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凝视

2017-08-01 00:19■阿
翠苑 2017年3期
关键词:宋史所长

■阿 福

死神的凝视

■阿 福

阿福,江苏省作协会员。短篇小说 《一个懂古埃及语的女研究生》,为《上海文学》1994年5月期以首篇刊出,2000年 8月获江苏省首届紫金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森林里的故事》为《人民文学》1999年 12月期重点推荐。

灯光打在她苍白的长脸上。这橘黄的吊灯,就像她本人一样,终日悬浮在半空中。摆咖啡杯的碟子是刺眼的猩红,仿佛被血水浸泡过。也是随便喝什么咖啡,不在乎杯中的图案是米老鼠还是那个女神。也是随便看哪本书,才拿了身后书架上最厚的一本,其书名为《美国自由的故事》,作者是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教授埃里克·方纳。这个中文版是商务印书馆出的,想必今晚是最后一次看这家出版社的书。

晚饭就是这块刚咬了一口的三角巧克力蛋糕。今晚不会觉得饿,也不想吃东西。刚才要这块黑蛋糕,是到了照例而来的晚餐时间,是遵循平日里诸多生活习惯中的一个,就像轨道上的列车,永远走同一条路。也像每天晚上都会来这家书店看书,在人家相夫课子的时候,一个人坐在这盏吊灯底下,细心看商务印书馆及广西师范大学的书。这跟长年吸毒一样,天天如此,日复一日。

她是有个好身材,腿修长,胸丰满,腰线性感。但要命的是,鼻子塌,脸修长,右脸颊有几点苍蝇屎一样的恶心雀斑。凡回头看她的男子,无不流露失望表情。更要命的是,她对整容深恶痛绝,认为讨男人的好是女人的耻辱。而早年她一本书由商务印书馆印出来,另一本是广西师范大学的,也使她有了鹤立鸡群的傲气。这种怕人的傲气,使她10年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轻易拒绝了那些出色的和不出色的及讲究相貌的和不讲相貌的年轻男子的求爱。幸好她对恋爱、婚姻及家庭,似乎只有青春期形成的叛逆性厌恶,对常人的相夫课子兴趣索然,一心想成为当今最伟大的中文女著作家,也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独身,视凡夫俗女为草芥,一览众山小。

隔了两个卡座,是一对相貌漂亮且衣着考究的年轻恋人。他们耳鬓厮磨的同时,模仿着美国的霉霉和英国的抖森,如胶似漆地将自己白净修长的指头插在对方的指头中间。以前看到这种旁若无人的亲密举止,她会觉得恶心,掉头就走。奇怪今日却心平气和,竟对此毫无反感,甚至琢磨起这对情人私下里是如何斗气、和解及上床的。甚至原谅了那个给她起霉霉绰号的小女人,只原谅起绰号这件事。

说实话,从她的背后看或侧面看,会有人想到当今中国年轻男女发疯一样谈论的那个美国流行音乐女歌手泰勒·艾莉森·斯威夫特。甚至认为,这个风靡全球的女歌手若到了她这个年龄,怕不及她有气质。中国人称这个唱歌的为小美女,且用“霉烂”的“霉”字,替代“美丽”的“美”。 在这个写书时总句斟字酌的女学者眼里,这是严重糟践古老的汉字,罪不容赦。其实她心里也明白,今日五局二处的人背地里叫她“霉霉”,是讲她盛极而衰的倒霉。

也想过辞职,换一个没人喊她“霉霉”的单位。前年一口气跑了五六家研究所,去了南京、北京;去年又跑了五六家,去了广州、上海,结果没一个单位要她。人家不是一看到她这张塌鼻子长脸就没了好感,就是从没听说过这个10年前曾如雷贯耳的女学者。就像倒了霉的过气明星,仿佛从没出现过。再说当今哪个单位都在压缩编制,进一个人比登天还难。

“原来你一直研究宋史啊,不巧我们这里只弄元史。”广州的元所长是认识她的,10年前在北京开会时见过面。他个子不高,眼睛只看到她的胸。多年来这个元所长所写的元史文章,在她眼里是一堆狗屁不通的东西。但她没说过一句不好的话,就像不评论他人的相貌一样,她从不褒贬同行的文字,以免惹是生非。可事与愿违的是,她的眼神往往流露不屑的表情,为他人轻易察觉。若学过那种如今人人都会的奉承本事,她会讲元所长的哪一篇写得好,在场面上说一句“高屋建瓴”之类的违心话,没准那人就心血来潮,把她招进去。至少给她免费登一篇文章,让长久销声匿迹的她,再次为学术界所知晓。

每个人每周只去所里一个上午,办公桌上积了多年的灰尘也不会抹;拼木地板上有一地的纸屑、香蕉皮、鱼骨头也不会扫。那屋里没抹布、扫把的日子,究竟持续了多少年她从没想过,也不去想。除了每周去所里一趟应个卯,除了每天到点吃饭及上床睡觉,每个傍晚来书店坐一会,每周去一趟游泳馆打蝶泳,她的分分秒秒,日复一日,都用在写宋史上。

今天上午,她把写了10年的书稿又改了一遍。每次给出版社退回来,就顺手改一下,已改了13遍之多。也有人说她写得好,甚至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来捧她,可几任所长都异口同声说,所里连抹布、拖把也没钱买,哪有经费给你出书?每年所里都把她的宋史报上去,但这个项目总是批不下来。

“写宋史是你的个人行为,这跟所里没关系。”新所长年轻漂亮,看上去娇红嫩绿的,一头长发乌亮乌亮,一身名牌衣着考究,刚拿到博士从美国回来。她跟别人有说有笑,一见到谢璧如就板起了脸,摆出当所长的威严来。她的新政是:拿不到项目的人,回家去街道拿失业金。更气愤的是,背地里给谢璧如起“霉霉”绰号的,就是这个小女人。

本打算今晚去她家里,怕她不开门,这才试着打了一个电话。想不到这个小女人答应来书店谈。谈什么呢?没啥好谈的。待她来了,给她叫一杯她喜欢的拿铁咖啡,然后把包包里一瓶液体泼过去,一句话也不用讲。

吊灯每日吊在半空,由一根细长的铁链拴着它。起意的谢璧如,打算今晚就把拴她的链子弄断。虽然她明白自己会给判刑坐牢,却认为坐牢比回家去街道拿失业金好。在她看来,做一个名正言顺的罪犯,会比成日没脸见人,像罪犯一样苟且偷生要好些,也不会冒失自裁。你做了什么事,是好是坏,由社会来裁定。叫你坐牢,给你吃枪子,你得替自个担着,不好有半句怨言。

这个碟子红得像盛了一盏血蛮吓人的。你不会割腕,不会让自己的血从腕动脉流出来吓着了最先看到的人。也不会吃药,也不会上吊,更不会投河,你得正视社会对你的裁决。苏格拉底给判了死刑也不想跑,你怕什么。

这本书写得好。喜欢这样的风格。服务生再次过来给她的玻璃杯添水,她稚声稚气地说了声“谢谢”,仿佛还是早年那个怕见人的害羞女童。记得10年前就读过这本美国书,晓得它写得出色。随便翻到哪一页,其表述无不清晰而客观。底下是402页的一段话,美国人在1968年有过这样的社会思潮:

新左派之所以新,在于它否定了过去那些在20世纪中大部分时间内为激进主义和自由主义带来活力的思想和政治范畴。学生们谈论的话题不再是经济贫困、阶级斗争和社会公民权,而代之以孤独、与世隔绝、异化、在官僚机器面前的无能为力以及富裕生活所无法满足的对真实的渴望。

孤独和异化在宋朝就有,只不过中文史料都不用这两个现代词语;“无言独上西楼”就讲的是孤独,“沈腰潘鬓消磨”就讲的是异化。在你的宋史书稿中,就有一段拿奥地利精神病医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学说来解释宋朝人的困窘与无奈。1968年在美国出现的反文化运动你当然知道,那是以性自由、吸毒和摇滚乐为表象的群众运动。而反异化的人,反在异化中。

再有13分钟,那个小女人就会坐在这里,照例把她的真皮包包戳到你眼面前,让你看清楚它是什么牌子。你才不会听她讲她读过的哥伦比亚、社会心理学、杰克·凯鲁亚克及艾伦·金斯伯格,一句也不要听。你也不会讲你的120万字的宋史书稿,一句也不会讲。就开门见山,不必啰嗦,见了面就拿出包里的茶色广口玻璃瓶,或者事先就把瓶子搁在桌上,给她叫了拿铁,就把瓶子里面的液体泼到她脸上。

此刻最有成就感的是,这瓶液体是女学者谢璧如在药店里买了绿矾自己提取的。这连她本人也吃惊,隔了20年还记得中学时见过的这种浅绿色晶体,叫得出它的化学名称硫酸亚铁,写得出它的化学分子式FeSO4,甚至写出了它的英文ferrous sulfate,没错一个字母。

她明白潜意识比意识更厉害,很多你以为早就忘却的东西,都在你的潜意识中,你浑然不知。无故踢人一脚,把骑车的某个女人突然踢倒,或者拿一把刀,剁掉在公交车上搂男孩的那只涂了墨绿色指甲油的手,甚而发一束激光,直取给老板开奔驰敞篷跑车的那个漂亮女人的性命,类似这样的邪恶念头,往往潜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潜意识中。这不用奇怪,没啥稀奇。

不是那个小女人给你起了那个反讽得过头的绰号,你才起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其实早在中学里,就有过这样的起意。那是期中考试在班里得了第二名,这绝无仅有的一次失手,就使你起了杀心,要拿跳绳的绳子,勒住那个有幸超过你一回,且跳绳跳得好的胖女孩的短脖子,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叫薛灵芸。幸好你期末考试就扳回来了,又稳居第一了,才扔了那根红色的塑料绳,扔到校门外一个绿色的塑料垃圾桶里。

就像排队一样,你的每一任所长,都是你预谋中的谋杀对象。迟迟未曾下手,并非胆怯害怕,而是你的宋史书稿尚未写完,或写完了还得句斟字酌,或斟酌得不够要苦心推敲,没空做这件事。也是这个章姓女所长时运不济,就在你给宋史书定了稿无所事事的时候,想来想去想不出哪件事好让你有兴趣再花十年工夫去做,恰好姓任的致仕退休,她来给你做所长,排队排到了她,这才成了你决心动手的目标对象。

事后肯定名声大噪,但此刻却丝毫没有沽名钓誉的念头。只是一想到去街道拿失业金,且最多只能拿两年就羞愤难当,夜不能寐,感觉躲到号子里比待在外面苟延残喘要好些,这才出此下策。美国周播剧《越狱》中的主角迈克尔,是为了营救遭人陷害而入狱的哥哥林肯,抢银行把自己送到号子里;你现在也这样来一下,是为了避免日后在街头被人指指戳戳生不如死,而不是出怪招引人注目。

咖啡都凉了,竟忘了喝它一口。拿起咖啡杯,突然有了一丝尿意。起身后想了一想,还是把包包挎在身上好。若有人出手顺走这个包包,倒不是怕今晚成不了事,而是担心人家拿回去喝一口烧了嗓子眼。把手机搁在桌上,表示这里有人坐。不怕手机被盗,吧台那边有服务生给你盯着呢。再说去了号子里,有手机也不会让你用。

那个总是穿黑T恤的矮男人还站在那排矮书架旁看那些画册。他好像喜欢看裸女图,不是捧着英国画家哈利·荷兰的,就是捧着美国画家杰里米·里皮金的。起先还害羞,见有人过来,就把画册合上,插到书架里,脸红红的。后来才没了紧张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破罐破摔了。

你碰到过有性饥渴的男人。有两次是在公交车上。你读过弗洛伊德的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心里没有恐惧,也没大叫大嚷,也没觉得受污辱。给弄脏的新裙子,一到家就脱了扔到垃圾篓里。这个天天来书店的矮男人就犯了这个病,且病得不轻。一次居然溜到女子洗手间里,就在隔壁的隔断内,拿一面小方镜看女人大小便,正巧看的是你。

也是突然想到他可能是一个画家,没什么钱,雇不起模特儿,这才出此下策,加入流氓行列。也是突然起意,慢慢站起来,脱了身上的青花瓷旗袍,摘了黑色的小胸衣,也摘了银边黑底裤,还慢慢转了两个身,努力动作优美,也不看那个方镜子,也不看镜子里面的那对男人眼睛。是过了五六分钟还是十五六分钟,如今没把握说得准,因为当时没看时间,只觉得人家冒这么大风险,该让他看个够。

事后彼此心里明白,但至今心照不宣,仿佛没这回事,仍是陌生人。估摸他会再次去洗手间看你,可后来虽天天碰到他,却再也没看到那面小镜子。显然他是画家而不是性饥渴者,若再次出现那面镜子,就说明他有心理问题,就把银边黑底裤留给他。不过最好事先要好好想一想,给了他会对他有怎样的影响?是解决了他的性问题还是把问题弄得更严重了?若受了鼓励他要跟你点头跟你说话跟你上床你会睬他么?至少此后的一个半月,脑子里成天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闹得心神不安。

有一天晚上,故意走得很晚,待他从那排矮书架旁走开,走出了书店,就像私人侦探一样跟踪他,一面隐在一丛丛夹竹桃后面,看他往哪里走。没想到他就住在对面楼里,他家的一个北窗就对着你的卧室。你把尼康相机拿出来,拿长焦镜头拍了那扇玻璃窗,想不到玻璃后面有一个支在三脚架上的高倍望远镜。也就是说,你夏日里裸身在室内走来走去,甚而摘了底裤躺在床上看书的样子,全给他看到了。

那屋里没有女人,也没有小孩,想必他还没成家。也看不出是不是画家,有没有职业,看不看书。在你的眼里,这书店里出售的画册——每一本都贵得要命——不算书。也是故意而为之,就从他身旁走过,猜他今晚看的是哪一个画家的画,是哈利·荷兰的还是杰里米·里皮金的?没想到他现在看高更的画!

在隔断里待到最后一分钟才出来,还是没看到那面方镜子。隔壁隔断有动静但不是他。出了洗手间又走过画册书架,看到他还在那边看高更的塔希提女人。高更生前述及这幅叫《游魂》的油画时,讲过底下一段话:那是一天晚上,他从城里往他的林中小屋走,到深更半夜才回来。

赤裸的泰古拉一动也不动地俯身躺在床上。她用恐惧地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好像认不出我了。泰古拉的恐惧感染了我,她那对凝神的眼睛,仿佛射出一道磷光。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美的样子,她的美从没有过这样的动人。

泰古拉是高更的土著妻子。《游魂》的法文名称是“Manao tupapau”,其准确的中文译名应为“死神的凝视”。死神正看着你呢,拿趴在床上的泰古拉的眼睛,看着你一步步走向吊灯那边的咖啡座。

低头瞧了瞧手机,快到八点半了。

那个小女人朝这边走来,没想到她会这么准时,几乎分秒不差。这个茶色广口瓶已搁到桌上,服务生被叫了过来,果然女所长要拿铁。这个意大利咖啡的变种饮料以奶泡丰富为特色,其意大利文是Latte,中国人把它译成拿铁;这叫人容易联想到拿破仑在滑铁卢的失败,而不是其意大利语所称的“牛奶”。

今晚是谁的滑铁卢呢?

干吗想这么多?

这个女所长居然也读过桌上的这本书,甚至本科读哥伦比亚大学时就听过这本书的作者埃里克·方纳的一个历史学讲座,还跟这位知名教授攀谈了几句呢,聊起中国的唐宋文化来。

这是一个原本装雀巢咖啡的玻璃瓶,里面的液体不会装得太满。若碰到塑料盖子,就会把盖子烧烂。已经做过样品试验,用胶帽滴管往皮衣服上滴了一滴,烧出一个小洞。又往右手的手背上滴了一滴,烧出一块不大不小的棕黑色斑点,其痂皮呈漂亮的斑纹,还给它拍了照,一周后才脱落。

怕影响泼洒动作的行云流水,就把所长的真皮包包往窗口移了两厘米。想不到正埋头看书的她,居然察觉了你的这个细微动作,把包包拿下去了,还随口说了声“不好意思”。

此刻你把瓶盖拧开,将瓶子里的液体全泼到她的脸上。

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其角度和力度的把握,你是在家里用自来水试过上百次,一次次泼到大熊脸上。那个跟你一般大小的布袋熊,是你每天搂住它睡觉的好伙伴,现在却成了你的假想敌。就像士兵一遍遍练习射击一样,从拔枪到开枪,甚而开了枪把它收到枪套里,直练到行云流水般顺畅才罢手。所以,此刻只晃了一下,就泼尽了瓶子里的液体,一滴也不剩。然后拧好瓶盖,按下手机秒表的结束键。整个动作仅用了13.13秒,比最高记录只差了0.13秒。

结束了这个对你而言是历史性的动作后,就扭头看矮书架那边的那个矮男人。他还在低头看那本厚厚的高更画册,没注意这边有动静。

再过两天章雨蓉就要走了。

北京有个单位要她,那是她的北京舅舅替她联系的。外婆在电话里把舅舅骂了一通,骂他杀千刀勾魂鬼害人精。雨蓉才回来两个月,就要把她勾走。也是家乡地方小,容不下从美国回来的女博士。

也是雨蓉的叔叔自说自话,在雨蓉还没拿到博士学位前,就请托本地的现任常务副市长,让雨蓉去五局二处三所当所长。这事居然给他办成了,叔叔好不得意。也不好驳叔叔的面子,就上了两个来月的班,每周去所里一个上午,不在乎钱多钱少。如今屁股还没坐热,就要动身跑路。对此叔叔没有意见,因为现在家里人都知道,他跟那个孙姓副市长有交情,不是信口开河,好像咸鱼翻身,走路也抬头挺胸了。雨蓉心里也明白,那个副市长更看重雨蓉的爸爸跟省委的一个副书记是大学同班同学,而不是他本人跟叔叔是小学同班同学。

临走前为谢璧如的事,雨蓉自己去市政府找到孙副市长,请他给二处的吴处长打个招呼。一是把谢璧如的宋史研究项目批下来;二是让谢璧如接她的班担任二处三所的新所长。今天在电梯间里就碰到一头白发的吴处长,他朝雨蓉笑了一笑,说他留不住留过洋的洋博士,又说他早就晓得谢璧如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又说当今阴盛阳衰,厉害的全是女同胞,“咯咯咯咯”一连笑了好几声,打起哈哈来。看到这个老家伙就恶心,怕他阳奉阴违,下午又给市里打了一个电话,孙副市长当即吩咐钱秘书长明天就来五局落实这件事,要把立项文件及任命文件全打出来,盖好章。

谢璧如不合群乃个性使然。可能就因为她忙于写作而疏于交际,才写得出120万字的皇皇巨著。来五局二处三所任所长后,章雨蓉所做的唯一一桩正经事情,就是通读了谢璧如的这个宋史书稿。女所长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位孤傲的女学者,看到她冷若冰霜的面孔就会皱眉头,懒得跟她说话,但她的书写得好,高屋建瓴,对宋史的研究具划时代意义。下半年报项目会把它报上去,若批不下来,就闹到市里去。可意外的是,自己就要走了,等不到下半年了,这才提前去找孙副市长。

“既然章博士说她写得好,我想不会差到哪里去。”孙副市长也是学历史出身,得过历史学硕士学位,可惜公务烦冗,每天桌子上都摆了一沓沓公文来不及看,给前市长做秘书起,就不读历史书了。在他看来,一个学历史的终生研究历史,两耳不闻窗外事,管他冬夏与春秋,是人生一大幸福。

上午谢璧如打来一个电话,问你今晚有空去书店喝咖啡吗。看来她已听到一点风声,要私下里沟通一下。很多人成天挂一张冷漠面孔,那是他们为保有自尊,给自己涂一层保护色。或许她当了所长,有了地位,受人尊敬了,会一改现在这个样子,变得开朗起来,待人和蔼可亲,甚而屈尊就卑呢。她是一门心思写书,心气又高,看不上周围的男人,至今独身未婚。三处的那个小女孩在食堂里说谢璧如的身材像美国的霉霉,而你在美国待了七八年,居然不知道霉霉是谁。那个叫茜茜的小女孩,每天都去游泳馆,有时就看到谢璧如在水里打蝶泳,好羡慕她有那样好看的好身材。

你从没讲过“写宋史是你的个人行为,这跟所里没关系”,更不会讲“拿不到项目的人,回家去街道拿失业金”,可偏偏谢璧如咬住这两句话跟你吵。只有自闭得厉害的人,才会把夜里梦到的事,栽到白天来。显然她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你是专攻心理学的,不免替她担心。或许当了所长,又出了书,扬眉吐气了,心情就好起来,怪里怪气的噩梦会做得少。

想不到她会打蝶泳,还穿青花瓷旗袍,还去书店喝咖啡,还知道拿铁、摩卡及卡布奇诺的差别。原以为她只看宋代史料,没想到她也看方纳教授的书。在她的宋史书稿中,有一段居然用弗洛伊德学说分析李清照的一生,其用词准确,行文流畅,且颇有说服力,令人耳目一新。而最最想不到的是,她用一个大号雀巢咖啡瓶,往你脸上泼一瓶水,把你唯一的一件Gucci衬衣给弄脏了。

这是哪门子古怪动机啊?

是暗示她会给你泼硫酸,还是忌恨你穿Gucci衣服?

不然又做了一个怪梦,以此警告在梦里持刀追她杀她的你,要你赶快收手?

你说了句“神经病”就起身走了。

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说的?

刚走出书店,就接到北京舅舅的电话,讲你的英文博士论文,北京三联书店给你出中文版。妈妈去北京收拾房子有半个多月了,每日在微信上给你传来房间图片,此刻看到的这几张,是你要求的样子。汤姆又来电话了,他对你的死缠烂打有五六年了吧。没想到他会从纽约过来,这个电话是从书店跟前的一家酒店房间里打来的。他的全名是Tom Hiddleston,跟茜茜迷得不得了的英国第一直男抖森同名同姓。可刚才给谢璧如泼了一脸脏水的你,怎么去见他?

给泼了脏水也没啥了不得,好害怕那是一罐子尿液。再三闻了闻擦脸擦头发的纸巾,没半点异味,好像是纯净水,且纯净度蛮高。她把你视为假想敌,发泄因自闭而积聚的怨气,是你运气不好,碰到了这种倒霉事情。

若一气之下给孙副市长打电话,出尔反尔改口讲她的坏话,就是你的不对了。明天你会去所里上班,明天的任命会不该被取消。后天你就到了北京,带汤姆一起去,怕是此后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疯女人了。爸爸去波兰谈生意刚回国,此刻已到北京,他是早就想见一见汤姆,一怕你嫁错了郎,二怕你错失好姻缘。刚才在电话里跟汤姆讲好了,一小时后去酒店房间,然后带他去老房子看外婆。你得赶紧打的回家,先洗个澡,换身衣服,打个淡妆,再打的去酒店。

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在网上看了上百张被硫酸灼伤的脸,再难看的都看到过,想必不会惊慌。可奇怪的是,将硫酸泼到这个小女人的脸上居然毫无反应。她那张漂亮脸蛋依然鲜嫩红润,血肉模糊的样子并未出现,也没有预期的刺痛感,没大喊大叫,只丢下一句“神经病”就走了。

闻了一闻空瓶子,没闻到硫酸味。

仿佛在梦里一样恍惚,呆坐了好久也想不明白。

装硫酸的是这个茶色瓶子,原先装的是雀巢咖啡,做样品试验时拿胶帽滴管吸过它里面的硫酸;装自来水的是那个白色瓶子,原先装的是雀巢伴侣,曾用它一瓶瓶泼到布袋熊上。莫非记错了瓶子?明明最后一次给布袋熊泼水,有了十分的把握,才把那个白瓶子扔到垃圾篓里。

矮书架那边空荡荡的,那个看高更画册的矮个男人已经走了。显然服务生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但他见怪不怪,不露半点声色。书店里没别的顾客了,把空瓶收到包包里,独自走出店门,然后坐升降电梯从八楼下去。走过一丛丛夹竹桃,在昏暗的路灯底下,那些有毒性的红花白花忽隐忽现。回到屋里,先去厨房间瞧了一瞧,那个白瓶子还在垃圾篓内,这哪能记错?

屋里仍有刺鼻的硫酸味。

被硫酸烧伤的手背仍有显眼的疤痕。

站在窗帘旁沉思默想,眼睛看着对面的那个窗子,隐约看得到那个支在三脚架上的高倍望远镜。

你要弄明白这件事。

犹豫了很久,才去对面那栋楼敲那扇门。

这是你跟他头一回开口说话。

“想问你一件事。”

他点点头,让你进他屋里,引你走进他的卧室。

这墙上挂满了人像图片,有穿旗袍的,有着底裤的,有赤身裸体的,全是同一个人,全拍的是你。原来那个高倍望远镜带拍照功能,还有细部特写,你的脸并非那么难看,你的底下原来是这个样子。

床头柜上有一个茶色雀巢瓶,你把它拧开,里面有硫酸味冒出来。

你要把这个瓶子拿走。

他却搂住你吻了你的胸。

这是你有生以来头一回被男人搂在怀里。

他把你手上的瓶子拿开,再次吻了你的胸。

次日上午,你就去所里辞了职,把辞职信扔到吴处长桌上就走。然后跟这个刚离婚不久的矮男人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跟他一道做起网店生意来,卖各色各样的旗袍,这也蛮有意思。

你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心比天高且执意独身的你,最终嫁给了一个朝你耍流氓且多次潜入你的卧室偷看你的内衣及电脑的矮个离婚男人。虽面临难产,疼痛难忍,又哭又叫,感觉快要死了,却母子平安,生了一个白净的胖娃娃,从此相夫课子,不再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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