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读书人的代际联合与新旧嬗递
——新文化运动新探

2017-08-07 14:21董丽琼
历史教学问题 2017年3期
关键词:新文化新文化运动温州

董丽琼

地方读书人的代际联合与新旧嬗递
——新文化运动新探

董丽琼

新文化运动在边缘城市呈现出与核心都市不一样的形态,经历着从政治改造到思想改造的转变,更为突出的是在地方上要实现与民众息息相关的社会改造。新文化运动期间在温州出现的四种刊物,是当地文士与在外大学生之间相互呼应的产物,在此过程中地方读书人的代际联合与新旧嬗递,则是新文化运动地方性内涵的具体展现。

新文化运动;温州;地方读书人

新文化运动作为中国近现代史上影响极为广泛的一次事件,早已得到学界的极大关注,研究成果不胜枚举。就其内容而言,它常被当作一种思想解放运动和文学改革运动加以解释;从地域范围角度,则有对各地新文化运动的具体过程进行考察。笔者在阅读温州近代史料时发现,新文化运动在当地的开展相对稍晚,而且能更为清楚地展现地方读书人如何利用这一运动来完成自我的内部更新,与以往仅关注地方如何响应新文化的巨大声势和在地方上加以模仿的认知显然有不同之处。

一、时人眼中的“新文化运动”

新文化运动始于1915年《青年杂志》创刊,这是学界普遍接受的观点;而对于当时是否真的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运动,有些学者持怀疑态度。王奇生以《新青年》为视点,考察新文化是怎样被当时的新文化同人们运作成一种“运动”以及被后来的史家作出不同的解读,而且还指出时人多以五四运动为新文化运动的开端,①王奇生:《新文化是如何“运动”起来的——以〈新青年〉为视点》,《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1期。当时的温州刊物中也反映出大致的认识。

1917年平阳《教育杂志》第17期关于孔教会支会的一篇讨论文章中,作者虽站在传统儒教的立场,但也表示对孔教会有名无实的担忧,提及欧风东渐后旧学所遭受的批判,“以此为新文化之障碍,必扫除净尽而后为快”。②愳闲:《论孔教支会发起事》,平阳县教育会编《教育杂志》1917年第17期。这是目前所见温州史料中较早提到“新文化”这一词汇。而“新文化运动”的表达,则基本上是在1919年五四运动后才出现。1920年《新学报》第2号上刊登郑振铎《新文化运动者的精神与态度》一文称“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自发端以至于今,不过一年多,而其潮流已普遍于全国,自北京到广州,自漳州到成都,差不多没有一个大都市没有新的出版物出现,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新文化运动者的存在,这个现象真是极可乐观的!”③郑振铎:《新文化运动者的精神与态度》,《新学报》1920年第2号。创刊于1929年的《瑞中》同样认为五四以后才是新文化运动的开端:“自从五四以来,中国的新文化运动,狂飙突进地,奔流着,猛进着,开放了庄严灿烂之花。虽然经过了极度的摧残和压迫,然终能打破深严壁垒的旧礼教,创造了一个光明的新社会;这次革命运动之能急速地进展,无尝不是五四运动的结晶!”而在“新文化落后的瑞安”,该刊所担负的两大使命就是“发扬新文化运动,宣传三民主义”。①胡哲民:《发刊辞》,《瑞中》1929年创刊号。1933年的《十中学生》将五四运动视为“一次反帝国主义反军阀的民主运动,也即是新文化运动爆发的开始,有了这次运动之后,才能使旧日的一切封建思想,宗法制度打破,同时使每人思想上起一个大变化,我民族精神为之一新”。②叶璜:《民族革命的检讨》,十中学生会学术股出版《十中学生》1933年6月。1934年由浙江省教育厅刊行的《浙江青年》中,厅长叶溯中在发刊辞中将民国以来的两个“杂志年”的年头与文化运动联系起来。他认为,民国以来中国杂志最发达的年份,一是五四运动以后的民国九年(1920),一是“九一八”“一·二八”以后的民国二十三年(1934)。前者产生新文化运动,它的方法是“对旧的一切重新加以估值”,口号是“德谟克拉西”与“赛因斯”;后者产生文化建设运动,它的方法是“检讨过去,把握现在,创造未来”,口号是民族精神、团结精神、统一精神和创造精神。“前后从事于文化运动的中坚份子,都是青年;而后者更有许多份子是曾经参加前时期文化运动累积着历史上的经验”。③叶溯中:《创刊献辞》,《浙江青年》1934年创刊号。当然也偶有例外,如宁波民教馆对新文化运动有着更长时段的分期,认为“中国新文化运动大略地可分三期:鸦片战争后至中日之战前(1840-1894),中日之战到戊戌政变(1894-1898),戊戌政变到五四运动(1898-1919)”。④《我们对于社会教育的新信念与新做法》,《浙江省民众教育辅导半月刊》1937年第3卷第19期。如此看来,1920和1930年代的温州人乃至浙江人基本上都认为新文化运动的开端当在五四以后。

为何时人会如此认为?除了新文化的影响到小县城时间比较晚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也许需要考虑新文化运动的内容对于身处其中的当事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他们看来,五四以前只不过是文学运动或者说国语运动,五四以后才是真正的新文化运动,这应当与后者侧重改造社会有关。自甲午战后,中国思想界流行一种“政治改造优先论”,认为政治改造易,因此应先于社会改造。但在清末预备立宪、民初二次革命失败后深感政治改造无望的情况下,思想界之大人物梁启超、黄远庸、陈独秀、胡适等人都逐渐认识到应当由政治改造向社会改造转变。⑤邹小站:《政治改造与社会改造——民初的思想争论》,《史林》2015年第1期。而社会的改造,又似乎应以思想的转变为其先导。1920年代的学者吴康便指出,当时思想界普遍的认识是,承认“思想”一宗为一切“改造”事业的根本要素;思想的本身不先改造,而求改造其他一切制度,那是“缘木求鱼”,万万没有结果的。⑥吴康:《从思想改造到社会改造》,《新潮》1921年第1期。于是,新文化运动的思想革新与社会革新亦因此顺理成章。通过创办刊物,改造旧思潮和启发新思潮,进而从根本上来改造社会,成为地方新学人士和青年学生的共同目标。1919年11月1日,在北京基督教青年会支持下,郑振铎和瞿秋白、耿济之等一起创办了《新社会》旬刊,提出改造社会的理想,郑在发刊辞中提出:“中国旧社会的黑暗,是到了极点了!它的应该改造,是大家知道的了!……我们社会实进会,现在创刊这个小小的期报——《新社会》——的意思,就是想尽力于社会改造的事业。……我们是向着德莫克拉西一方面以改造中国的旧社会的。我们改造的目的就是想创造德莫克拉西的新社会——自由平等,没有一切阶级一切战争的和平幸福的新社会。”⑦傅国涌:《“新社会”之梦——郑振铎:从〈新社会〉到〈民主〉》,《书屋》2002年第10期。同时期由学生主办的《浙江新潮》,也提出“改造社会”的目标,“要本奋斗的精神,用调查、批评和指导的方法,促进劳动界的自觉和联合,去破坏束缚的、竞争的、掠夺的势力,建设自由、互助、劳动的社会,以谋人类生活的幸福和进步”。⑧《发刊辞》,《浙江新潮》1919年第1期。

二、温州新文化刊物四种

浙江新文化运动的开展以省会杭州为中心。省教育会于1919年初出版《教育潮》正面提倡新文化,五四运动期间杭州学生带头抵制日货和宣传爱国救亡,1920年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因反对当局将宣传新文化的校长经亨颐免职的决定闹起风潮,这一系列事件推动了新文化运动在浙江各地的广泛扩散。在温州,作为新文化和新思想传播重要渠道的《瓯海潮》《救国讲演周刊》《瓯海新潮》《新学报》四种刊物,既是新文化运动在地方上有所响应的具体表现,也是当地文士与在外大学生相互呼应的产物。

其实早在新文化之风传入温州前,本地新学人士便已对时局殷切关注,希图在政治上稍有改进。1916年12月,梅冷生与郑薑门等人创办《瓯海潮》,①关于《瓯海潮》的创刊时间,梅冷生于1964年回忆称:“1920年,我与郑猷(薑门)、吴劲(性健)、林仲(默君)、沈翔(墨池)、郑任重(远夫)等友人,创办了《瓯海潮》周报,共办了15期而停刊。”(参见梅冷生口述,孙孟桓记录《“慎社”与“瓯社”》,《温州文史资料》1991年第7辑)笔者据所见第15期封面题“民国六年九月出版”,因此生疑,向温州市图书馆卢礼阳先生请教,得其答复:“托叶建先生核对,该刊第1期卷末公布的创刊时间为民国五年十二月,文史资料疑先生回忆有误。”由此可见,或因晚年记忆失误,梅氏把创刊时间错记成1920年。其主要栏目有:言论、记载、稗乘、艺文、杂俎、别录、补白、插画。除了对国内外大事记载甚详之外,重点是对时政的较多抨击言论。如第5期的《法与势》揭露“公法”之假面具:各国为扩张势力,弃公法于不顾而兴起战争;战局结束时仍由势力之强弱来定公法之份量,“今日之国势,非争论公法问题,直比较势力问题”。②《瓯海潮》1917年第5期。第12期中有人表示对蒋尊簋发动浙江独立导致生灵困顿之担忧,坦言对“乱七八糟”的议员、督军不抱什么希望,“什么宪法?什么内阁?什么宣战?什么独立?劝吾们百姓不用管他闲事,惟求留一块民国牌子,拿一只太平饭碗,赏给百姓吧!”③《瓯海潮》1917年第12期。第15期梅冷生以笔名“孤芳”发表杂论《伤心人语》称,虽然国体更新,美名以民为主,而实际情形则适得其反,“党乱频仍,干戈叠演,吾民生命财产直接间接损失几何?益以庶政不修,狐狸塞途,剥肤吸髓,苦痛万分,故民之名虽较清季为夸,民之祸尤较清季为烈,不亦大哀哉耶!”④孤芳:《伤心人语》,《瓯海潮》1917年第15期。这种评论一方面反映出当时的国家局势,另一方面也与创刊者的背景经历有关。梅冷生(1895-1976),名雨清,温州城区人。1903年应科举县试,1912年考入东瓯法政学堂,接受革新思想。毕业后,常与陈仲陶、夏承焘、薛钟斗、宋慈抱等人“谈经论剑”。⑤梅冷生撰,潘国存编:《梅冷生集·前言》,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第1页。国内外局势动荡,青年读书人纵谈天下大势、抨击恶劣时局,是一腔爱国之心的外在体现。不过,《瓯海潮》共出版15期后停刊,梅冷生将注意力转向慎社。他回忆说:“那时,我寻思变换一个花样,再立旗帜。因我与柳亚子常有通信,就想模仿他主办南社的办法,在温州创立一个文社。”他自我剖析道,当时年轻气盛,热衷名利,正希望通过文社接纳朋友,形成地方上一股政治力量,扩大影响,冀图爬上绅士地位;但又因胆小害怕招灾惹祸,所以采纳瑞安友人薛钟斗的建议,以“慎社”为名,并在《慎社第一集》序文中加以说明,以防非议。慎社最初的社友,除在温州任清理官产处处长的余杭人王渡及其幕僚湖北人龚均外,以永嘉人居多,大都为爱好古典文学的青壮年,老年人极少参加。最先参加的只有王毓英、汪如渊,随后永嘉有江步瀛、夏承焘、陈闳慧、李骧、陈珩、严文黼、陈经等人;瑞安先有薛钟斗、宋慈抱,后又有李笠、郑闳达、李翘、许达等人参加。⑥梅冷生口述,孙孟桓记录:《“慎社”与“瓯社”》,《温州文史资料》1991年第7辑。1920年的梅冷生才25岁,希望自己能进入当地士绅行列的想法,实属正常,也从侧面反映当时温州的士绅确实仍有较大的地方影响力。《瓯海潮》中也有关于当地士绅处理地方社会事务的不少记载,如永、瑞两县“地绅”叶景僖、蔡赓等人合作,向瓯海道署请求派员捞除野萍;“地绅”郑国藩向官厅报告侵占官河一事等等。⑦《瓯海潮》1917年第15期。由此看来,无论创刊或结社,都体现的是年轻一代的新学人士希望在保存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关心全国政治,同时借助本地士绅地位来扩大自身影响力和社会认可度来参与地方政治。

五四运动爆发后不久,在外接受高等教育的青年学生趁回乡度假之机,将五四精神也带回温州。1919年6月,郑振铎、陈仲陶、游侠等人在华盖山资福寺内创办《救国讲演周刊》。该刊的创立起于在外大学生的爱国热情,也缘于他们在本地的校友关系延伸。郑振铎(1898-1958),字西谛,1911年就读于温州府官立中等农业学堂,后因该学堂办理无成效,遂于1912年转学浙江省立第十中学(以下简称“省立十中”),毕业后于1917年考入北京铁路管理学校。1918年结识在俄文专修馆读书的瞿秋白,一起阅读俄国文学和讨论十月革命,1919年5月分别作为各自学校的学生代表积极参加五四运动。⑧严峻:《郑振铎与瞿秋白的深厚情谊》,《福建党史月刊》2003年第9期。6月,郑振铎由北京铁路管理学校回温州老家度暑假,《救国讲演周刊》正是该时期创办。陈仲陶(1895-1953),永嘉城区人,当地名士、前清举人陈寿宸之子,名闳慧,号剑庐,1908年温州府中学堂毕业后,考取浙江高等学堂。据曾与郑振铎为省立十中同班同学的王希逸后来回忆称,当时与同学李荫芬、李景贤、莫邪、痴生、声素等多人参加救国讲演周刊社,姐夫陈仲陶担任编辑;省立十中的其他年级同学如高觉敷、周季材等都是这个周刊的同志,王希逸还担任该刊的特约通讯员。周刊没有专职人员,编辑和写稿者都另有职业或者还在校求学,印刷费用不靠销售,而靠广告费收入。只可惜,周刊只办了几期,就因学生要求县知事查禁漏海一事被政府要求停刊。①王希逸:《“五四”运动中温州的〈救国讲演周刊〉》,《鹿城文史资料》1986年第1辑。游侠(1902-1987),字于默,平阳县城西门人。1915年考入省立十中,1918年秋季开学不久,同学中因反对监学制发动学潮,游侠等10人被推选主持其事,后被校方开除,转学至瑞安县中学。②卜金池:《游侠传略》,《平阳文史资料选辑》1987年第5辑。郑、陈、游三人都曾就读于省立十中,此时均为在外地就读的大学生,通过同学、校友、亲戚等关系联系在一起,以创办刊物的形式将爱国新思潮带给当地。正如《救国讲演周刊》的临时简章所称,周刊社成立的初衷是因国势濒危、青岛被夺,以周刊形式传递信息,“以唤起一般国民之爱国心,使抵制日货一举得持久而有效,借以争还青岛、挽回利权为宗旨”。③《救国讲演周刊》1919年第2期。入社者有学校教职员、学生,其他担任教育事业者、怀抱爱国热忱者等亦被欢迎加入,经费由各学校及社员捐助。周刊内容有选论、评论、记载、演稿、调查、艺文、杂俎、别录、来件等栏,还有插画。选论为选登有关时事评论的外国译著。评论为对国家大势的分析,激扬爱国情绪。记载则包括海外消息、国内大事、各省近讯和本埠纪闻,给地方输送最新时事信息;其中本埠纪闻对学生爱国活动记述甚详。演稿收录时事演讲稿。调查则为国货情况调查。艺文刊载英雄人物传记或激励人心的诗歌。杂俎则收录闲闻轶事。来件部分为不同学校之间的信息交流。同时该刊还与当地中小学校保持密切联系,第2期中署名为“永嘉县立第一高小全体学生”的祝词中,痛陈日本侵略史实,并赞赏该刊鼓舞民心的作为。④《祝词》,《救国讲演周刊》1919年第2期。从该刊内容可以窥知五四运动在温州地方上的开展,如学生十人团查获日货、赴乡讲演,教员组织演讲团,国民学校校长组织国货经理处等活动。在李景贤《还我目的》的演讲稿中,介绍了北京学生以及在外留学生在五四运动中的表现,呼吁同胞们协力同心,提倡国货,坚持到底,所谓“‘还我目的’,就是牺牲个人的利益,为社会服务,为国家鞠躬尽瘁,不然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专门来帮造化小儿喫饭,人生那有一毫意味?”⑤李景贤:《还我目的》,《救国讲演周刊》1919年第2期。可见,周刊除将时事消息介绍给本地外,还希望鼓舞民众为国家和社会出力,共同投入到救国工作中。

在外大学生除利用假期回温创办刊物外,也有直接在就读学校所在城市创办刊物者。1920年4月1日,周予同、叶溯中等人在北京创办《瓯海新潮》半月刊,编辑通信处总发行所设在北京翠花胡同大车公寓瓯海新潮社。该社由旧温属旅外的教职员和学生等自由组织而成,所有经费也由各社员按月资助。刊物专向温州、台州发行,以青年学生和教职工为读者对象。在温州各地的代售处有:浙江省立第十中学贩卖部,浙江省立第十师范陈化熙、张卓英,永嘉日新书局,维新书局,温州甲种商业学校陈挽文,瑞安第一巷周予同,瑞安大沙卷孙仲珩,乐清柳市街胡普益书坊,乐清白象黄挽臣。周予同(1898-1981),原名周毓懋,父亲为前清廪生,家境贫寒。1913年进瑞安中学读书,1916年考入北京师范学校国文部,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创刊时正处毕业前夕。叶溯中(1902-1964),名震,字溯中,幼习经史,创刊时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25年毕业。在北京高校就读的这两位温州大学生,受新文化和五四思潮影响,创办《瓯海新潮》的宗旨是“用系统的介绍来传播新文化,取诚恳的态度来改良地方”,目的十分明确,即向家乡温州推广新文化以改良旧社会。所设栏目有论评、小说、随感录、中外大事记。其中“中外大事记”主要刊载与民族国家利益相关的国内外大事。论评则为对地方人士应该怎样融入新文化大潮提出期望,其中王鹤清的一篇《中等学生与新文化运动》称,新文化的运动就是要对旧文化用批判的态度和科学的精神,去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去做种种的解放和改造的运动。他希望引起温州中学生们的注意,“这种新文化运动的大使命,与我们未成年的中等男女学生,有什么关系?与我们‘世外桃源’的东瓯中等学生,有什么关系?”在当前这个成年人已不足以完成革新任务的变态社会里,“传播文化,改良地方”的责任,东瓯中学生们责无旁贷;未成年的学生们要去做新文化运动的动员,应该一面研究学问,一面服务社会。①王鹤清:《中等学生与新文化运动》,《瓯海新潮》1920年第1卷第3号。更难得的是,刊物还有对妇女解放的公开提倡,希望“僻处一隅的温州人”能够接受“革新的人”的劝导,从男女社交公开着手,提高妇女的人格,促进社会的进化,而且一定要注意妇女的教育问题、实业问题和法律问题等。②孙延杲:《我对于男女社交公开的意见》,《瓯海新潮》1920年第1卷第3号。此外,该刊还载有一些对地方社会旧俗的批判,如迷信、赌风等等,希望能予以改良和救济。

一面是大学生们对爱国活动的宣扬及践行,一面是本地新学人士对新文化的传播,二者交相呼应。1919年7月25日,永嘉新学会在省立十中大礼堂召开成立大会,公推姜琦为临时主席,讨论章程,选举职员,由文牍员预备一篇宣言书,以备常年大会时讨论;8月1日,仍在十中大礼堂召开第一次常年大会,讨论并通过宣言,同时接受各会员提案。新学会分为图书部、出版部、讲演部,于次年1月发行刊物《新学报》,温州各大书坊均有售。参加该会的会员有余纲(子和)、孙如怡(靖夫)、潘云路(志澄)、周煦海(曙霞)、姜琦(伯韩)、胡荣铨(衡臣)、余宗达(冠周)、陈闳恕(叔平)、杨其苏(雨时)、马毅(孟容)、周邦新(守良)、马范(公愚)、陈闳慧(仲陶)、高卓(荦夫)、陈绶章(博文)、周邦楚(季材)、周渭夫(渭夫)、谷旸(寅侯)、梅祖芬(思平)、郑振铎(铎民)、叶震(旭东)、叶风虎(啸谷)等73人。新学会的宗旨是“消极的打算改革我们自己的旧思想,积极的打算创造我们自己的新思想”,所以要发展出一种新方法,即组织一个学会并使人人在这学会中负责任和求进步,以此来革新自己的思想。故而《新学报》发刊辞中则号召青年成为“革新家”,“宁受社会的嘲笑痛骂,人类的奇辱极刑,世界的攻击排斥,他总是始终发明他的新思想,实行他的新精神,主持他的新学说,殉他的新主义”。③《发刊辞》,《新学报》1920年第1号。

温州市图书馆现存《新学报》第1至3号,其内容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一、观念和思想革新。人们应该摆脱陈旧腐朽的思想,去接受新思潮,如去除迷信、提倡妇女解放和自由结婚等;二、社会理论介绍。对于什么是自由、平等、阶级观念、社会主义等,都有专文进行阐发或译介;三、教育革新,这是最重要的也是发文最多的。首先要提高民众对教育的重视,认清楚教育为各种事业的根本,要改良社会,必须从改良教育着手;除了实行与社会相适应的学校教育之外,还应通过通俗讲演、民众教育馆等来普及整个社会的教育,实现真正的“社会化的教育”。其次是具体怎么执行的问题,比如提高国民学校教员素质,中等以下学校不应再设经科,教科书及课程的改革等。《新学报》在地方上给新文化运动的开展指明了一种可行的方向,要从思想观念的改造、理论的革新,进入到教育革新,进而实现社会改造,达成一个新世界;同时也希望大家不要偏重形而上学的理论忽视形而下学的实践,因为社会的改造归根结底是要靠二者的结合来实现。

新学会的发起者姜琦(1886-1951),字伯韩,永嘉城区人,1906年2月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1907年毕业回国,后又入日本法政大学,获政治科学士学位。他在留日期间与同乡傅式说、周曙霞等人交好,常讨论国家大事,并加入温州同盟会分会和光复会。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回国,参与响应起义事务,民国初年曾负责中国同盟会浙江支部第十分事务所事务。1913年7月二次革命爆发,姜琦受当时的江苏讨袁总司令黄兴委派与吴庆元、周德甫等人组织武装力量配合,败退之后遂转往日本,由战友王统介绍加入孙中山在东京成立的中华革命党,继续反袁斗争。1915年返回温州,7月担任省立第十师范校长,1918年离职。据陈钧贤的说法,姜琦离职的起因之一为参与护法运动遭浙江督军杨善德镇压,被列入通缉名单,所幸有徐定超在省城斡旋才得仅以免职,于当年6月离开温州,任教南京高等师范学校。④陈钧贤:《姜琦:温州同盟会重要组织者》,《温州日报》2011年9月24日。1919年秋,发起组织永嘉新学会,任干事长。从姜琦早年的经历可以看出,他是个走在时代前列却历经不少波折的“先觉”,正如他在《新学报》发刊辞中所揭示的革新家与普通人的区别,以及必须接受的磨难:

世界不可没有革新家,但是革新家在世界上却多受了世界的反对排斥,为世界所不欢迎,甚至要杀他害他,做革新家的人也是愿意受世界的冷嘲热骂和极刑奇辱,这个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社会上普通人的心理都含些守固保旧的性质,并且偷安在旧习惯中,独革新家却不是这样:他的脑袋比众人格外清爽;他的神经不是麻木不仁,比众人格外敏锐,易受刺激;他的眼光比众人格外远大。所以众人未见到祸患与流弊,革新家已看到了。要鼓吹大众防备之,抵止之,改革之,破坏之。但是众人方是安乐于习惯之中,忽闻改革、破坏、防备、抵止等话语,必大大不以为然。笑他是“杞人忧天”了。要提倡这种幸福,但是众眼光如鼠一样,见得不远,只知目前,不顾后日;反说革新家是妄想,是空想,甚至排斥他为狂言惑众;嘲笑他为痴人说梦。①《发刊辞》,《新学报》1920年第1号。

以上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出现在温州地区的四种刊物中,从内容上来看,《瓯海潮》出现时间较早,侧重针砭时弊,推动政治革新;《救国讲演周刊》直接诞生于五四运动影响之下,着力宣传爱国活动、激扬爱国热情;《瓯海新潮》和《新学报》则致力于推动新文化、新思潮的传播,且相互呼应。尽管内容各有侧重,但共同主题无非是要给地方民众一剂革新的良药,唤起爱国救亡和思想启蒙。这也是学界为何把五四和新文化看做一个不可分割的联合体的原因。周策纵在其研究五四运动的专著中给出的定义是:“‘五四运动’是一个复杂现象,它包括新思潮、文学革命、学生运动、工商界的罢市罢工、抵制日货运动以及新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各种政治和社会改革。”很显然,新文化运动也包含于其中,若将二者割裂开来,便无法充分说明和了解那个时代。②周策纵:《五四运动史》,陈永明等译,岳麓书社,1999年,第6页。无论是把新文化运动包含在五四运动之中,或是把五四运动看做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都只是说明这二者的相互影响是那一时代的主题。

三、读书人网络与刊物成“潮”

与同一时期的大城市北京和上海相比,小小温州何以也刊物成“潮”呢?早在20世纪初,亲历亡国之痛的浙江留学生们在日本东京创刊《浙江潮》宣传反帝爱国、鼓吹民族民主革命,“以日日激刺于国民之脑,以发其雄心,以养其气魄”。③《发刊词》,《浙江潮》1903年第1期。到1916年底温州《瓯海潮》的出版,仍然以谋求政治改良为目的,但已意识到开民智之迫切,如永嘉讲演所所长李景贤在该刊上登载的募捐启事中称:“现值国势倾危,民智锢蔽,矧讲演宗旨原为开通风气,改良社会,以谋教育普及,使人人具有爱国思想,是通俗教育亦当今之急务也审焉。”④《瓯海潮》1917年第15期。1919年底由《双十》改组而来的《浙江新潮》,在施存统等人加入之后,从关注文学和语言问题转变为关注政治实践的社会意义,希望引起道德政治标准的根本变化。⑤Yeh Wen-hsin,Provincial Passages:Culture,Space,and the Origins of Chinese Communism,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p.166.1920年《瓯海新潮》则完全以宣扬新思想和新文化为目标。对于“潮”的解释,1919年4月浙江教育会的《教育潮》发刊辞中最为贴切:“夫潮之为物,有迁流递嬗之实践性,变化密移之空间性者也……潮惟具此二性,故能刷新改进,永久持续其生命于不替……潮之为物,有归腐摧坚之势力,除旧布新之功用者也……二十世纪之新潮流,人的潮流也。即基于以人为本位之思想,成为以人为本位之世界大势,排去一切不以人为本位之旧社会现状,而改造以人为本位之新社会现状之潮流也。”⑥《教育潮》1919年第1期。最重要的是,以人为本位,借这“潮流”摧毁腐朽势力,除旧布新,以建立一个新社会。

与此同时,对新思潮的宣扬也伴随着批判,这种批判来自两方面:一是学校当局或与之站在同一战线的学生、民众的批评,在1920年代的校刊中有所体现。他们对社会风气和道德堕落表示担忧,认为那些把“孝”称为诸恶之源的话,“影响所及比那大禹时候的洪水猛兽还要厉害些”,那些宣扬新思想的人“只挂一个什么新文化的招牌,不去体会旧道德的意思,不晓得礼记说的敬宗睦族,就是孝的效验呢!”以此提醒“内力还不十分充足”的学生们不要轻易受这种学说影响。⑦张绍良:《对于非孝的感想》,《浙江十中期刊》1921年第1册。还有人提倡以“新武化教育”来反对新文化运动。他们认为,一股新文化运动之风导致“五尺之童,不谈哲理,便讲文学”,“这种新文化毒,是外国人的美人计,使中国人如醉如痴,老死于温柔乡而不自觉。其结果,大英豪变成大文豪了,新人才变成新奴才,把外国人当做大师,奔走且僵的飞随外国人的汽车背后,和Boy一般的伏侍主人,成了走狗式的文化”。①杜志文:《新武化教育——反新文化运动》,《浙江十中中学部期刊》1925年。另一则是新文化同人自身对虚伪的新文化人的揭露,如《新学报》第2号登载的一部小说讽刺一个所谓“新文化运动家”,一面推托说没时间写稿子,一面又跑去戏园子里听戏打牌。②叶震:《一个新文化运动家》,《新学报》1920年第2号。这些批评,既暴露了在新旧交替时期的顽固势力希图维持既有秩序稳定而对新文化涌入的深深不安,也反映了新思潮中确实存在着裹胁“新文化”这一名号的“旧势力”的潜伏。

然而,当社会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缝时,再顽固的势力也阻挡不了趋新的潮流。在温州,新思潮确实如“洪水猛兽”般涌入了,而且得到了本地开明人士和在外接受高等教育的新一代的通力配合与相互呼应。温州自古以来便有结社传统,各种文人社团层出不穷,只不过那时候多为科举之士对科举应试问题的讨论与联合;而该时期新的社会关系如本地的师生关系与同学关系、外地的同乡关系加同学关系等的衍生,为社团成立和刊物创办提供了更为便利的条件。温州地方史学者方韶毅曾对陈黻宸及其门下弟子在北京大学的活动作过梳理,陈怀、林损、章献猷、孙诒棫、许璇等温州人在北大或任职或执教,被胡适冠以“温州学派”之名。方韶毅认为:“陈介石是‘温州学派’的核心人物。老师到了哪里,弟子就跟到哪里,乡里乡亲也带到哪里,同一学术观点的朋友就站在哪里。这种同门、同里、同派系的圈子文化极富中国特色,沿袭至今仍不乏市场。”③方韶毅:《北大“温州学派”的沉浮》,《温州日报》2010年9月11日。围绕前述四种刊物所建立的本地读书人的社会网络,亦是一例明证。

新学会的创立者姜琦、胡荣铨等人出生于1880年代,但该会参与者大多出生于1890和1900年代。他们有些是在温州本地的中学校友,如郑振铎、高觉敷、王希逸;在外地又有着温州同乡关系且因这种关系变得愈发团结,如周予同、叶溯中。他们可以一人同时参加不同的社团,也可以在不同的刊物中相互供稿。这一以地方开明新学人士与在外接受高等教育的青年知识分子构成的温州新知识群,因为存在着同乡、同学、姻亲等多种关系,不仅自身所参与的组织活动交叉重叠,就连刊物中也相互宣传,如《新学报》第1号中为郑振铎等人于1919年底所创办的《新社会旬刊》作广告:

《新学报》是提创新思潮的杂志。为什么要提创新思潮?因为要改造旧社会,建设新社会。但是,什么是社会?他的性质和进化的法则,历程怎样?我们为什么要改造旧社会?他的坏处在哪里?怎样改造旧社会,使他成一个新社会?我们所想建设的新社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诸君要知道么?请看《新社会旬刊》。①《新学报》1920年第2号。

温州新文化刊物相关人物背景简表

四、小结:新文化运动的地方内涵

如果说作为相对边缘的小城市温州,与北京、上海等核心都市相比更具地方性,那么应该怎样思考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地方内涵呢?研究者较多关注它在地方社会进程中所起到的作用,而从亲身参与其中的当事者的角度去看这一问题或可别有一番认识。

无论本地新学人士,还是在外大学生,都属于地方读书人或地方精英的同一标签之内,他们是倡导者、参与者,更是地方社会的“革新家”。首先,他们对传播新文化和构建新社会有自我的独特认知。把新文化运动的开端看作五四之后,是因为意识到民众的思想启蒙才刚刚开始,要通过这种思想和观念的变化,才能去推动社会的进步。如郑振铎希望大家把改造社会和创造文化为终生目的,②郑振铎:《新文化运动者的精神与态度》,《新学报》1920年第2号。王鹤清认为本地未成年的中学生在做新文化的运动员时,应同时注意研究学问和服务社会,进而完成传播文化和改良社会两方面的任务。③王鹤清:《中等学生与新文化运动》,《瓯海新潮》1920年第1卷第3号。他们还强调实践,甚至延伸到扩展乡村教育,并认为这也是新文化运动内涵的一部分,因此从事新文化运动的人应该力求矫正那种只集中于都市教育的“偏枯的、局部的”文化运动。④徐性电:《乡村教育的危机》,《浙江十中期刊》1921年第1册。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大城市中确实呈现出“政治救亡压倒思想启蒙”的趋势,而地方精英们思考更多的则是迫在眉睫的社会问题,又因为社会问题的解决必须以思想的解放为先导,也就是说地方上的新文化运动更直接地表现为以社会改造为最终依归。

其次是地方读书人在推进新文化运动的过程中所呈现的特征。利用刊物媒介的影响力是各地传播新文化的共同手段,不同之处在于承担这一责任的地方社会群体的构成。在温州,不仅有在外接受高等教育尤其是受新思潮激荡的青年知识分子,也有本地处于新旧转型期且偏向开明的新学人士,而且后者有着更深的文化底蕴和地方根基因而更有地方号召力。倡导新思想的姜琦曾指出,那些不肯破除成见的父老们对后辈青年若仍以五行、谶纬、报应这些思想去加以束缚,相当于是一种剧药,会毒害他们的新生命,妨碍他们进步,从而阻碍人类的进化。所以,若要实现社会进化必须先极力启发后进、诱导青年,以造成“青出于蓝”、一代强于一代。⑤姜琦:《地方父老与新青年》,《新学报》1920年第3号。在这种理性、开明态度的影响下,即使存在代际差异的地方读书人,仍能够在推进新文化过程中相互配合,思想上的渊源固然在于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不可能是二者的决裂,现实原因则是处于新旧交替时代的新式读书人单凭自身力量无法撑起整个社会大局,必须借助地方原有文化资源来实现改革设想。新一代与老一辈之间的合作过程,既是代际联合,也是新旧嬗递,这也恰恰成为地方读书人自我更新和内部延伸的机制。

(责任编辑:李孝迁)

董丽琼,厦门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生(邮编36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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