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时代利欲旋涡中的“大资”群像

2017-08-02 20:25胡丹
长城 2017年4期
关键词:土豪草根时代

胡丹

“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李光头异想天开,打算花上两千万美元的买路钱,搭乘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上太空去游览一番。李光头坐在他远近闻名的镀金马桶上,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在太空轨道上的漂泊生涯,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测,李光头俯瞰壮丽的地球如何徐徐展开,不由心酸落泪,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经是举目无亲了……”余华《兄弟》的开篇可谓精妙绝伦,李光头,一个坐在镀金马桶上想象遨游太空的暴发户典型形象自此深深印在了读者的脑海中。对于这部作品,余华曾坦言:“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

的确,改革开放后的时代看似与革命年代截然相反,实则在本质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疯狂的运动式的惯性思维。后者以革命的至高伦理导致社会暴力横生;前者以金钱的至高法则,使得欲望横流,每个人都张着贪婪嗜血的嘴巴。两者的特质,都是理性缺失、非理性膨胀所导致的现实秩序的混乱。在这之中,新的时代枭雄出现了,叱咤商海、黑白通吃的“大资产阶级”暴发户、官二代们成为新时代的“弄潮儿”,他们凭借各种手段率先掌握了社会财富,坐拥金山美人,好不神气。在文学作品中,很快便出现了一系列这样的大资产阶级典型形象:先锋派后期作品如余华《兄弟》中的李光头、莫言《丰乳肥臀》后半部分伙同上官金童开“独角兽乳罩大世界”的司马粮;90年代后期现实主义冲击波潮流里一些作品中的暴发户、腐败者; 2000年之后,张贤亮《一亿六》里的暴发户王草根,网络上大火的商战、官场小说里的老总们,甚至最近风靡全国的《人民的名义》里的官二代投机商赵瑞龙……这些形象已经成为了一类新的典型形象,大部分嗜钱如命、道德败坏、不择手段、无恶不作。

这类形象大致又分成两类:一类传承了中国文学中传统的地主形象,与西方贵族相似,依靠上一代、甚至几代世袭积累财富的大资产阶级形象,最典型的就是一些官二代形象,比如《人民的名义》里老省委书记赵立春的儿子赵瑞龙,靠着父亲的势力巧取豪奪,积累起惊人数额的财产;另一类是暴发户形象,在改革开放之际凭自己的智慧眼光与勤劳吃苦发家暴富的大资们,他们没有上一代的庇荫,全凭自己的能力,当然也不择手段,使自己快速积累起资本,然后跻身上流社会,成为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社会的新红人。这两类“大资”形象就是我们今天经常说到的“土豪”,这与从前的“打土豪、分田地”里的“土豪”在内涵上相去并不远,都是掌握大部分社会财富的人,但人们对他们的态度却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从仇恨到艳羡。中国传统文学里的“土豪”形象,大都带有劝诫意味,《金瓶梅》里的花花公子西门庆,集金钱、权势、色欲于一身,终过度纵欲自掘坟墓。西门庆积聚财富的过程很有些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味道,他深信“马无外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于是包揽诉讼、骗取嫁资、争取垄断、偷税漏税、打击同行、放高利贷……与今天土豪的致富门路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今天,“西门庆式”积聚钱财的方式依旧盛行,利用手中权力或私人关系网,放官债或替人包揽诉讼的现象十分常见,而偷税漏税、打击同行更不必说。而今天我们面对新的“西门庆式”的土豪形象时,态度似乎有些暧昧了,劝诫恐怕无从说起,他们或许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显性的形象——对利和欲毫不避讳的追逐者。在一个阶段前,“资产阶级”还是不合法的,姓资还是姓社是原则问题,没人能质疑。一个阶段后,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名正言顺起来,这对于适应能力极强的中国人来说并不难接受,人们很快欢天喜地的向成为一名资产者努力奋斗,一批批大资产阶级迅速成长起来。

在这些大资产阶级形象身上,有两个最具代表性的特质,一个是贪欲,一个是色欲。改革开放不仅让人们的腰包鼓了起来,“性解放”意识也开始“觉醒”,比经济上的开放甚至还要快。当然,拥有了财富的暴发户们很容易便实现了这一解放,从前的书中自有颜如玉变成了如今的钱中自有颜如玉。有趣的是,余华《兄弟》里的“大资”形象李光头很早就结扎了;张贤亮《一亿六》里的暴发户王草根也早就丧失了生育能力,身体里只有死精。李光头的臭名昭著是因为在厕所偷看女人的屁股,“好色”的帽子从一开始就扣到了他的头上,而后来他一手策划的“处美人大赛”更印证了他骨子里遗传的色欲基因——他父亲就是偷看女人屁股时掉进粪池淹死的,这种劣质的基因似乎是想说明这类人天生的不合法性。王草根与李光头还有一个有趣的共同点:都是靠收垃圾积累了第一桶金,都是“垃圾大王”。这种相似的设定恐怕不是偶然的,里面暗藏着对这类暴发户潜意识里的嫌弃,资本原始积累的肮脏比起垃圾的确有过之无不及。“结扎”的色欲和“垃圾”积攒出的财富给我们留下了言说空间,利欲旋涡中心的“大资”们未必是我们想象中那个羡慕的对象。

《一亿六》中,不孕不育研究中心刘主任在研究怎么帮助王草根生出儿子时发现,“王草根是个生命力很差很差,而意志力极强极强的男人,是他从事这方面研究以来,经手的近万名男性中遇到的一个极特殊的个案:精子全部死掉了,却不妨碍性生活。”他的生命早已透支,但一路走来的创业艰辛让他们绝不甘心急流勇退,精子全都死掉了又怎样,面对二奶、三奶,他不会承认自己已经“不行”了的事实,只能继续咬牙前进。这些暴发户的暴富远比我们想象的来得艰辛,《兄弟》中,李光头在县政府门前静坐的日子里,忍饥挨饿、孤立无援,“只是在上班和下班的时候才盘腿坐在大门中央,……县政府下班出来的人嘿嘿地笑。”他确实是凭借自己坚韧的生存意志、倔强好胜的意志品格发家致富的,他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自幼便有灵活的商业头脑,以及大胆开拓的精神,少年时期的偷窥事件让他获得了巨大的物质利益,也让他明白了商业规则与现实伦理的潜在冲突。开办服装厂的失败,让他看清了商品时代的内在逻辑和人性欲望。所以,在成为垃圾大王过程中,他如鱼得水,不仅顺利地从县政府手里拿到了门店和仓库,而且迅速扩张为刘镇的首富。但这一切都是以牺牲除了金钱之外的所有宝贵东西为代价的。开头提到过,“李光头俯瞰壮丽的地球如何徐徐展开,不由心酸落泪,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经是举目无亲了。”李光头的暴富并没能帮他留住亲情,亲情反而离他越来越远。爱情呢?他自愿结扎,从此免去了一身“麻烦”,当三十多名妇女带着自己的孩子来找李光头“认父”时,李光头笑而不答,然后在法庭上亮出自己早已结扎的病历,这自然是对这些女人的无情嘲讽,但对李光头来说,又何尝不是心酸和残忍呢,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坐在金马桶上怕也是了无生趣。在这个市场经济的浮躁时代,我们不能否认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渴望一夜暴富,成为土豪,但是其中的残酷和代价却少有人看到,利欲旋涡的中心就像狂暴台风的台风眼,看似宁静,却凶险至极。当人们艳羡他们坐拥的金山美人时,同时也应该看到这财富背后的血泪之路。

作为新一类典型形象,虽然看起来大部分“大资”都延续传统扮演着反面人物,或者说非正面人物,但比起“西门庆式”的恶霸形象,当代文学中的“土豪”们要来得更立体,人物塑造更真实、更有力。有一部分“大资”形象绝不能用反面人物简单论之。李光头看起来极尽流氓之能事,但从没做过草菅人命之类的极端行为,他不算善人,但善根并没有泯灭。对母亲,他十分孝敬,竭尽所能满足母亲意愿;对宋钢,他永远是“就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宋钢还是我的兄弟”。在失去父母庇护的岁月里,他一直保护宋钢;宋钢娶走了林红,他从来没有记恨;宋钢后来病重,他立刻送钱让他去最好的医院;甚至最后计划遨游太空也不忘带上宋钢的骨灰。李光头的内心,一直有自己的正义伦理和底线,这就使得他的形象复杂起来,他灵魂中所隐含的矛盾和混乱与他命运的浮沉紧密相连,也与这个时代水乳交融。这个形象折射了余华对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发展的独特理解与思考,透过社会混乱的表象,他看透了时代巨变中的荒诞本质。因而李光头的形象比起劝诫式的“西门庆”形象和利欲熏心、良心泯灭的反面人物,显然更加厚重,更具意义。张贤亮《一亿六》里的王草根也不是反面人物,他先是听老婆的话举家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不成开始收垃圾并获得第一桶金,后来靠自己的眼光抓住机遇,在地价上涨前收了大量土地完成了资本积累。他比起李光头要收敛得多了,只是做了些贿赂官员的不法勾当,连包二奶、三奶都是在老婆的授意和默许下进行。他买下半死不活的公立医院,虽然是为了自己和家人看病方便,但某种程度上也承担了一定的社会责任,医院的工作效率和业绩都有了一定的提升;还成立了专门的不孕不育研究中心,引入了最先进的医疗设备。王草根这个暴发户形象是比较真实的,他的人物复杂性虽然远比不上李光头,但还是較客观的,这对于“大资”形象谱系的丰富具有一定的贡献。

对于改革开放后当代文学里的“大资产阶级”形象,既要看到他们中国传统文学“土豪”形象的延续性,也应注意到他们在新的时代环境下出现的复杂性。在这类形象身上,毫无疑问显现着这个时代的人心底最直接的欲望,这些欲望在他们身上得到了最极端的实现。然而金钱真的如此美好吗?这个问题早在西方资产阶级刚出现时就讨论过,批判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文学潮流里充斥着对资产阶级贪婪性的揭露和唾弃。人们今天羡慕“大资”们的一些作为,是因为人们曾经和现在都承受着压抑,当对利欲的追求合法化后,迷失和迷茫是必然出现的。或许我们可以通过对“大资”形象更全面的认识和分析,看到欲望背后的血泪代价以及荒诞,辨识、找回自己想要的人生之路。

责任编辑 李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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