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

2017-08-04 03:53邵宇翾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19期
关键词:姨娘躯壳铜镜

邵宇翾

1

我终于醒过来了。

从骨与骨间狭小的缝隙里挤出来,从七窍逼仄的通道里钻出来,忍受着与肉体分离时发着咯吱咯吱声响的不畅顺的摩擦,我终于挣脱开了铁壁铜墙一般的我的肉身的禁锢。现在,我得以自由而尽兴地飘浮在半空里,享受初秋干燥爽利的空气和比蝉翼更通透的日光,再不必与渗着油脂和汗液的秽浊躯壳打交道。一阵风蹑手蹑脚地经过,我随着它轻轻抖动着身体,阿弥陀佛,天底下再没有更适意的事情了。

我向下看去,我的躯体正静静地躺在一具棺材里。生前不曾受太多苦痛折磨,神态安详平和。着一身玄色壽衣,头发在脑后挽成髻子,颊上打了水粉,唇上抿了口脂,眉鬓还和年轻时一般好看、繁密。就寿终正寝这一种死法而言,不得不说,我的躯体算是其中很出挑的了。

我生前素不喜与人相交,宅子又地处偏僻,来往的宾客少之甚少,一直延续至今日。唯城西边的朱裁缝还愿意送我一程,他常说,多年缝衣,只有我最合他心中尺寸。听着这话,我就低下头去笑一下,心里分明想着,饶是再合尺寸又有什么用?难道太合尺寸不正是我一生悲剧的根源?然而始终这些话对着他人都是很难说出口的。只想着朱裁缝的手艺着实好,我二十岁的嫁衣,便是出自他手,而那年他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学徒。

朱裁缝带来一枝自己用月白色丝绸做成的茶花,摆放在我棺材前头,劝慰了我儿子几句,便转身离开了。他是很懂得别离是怎么一回事的人。

这时,大儿的胳膊轻轻搭上媳妇的肩膀,两个人彼此依靠着,开始不出声响地啜泣。小女儿手扒着棺材边沿,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低声唤着娘,声音颤抖,不成体面。傻儿女,有什么值得悲伤呢?我一生都在被这具躯体所拖累,如今终于得以分离,实在该为我感到欣喜才对。

“小妹,”儿子啜泣了一会儿,抹了把眼泪,上前去搀女儿起身,“娘最后数年语言颠倒,举止奇怪,如今娘走得平和,不受折磨,已是福气……”

女儿使劲点点头:“阿哥我都明白……”

语罢,两个人紧紧地拥在一起。

听到这儿,我不自主地笑了一下。虽然早已没了皮肉的凭借,可我就是知道自己在笑,空气也随着我的笑,簌簌地抖动了两下。我看着我的躯体,觉得那是十分陌生的存在,我寄居其中,始终有强烈的排斥与抵抗的不适感,这一直延续了几十年。我只愿意认可十七岁以前的我的躯体,我只认为那时的我才是我该有的样子,才是灵肉完整合一的我。

2

在我年富力强的时候,我躯壳的牢笼也就更结实一些,我只好遵从着我肉体的引导去行事——孝敬公婆,和顺夫妇,张罗家计,抚育子女,言听计从,逆来顺受。落水城的人们几十年唤我作五姨娘,他们或是根本忘记了我原先的姓名,或是不怀好意,阴阳怪气,我都安安静静地听着,回话,脸上永远挂着与世无争的神情。

随着身体日渐衰败苍老,我才感到自己被稍稍松了绑。我再不必使劲掩盖着我对十七岁的我自己的怀念,也不必无尽头地装作热爱我自己,热爱我莫名其妙的生活。人们见惯了我恭顺驯服的模样,而当我只是稍稍脱离了枷锁,他们就显得躁动不堪了。人们大睁着狐疑的双眼,指着自己的脑袋瓜子,彼此询问,“五姨娘这里是不是?”对方回应着拍拍脑袋,“对么,可不是么!”然后他们快活地分享着彼此的见闻,为一起见证了一个癫婆子的出现感到酣畅淋漓。

夫家因此也拒绝再收容我。他们把我打发到城边一处偏僻的宅子里,让我苟延残喘地度过余生。临分别那天,我盯着沈老爷的脸,落下了一滴眼泪来。他走过来抱了抱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会常去探你,常使人给你送吃穿。”那年他已经年逾花甲了,可精神矍铄,身骨硬朗,和我嫁他那年也没什么分别。他以为我在哀痛与他的分别,饱含深情,可其实只是因为佛像前的烛烟飘过来,辣了我的眼睛。想到这,我又不可自禁地大笑起来。自从开始脱离牢笼以后,我就经常喜欢大笑,没来由地狂喜,这在之前的我,都是难以想象的。沈老爷用惋惜的眼光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忙挥手打发下人把我送走了。

3

我又盯着我的躯体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古怪。如此想来,我大概已经几十年没有照过镜子,对自己的模样长相早已失去确切的概念。

在这之前,从小我是很喜欢照镜的。少年时不曾拥有铜镜,我就在浣洗衣服的时候在河边照个够。或是木盆盛满了水,也勉强可以见得自己的轮廓。我十七岁那年,从西域贩珠玉而来的胡人后代康阿苟来到落水城。他第一次见我时,我正蹲在河边,对着水中的倒影仔细端详自己的眉目嘴巴。丝毫没有注意到,朱红色的裙衣顺着水流已经快要漂到下游去了。他远远地看见,笑了,走近我,他送给了我人生里第一面也是唯一一面铜镜。

那镜子很小巧,镜面比一般的铜镜要清晰许多,背面雕刻着胡人宴饮跳舞的图像纹饰。康阿苟指着铜镜背面告诉我,那舞蹈叫胡腾舞,西域的男子女子人人都会跳。他握着我的手,教会我打简单的鼓点。然后他和着我的鼓点,就在我面前跳起舞来。他旋转得很快,并且越来越快,像一场我能想象的最剧烈的风暴,目眩情迷,仿佛我正在被他裹挟着飞离大地,毫无抵抗之力。我因此停下了手里的节拍,就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后来他问我想不想学这舞蹈,我慌乱地点头。他大笑着,把我从地面上拎起来,举着我快速地旋转起来。这世间开始在我眼前飞一样地流动起来,五光十色,芸芸众生,全部汇成一道说不清色彩只觉得明亮的丝绸带子。而背后,他的笑声清朗至极,贯通了我的世界。

他将我放回到地上,世界仍然流转。

“你未曾好好教我舞蹈!”我嗔怪他。

“你学不会的。”他满面无邪。

“你怎知道?”我问。

而他狡黠地一笑,“胡腾舞,胡腾舞,除非在我们的土地上,否则谁也学不会。”

“那在你们的土地上呢?”

“无师自通!”他又大声地笑起来。

“你讲诳语……”我用拳头捶他的肩膀。

他却把脸颊凑到我的面前来,仔细端详起我的眉眼,边看边喃喃,“难怪你这么喜欢照镜子。”endprint

阿苟的身体是滚烫的,他凑过来的时候一股热气也跟着袭来。我于是问:“你的土地很热么?像你一样热么?”

他用手比划出一个很大的圆,说:“我们的日头有这么大,阳光像金子一样洒下来。可是清晨和傍晚又凉爽得像在水里。”

“那被那么大的日头照着,是一种什么感觉?很难受么?”

他看了我一会儿,很久没说话。

我又问一遍:“那是什么感觉?被金子一样的日光照着?”

阿苟凑近我,一只手抚着我的后脖颈,嘴巴贴上了我的嘴唇。他的皮肤极干燥粗糙,坚硬得像是岩石和沙砾,可是嘴巴里却极其温软。一股甘甜温热的溪水淌过来,机灵而狡猾的一尾金鱼蹦跳着自手指间逃遁走。沙地因此而绝境逢生,生长出一片繁茂的邓林来。

“现在你知道了么?”他笑着问我。

“知道什么?”

“金子一样的阳光啊。”

我用尽力量推开了他的肩膀,“无赖。”我笑着跑开了。

4

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过,我趁机向下飘了一些。我因此可以审视我的躯壳更细致一点——原是我少时的眉眼竟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我隐隐记得我以前眼皮很厚,笑起来时会把眼睛挤作弯弯的月亮,现在眼皮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眼眶凹陷,又有大把细碎的纹路相称,显得苍老许多。颧骨和鼻梁,山峦一样地浮现出来,脸颊又塌下去,轮廓一时凛冽起来,而我少年时代却有着饱满浑圆的脸蛋。这大概就是形销骨立、沧海桑田的最好解释吧。

我再次凝望着自己的眉目,竟已时隔几十年,再没有阿苟的铜镜帮衬,而我也永不需要铜镜了……

倏忽间我有点想哭——我许久不曾想哭泣,总觉得眼泪早已到了流净的一天。可是啊,阿弥陀佛,我现在连躯壳都舍弃掉了,怎么却竟有了想哭的感觉?

阿苟送给我那面铜镜之后,我就开始没日没夜地举着镜子,观看自己的脸庞。即使是夜晚睡觉,我的铜镜也要攥在手心里。

我母亲开始质问我,“那铜镜所从何来?”

“别人送的。”我答。

“谁人会送这样金贵的东西?”母亲把铜镜抢走去瞧,翻转到背面,大惊失色,“胡人!是胡人!”

“是胡人又怎么样?”

“怎么样?”母亲寻来一个木盒子,慌忙把铜镜放进去,又找了一把锁头扣上,蹬着桌子放到极高的柜子上面去,“胡人皆会幻术,以此欺骗你眼。若他们掳走你,怕要拿你炼制丹药去!”

我不好争辩,只央求着母亲还我铜镜。可母亲却铁了心肠,她一心只盼我快些嫁给孙府的少爷,万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失去铜镜以后,我又开始在河水边照镜。阿苟再次看见我的时候,我正一边浣衣一边止不住地哭泣。

他沖过来,两只粗糙的大手死死地捧住我的脸颊,“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铜镜被母亲拿走了……”

他倒扑哧一声笑了。

我哭得更厉害:“你怎么还有心笑?你没有良心……”

他用手指擦我的眼泪,神情倏忽间严肃下来,“你若和我走,我给你买无数个铜镜,大大小小,摆满整个屋子。”

我一时忘记了接着哭:“为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因为我也想一辈子反反复复地看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刻只想紧紧地抱住他。他的身上有着西域人特有的乳香,他的周身都坚硬得像块石头,我扑上去,有种撞击进而碎裂的感觉。

“我三日后便离开,”阿苟说,“你可和我同去?”

“去哪?”

“回我故土,太阳之境。”

我轻轻地推开他,看着他的眼睛,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5

就是我的十七岁,摧毁了我的整个人生。

十七岁以前我疯狂地爱着自己,坚信别人也会这样地爱我。十七岁以后,我疯狂地痛恨自己,情愿相信自己是妖魔鬼怪变化来的。我因此伤害自己,掐自己大腿根部的皮肉,没日没夜地流泪。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达到了和自己躯壳的表面上的和解。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和她陷入了更深层意义上的对抗——我成为了驯服恭顺、逆来顺受的五姨娘。生活代替了我的指甲,用以惩罚我自己。

我对着我的躯壳说,其实你早就死了,在你十七岁的时候就死了。我能想象到我的声音是清冷的,凛冽的。

可我的躯壳仍是在棺材里安静地躺着,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孩。

那年我和阿苟是在一个晴朗无云的夏日夜晚私奔的。而在那之前,我连落水城的城郊都没有去过。阿苟驾一辆两头驴子拉的木板车,车上满载着于阗的美玉、南海的明珠、华丽的丝绸,还有各种我见也没见过的动物的皮毛。于我,这里俨然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可我心里却不自禁地焦躁起来,手心冒汗,浑身也不可遏制地微微颤栗着。

阿苟搂着我的肩膀,亲吻我的脸颊。他不住地宽慰我,“放心,我永对你好。我们永不相分离。”然而我满脑子却充满着我听过的所有的诡秘的传说——他们的身体刀枪不入,利剑穿喉也毫发无伤,他们茹毛饮血,风餐露宿。他们偷盗孩童,强掳妇女,杀人剖心,穷凶极恶……我想起我母亲看到铜镜时惊恐的眼光,转头看我的阿苟,他强壮的身躯在黑夜里却如同怪物。

车子行出落水城,城墙上的灯火终于也快消失不见了。我这才知道出落水城不远,却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漆黑一片,只有天上的星星发着狼眼般的寒光。黑暗与怀疑如两只大手,正死死扼住我的喉咙,我已经无法呼吸了,肚子里搅扰得难受,眼泪很快充盈眼眶,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我抓住阿苟的手腕,我想说些什么,如鲠在喉。

阿苟拉拉缰绳,停下车辆,用他的全天下最真挚最澄澈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我,用最粗糙也最温柔的手指尖拭我的眼泪。

我抿一抿嘴唇,“对不起阿苟,我做不到……”很快泣不成声。

他伸出手臂来拥抱我,口中喃喃着:“没事的,没事的。”endprint

可我发了疯似的推开阿苟的胸膛,大叫着,“我没有办法!求你放我回去,求你……”

阿苟抓住我的肩膀,他的力气太大,弄得我生疼。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丛火,倏地熄灭了,隐隐地有液体闪烁的光亮。“你可当真?”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仿佛用了很大的气力说出口。

我将身体蜷缩到车子的另一边,越来越剧烈地颤抖。

他不再讲话,拉紧缰绳,驱车回到落水城的边上。他声音寒冷,“我永不再进落水城。剩下的路,你得自己走回去。”语罢,他猛抽了驴子两鞭,飞一般地离开了,在无边的黑暗里渐行渐远,终于融成黑暗的一部分。

这时候我才恢复了神智,我的阿苟在伤心,在愤怒,并且决定用一生来惩罚我,永不提原谅。就这样,我用我的可耻的可悲的可笑的浸入骨子里的懦弱,驱赶走了我此生最爱的我的阿苟……

因为极度悲伤和疲劳,我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息一会儿。我用了整整一天,或是更长的时间,才走回家门。

我的母亲看见我之后,劈头盖脸抽了我两个耳光。然后她取下木头盒子,取出那枚铜镜,用尽全部的气力,砸到地上——镜面炸开来,阳光洒上去,如同满地的黄金。那是我今生唯一一次见到黄金一般的日光,而代价却是我亲手摔碎摧毁了我最爱的男子。

落水城里关于我的谣言从这一天开始蔓延。谁都知道余家的大姑娘宝珠被胡人男子掳走了一整个夜晚,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离了魂,萎靡了,再不是清白的女子。就连街头巷尾的小孩都要编歌谣,跳着脚,没日没夜地唱,“天转凉,秋叶黄,宝珠要嫁胡儿郎,宝珠命运真怆惶……”

孙府少爷托人送来一纸休书,我母亲自此病倒,一蹶不振。而我余宝珠的十七岁,就这样草率而仓促地死亡了。

6

母亲不久就病逝了。三年后,由我的堂哥做主,把我嫁给了沈家老爷作五姨太。听闻娶我那年,他已经快要四十岁,恰逢当秋刚生过一场大病,急需添一个丫头冲喜。

新婚的那天夜里,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喝了很多酒,捏着我的脸蛋,欢喜得不行。可他又瘦又小,手指白皙,如同女人。我盯着他的脸,一心只想呕吐。他翻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只好把脸别过去,一行泪就顺着眼角迅速地滑落,消失在绸缎被面上。

从那一天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求逃离。

可是我的躯体,没错,就是你,你无时无刻不在拖累着我。而如今,你怎么能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毫无悔恨与自责?你怎么可以像如今这般,神态安详,眉目慈善,儿女满堂?你凭什么?你懦弱到了骨子里,你活该被生活禁锢,可你为什么要拖累我?

我感到恨意刀子一样地插进胸膛,我恨得牙根痒痒。我时常恨得牙根痒痒。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报复我的躯体来纾解我对她的怨恨。我使她死命地攥一把发梳,直到梳齿深深地陷入皮肉里,鮮血流出来,她痛得直落眼泪。可这又有什么?比起我心里的难受,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曾有过许多机会,可以逃离我的宿命。每一次我企盼迈开双腿,向着金子一般日光的方向奔跑的时候,我的躯壳就变得沉重得不行,烂泥一般地坠在土地上,我仿佛能看到她面目狰狞可憎,她嗤嗤地发笑,如同在说,“我就是不放过你,你奈我何?”

二十岁嫁给沈老爷之前,我曾到城西的朱裁缝那里做嫁衣。哦,那时那家铺头的当家人还是李裁缝,朱裁缝还只是个学徒。适逢那一段时间李裁缝进大户府里给人赶制冬衣去了,朱裁缝才揽下了我这活计。

他那年不过十七八岁,面目清秀,眉眼里仍有稚气。可身量却高大,足足长出我一个头。他问我,“选好料子了?”

我连眼皮也不抬,“最贱的红布就是。”

“可这是嫁衣。”

“不过是委身于他做个姨娘。”

朱裁缝轻轻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开始上上下下地给我量尺寸,量到最后,他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宝珠,你真俊。”他的声音里永远有着一种宠辱不惊的恬淡劲儿,可是这句话又夹着十七八岁少年特有的天真。然后他长久地注视着我,他说,“我有手艺,走到哪都饿不死,你敢不敢……”

生活不过是轮回呵。

我盯着朱裁缝的脸,心里仿佛有热泉正突突地喷涌出来,桃花林又要盛开了,我一阵喜悦。可是这一次,我却败给了你,我的躯壳。你就在这个时候烂泥一样地黏糊在了你的牢狱里,你毫无表情,你无动于衷,你心肠冷到了极点,你眼睁睁看着朱裁缝的眼光由期望变作失望,搓搓不知所措的双手,又是轻轻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做他的活计了。

懦弱。我多想站在你的对面,指着你的鼻梁骨,用最难听的语言咒骂你,我的躯壳。可我现在终于得以处在你的对面了,你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在乎了,我也再没有办法开口发声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战胜过你,我就被你这铜墙铁壁结结实实、彻彻底底地给禁锢住了。唯有一次,我满心以为终于得以摆脱你了。唯有一次,可到头也不过一场空欢喜……

他是管家,他叫沈北方。我出嫁那天,便是他来我家门迎我上了花轿。他魁梧,强壮,肤色黝黑,嗓音低沉。在我一生所见男子之中,他最与我的阿苟相像。我以为他便是佛派遣的使者,以使我弥补我犯下的滔天错误。

也是一个漆黑没有月光的夏日夜晚,我让沈北方偷偷摸进了我的房间。我在黑暗里允许他粗暴地侵犯我的身体,我疯狂撕咬他的肌肤。他在暗夜里的剪影,如同一只猛兽。我感到是我的阿苟回来了。他不一会儿就会捏我的脸颊,笑着对我说,“我说永不再进落水城,不过是句玩笑话……”

意兴阑珊以后他躺在我身边喘着粗气。我等待了很久,他什么话都没说。

没关系的,我便开口问他,“你还生我气么?”

他迟疑了片刻,“不了。不了。”

我咧开嘴,笑得极喜悦。我扑到他的肩膀上,再亲吻他的脸,眉目和嘴巴。我一边亲吻,一边问他,“你什么时候再带我走?”

等待了良久。这次却换他冷冷地推开我的肩膀,他在黑暗里一骨碌起身下地。他站到离我很远的地方,声音才恢复恭敬,也恢复了无情,“五姨娘,您在说些什么?”endprint

房门吱呀一声怪响,他再一次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他成了黑暗本身。

在我最绝望的时刻,我却听见我的躯体,你,在嗤嗤地发笑。看呀,我说什么来着,你逃脱不过我的。就算你能逃脱过了我的牢笼,你也逃不过这家宅,这土地,这世人对你的囚禁……

我闭上眼,任由自己在绝望里睡死过去。我失败了,我再没有一点办法了,那便行尸走肉一般地活吧,没关系,有什么关系呢?

7

人们都喜欢沈家的五姨娘,因为五姨娘最安静,最和顺,最与世无争。可是谁也不知道,五姨娘的活,是余宝珠用生不如死才换来的。

四十几岁的时候,我能感到我的躯壳很明显地开始残破衰败。先是眼睛,因为流过太多眼泪,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右耳渐渐出现蜂鸣声,从早到晚,渐大渐小地响个没完。腿脚不再利落,走几步路就要喘不上来气。沈老爷请了大夫来瞧,大夫摇摇头,“没什么大碍,就是老了……”

沈老爺提高了调门,“你胡说。你看她的脸,明明还这样年轻,怎么会老了?”

大夫没再说话。

我轻轻地扯扯老爷的衣角,摇了摇头。我心里分明想着,这一生都在耗费气力与自己的躯体对抗,怎么可能不早早衰老呢?可心里却欣喜,你终于残破不堪了,我就快要逃离你了……

后来,我常使你不受控制地狂笑。笑到不能自已,就以头撞墙壁。又大敞着房门,坐在门槛上喃喃自语,反反复复念叨着十七岁时我和阿苟的快活事情。所有人们都渐渐疏远了我们,而这正是我想要的,清清静静,度过残生。

搬到偏僻宅子以后,我们就被整个落水城遗忘了。唯有朱裁缝不时来探我。趁儿女不在的时候,他就抓着我的手,饱含深情,“若你和我走了该多好……这么多年,唯有你,最合我心中的尺寸……”他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在意了,可其实呢,我正在心里偷偷地发笑呢。几十年过去,他眉目里竟还有少年时候的稚气在。

我日日夜夜地想念我的阿苟。不知道他离开落水城去了哪里,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到他的故土,他有没有又爱上其他什么人,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平安喜乐……什么都不知道,可也什么都不可能知道了……

这时,我听见远远的,有丧乐声响起来——他们要带走你了,我的躯壳。刹那间,我突然很想抚摸你的脸,饱含怜惜地,同情地。我盯着你看了这么久,你也不是太陌生了,甚至我现在竟然遗忘了十七岁的我的模样。

我憎恶了你多半辈子,你折磨了我多半辈子。别离终于到来,我这一生可是见惯了别离了。

他们把棺材盖上。迎着丧乐,把你抬出了家宅。而你,仍然安静平和地躺在棺材里。不,是我,仍然安静平和地躺在里面。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们抬着棺材,摇摇晃晃地出门去。

我感到一阵发轻,不自觉地一直往上飘去。日头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阳光再也不轻薄如蝉翼了,而是越来越浓烈,越来越灼热,金子一般地发着光。我知道我就要去找我的阿苟了,脱离了懦弱的我自己,终于要到那太阳之境去看一看了。

我笑了。

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自己在笑。

责任编辑 韦健玮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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