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雷雨天

五月，陕北黄土高原上的干旱是极为残酷的。

太阳一出来，铺天盖地的火焰便自湛蓝的天空降下，把清晨留存在沟沟岔岔里些许凉爽的潮气猝然吞噬殆尽。远远近近，梁上沟下，只有刺眼的阳光、毒辣的阳光在无情地燃烧着、燃烧着。

高原毫无生气和力气地瘫卧在蓝天下，佝偻着身子，无奈地忍受着这五月骄阳的狠命鞭笞，显得痛苦而疲惫、衰老而绝望。最可怜的是那些生长在黄土高坡上的糜谷们，正需要雨水来滋润的青枝嫩叶全打了卷，恹恹若病地耷拉着脑袋，生命的汁液很快就会被火热的太阳和干坼的黄土吸干；照这样下去，等不到开花结果，它们就会被拷打成一把干草，这是多么令人疼心的事情啊！看上去，那些田头地畔的杨树、桐树、柳树们似乎还好一些，但同样也失去了以往绰约的风姿，一棵棵无精打采地像攥在了恶魔的掌心。村里村外听不到鸡鸣狗叫，也没有驴吼马嘶，一切都被这憋人的高原烈日制伏，一切都在苦难着喘息着忍受着，屏声敛气地等待着注视着冀盼着……

忽而，从那高高的黄土崖上，传来了几声粗犷而干涩的信天游：

五月里来五端阳，

雄黄烧酒艾葉香；

软米粽子包沙糖，

想亲妹妹嘴冒火。

……

土地是焦渴的，蓝天是焦渴的，男人们同样是焦渴的，甚至爱情也是焦渴的。此刻，即便是再深情、再甜蜜的信天游，也很难溅起女人们心底的潋滟了，因为她们的心海里同样也是焦渴的……高原已经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下一点雨了，高原的晴空需要痛痛快快地炸出几声响雷，高原的土地需要痛痛快快地接受一场飘泼大雨的洗礼，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霹雳催雨的季节啊！

而整个天空却赤裸着没有一片儿云，也没有一丝儿风，甚至连一块好的荫凉也找不到。老人和孩子们都躲在幽暗的黄土窑洞里睡觉了，男人们则无法安心地在凉爽的石板炕上做梦。他们顶着火辣辣的阳光，脱光身子，挤着目光，尽力去寻找一些杂七杂八的家务活儿来做；只有不停地干活，他们心里似乎才感到好受些，才能排散出一点这焦渴的烦躁。这时候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还是那辛辛苦苦耕耘了一个春天的土地，看在眼里，就疼在心上，这种痛苦完全可以整跨他们那山崖一样的身板。他们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老天爷，结伙踩着能煨熟山药蛋的黄土到山顶的龙王庙里祈雨许愿。抬着龙王爷的香木楼子，在披红挂绿神汉的引领下，吹着唢呐放着炮仗，唱着神歌跳着神舞，踏出滚滚黄尘，几乎跑遍了这里的山山峁峁。然而，一天又一天，老天爷依旧冷漠着没有一点儿反应。于是，他们的脾气就变得越来越坏，村前村后就不时有了他们粗犷而干裂的嘶喊和咒骂。

女人们则因为男人们惆怅而惆怅，因为男人们焦灼而焦灼。在这极热的天气里，她们一般不会走出自家的院子，因为外面太寂静、太闷热了，到处是白花花的太阳，到处都让她们感到怯生生的怕。这时候，她们多数是在窑洞里做一些农忙时丢下的针线活，也有好清洁的小媳妇们把门牢牢拴上，擦洗一把自己被汗渍浸透的身子。更有胆大一点的女人，则会带上自家的狗，三三两两到村边小河旁洗几件衣服，其实最主要的是她们想跳进那清澈而温热的河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一澡。可等她们把身上的衣服脱得像男人们那样光格溜溜时，倏然从不远处的枣树林中飘起了一个男人唱信天游的歌声：

玉米缨缨一簇簇毛，

哪搭搭看你哪搭搭好；

我有我的老婆你有你的汉，

看上你的俏身身能咋办？

女人们先是一怔，然后叽叽呱呱地笑出了声，她们毫不惧怕这些插科打诨的东西，她们已是有儿有女的过来人了，她们有的是对付这些瞎起哄男人们的硬本领。她们照样把温热的河水撩到自己光滑、美丽的胸脯上，跟着也唱起了信天游。信天游像一群受了惊的蜂，嗡嗡地扑了出来，纷纷去蜇那个厚脸皮的男人：

圪梁梁上站着个谁？

我看你是个量黄米的鬼；

你要走开你就赶快走，

小心臭鞋打歪你狗嘴。

“量黄米”照今天的话就是“泡小姐”。女人们唱着，也嚷着骂着闹着，机灵的狗马上做出了反应，在毒花花的阳光下狂吠起来，枣树林里忽地响起了一串慌乱的跑步声，若一只受打的黄鼠狼般窜向了远处。高原又恢复了它的静谧，烈日照在女人们出浴的胴体上，光洁耀眼……

终于，从遥远苍茫的黄土高原西北边的天空中，暴涨起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来，浓重若恶战的硝烟，向这边沉沉地推进着。高原以其浑厚与博大、焦渴与饥饿，等待着任何残酷的挑战，并决心从这天地决斗的灾难中获得新生。太阳已渐渐地不再主宰高原，它那灼热的烈焰似被滚滚而来的乌云所震慑，利刃正被挫撞，锐气即将溃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雷雨已迫在眉睫！

天边忽然滚过“咯叭叭”似坚冰破裂、干柴断折的声音，接着就是“轰隆隆”一阵闷响。当这横贯天地的震撼顿然砸向高原时，高原不禁打了个悚惧的寒战，开始在这五月的热浪里挣脱着自己，也振奋着自己。很快几道惨白的闪电又从乌云沉重的黑暗里迸射出来，黑暗就涌向了整个高原，高原同时张开了他博大的胸怀，迎接着任何横空而来的灾难。又是“咯叭叭”、“轰隆隆”的声音从高原上空凛然滚过，扑沙沙地洒下一层稀疏的大雨点，在闪电照射下，像银光耀眼的箭镞，敲在干坼火热的黄土地上，犹如敲击在了烤红的铁锅底上一般，瞬间化成一绺热气，随溅起的黄尘湮灭；跟着热浪像饥饿的鲨鱼嗅到了血腥，疯狂地吞噬着任何一点胆敢扑来的雨点，而雨点早已在强大的热浪里倏然消泯，惟有乌云黑得更加厉害了，也压迫得更低了……

风骤起，掀起漫漫黄尘，如挣脱囹圄的魔王，从天地干裂的脊背上无遮无拦地汹涌卷来，乌云迅速吞噬了阳光残余，高原顷刻昏暗难辨，生命如同一齐踏向了地狱之门，而地狱之门已訇然洞开。紧跟着又是一阵闷雷震空、乌云迸裂，铆足了劲的雨倾时就在雷电交织的强音中再也无法遏止地、齐刷刷铺天盖地而来，如万箭齐发，似千枪共鸣，密密匝匝砸在了干坼的黄土地上。高原完全被偌大的雨幕笼罩，身不由己地陷进了这无法令生命喘息的雷雨之中，成一派灰蒙蒙的狂响、酣畅淋漓的绝响！

风，不知什么时候咽噎了它的嘶鸣，只有猛烈的雨在镇压着一切、苦难着一切、战粟着一切。闪电不停地在雨中攒射出它神的狰狞，巨雷自天地间一遍又一遍锤打着高原万物；生命则舒展开一个季节炙烤后的干渴，昂然于这雷雨的滂沱之中，一任痛快淋漓地抽打着，不顾一切地迎头吞咽着清凉的雨水，这是怎样一种生命体验啊！浊黄的山洪开始从四面八方汇集，疯狂撕烂黄土塬后，从危崖上跌落，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山沟里的洪水顿然暴涨，如野马脱缰，似恶虎出穴，咆哮着狂颠着野蛮着，与雷雨之声交响成震撼天地的大音，豺狼猛兽般冲出山罅沟岔，向着遥远的黄河流去……

高原的雷雨往往是来得急去得也快，约莫半个多时辰后，雷声便开始松劲，雨丝也由密变疏，然后稀稀拉拉地随着乌云向东南退去。太阳重新在天空中出现，鲜艳若新生蛋黄，天边浮起了绚丽的彩虹。看吧，高原又获得了一派生机蓬勃的景像：清爽的空气凉丝丝、甜润润地弥散着沙蓬、蒿艾们的香味；零零星星的小树全抖擞起精神在细腻的山风中轻轻地摇晃着，远处的糜谷们也筛落浑身雨点在鲜艳的阳光里焕发出了少有的生机；漂亮的山雀在翠绿的沙柳间飞来飞去，啁啾出优美的鸣唱。山崖青幽幽蓝幽幽的，土地潮润润情润润的；一切都是那么爽身而美好、那么宜人和迷人。忽地有人在前边的山峁峁上唱起了信天游，你不禁会为此一动，这是怎样一派令人陶醉的西部风光啊——

羊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

咱们见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

咱们见不上那个面面呀招一招手 。

……

陕北的五月是用天火烧出来的，是用干旱烤出来的，雷声砸出来的，也是用情感和汗水泡出来的！走进陕北的五月，你处处都能体会到这方水土、这方生命所具有的那种坚强、那种不屈、那种豪壮，那种历尽艰难而又岿然昂首的大筋骨、大气魄来！

单振国，中国作协会员。政协神木市第九届常务委员。神木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主任。陕西省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随笔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