愣脑的儿子,牛得很,心里弯弯子树根般缠绕。扭不过弯来,说不定会干出什么捅破天的漏子来。九岁的时候,有次丢失一只鸭子,被父亲喷了几句,半夜三更了还不回家,把衣服撕烂,故意挨冻,说是冻死了比挨骂还舒服。但可怜总归是可怜,现在他已经是大人了,瘟兮兮的,父亲见不得这样的扯淡相。“者木,你是我的种,你那副窝囊样哪个会看得上你。”说儿子疼父亲。父亲抱起烟筒,蹲在门口,拉闷烟。

也是晚上,白天是见不到山抽的,者木鼓起最后剩下的勇气,用私下定好的三弦声把山抽喊出来。“你还喊我干什么,人也是人家的人,鬼也是人家的鬼,老天爷的眼睛瞎了,不会撮合我们的,我们上辈子就进不了一个门,以后能投胎了再说吧!”者木粗鲁地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山抽搂进胸怀:“山抽,我们今天晚上就进我家吧,穷是穷,我有的是力气,提起锄头就会挖田种地,不愁没有饭吃,没有房子住。”山抽做梦也想跟者木吃一口锅里的饭,但她信命,命是不能去顶撞的,她怕阿爸,他斜下眼,会把她的魂吓得摸不着门口。她的心里,偷偷装着者木,她恨不得做者木的人,靠在一个枕头上睡觉,吃一口锅里的饭,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瞧,两口子的汗水拌在一处,苦是苦,会有一股穿透心窝窝的甜。可是,这比登天还要难!

“者木,你死心吧,女人不單有我一个,干活时你的身边会有一棵遮凉的树荫,回家时你的面前会有一股暖烘的炊烟。”

“山抽,你不跟我过日子,我还有什么活头。”他还想说下去,但山抽马上要走进别人家的事实,把头撞在石头上也改变不了。他又想起忍气吞声的父母又伤感又带气的话,“憨儿子,讨不着山抽只能怪自己的命,死心吧,以后实在讨不着婆娘,去田棚打光棍也不错……”他再也没有对山抽说什么,受惊的野猫似的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

山抽嫁了,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外村人。

像卖一条牛,家里接受几百块钱就让对方牵走。

几百号乡亲热热闹闹地吃喝一天,晚上,山抽和那男的按本民族千古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向亲戚朋友和老者一一敬酒磕头后,背上背箩、蓑衣、篾帽、新衣服等,在女伴们哀怨、忧伤的哭声簇拥下,走出了养育十九年的家门。

“马高了要驮东西,姑娘大了要给人家。没有不嫁的搁在家里生锈的姑娘,不要伤心,去哪里也有你的阿爸阿妈。”几个牙齿生苔的老者抽着烟筒讲古经。

在跨出门口的瞬间,手掌心抹着猪油、锅烟子的调皮的男娃娃,飞快、使力地往新郎身上搞恶作剧,男的脸上、衣服上顿时全是油腻腻的。

山抽在伙伴们搀扶下,身子藤子一样扭歪,回头。“不能回头,不能回头。”有人大声叫姑娘们把山抽送走。“阿爸阿妈,人家家里我不愿去,家里没有柴叫哪个去砍,家里没有水叫哪个去背……”

一路上,者木的三弦顺着山抽她们哭泣的方向,钻草丛,走一截停一截,“噔咚噔咚”地撵着。三弦声和哭声,声声敲碎着每棵树每株草每块石头,天上的星星也滴下泪珠,地上的虫子也停止了欢乐,平常把夜撕成一片片的狗也收起舌头……

这一夜,没有夜。村里的所有小伙子,比铁硬的,浑身都瘫成了烂泥。

“山抽,你为什么要去做人家的老婆!”

者木没有发疯,话却更少了,好像嘴巴被针缝住。

时常,深夜,村子静得听不见一丝风声。突然会响起三弦声,在小巷里难分难舍地转悠。“不乐不弹三弦,不苦不拉二胡。”人们听见的三弦声,却苦得咽不下半口。

后来,者木成了家,有了三个娃娃。山抽也做了几个娃娃的阿妈。苦也好,甜也好,平静地过着各自的日子。

两人很少见得到面。有时,山抽回哈批村父母家,两人在路上鬼使神差地碰着,双方的脸突然烧成火塘,却扭弯身子,装着没有看见,各走一头。两人有多少淌不出来的眼泪,那比石头还硬的堵着心口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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