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悲剧意识

2017-08-17 21:03刘希言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悲剧意识

刘希言

摘 要:悲剧,作为一个古老的美学范畴贯穿于中国古代文化发展的始终。中国的原始神话与古代文学作品中不乏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的存在。虽然囿于民族性格、道德结构、哲学思维等原因中国的悲剧文化在历史发展中发生了某种变异,但这种转化与升华却在某种程度上彰显了民族性格与文化特色。

关键词:悲剧意识;悲剧精神;原始神话;死亡焦虑;儒道文化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7)21-0083-02

一、前言

关于中国文学中有无悲剧的问题一直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话题。西方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将悲剧看做是最高的艺术形式并对悲剧问题给予了高度重视。而中国古代文论中是没有悲剧的概念的。一直到20世纪初,中国学者才开始引进并进一步阐发这一文体,也试图用这一美学范畴来品评和解释我国传统文学作品的创作。

作为中国近代引入西方悲剧观念的第一位学者,王国维先生却同时从“吾国之文学缺乏厌世解脱之精神”的角度否定了中国悲剧的历史存在。①持同样观点的还有朱光潜先生,他从“悲剧认定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标准出发,同样严厉批评中国传统戏剧的“大团圆”模式,认为这种大团圆模式消磨了悲剧最重要的美学特征——在受难与反抗的斗争中表现出“崇高”。②

但是明确“悲剧”的内涵后我们可以发现,两位先生的否定是在“悲剧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层面提出的,可将作为戏剧类型的悲剧拓展至审美领域后我们不难发现,关于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大量真切的体现。

二、中国悲剧性文化的历史存在

(一)原始神话与悲剧精神

“神话”作为人类集体无意识的积淀,自产生之日起便与悲剧意识同在。在人类早期生产力水平还比较低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在面对干旱洪水、生禽猛兽以及自然变化等各种无法解释也不可避免的悲惨现实时,自然而然地将这些现象的始作俑者归因于某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秘力量。这一朴素的世界观也促成了人类最初文学艺术形式的诞生—神话的出现。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起源,中国古代神话一方面通过塑造创世万能的“神”一形象,来表达人类对于自身渺小性的认识和对偉大自然的崇拜与依托。另一方面也借助塑造各种神人参半或异于常人的“英雄”形象,来表现人类的本质、彰显出人类的力量。

与西方神话的悲剧性结局一样,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以身试百草的神农,以及盗息壤治水的鲧,都不幸在表面上败给了掌控万物的自然。然而正如杨丽娟在其《世界神话与原始文化》中所说的那样:“夸父是中国文化史上第一个仰望太空思考神思的人,是中国先民中第一个理想主义者。在象征意义上说,从‘逐肉到‘逐日的转变是人生质的转变,夸父逐日的故事显然蕴含着远古先民对生命意义的重新思考。”③帕斯卡尔说,人是一颗脆弱的芦苇,但其伟大之处全在于其思想本身。正是这些苦难与悲剧,使我们的先祖们越来越意识到人与自然的分离,他们的自我意识日渐觉醒;也正是这种不屈从于命运的摆布而做出的不懈反抗,换回了人类“生命意志的喜悦”——精神的永恒胜利④。由此可见,这种由悲剧意识唤醒的悲剧精神不但反映出先民们对世界人生的看法,更赋予了原始神话以无穷且永恒的魅力。

(二)死亡焦虑与悲剧意识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有走向终结的时刻,而对于这一必然命运的反思,代表了人类自我意识的最初觉醒。我们的祖先在面对自然时所表现出的诸多无端的恐惧,表面上是源于对自身力量渺小的认识,深层次上其实是对于生命之有限性的焦虑和死亡之必然性的恐惧。而文学,作为人类传达思想感情的载体,自诞生之初便难以脱离死生之题。

日本学者中村元认为:“中国哲学家对于人死后的命运极不关心,他们认为询问死后问题对世界是没有用的,因为甚至连当今的世界都无法很好的理解。”⑤这一论断显然是依据孔子的那句“未知生,焉知死”而来的。这段话表面上给人以孔子本人对死亡一事讳莫如深的感觉。但实际上,孔子是站在将死亡看做是生之延续的角度来告诫人们珍惜时间的。作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孔子比常人有更多的死亡焦虑,他一面感慨时光易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面悔恨个体之生命有限“吾生有涯,而知无涯。”而这种关于死亡的悲剧意识在中国古代文学中自古有之。

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屈原那里,就已经发出了关于“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嗟叹。而将这种无奈充盈至整个社会的,还要属东汉魏晋时期:“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古诗十九首》;“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曰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陶渊明《杂诗》之三)……处在动荡不安的社会转型期的诗人们,在对现实的自由观照中传达出一股“世纪末”情绪,也正是这种“感人伤世”的悲剧性情怀,标志着“人之觉醒与文学之觉醒”时代的到来。在此后历代文学作品中,也不乏这种“死亡焦虑”下的悲剧意识:无论是对“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洞察,还是为“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纠结,亦或是形成类似于“迢迢不断如春水”的各式闲愁,这些从中衍生出的固定意象:朝露、落花、流水……不仅共同被赋予时光易逝、生命短暂的文化内涵,也同样传达出一个共同的主题:对于生命之有限与欲求之无限的矛盾心理。

由此观之,死亡意识作为人类存在的根本性认识,注定了悲剧意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必然存在。

三、中国悲剧性文化的转移与升华

尽管对于生的留恋与对死的恐惧是全人类与生具有的,但对于“悲剧性”问题的认识与处理上,中西方却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西方从宇宙-人类-文化三个来源,对于悲剧的本质及特征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并逐渐形成一条系统化、理论化的文化脉络。⑥而中国古代文论中不仅一次也未提到“悲剧”这个概念,而且于此相关的说法也极其罕见。有学者就将这种现象看做是中国悲剧意识的消解。但笔者认为,与其说这一“文化缺失”的现象源于中国人对于“悲剧必然性”的释怀,不如说是对于这种死亡恐惧的加深、转移和升华。关于这种认识,可以从中国古代文化两大源流——儒道哲学中得到证实。

(一)不朽冲动与美人迟暮

“人在死亡意识觉醒之后的第一个超越意向应该是不朽冲动”⑦。而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入世情怀恰好为士大夫们指明了一条不朽之路。但由于这一愿望只有通过君王和朝廷才能实现,所以古代文人对统治集团有极其强烈的依赖性。再加之具有局限性的君主专制体制将大批有真正的政治才能的知识分子长期排挤在外,由此就产生了“不朽冲动”与“美人迟暮”的矛盾。可以说,这一对矛盾不仅贯穿于中国封建文化的始终,而且最能代表中国古代文人的悲剧意识的源头。从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到陈子昂《感遇》“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再到陆游《书愤》“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这些将怀才不遇与死亡焦虑合二为一的诗句,不仅表现出家国沦丧、政治失意、身世浮沉等情感破灭之悲,也同时传达出对统治阶级昏庸无能之“愤”,对自身“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壮”。这一“悲愤”一“悲壮”,同样带给文学以极其强烈的美感。

然而,悲剧的美感不只在于展现命运的不公,“身在江湖”却“心悬魏阙”的士大夫们用“发愤著书”的行动证明了人生意义的永恒。“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⑧在个人的主观意志与社会的客观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下,传统的知识分子以其不屈的进取精神和伟大的人格力量,化悲愤为动力,这无疑是对死亡悲剧意识的升华。

(二)出世无为与回归自然

庄子作为道家哲学的集大成者,在对于人生本质的问题上,与尼采的悲观论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他认为“人之生也,与忧惧生。”(《人间世》)这种“忧”便是对于死亡的焦虑和恐惧。通常认为,庄子的“齐生死、等万物”的思想是对于死亡之必然的豁达与超越。但实际上,畏死才会谈死,才会尝试通过“超然于物”的方式获得人生的“逍遥”。而对于如何超越死亡,道家提出的是一条与儒家截然相反的道路:出世无为与回归自然。对于这一模式的践行,或者意识到要“安常顺命”:“万物变化兮,固有休息……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贾谊《鵩鸟赋》);或明白到要“避世隐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或者直接领悟到对于人生的苦难,应“豁达”处之,例如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所表达的那样。而由这种出世思想直接演化而来的,是一种极端的“虚无主义”思想。但无论是“虚无以自律”还是“虚无以享乐”,都是对认识到人生悲剧性后的消极抵抗,所以这种“乐”的本质实际上是对于“悲”的转化,但绝不能将其视作乐天文化。

道家的出世思想,为中国文学提供了一双达观生死的慧眼。但这并不能说明,中国古代文人由此真正看轻了生死,真正由悲剧意识走向了乐观主义精神。他们这样做一方面是出于知识分子对于个人价值的评判和道德操守的自律,另一方面便是受“懷才不遇”境况的影响。可以说,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身上最具有悲剧性的一面,就是这种“身在江海”与“心存魏阙”之间的矛盾。失意的他们,表面上从道家的理论中获取安慰,骨子里却在期待“走向正途”。这种纠结在两种异质文化中的痛苦,不仅贯穿于中国古代文学的始终,也注入到中国人的传统思想形态中,成为一个民族的性格标识。

四、结语

由此观之,中国从上古神话以及其他文学作品中保留下来的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在漫长的文化发展历程中,囿于民族性格、道德结构、哲学思维等原因逐渐变异。但这种异化不是意识形态的消解,而是对“安生怕死”的加深、对“全生保命”的转化、对“由死向生”的升华,由此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国悲剧文化。

注释:

①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王国维美论文选[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②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383.

③杨丽娟.世界文化与原始文化[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

④尼采.悲剧的诞生[M].北京:三联出版社,1986.

⑤中村元.东方人的思维方法[M].北京:夏威夷大学出版社,1996.

⑥郭玉生.悲剧美学:历史考察与当代阐释[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⑦陶东风.陶东风古代文学与美学论著三种[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⑧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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