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荒野

2017-08-11 00:44张宇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2期
关键词:缪尔利奥波德荒野

张宇

虽然每一个人都深知环境在日益糟糕,但我们对于工业文明的依赖犹如罗盘葵深植于土地下的根茎般无法剥离。

把一个人一生行走的足迹勾画起来,就是这个人在这个星球上留下的签名。约翰·缪尔的签名是恢弘的。他走过森林与沼泽,也走过河畔与冰川,走过内华达山脉高地,也走过约塞米帝峡谷,他终其一生行走于荒野之间。简·莫里斯有一本书,名为《世界:半个世纪的行走与书写》,若把其改为《自然:半个世纪的行走与书写》则正是对约翰·缪尔一生的真实写照。

约翰·缪尔一生共有60多本日记,他的不少著作就是以日记的形式出版的,比如《墨西哥湾千里徒步行》和《夏日走过山间》。读毕这两本书,我在想,在他当年的日记里面除了有每次旅行时对所到之处自然景致的文字记录,应该还有他画的兰伯氏松素描,或许还有一缕白花仙灯百合的香气,夹着一片干瘪平整的红冷杉羽状片叶,或许还有道格拉斯松鼠的齿痕,但更多的肯定是约翰·缪尔对自然的敬畏与热爱。

《墨西哥湾千里徒步行》记录的是约翰·缪尔在1867年一次长达1000英里的荒野徒步之旅。那一年,29岁的约翰·缪尔只身从肯塔基出发,途经田纳西、佐治亚、佛罗里达,走过当时仍残留着南北战争遗迹的美国南方,直抵墨西哥湾。他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简单的行囊、一个植物压平器,以及《伯恩斯诗集》《新约》《失乐园》这3本书。约翰·缪尔当时的旅行攻略也很简单,“就是选择我能找出的最荒野、森林最茂密又最省脚力的路线向南行,以能经历的最大范围的原始森林为目标”。

用现代的眼光来看,这次旅行是一次彻彻底底的穷游。一路上,约翰·缪尔常以最廉价的饼干、面包充饥,还会一边紧张地提防鳄鱼出没,一边在又黑又静的溪流中洗澡。他有时住东倒西歪的小旅店,有时敲农户家的门借宿,有时干脆“以大地为床,以大树为伴”。有一次,他睡在了一座墓园里,早上醒来时才发现,昨晚的枕头竟是一个坟堆。约翰·缪尔调侃道:“虽然我不像身下那人睡得那么沉,但也精神饱满。”于他而言,采集到的植物标本,沾满朝露的热带花朵,柔绿色的森林海洋,从坎伯兰山顶俯瞰的景致……这一切都是自然对其艰辛和痛苦的一种高贵补偿。

1869年,约翰·缪尔将自己在内华达山脉的放羊之行写成了《夏日走过山间》。由于囊中羞涩,无法负担此行花销,约翰·缪尔受雇于一位牧场主,帮其放羊以换取食宿。这本书中不仅有约翰·缪尔对于约塞米蒂天空与云朵、峭壁与树林、峡谷与溪水、鸟雀与熊兽生动详细的文字记录,还增加了素描。

没有亲眼看过野外风景的人不能领略自然之美,亲眼看过的人也未见得就可以。现代文明和自然荒野的矛盾并非最先体现在土地用途的争夺,而是审美感知的差异。在《夏日走过山间》中,约翰·缪尔写道:“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观光者对周围壮丽的景色漠不关心,但却不惜花费时间和金钱,忍受长途车马劳顿来到这著名的山谷。”对于美的感知,“穿着光鲜靓丽却只会吓跑小鸟和松鼠的观光客”代表着大多数人,他们以征服者、猎人或经济学家的视角在检阅自然。在他们看来,花钱来到一座山谷与花钱买一件最新款的潮服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自然存在的意义是取悦人类,一切皆为人类而存在。约翰·缪尔则代表着另外一类少数派,这一类人对自然怀有谦卑之心,反对以人为最高标准评价自然中的动植物有用或没用。他们用融入荒野、尊重自然的方式欣赏自然之美,崇尚自然本身的高贵与迷人。

半个多世纪后,一个同样赞同“人类并非万物的主宰,而只是生态系统的一员”的生态学家在威斯康星州买下了一座被遗弃的沙地农场。威斯康星州的农场曾是约翰·缪尔少年时期学会“把动物当成同等的生物来了解,学会尊重它们,爱它们,甚至赢得它们的爱”的地方,但六七十年后,当奥尔多·利奥波德来到此处时,多处农场已在资源被耗尽后惨遭抛弃。

美国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

利奥波德和约翰·缪尔一样,都是少数派,他在《沙郡年记》中写道:“只有和我一样的少数人会认为,看到大雁给我带来的快乐要比看电视所得到的快乐更生动自然,寻找一朵白头翁花的美妙情趣与言论自由一样,都是不可剥夺的权利。”

《沙郡年记》的其中一部分,写的就是利奥波德和家人在威斯康星州沙地农场度过的一年。“在人们称为一年的由始至终的循环中存在着可以推定发生日期的事件”,比如臭鼬的足迹标志着一月,大雁的归来代表着三月,雄丘鹬的空中之舞昭示着四月和五月,罗盘葵第一次开放预示着七月,美洲落叶松转为暗金色是十月,在冬天的时候,给一只山雀戴上编号65290的脚环,这是十二月。这一年利奥波德以地质为时钟,以自然为日历,欣赏着岁月更迭最本来的样子。

利奥波德以学徒般谦卑的心观察着大自然展示给他的一切,甚至是春潮来临时,从上游漂来的一块旧木板。他会从木材的种类、大小,上面的油漆、钉子,是否磨损或腐烂等方面多多少少地拼凑出一些这块木板过去的经历。每块旧木板都有独特的经历,只是这经历总是无法为人所知。“尽管老木板的自传这种文学形式尚未在大学校园里讲授,但是任何一个河岸边的农场都是一个传记图书馆,使用锤子和锯子的人可以在这里随意阅读。河流每次涨水,都会让馆藏增加一些新书。”

在锯倒一棵有80圈年轮的橡树后,利奥波德还会审慎地面对那两堆旁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橡树锯屑。在他看来,那可是些“写满历史的细小木屑”!读着利奥波德通过一棵橡树的年轮所写出的威斯康星州19世纪60年代至20世纪30年代自然简史,我不止一次惊叹于这位生态学家出众的文笔和他精准的切入角度:有什么能比樹木年轮那一圈圈的同心圆更适合记录自然的年表?我甚至开始怀疑,也许当时他并没有把整棵橡树都劈成木材,也许他留了一个木桩,用铅笔在一圈圈的年轮上写着当年的自然历程:1908年,森林大火,本州失去了最后一只美洲狮;1907年,一只流浪猞猁,在寻找乐土时搞错了方向,不幸身亡。

利奥波德,一个会在四月的某天拾起一块旧木板,认真聆听着它讲述自己故事的人,一个会边锯橡木边追忆自然史的人,一个心甘情愿把13年时光全部花在一处废弃的沙地农场种树的人。这样的人,和约翰·缪尔一样,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大自然最虔诚的信徒。

利奥波德在弗兰波河附近野营时,曾遇见两位年轻的冒险者。两个划着独木舟的大学男孩在河流的拐弯处出现,向利奥波德询问时间。他们的表停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过上了没有钟表、汽笛或收音机,只能依靠太阳来判断时间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让他们兴奋又不安。没有人给他们提供三餐,如果不能捉到鱼或野味就要挨饿;没有水上警察提醒他们避开河水中的暗礁;没有向导告诉他们,哪种木材可以成为充分燃烧的木炭,而哪些只会冒烟。两个男孩告诉利奥波德,这次旅行结束后他们就将加入陆军。

1948年,利奥波德回顾自己一生游历之处,在《沙郡年记》里记下了那次在河边的偶然碰面:“在校园和军营这两种存在严格管制的生活之间,这次旅行是一个插曲。他们对简朴自然的野外之旅倍感兴奋,不仅是因为新奇的感受,也是因为可以充分享有犯错误的自由。荒野让他们第一次尝到对明智行为的奖励和对愚蠢行为的惩罚,这本是每个林地居民每天都要面对的,但是文明已经制造了上千个缓冲器来减缓自然的奖惩。在这一特殊意义上,这些男孩是独立自信的。或许每个年轻人都需要偶尔到荒野中旅行,从而了解这种特殊自由的含义。”

利奥波德写《沙郡年记》时正值美国城市化狂飙突进的时代,他也早已看清了美国政府并不会为了土地和土地上的所有生物而“略微轻视一下业已泛滥的物质享受”。面对一条又一条通往乡村和荒野的公路,面对一个又一个物种的消失,他用自己的財力对一个农场进行的生态恢复,着实杯水车薪。他开始选择书写与记录。这本书的前两部分就像鱼饵,利奥波德希望通过自己对于乡野间优美景致的描写与叙述勾起读者骨子里对于自由和美的向往。当读者上钩后,利奥波德则在最后一部分论述了土地伦理和环保美学,试图以此激发人类的良知与道德。

他的希望实现了吗?在70年后的今天问这个问题犹如朝山谷呐喊,孤独的回音也会很快消弭。

现在,地图上不再有任何空白点可供发现,荒野也愈发稀少。现代人可以通过工业文明获取一百种自由和美。除了贝尔,几乎不会有人会冒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风险去自然中探险。虽然每一个人都深知环境在日益糟糕,但我们对于工业文明的依赖犹如罗盘葵深植于土地下的根茎般无法剥离。高速飞驰的现代文明是一列不知奔向何方的列车,而坐在上面的人,没人敢跳车。当我合上《沙郡年记》时,我感觉像是在这列火车停站时去月台上抽了支烟,我知道,不久,我就会重新走上车去。

《沙郡年记》

作者:[美]奥尔多·利奥波德

译者:李静滢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出版年:201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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