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的女性意识

2017-08-10 02:18韩丽霞
中国苏轼研究 2017年0期
关键词:苏轼

◇韩丽霞

苏轼词的女性意识

◇韩丽霞

女性意识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女性意识,其性别主体为女性,是指从女性的视角来看待事物,并以女性的眼光来体察生活,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种自我意识。广义的女性意识,作者(不分性别)以女性为焦点,关注她们的生存状态和情感世界,从而表现出一定的情感判断与态度倾向。此外,还需注意的是,宋词的女性意识侧重于词中的女性形象,以及词人对女性的情感态度。

曲词自唐末五代起渐兴,最初的功能主要为娱宾遣兴,需要“十七八女郎,手执红牙板”来佐佑浅斟低唱之欢,歌伎遂而成为词作传播方式中最直接的途径。“青春才子有新词,红粉佳人重劝酒”(欧阳修《玉楼春》 ),可以说,出于应歌作词、配乐而歌的需要,词作的创作风格呈现出女性化的特点,即“男子而作闺音”。

苏轼在词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现存三百多首词中,或直接吟咏女性,或是借女性口吻言自身幽怀。我们暂且把这一类词统称为女性词,它们在苏轼词集中占据了较大的比重。除了词中出现的女性形象,词人的女性观以及影响因素更值得我们深入探究。与此同时,因女性意识而引起的写作方式与风格的转变,对词体演进也有着重要的意义。苏轼对五代词专写儿女情态的传统畛域进行了开拓,有些词彻底摒弃了花间传统,直抒胸臆,如《江神子·猎词》。而有些词则保留了五代词之形貌,展现与女性有关的意象,但却将个人情志与女性形象融合起来。可以说,正是这一类词作体现出婉约与豪放的张力,构筑出独特的词美特质。目前学术界已有数篇论文对此加以阐述,为本文的写作提供了一些思路,但论述多有陈陈相因之感,且多数论文缺乏从女性意识的视角来探讨它与词体特质、发展与演进的关系。本文致力并期冀深化这一问题的研究。

一、苏轼词中的女性形象

女性描写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素材很早便出现在中国的文学作品里。从《诗经》开篇令人“寤寐求之”的窈窕淑女到齐梁宫体诗中“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的红粉娇娃,再到唐传奇里“高情逸态”的丽质佳人与重诺明理的豪情侠女,这些形态各异的女性形象可谓呈现出花团锦簇的艳丽芬芳,也为后世文学作品塑造与刻画女性形象提供了可资借鉴的传统与素材。然而,相比之前的文学作品,宋词因体式特点与时代风气的转变,词中的女性形象呈现出自身独有的魅力。苏轼处在宋词发展的关键时期,他的女性词可以说具有某种实质性的变革。在分析词中的女性形象时,以下几点值得引起我们深入思考。

(一)词之体式与女性形象

清人田同之《西圃词说》云“词之为体如美人,而诗则壮士也”,诗词之别历代诸家多有辨析。于词而言,欧阳炯《花间集序》云:“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可以说,词从产生之日起,便具有了一种浪漫的色彩,它的题材以歌唱花前月下、男欢女爱为主,风格也呈现出香软丽蜜、绮罗香泽之态。

“词为艳科”的这一特性直接影响了宋词中所描写的女性与其他文体有着巨大的差异,创作者“花艳红笺笔欲流”,而歌者“从此丹唇并皓齿,清柔”(《南乡子·用韵和道辅》 )。因此,与女性有关的物事便被涂抹上一层浓重的香艳色彩,如“莲步”“香车”“檀唇”“娇泪”,等等。

宋词中出现最多的女性形象是歌儿舞女,这也与当时的歌伎制度有关。蓄妓之风到苏轼时已风行日久,主要分为官妓、营妓、家妓和私妓。从达官显贵到一般性的官吏皆有蓄妓,以尽宴享之乐,而长官的赴任、迁调等官事活动,也常常会有乐妓迎送往来。苏轼写过多首赠妓词,她们容貌姣美、艺技高超,适逢其会地满足了词作娱宾遣兴的创作需求。“翠袖倚风萦柳絮,绛唇得酒烂樱珠”(《浣溪沙》 )、“轻盈红脸小腰身。叠鼓忽催花拍、斗精神”(《南歌子·楚守周豫出舞鬟,因作二首赠之》 ),这些场景无不体现出觥筹交错、笙歌燕舞的欢娱之态。

若从文本的层面看,在对女性的描写中,宋玉、曹植、杜甫、白居易、杜牧、李商隐等诗人的文句,经常被宋人化用,苏轼也不例外,庄子《逍遥游》中的藐姑射之山上的神人以及“巫山神女”的意象在词中也常常用来代指佳人形象。若言其手,则“十指露、春笋纤长”(《满庭芳》 );若言其足,则“袜罗弓小”(《踏青游》 );若言其舞美之妙,则“掌上身轻意态妍”(《减字木兰花·胜之》);若言其歌声之佳,则“遗响下清虚。累累一串珠”(《菩萨蛮·歌伎》 )。这种从文本上稍显类型化的描写不得不引起我们思考,词中女性形象的虚实之辨。

诚然,苏轼创作的赠妓词中,有些是率性而为,未必反映实际情状,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词本身亦是一种主情的文体,“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苏轼词中有许多作品真挚地表现出对女性的尊重与平等观照,并无虚写的嫌疑,而他的赠内词、悼亡词则更具感人肺腑的情感力。由此,不能笼统地将宋词中的女性形象定义为虚写的符号,还需要结合具体情景做具体分析。

(二)苏轼词中女性形象的呈现方式

细读苏轼的女性词,我们发现他在刻画女性时,往往以精妙的构图将女性之美突显而出,同时带给读者无尽的回味。从他写给家人的赠内词与悼亡词来看,如: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江神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

王弗是苏轼的第一任妻子,16岁时嫁与苏轼,27岁时便不幸离世。根据《亡妻王氏墓志铭》的记载,王弗在婚姻中极尽孝慈与恩义,“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在苏轼的事业上,也“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因而苏轼对她始终感念,“不思量、自难忘”,甚至“年年断肠”。

苏轼此词真切自然,全由心笔写出,不似潘岳“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折”(《悼亡诗三首》其一)这般来曲写天人永隔之恨,也没有细述王弗对他在生活中的照拂与关爱,如贺铸“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半死桐·思越人,京名鹧鸪天》 )这般朴素温存的生活场景,而恰恰选取的是“小轩窗,正梳妆”这一极富优美与赏心悦目的构图方式来进行情意书写。

后人在阅读这首动人深挚的小词时,不仅为苏轼的情深意笃而感动,也将永远记住“小轩窗,正梳妆”那如画般美好的时刻。

苏轼的女性词还有另外一个突出的特点,便是将咏物与艳情融而为一,如: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西江月·梅花》 )

这首词被认为是借咏梅以悼念侍妾朝云(宋代惠洪《冷斋夜话》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用梅格来喻朝云恰如其分。当苏轼贬谪岭南时,“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唯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行”(《惠州荐朝云疏》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不仅是对朝云的赞美,也有词人自明心志之意。

除了家人,对于其他女性,如歌儿舞女的描写,苏轼在描绘她们容貌雅丽的同时,往往赞其“容态温柔心性慧”(《减字木兰花·庆姬》 );并且感其多情体贴,“佳人相问苦相猜。这回来不来”(《阮郎归·苏州席上作》 )。苏轼亦称赏她们的淡雅之美,“故着寻常淡薄衣”(《南乡子·有感》 )、“眉长眼细。淡淡梳妆新绾髻”(《减字木兰花·赠君猷家姬》 )。除此以外,他偶然也在词中记述了其他一些生动的女性形象,如缫丝妇女劳动时的欢乐之态,“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浣溪沙》 ),再如争看州官的乡村妇女“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茜罗裙”(《浣溪沙》 )。

综观其貌,苏轼的女性词既有五代遗响,又有新变之作。如《蝶恋花》:“蝶懒莺慵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午醉未醒红日晚。黄昏帘幕无人卷。 云鬓蓬松眉黛浅。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这首词言少妇春愁。如与张先、欧阳修等人相比,此词并未体现出苏轼女性词的根本变革,而还有一些词却能越出樊篱,体现出可贵的新变。如:

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

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减字木兰花·琴》 )

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龙须半翦,凤膺微涨,玉肌匀绕。木落淮南,雨晴云梦,月明风袅。自中郎不见,桓伊去后,知孤负、秋多少。

闻道岭南太守,后堂深、绿珠娇小。绮窗学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徵含宫,泛商流羽,一声云杪。为使君洗尽,蛮风瘴雨,作《霜天晓》。(《水龙吟·赠赵晦之吹笛侍儿》 )

第一首词不见弹琴者,唯留指尖音。歌伎的形象只在读者的脑海中隐隐而现,而她的琴声却能使人接通千古,遂而给人超尘拔俗的精神享受。《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一词亦有此法。

这二首词虽为赠妓之作,却洗净铅华,并显露“清刚隽上”之势。将笛之质、笛之状、笛之时、笛之事、笛之人、笛之音、笛之曲、笛之功尽笔写出(宋人张端义《贵耳集》评),并由侍儿之绝艺追述个人襟怀,寄语清远。

苏轼在描写歌伎时,又常常呈现出这样一番情景,他在宴饮欢会中,虽极言歌舞之妙,但往往生发悲离之感,二者结合,使词作意蕴悠长。如《菩萨蛮·歌伎》“凄音休怨乱。我已先肠断。遗响下清虚。累累一串珠。”再如《虞美人·琵琶》:“断弦试问谁能晓。七岁文姬小。试教弹作辊雷声。应有开元遗老、泪纵横。”在妓乐描写与人生感慨相融合的这一类作品中,尤为值得称道的是《采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该词为宋神宗熙宁七年甲寅(1074年)仲冬,东坡调任密州知州,途经润州,与孙巨源等游览甘露寺多景楼时应景所作。席间,有色艺俱佳的官妓胡琴佐酒娱欢,晚霞晕染下更衬托其容貌之丽,在此情境下,东坡应求写下这首《采桑子》。词之上片,多景楼中相逢欢饮本为乐事,却因词人多情多感之思、多病之身而心生悲彻,“乐事回头一笑空”是词人对生活的了悟之理。词之下片,苏轼和友人停杯赏乐,在琵琶女子细捻轻拢的美妙演奏下,其微醉丽容恰似江天之际一抹夕阳般娇妍柔媚。在苏轼的眼中,“斜照江天一抹红”实则是将对人之爱与对自然之爱泛化为一,遂而,上片中“乐事回头一笑空”所引发的人生感慨实际并未导向空漠与颓丧,它并非“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白居易《花非花》 )那般悲滞,而是在经过“斜照江天一抹红”的情感体认后,为我们豁然开启了一种全新的人生境界。

二、苏轼词中的女性观与影响因素

苏轼在词中体现出一种进步、健康的女性观,而决定这种情感态度的因素是多方面的。

(一)苏轼词中的女性观

苏轼对于家人充满了柔情与真挚的关爱,他怀念王弗的《江神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催人泪下,若非至情至性之人,便无这首千古悼亡佳作。对于第二任妻子王闰之来说,虽然已是激情退却,但仍然惺惺相惜:

画檐初挂弯弯月。孤光未满先忧缺。遥认玉帘钩。天孙梳洗楼。 佳人言语好。不愿求新巧。此恨固应知。愿人无别离。(《菩萨蛮·七夕,黄州朝天门上作,二首》其一 )

此词作于元丰三年(1080年)七月,寄寓了词人“但愿人长久”、渴望夫妻团圆的期冀。“孤光未满先忧缺”是说月还未圆便开始担心它沦为缺月,实际上是对人未团圆就要别离的担忧。佳人即王闰之,苏轼在《祭亡妻同安郡君》中描述她:“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可见他对亡妻贤淑妇德的高度肯定,并最终与她合葬。

对于朝云,作为苏轼的侍妾,她不仅是红颜知己,更是苏轼晚年生活的精神慰藉,苏轼写给朝云的赠词与悼亡词最多。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浣溪沙·端午》 )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着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殢人娇·赠朝云》 )

朝云“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朝云墓志铭》),于绍圣三年七月病死于惠州,仅34岁。苏轼晚年仕宦飘零,因为有朝云的相伴而得以极大的宽慰。从“纫兰为佩”一词中可以看出,苏轼对朝云不仅是家人之爱,更是对她高洁无私品性的由衷激赏。两首词中所言及的“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佳人相见一千年”实为同义,真挚地体现出苏轼期盼与朝云永久相伴之深情。

除了对家人有着浓厚的情感关怀,对于身份寒微的歌女,苏轼也往往施以最大的同情。如《减字木兰花·赠小鬟琵琶》:“琵琶绝艺。年纪都来十一二。拨弄么弦。未解将心指下传。 主人瞋小。欲向东风先醉倒。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这首词写出了词人对小鬟主人的委婉规劝。也有人认为是苏轼对循守周彦质的戏谑之词,但不论如何,对于年纪尚小、已卖入主人家的琵琶少女来讲,苏轼并不像主人那般责备其琵琶技艺,并且就主人对小鬟的私欲,苏轼也委婉说出“从容等待他”的规劝。

更有一些歌儿舞女,她们不慕名利、不耽辛劳且忠贞不二,这些美好的形象在苏轼的词中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如:

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谁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 )

苏轼《王定国诗集叙》言:“今定国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五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书相闻。”王巩字定国,从学于苏轼,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六月,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受此牵连,王巩被贬宾州监盐酒税。歌女柔奴与他同行,三年后北归。艰苦情状自不必说,但柔奴被问及岭南所感时,非但没有抱怨生活之清苦,反而认为“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这实际上并不是柔奴的逢场作戏之语,而是体现出一种真正的达观境界,是对爱情有着极高的奉献后才获得的心灵归属。

同样,在《满江红》(忧喜相寻)一词中“何似伯鸾携德耀,箪瓢未足清欢足。渐粲然、光彩照阶庭,生兰玉”描写了董毅夫与柳氏二人甘苦与共、忠贞不渝的爱情,其中更有对柳氏“忘情于进退”“欣然同忧患,如处富贵”之高洁人格的赞颂。

(二)影响苏轼女性观的重要因素

本节从时代风气与个人情志两方面来探讨影响苏轼女性观的重要因素。

1.爱情意识与宋世风流

在文学发展的进程中,晚唐五代的恋情题材明显增加,吴融在他为贯休所写的《禅月集序》中对李贺以后的文学现象批判道:“下笔不在洞房蛾眉、神仙诡怪之间,则掷之不顾。迩来相教学者,靡曼浸淫,困不知变,呜呼!亦风俗使然。”虽是批判,但也从侧面反映出中唐以后人们流连风月的意识。

但总体而言,男女之情在以往的文学体裁中表现得并不充分,之所以在词这一文体中得以大行其道,是多方面的原因促成的。其中,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人的情感,或说爱情意识,在宋代得到极大的张扬。同时因宋代文化的特点,又将这种意识引向一个相对健康的发展轨迹。宋词对于爱情的歌咏,尤其是对夫妻之爱的表达,也是时人爱情意识发展的佐证。

相比之下,《世说新语·惑溺》载:“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魏晋时期是人的情感发展的重要阶段,而对妇至情至笃的荀奉倩仍因此受到讥诮。宋词以前,浩若烟海的诗作中专门创作的赠内诗或悼亡诗也只是冰山一角,这种情况到了宋代有了根本的转变。一则因词体满足了言情的需要,一则因宋人的爱情意识得以极大的张扬。

这同时也体现出宋代在经济、文化的空前繁荣下,人的情感充分发展,彻底激发出士人对美好感性生活的享受意识。冷成金先生指出:“宋词繁荣的文化动因主要在于所谓的宋世风流。狭义的宋世风流是指浅斟低唱、歌舞宥酒的都市生活风尚,广义的宋世风流是指汉唐政治本体意识的消解,宋学与禅学的入世转向相融合,政治—文化政策和经济—商业政策的宽松,传统规范与现实风情的融会,士林风流与市井风俗的合拍。”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在经历了唐诗的文学高峰后,“主情”的词在宋代可以大放异彩。

2.文士精神下的自由人格

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言,“考吾国社会风习,如关于男女礼法等问题,唐宋两代实有不同”“唐代当时士大夫风习,极轻视社会阶级低下之女子”,所以“元微之于莺莺传极夸其自身始乱终弃之事,而不以为惨疚。其友朋亦视其为当然,而不非议”。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类似的持论,引发笔者思考产生这种现象的根源所在。

可以说,文化发展到了宋代,由于理性的灌入以及儒学复兴背景下士大夫道德意识的加强,“无论就思维方式或行动风格说,宋代士大夫作为一个社会集体都展现了独特的新面貌,相形之下,不但前面的汉、唐为之逊色,后来的元、明、清也望尘莫及。”苏轼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文人政治”的时代,这个时代造就了苏轼特殊的人格境界,既为他提供了施展政治抱负的广阔天地,“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又使他在仕宦偃蹇之时,始终能够穷达进退、从容裕如。苏轼以极强的理性观照现实,并建立起审美的人格境界,在这样的思想形态下,必然体现出一种积极健康并追求平等的女性观。

三、苏轼女性词演变的词史意义

苏轼词中对女性形象刻画方式的变革以及他所持有的平等的女性观,体现出重要的词史意义。

(一)“以情为本”:苏轼对世俗精神的雅化

冷成金先生指出:“苏轼在词史上的所有贡献,都取决于他是这一时代之‘情’的表达者。苏轼使词雅化,在词的题材和词艺上的种种贡献,不仅使词真正成为表现宋代世俗精神的艺术形式,更重要的是把以人的感性为基础的世俗精神提高到了生命本体的高度,从而使宋代的世俗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正统,同时也使词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艺术形式从后台走向前台,成为正统的艺术形式,这就是苏轼的‘为词立法’。”

苏轼对词的雅化直接导向了对世俗精神的雅化,而词的雅化离不开他推尊词体的创作活动,其中最直接的方式便是“以诗为词”。词从产生之日起,便一直被视为小道,其花前月下、浓香蜜软的格调始终饱受攻诘。

但苏轼认为词“盖诗之裔”(《祭张子野文》 ),他从观念上并无轻视词体之意,遂而在创作实践上,除了保留原有的花间传统,还创作了大量的有关哲理、山水、农村、怀古、悼亡、贺寿、壮怀、嘲谑等题材的作品,无怪乎刘熙载在《艺概》中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也正是因此,才“词至东坡而始尊”。

苏轼“以诗为词”、为词立法,学界的论述多援引其豪放之词,而笔者认为,虽然诸如《江神子·猎词》等富有横槊气概、英雄本色之词极具“逸怀浩气”,使人“超然乎尘垢之外”,但对苏轼“以诗为词”的探讨并不能抛开他所创作的女性词。如将其放在唐宋词的发展历程中看,正是他对女性刻画方式的转变以及对女性情感态度的时代引领,才使得词这一具有女性化特征的文体真正从“绮罗香泽”中寻找到一种更为理想的词体特质。

苏轼在词中多用典故,但却能十分和谐地将物事与词意结合起来,“用事而不为事所使”,如上述所引《定风波》(谁羡人间琢玉郎)等。他的一些作品还被认为有比兴寄托之意,如: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贺新郎·夏景》 )

此词的旨意,诸家多有分歧,一说悼念朝云,“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来指陈朝云伴苏轼随行岭南一事,以显其高洁光辉的人格。一说是为官妓秀兰而作;另有一种解读,如项安世《项氏家说》卷八云:“苏公‘乳燕飞华屋’之词,兴寄最深,有《离骚经》之遗法。盖以兴君臣遇合之难,一篇之中,殆不止三致意焉。”

项氏此说虽不能得到广泛认同,但诚如谭献所言“作者之心未必然,而读者之心何必不然”。“浮花浪蕊”之句引韩愈《杏花》典故,在此形象地表现出特立独行之概。苏轼将人事与物事融而为一的书写方式,笔致婉曲、迂回缠绵,托意高远,营造出丰富的审美意蕴。

(二)“运笔空灵”:婉约与豪放的张力之美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永遇乐·徐州梦觉,北登燕子楼作》 )

唐代贞元中张愔守徐州时娶关盼盼为妾,住燕子楼。张死后,关盼盼因念旧恩,不肯再嫁,独住燕子楼十余年。因其悲情而又悲壮,多为后来文人词客吟咏。

苏轼此词作于元丰元年戊午(1078年)。此年十月,据说苏轼曾梦到登览燕子楼,次日作此词。上片追述梦中所见,极言燕子楼的清寂美好,使人如临佳境;下片以盼盼旧事,抒发人生无常之慨叹。使事用典,了无间隔。

词作开头“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如若散文一般,冲口自然,若和唐人白居易所咏盼盼的一组诗相比,则更能体会出苏轼独特的词法与情怀。白居易诗云:“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着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白诗以细腻的笔法与情愫为我们呈现出盼盼独守燕子楼的凄然场景,极言其幽怨之深。苏公在此加以深化,所咏所述并不局限于一时之情事,而是将这种对女性的浩叹与历史的神思融合一体。“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苏轼在这首词中表现出强烈的历史悲剧意识。

这种化实为虚、虚实交错的创作手法,构筑出一种迷离惝恍的艺术之境。胡仔评其“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之处,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苏轼这一类女性词既有婉约词之细腻笔法,又寓意高远,运笔空灵,营造出悠远的意蕴之美。

结 语

词是一种主情的文学形式,一种诉诸视听的音乐文艺。它的兴起和繁荣,离不开歌伎的推波助澜,歌伎亦是构筑有宋一代文士风流中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因此,宋词中出现了大量的女性形象。

苏轼以龙骥不羁之才、海涵地负之力,对宋词的发展与变革起到了有力的引领作用。他在刻画女性形象时,刻意突出她们的女性之美,在构图与句法上往往匠心独运。同时,因其审美的人格境界,体现出男女平等的理性观照。

苏轼的女性词具有重要的词史意义。“以情为本”的理念使得宋代世俗精神得以雅化,确保了以艳情为宗的词体走向更加健康的发展轨道,而非流于媚俗;同时,在笔者看来,苏轼对词的新变除了称许那些直接书写个人襟怀、透显豪迈之气的作品外,我们也更应该关注他对那些绸缪宛转之作的新变,从而使词具有韶秀之味,而非流于粗豪。这些词美特质与他对于女性的刻画方式以及平等的女性意识都是息息相关的,若从这一点来理解苏轼为后人所指出的“向上一路”(王灼《碧鸡漫志》 )或许也未尝不可。

注 释:

[1]相关问题比较重要的论文或专著有:孙艳红《宋词的女性化特征演变史》第六章,2012年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白岚玲、张宁《论苏轼女性词的继承与新变》,《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孙晓虹《苏轼词中女性形象研究》,2008年延边大学硕士学位论文;赵海菱《东坡词的女性审美观照》,《社会科学辑刊》2004年第2期等。

[2]凡引古代词话,均据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

[3](唐)赵崇祚集,(明)汤显祖评,刘崇德、徐文武点校《花间集》,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4]凡引苏轼词,均据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

[5]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凡引苏轼散文皆据此本。

[6] (南朝宋)刘义庆撰,(南朝梁)刘孝标注,朱碧莲、沈海波译注《世说新语》,中华书局2011年版。

[7]冷成金《唐诗宋词研究(修订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8]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三联书店2004年版。

韩丽霞,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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