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丽(维吾尔族)
身份与身体
■帕蒂古丽(维吾尔族)
帕蒂古丽,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等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已出版散文集 《跟羊儿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庄》等。散文获得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2012年度 《民族文学》奖、最佳华文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2014年度人民文学奖。
你摸摸自己的身体,感觉妈妈的肉长在你童年的骨骼上,腰腿酸痛时,你用妈妈的表情体验疼痛。
你把身子借给妈妈,让她拼命使唤,使唤累了,妈妈休息,你从妈妈的疲劳里抽出自己。
你替妈妈吃她最喜欢的食物,吃很多,然后装着她的样子很满意地打嗝。
很多时候,你小小的,一直长不大,大约只有4岁的光景。
你看着妈妈发呆,妈妈白白地生了你。你什么都无法替她。
你用另外一个胡达熟悉的人的声音祷告。
你用文字把死去的人,跟你的生命连接。
你用另一个人的身份吃饭、睡觉。
什么都不做时,你偶尔回来,身份可疑。
你抱住自己的身体时,感觉抱着爹爹蜷曲的骨骼。
你想事做事的架势很古怪,愤怒的时候是你爹,疑神疑鬼的时候是你妈。
对你的孩子不得其解的时候,感觉那是来自他父母血缘里面的东西。
你不是你自己的时候,反而更像你自己,像记忆中小时候的自己。
这是你要的生活吗?你生活着谁的生活?你活错了?
你到底要做谁?现在谁能分辨得出你是一个阿訇的女儿?
你的眼和父亲一样棕黄而深陷,你的头发遗传了他的棕褐色,略微的卷曲,你的手指上布满了细细的茸毛,这一点一伸手就可见到。你的小脚趾的指甲从中间裂作两瓣,你判断自己是一个维吾尔族人的后代,可你身上所有的特征都毫无意义,它们不再能说明你是属于北方土地上,那个维吾尔族父亲和回族母亲的女儿。
现在你是另一块土地上的那个你,你精通这里的语言,那是你的父亲认为世上最难懂的语言。你谙熟南方的任何习性,除了尽最大的努力遵循做一个教民能遵循的规则以外,你按这里的生活方式生活,可你每天起来还是感觉脚踩在别人的土地上,你总免不了腿软,你是在人家的土地上煞有介事地奔波、营居。
一年一次亲近那块熟悉的土地,这是你生活中最奢侈的享受,八千里路,八千里路云和月。
你从我眼里看出了什么?一只写着南方,一只写着北方吗?抑或是一种分裂?你那么了解我在想什么,甚至比我自己还清楚。
你半边脑子在想要葬在宁波东钱湖畔的穆斯林公墓,半边脑子又在想,我要在死去之前回到大梁坡,好在死后把自己埋进那片盐碱滩上,去暖一暖父亲冰冷的白骨。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我不知道,哪个是我,哪个是你,哪个是她。
你讲过你出来之前花10块钱算了一个命,那个老头拿走了你的午饭钱,只丢给你一句话,往有水的地方走。
那会儿你打好了背包正准备往烟台方向去,却来了一封电报,有个朋友让你到南海去谋活路……再后来只因为那宁波的三点水,你又听信了那老头的话。
你攒了2500块钱,总共就这2500块钱,一张机票就这个数。下午你搭了一个朋友的朋友的便车去江南。
那夜你莫名其妙地发了一路的烧……父亲在远方去世的那天晚上,你也是这样烧了一个晚上……
你活错了,时空、人物、地点,全都错乱了,改不过来了。要把一种错乱的生活改回去,是多么的难。错误已经酿成,也许你一生都要生活在错误之中。回不去了,这种醒悟是那么可怕!
当那个维吾尔族女子的身影化成一缕旋风,向着她已经荒芜、破败的家园狂奔而去时,实际上,你清楚地看到一缕思乡的魂,在奔向一个虚无的存在。
屋顶低矮的烟囱里永远都飘着缕缕轻烟;母亲的影子总是闪现在朝南的窗户上,向她的来路上张望;父亲牵着毛驴的缰绳,为陪他朝朝夕夕的牲灵饮水;弟弟妹妹们跟在他身旁撒欢……
那里过去曾是她的家。那是在她的日复一日的思念中,重新生长起来的家园。
她就躲你的背后,在离你不远的地方。
那夜看戏,你分明听到了她的哭泣。
回首之间,她在你面前变幻着面貌闪现。
你认出她是戏台下唯一的外乡人。
舞台两侧没有字幕,语言的障碍使眼前的戏朦胧得让你充满想象。
你看到你的前生在简易戏台上的另一种演绎。
你努力使自己在戏外醒着,这是他乡的戏,千百年来演绎的,只是这方土地上的爱恨情仇。没有可以让你入戏的角色,也没有为你而写的独白,你欲说还休,只好安然台下,在异乡的乡戏里,噤声失语,任凭台上那个仿佛前世的你,抖落出今生的呓语。
那一夜,你在你的梦里,她在她的戏中。
你恨不能借她一双香肩,扛起多情的花锄,背对着所有的眼眸,伴着落花水袖,在凄美的葬花词里美美地哭上一回。
从我感觉遇见她的那一刻起,内心的不安感和安慰感,就化成两股绳索,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拉扯我的心。不安,是因为想到她看不见的目光里面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安慰是因为自我暂时得到了释放。
沉浸在另一些事情中的时候,我的意识是睡着的,我内心的那双眼睛是闭合的,我看不到她,我从另一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我被那双眼睛里投射出的样子所惊吓,但只那么一刻的清醒,很快我的意识又重新投入了混沌不清的状态,像是被什么催眠了。
迷迷糊糊醒过来,想到那一刻,我的心都会猛然收紧,我有点不认识自己。我背后躲藏着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直躲藏着我,藏得很深,以至于这么些年,她与我朝夕共处,我都毫无觉察。她原本就在那里看着我生活、思考和想念,只是我平时看不到她。
我庆幸自己终于抓住她了,她就是总在黑夜里出现在门口的那个影子,被我长期拒之门外,或许有几次曾跟她不期而遇,可我一直假装不认识她。这次我不会轻易就这样送她走,她也许就是我一直要寻找的另一个我,或许借助她,我能找回一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或许她才是我真正的灵和肉,我只是她在现实当中的空壳。
我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她在替我做一些事情、想一些的时候,她很从容,时间、心跳和喘息,都因她的从容变得很缓慢。我就那样看着她,任由她去想去做,根本无力制止,她从我的意识里新生出来,很强大,我没有办法抗拒她。她的样子让我很难描述,她也许8岁,也许18岁,或者28岁,她让我看到了很早的时候,在一些场景中早已被自己遗忘的样子,感觉很模糊,又很真切……
人是不是在惶惑中才更容易接近和抵达自己?
我的意识经常错位:我认识我丈夫,前世他是我父亲;我也认识我儿子,前世他是我情人。
只是前世谁是我的儿子,在梦到那个男孩之前,那个位子一直空着。椅子上被他撑开的空气,保持着我想象中他的样子,一直没有闭合复原。
那晚的梦里,他就坐在那把空椅子上。从我见他第一眼起,他就那么坐着。我认出他了,他一直那么孤单地坐在那把椅子上,一直等着我来认领,好像从小到大,连方向都不曾换过。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并不看我,好像知道我早晚会来。我拉住他的手,我想仔细地辨认,他并不抗拒,也不做反应。我不断地抚摸他的手指,他注意到了我这个动作,握住我的手回应我。我有一丝轻微的惊,那一刹那,我以为他认出我了,然而他说:“你好像喜欢抚弄人家的手指。”
我愣了一下:是这样的么?关于手指的所有记忆,我都已经模糊,却被他一眼捕捉到了。
我细细地辨认他的脸,这张脸那么让我怜惜,我都不忍心用手去触碰他,他就是襁褓中熟睡的那个婴儿。也许还在他婴儿的时候,我就已经离开他了,他怎么能够认得出我呢?我埋头在他的肩窝里嗅他的气息,那是我熟悉的婴孩的气息,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好闻!”他却猛地转回头来问:“什么?”
他坐在椅子里,我替他感受到一个婴儿久坐的吃力,情不自禁地去拍他的背,那小小的背上每一根细细的骨头都是我所熟悉的。我的手指轻而易举地就能隔着衣服一根根地数出那些骨节,那些细密的骨头和我的手指是那么契合,仿佛从它们从我的腹中生成开始,我就已经用我的意念来抚摸过它们千万遍了。
我真想用一方柔软的绒毯包裹起他瘦瘦的身体,抱紧他在怀里,但我不敢。他睡着了,我跟他隔着一个现实世界,我不想惊醒他,我只想在他的沉睡中细细地辨认他、轻轻地触摸他。他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等他醒来的时候,即使他睁着眼睛从他的世界里看我,他也只会认为自己又做了一个梦,一个前世的梦。
我轻轻地用牙齿去咬他细细的胳膊,看他快要醒了,我就悄悄地松开,我真想听到他的啼哭。然而他收起胳膊,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抚遍他的每一根骨头、血管,我的手指拂过他的嘴唇、密密的睫毛。那些睫毛被我的手指惊动后颤动着。我的手落在他的颈项上,久久停泊着,不敢挪移。我不敢去触碰那些头发,它们又粗又硬,完全不是我感觉中的那样细嫩、柔软。我只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挑起后脑勺上几根沾着水珠的湿漉漉的发丝,把它们理得柔顺一点,那种潮湿的孩子气感觉,让我多了几份熟悉,少了几许陌生。
我们每天都活在不同的空间里,我们每天都不再是昨天的自己。一些人我们辨认出来了,对方却不认识我们;一些人在万人之中认出了我们,而那时我们却正在沉睡,等我们一觉醒来,一切又回到了陌生。我们生活在一个又一个轮回里,就这样永世不得脱身。
有一个偶然相遇的女孩,当我从脸上细细辨认的时候,她的眼泪顺着雪白的脸蛋滚下来,她说:“你像我妈妈。”我抱住她说:“孩子,不要哭,妈妈认得你,你就是我前世的女儿。”而我今生的女儿却经常会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我,她至今对我这个妈妈充满了怀疑。
有一晚梦见自己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瞎子,神也不敢赐给我们那双看清前生来世的眼睛。
每一个人都等着有人来认领,每一个人都想清醒地去辨认。然而我们的眼前一切是黑暗的,我们只能闭着眼睛,摸索着去走完后面的路程。
有的时候,我们会无缘由地觉得一个人很亲近,只是那个谜底上帝不愿意让我们看到,那是天上的谜,凡人不能乱猜的。
我在看见它们的一刹那间,就肯定了它们应该是属于我的。
《哲学的陌生感》《生与死的对抗》《论死生》《克尔凯郭尔》《爱经》,还有《重复》。
女友捧了一本书过来横在我面前,问我关于一见钟情的话题。
我抬头看了看她指给我的那句话,模棱两可地撇撇嘴。
到底是不是男的多半会一见钟情,女的多半会日久生情,这样的问题让人不置可否。
我脑子里闪过的是另一些念头,那些念头却被这个无稽之谈刹那间拥堵到另一个方位。
我拥挤的大脑在猝不及防中被强行索要答案。
它不得不暂时空出一个位置,来接纳这个生活中不断被重复的百无聊赖的问题。
我从书页里腾出一部分脑子来研究女友问我这话的表情。
她显然已经基本接受了那句毫无依据的话,并且把它当成了一种正确的论断。
从她固执的表情看得出,她其实不再需要什么答案了。
她问我的目的只是为了确认书里已经暗示她的那个答案。
我觉得在那一刻要搜索一些确凿的证据来反驳她已经认可的答案将会很费力。
于是便放弃了这样做的打算。
她表情中本来是带有一些疑问的,在遭遇我不屑的撇嘴时,变成了一种认知遭遇挫败后的恼怒。
她有点可怜的表情告诉我,即使我本来对此想发表某种观点,也应该暂时噤声。
我把还未完备的思路和来不及组织的语言一股脑儿咽了回去。
先是有点噎住的费力感,而后是不用回答这个浅薄问题轻松的解脱感。
从我的目光离开书页,扫过女友的表情,返回我眼前的书页,估计只用了三秒钟。
而在这三秒钟内我的大脑却经历了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再半路返回的吃力和疲惫。
我觉得我的思绪被人强行拉去私奔,中途返回至少减少了一些折磨和纠缠。
我们即使对看不见的东西,大脑里其实也是留有路线图的痕迹的。
我现在仍然记得我在这个简单而又烦人的问题上,大脑所做的一次足够漫长的跋涉。
那个问题显然已经留在了我大脑的沟回中。
它放在那里,像是某种等待招领的失物,等待我在某一个时刻进一步确认、辨析。
但是我无法确认它在我女友的大脑中,将会发生怎样的反应和裂变过程?
我无法从她的表情里去搜寻那个问题在它大脑里划下什么样的痕迹。
她将对它进行什么样的分辨和思考?
是依据她自己过去的体验和可能经历的人生际遇吗?
可见我们对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和无法确认的东西时多么执着。
是因为它们需要我们的确认吗?
这时候你会发现,在大多数时候,其实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在主宰着我们的大脑。
我们往往对此毫无意识,或者意识并不是那么清醒。
思考和辨认的过程,本身就是跟迷失差不多。
我们迷失在自己的意识里。
如果不是外界一切存在的东西把我们强行拉回,
有的时候很难预料,我们的迷失,最远能够走多远。
走到分裂算不算远呢?
我把挑好的书放在书架最下面的那层木格子里。
手里翻看着一本信仰骑士克尔凯郭尔的小册子。
我在试图让他书中关于信仰的观点能与我的想法发生契合。
于是我看到了这样的句子:
“宗教信仰不但意味着认同某种观念,而且要求现身于某种生活模式——
这一看法几乎不会有什么争议……
上述看法应该深刻改变一个人的基调和特性。”
那一刻我看见了另一个人大脑中的东西嵌入了我的意识。
这种嵌入是在我本来就为这样的想法设置的一个预留区当中完成的,非常快速。
我站在那里,用手摩挲着那本书,用目光摩挲着那些我需要的句子。
它们一一跳出来展现在我面前,让我看到了我在宗教仪式中的一些场景。
那些句子里所包含的思想侵入我的大脑,开始了一种灵魂式的嵌入。
我的心灵在那一刻是完全敞开式的,我的意志无法做出任何抵抗。
我在走近这位孤独哲人,我感觉到一些种子开始在温暖的泥土上扎根。
中午从家里出来拿了那本《重复》。
提了垃圾下楼,居然把垃圾带书一起扔进了垃圾筒竟浑然不觉。
走了几步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转回头去家里找那本《重复》。
屋里所有的陈设一如往常,
桌上的碗盏和我刚才出门时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任何东西都没有挪动过位置,唯独少了那袋垃圾。
我下楼直奔那个正对大门的垃圾筒。
那本书在那袋垃圾下面躺着,封面满是“重复”“重复” “重复” “重复” “重复”“重复”“重复”。
这个单词的外文字母呈放射状的排列,令人头晕目眩。
我捡起书放进一个干净的塑料袋往前走。
我想,我们看得见的生活都是一种重复,令人厌倦。
这种本该进入垃圾筒的生活却被我们捡回来,不断地继续着。
能够中止这种重复的,恐怕唯有死亡。
只有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永远不会重复。
它们和时间一起被我们的大脑每天翻新着。
遇到每一丝风、一滴水、一朵雪花,都会呈现出全新的样子。
它们像一阵风、一滴水、一朵雪花一样转瞬即逝、难以琢磨。
它们在每时每刻变幻出无穷的姿态,让我们心醉神迷。
令人长久地深深地着迷的恐怕只有那些看不见的人和事物。
我们习惯了用眼睛去琢磨看得见的事物,进而熟视无睹,而不是习惯用心灵去揣摩,去贴近。
当肉体不断地走进重复的生活中时,应该庆幸我们的意识尚可以脱开繁复的日常,
进入到看不见的东西当中,去完成灵魂式触摸和历久弥新的蜕变。
或许一些东西只是想路过,并没有想到降落,比如雪花,比如思绪,比如一些人和事物。
我们头脑里每天在下雪,沸沸扬扬的思维的大雪,几乎要淹没我们,淹没凡俗。
世界坚硬地存在着,和时间一样坚不可摧。
很多时候,我们宁愿退回到柔软的思想里歇息;
像婴儿躲进母亲幽深的子宫;
像和亲密的人彼此幸福地相拥、碰撞、交融;
就像和那个看不见的自己契合在一起;
像榫楔进了卯中;
像生活楔进了永恒的时间中,长久地缠绵不忍分离……
我们看见了最美、最高贵,最像自己的那个人;
我们像找到了另一个自己那样欣喜不已;
我们沉迷其中,欲罢不能,如坠深渊,如陷爱情,渴望在黑暗中与自己紧紧相拥。
静静地在书架前编织着一张巨大的网的时候,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意识惊醒了。
像是从沉睡中醒过来,我突然发现选了一个上午的那摞书从我眼下消失了。
它们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看不见的时间里,遣散到看不见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从飘飞的云端上跌落下来。
我从那张本来张开着的大网上被拎了起来,摔到一片虚无里。
那张大网迅疾收拢起来,我无依地跌坐在书架旁。
全身的血液开始倒流,棉花云样一团一团密集的东西立刻填满我处于真空状态的大脑。
我顿时觉得眼冒金星、头晕恶心,身体里所有的东西上翻着,手心沁出了汗。
我被看不见的东西粉碎了!
像散失在风中的纸屑。
我脑子里只有两种完全对立的念头:想毁灭什么,又想拯救什么。
我失态地喊:“我的东西,在什么时候?被谁?搬到哪里?去了!”
我彻底醒悟过来,我被别人挪动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我的思绪在毫无防备时被突然中断了。
一张正待严丝合缝的大网被撕开了,网上到处是断裂的线头,再也无法弥补和连缀完整。
这对于我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打击。
就像一台电脑,在好多个任务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保存的情况下,被非法关机。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被外来的袭击和侵入强行中断了工作,出现了黑屏。
当我再次开机,发现我那些看不见的东西重又回复到看不见的状态。
在书架前的两个多小时,我所思所想的东西全部被一个意外冲散了,再也无法原样聚拢。
我捧着一捧记忆的碎片残渣欲哭无泪。
那种状态几近晕厥和休克,我亲历了大脑的崩溃。
没人能够帮我挽救头脑中消失掉的那些东西。
只有我看见过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它们从我的大脑里诞出长长的丝,一条线,一条线在经纬交错中生成着一张思想的网。
而让我疑惑的是:
为什么总是会出现那样一只看不见的手,
从看不见的地方伸过来,
在我看不见的时候,
拿走了本属于我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又把它们放回到一个看不见的地方!
不仅仅是几本挑选好的书,还有我挑书时比那些书页更绵长纷繁的思绪。
被那只看不见的手清除掉的,不仅仅是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这些时间不是像平常一样流失掉的,而是被别人拦腰斩断的,是被屠宰的。
我看着那些时间裹挟着我大脑的血浆和骨髓碎裂着,翻涌着,
像一摊毫无价值的污水一样,被无情地扫到了一堆沾满泥迹和尘土的脏东西里面,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看着自己的一部分生命,
被一只看不见的手,
杀死在了那个时间里。
看不见的东西在我心里划下了看不见的伤痕,
我的忧伤也是别人看不见的,
我的失落无以向人诉说。
就像一份绝美的爱情,在一个盲人不可视的目光里香消玉殒。
我跪在那排书架前双手合十,
那是一个祈祷和乞求的姿势。
我在祈求那些东西再为我闪现一次。
然而,我知道它们不会因为我的祈求重来。
时间。
记忆。
那张思绪的网,已经在我大脑里凿出了一个看不见的黑洞。
我在那里想到过谁,
看过什么句子,
衍生出何种联想,
那些东西是精彩到无与伦比的。
所以我才沉溺得那么深,
深到如同滑入一个瑰丽的梦境。
梦醒了,才知道那个梦是不属于自己的。
那它为什么闯入我的大脑,
难道只为留下让我绝望的一鳞半爪的印痕?
我懊悔只顾着往前飞翔,却没有能留住那些美丽的羽毛。
看不见的东西里是不可复制的。
那是无法重复的思绪,是不可再现的生命灵光乍现……
那些已经失去的看不见的东西,它们又分明是真正属于过我的东西,
是从我生命里拼接出来的思想的羽毛,
没有那么丰满,但充满温暖,沾染着我的气息。
如果它们再次来到,我一定认得出它们,唤得出它们的名字。
但它们消隐在我生命的幽深处了,
我再也看不见它们,无法用意识去触摸它们。
我知道,那些对生命呼之欲出的念想,
它们或许只是路过,却没有想到降临。
就像一朵雪花,在空中被风劫持了,永远不能飘落下来。
我也希望它们只在我的仰望里高飞,盘旋。
我担心它们一旦真的降落在我的地面,一切又将会陷入无休无止的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