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约觅得新“劫材”

陈旸

6月5日，黑山共和国总理马尔科维奇在位于华盛顿的美国国务院内向北约呈递上入盟相关文件，完成了全部手续，正式晋升为北约第29个成员国。自去年5月19日北约外长会签署黑山加入北约协议以来，经过一年多按部就班的入盟程序和出乎意料的风雨波折，黑山成为北约俱乐部的新会员，也将成为北约与俄罗斯相互搏杀的大棋局中的新“劫材”。

招揽黑山 一拍即合

北约是在2015年12月召开的外长会上向黑山发出了加入北约的邀请函，正式启动黑山加入北约的谈判，此后经过五个多月筹备，外长会举行了黑山入约的签字仪式，黑山以“观察员国”身份参加了2016年7月的北约华沙峰会，为峰会提供了鼓舞士气的议题，也为暮气沉沉的北约注入了新的活力。其实，黑山参加今年5月北约布鲁塞尔特别峰会，其准成员国的身份又进了一步，因此在峰会上已按照国名首字母排序落座卢森堡与荷兰中间，有了自己的固定位置。

黑山共和国位于巴尔干半岛西南部，国土面积1.3万平方公里，人口仅有62万，军队人数不足2000人，武器装备屈指可数，只配备了13架直升机、2艘护卫舰和3艘巡逻艇，可能成为北约中军事力量最为薄弱的国家，其年度防务预算5000万欧元，约占其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3%。无论从资源、人口还是军事能力的角度看，黑山都不值得北约为之兴师动众，甚至其军费投入都未能符合北约要求，在特朗普声色俱厉催逼北约盟国军费达标之际，居然批准黑山入盟，令一些观察家慨叹北约的“双重标准”。

事实上，北约收编黑山绝非随意而为，而是处心积虑的战略行动。从时间点上看，自2009年将克罗地亚和阿尔巴尼亚收入囊中之后，北约扩大进程已经沉寂了七年。在过去七年里，西方国家经历了金融、债务危机的沉重打击，社会经济内乱迭生，在这种形势下，向东推进军事战略联盟、扩大西方阵营，显然并非首选。而目前，美欧经济缓慢复苏，正逐渐走出谷底，亦有了“向外看”的时间和精力。2014年，北约正式结束了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乌克兰危机爆发，克里米亚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并入”俄罗斯，乌克兰东部危机愈演愈烈，俄罗斯与西方矛盾激化。为应对日益突出的俄威胁，集体防御作为北约的“铭牌”再度闪亮登场，北约战略重心需要从防区外向防区内转移。此时祭出“东扩”手段，实现北约的第七轮扩张，既可作为北约“门户开放政策”持续有效的明证，体现北约的政治生命力，也是作为遏制俄影响力、提升战略纵深的务实选择。

从地缘战略上看，黑山位于亞得里亚海东岸，海岸线长293公里，其加入北约后，整个地中海北岸的海岸线，除波黑约20公里的极小一段外，已然全部归属北约。黑山还拥有欧洲位置最靠南的科托尔湾，以及亚得里亚海区域最深的天然良港巴尔港。前者从奥匈帝国时代起就是重要的海军要塞，2013年俄罗斯曾要求黑山准许俄海军在科托尔港和巴尔干建立军事基地，但遭到黑山政府拒绝。据悉，俄罗斯人并不愿轻易放弃，还提出以数十亿美元的投资换取建立沿海基地的权利，直到黑山正式开启加入北约程序，方才偃旗息鼓。不过，北约的战略着眼点更多还是聚焦在巴尔干半岛上。自乌克兰危机以来，北约频频军演，兵进东欧，俄罗斯亦陈兵俄乌边境，激烈对峙。俄罗斯利用在巴尔干半岛的传统“人脉”以及政治宗教联系，渗透、拉拢，悄然布局，拓展在该地区的影响力。尤其是在西巴尔干地区，尽管欧盟一再施压，塞尔维亚和马其顿皆拒绝加入对俄经济制裁，马其顿前总理格鲁埃夫斯基的支持者在集会上高悬着俄罗斯国旗。对于俄罗斯在巴尔干地区的动作，北约眼热心急，对俄罗斯“混合战”舆论攻心的手段更是心存警惕。黑山与俄罗斯颇有渊源，在历史上屡次获俄支持力挺。北约收编黑山，不仅在巴尔干地区设立了又一座桥头堡，挤压了俄罗斯在该地区的战略腾挪空间，而且将在一定程度上松解俄与西巴尔干国家的情感纽带，从而极大地遏制了俄罗斯在巴尔干地区势力的进一步扩张。同时，面对特朗普对北约适应新形势能力的质疑，吸纳新成员无疑是最强有力的回答。

加入北约亦是黑山强化自身国家属性和安全的需要。历史上，自1878年正式成为独立国家以来，黑山经历了多次分分合合。1918年黑山被并入“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1929年改称“南斯拉夫王国”）;1963年成为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的一部分;1992年南斯拉夫联邦解体，塞尔维亚与黑山联合组成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2003年2月4日更名为塞尔维亚和黑山）;2006年6月3日，黑山宣布独立。国家地位的多次变更亦带来归属感的混乱，国内许多民众甚至不确定自己是黑山人还是塞尔维亚人。独立后的黑山在巴尔干地区国小力弱，被强敌环视，自保能力不足;国内族群复杂，黑山族仅有四成人口，塞尔维亚族占国民总数的近三分之一，另有波什尼亚克族、阿尔巴尼亚族等少数族裔，“大塞尔维亚主义”和“大阿尔巴尼亚主义”不断向其国内渗透，黑山希望北约成员国的身份能使其在混乱的巴尔干地区免受邻国觊觎。此外，黑山向往欧盟的财富和生活，将加入欧盟作为国家重要目标，早在2008年就提出入盟申请，而之前波兰等中东欧国家都是在加入北约后再成为欧盟成员国，因此黑山将“入约”看成是“加盟”的先期步骤，黑山总理马尔科维奇表示，加入北约可以成为黑山加入欧盟的跳板。诚如黑山政治强人、前总理久卡诺维奇所言，黑山加入北约是“在经历了长期的历史苦痛和游荡之后，终于找到了在逻辑上、历史上、文明和文化上合适的位置。”

俄罗斯反制 誓言“报复”

巴尔干半岛素有“火药桶”之称，其民族、宗教、文化错综复杂，大国博弈、小国合纵环环相扣，北约此次拉黑山入伙，意味着西方势力进一步深入巴尔干地区，此前的战略平衡状态被打破，势必引发新一轮的半岛风云。

俄罗斯在该地区的地缘政治和经济利益首当其冲，黑山与俄罗斯同属东正教国家，有长达两个世纪的传统友谊，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称黑山是俄国在巴尔干地区“唯一真诚、真正的朋友”。俄罗斯人则将黑山作为重要的投资地，大肆收购房地产和基础设施。有报道称，2015年黑山1/3的海外直接投资来自俄罗斯，还有1/3的黑山企业和40%的房地产为俄罗斯人所有。俄罗斯人亦喜欢前往黑山旅游，高峰期俄罗斯旅客占黑山境外游客总数的约30%。黑山是俄罗斯在巴尔干地区着力打造的一个战略支点，其倒向北约后，令俄罗斯战略受挫，且倍感羞辱。俄誓言“报复”，称“黑山加入北约不利于欧洲稳定”，并立即通过多渠道寻求反制。其一，发展新盟友。北约启动“收编”黑山程序不久，俄总统普京随即出访希腊，竭力“升级”双边关系，鼓励俄罗斯游客前往希腊旅游。其二，军事牵制。俄罗斯连续派军队前往塞尔维亚举行联合军事演习，在美国参议院同意美国政府支持黑山加入北约当天，与塞尔维亚签订了新武器协议，进一步扩大对塞武器出口。其三，经济打压。俄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警告俄游客，黑山境内出现了“反俄狂热症”，俄罗斯游客在黑山可能面临挑衅和拘留。此外，针对黑山最重要的出口商品之一红酒，俄罗斯宣称在其中发现杀虫剂物质，下达了对该商品的进口禁止令。其四，政治制裁，黑山媒体称，俄政府已将黑山亲北约政治家列入黑名单。

东进黑山 恐将遭遇反噬

尽管美国批准了黑山入盟，但是其并非没有顾虑。黑山国土面积小、人口少，军事力量近乎一张白纸，军事价值不大，共和党参议员保罗质疑其能否发挥保卫美国的作用，且认为美因此而激怒俄罗斯得不偿失，美国没有必要为这类国家冒投入“集体防御”的风险，因此黑山入盟协议一度在美国会耽搁数月，拖而不决，以致美国务卿蒂勒森不得不亲自写信给参议院领导人请求放行。美总统特朗普重双边轻多边、重实力轻虚仪，骨子里头并未将黑山加入北约当回事。5月25日，北约特别峰会在布鲁塞尔举行，在领导人集体合影时，美国总统特朗普一把推开挡在其前面的黑山共和国总理马尔科维奇，其粗鲁的举动将这个巴尔干半岛上的小国推到了世人焦点中，黑山尴尬“入镜”，舆论哗然。虽然马尔科维奇事后表示，美国理应站在前排，且要感谢特朗普批准北约接纳黑山，但特朗普亦没有进一步回应。美国对黑山这枚棋子的冷淡，势必令其作用大打折扣。

北约东进黑山的如意算盘敲得响，但未必全面利好，恐还将遭遇反噬。北约不愿与俄全面冲突的心理暴露无遗。乌克兰、格鲁吉亚等国申请入约拳拳之心可鉴，但北约对此慎之又慎，推出不符合无领土纷争条件、需先举行全民公投等种种借口，实行“冷处理”，又试图以黑山为例许予“远期支票”。殊不知黑山战略地位、军事价值、人口资源远不如乌克兰等国重要，北约“捡芝麻丢西瓜”的做法恐令乌、格等国更为寒心。再者，北约此轮东扩充满了强弩之末的无力感。这是北约冷战结束后的第四次东扩，同前三次相比，无论是在加入国家的数量、实力和重要性上，皆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抛开乌、格两国不谈，北约东扩能够选择的国家其实十分有限，波黑、马其顿等国加入北约至今困难重重，同时这类国家加入的越多，越意味着北约所承担的集体防御任务就越重，成员国出现分歧的可能性也越大。因此，北约此轮东扩仅吸纳黑山一国，但却坐实了不敢与俄正面硬碰硬的真相，凸显了北约无能力、无作为、无担当的内在本质。

黑山則陷入新一轮的政治动荡，社会撕裂。对于是否加入北约，黑山内部分歧重重。黑山对北约感情复杂，民众难以忘怀曾经被其无理轰炸的历史，政府解释不清捐弃前嫌的原因，在占黑山人口74%的黑山人与塞尔维亚人中，支持加入北约的人数不足一半，对政府治理的不满与民族宗教归属感的结合，形成了黑山反对入约的强大力量。一方面，黑山改组政府，于2016年10月16日举行议会选举，此次选举是决定入约走势的关键一役，不料陡生变故，警方宣布逮捕大约20名塞尔维亚人和黑山人，指控其企图在选举期间实施恐怖袭击，计划占领议会，射杀时任总理久卡诺维奇。黑山首席特别检察官卡特尼奇称其为“俄罗斯民族主义者”犯罪集团组织的“军事政变”，矛头直指俄罗斯。案情扑索迷离。俄罗斯方面否认相关指控，黑山反对党则认为这场“政变”是久卡诺维奇一手策划的，意在诱导选举结果，消除反对入约的政治障碍。2016年11月，马尔科维奇接替久卡诺维奇，组成新一届政府。然而，2016年12月的民调显示，黑山民众支持加入北约的为39.5%，反对者亦高达39.7%。另一方面，2017年4月28日，黑山强行通过议会投票，议会共有81席，在35名反对党议员缺席的情况下，议会以46名议员赞成的结果，通过了关于批准黑山加入北约的法律草案。反对派在议会外集会，焚烧北约旗帜，反对党民主阵线主席曼迪奇表示，他所在的党派若在下次选举中获胜，将宣布加入北约无效。

不过，黑山加入北约已是板上钉钉，难以逆转。俄罗斯地理距离过远，鞭长莫及，加之反制手段有限，一时也无可奈何。美国抢得先手，尽管黑山入盟对其防务能力的提升、打恐行动的开展形同鸡肋，但毕竟聊胜于无。北约已然证明了自身“撬墙脚”的能力，断然不会轻易“回吐”，反而会充分利用、扶持黑山，发挥其对西巴尔干地区的影响力。只是北约此举搅动了巴尔干地区的战略平衡，成为挑动乱局的“始作俑者”。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称，加入北约“将给黑山的稳定、独立和安全带来保障”，但事实可能再度证明，北约的扩张绝非地区局势和平安宁的福音，其只会带来新的紧张与不安。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