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书

2017-08-18 22:58乔洪涛
齐鲁周刊 2017年32期
关键词:长堤夜色湖水

100多年前,梭罗《瓦尔登湖》横空出世,成为一种文学形态的代名词。现在,山东作家乔洪涛用一部《湖边书》,重新走进梭罗的精神世界,去记录湖边的人和事。著名作家李一鸣说:“赏《湖边书》,读作家心语。面对纷杂时事,他不愿委曲求全,警觉地保持与社会的疏离,清新淡远的山水是其心向往之的理想空间,自然湖泊自成安顿灵魂的精神家园。”21世纪的今天,乔洪涛和他的湖,会成为新的自然主义的符号。在此节选长篇散文《湖边书》中的两节,向自然致敬。

長湖钓月

环形长堤绵延三百余里,由北向南,一路穿越旧寨、桃墟、重山、界牌四个乡镇。从跨湖大桥开始,环绕一圈,又回到跨湖大桥结束。长堤圈起的几万亩湖面,进了三月,一律碧波荡漾,水草疯长,鱼虾欢腾;场地外围的田野植物生发,绿意葳蕤,半空里始终氤氲着一带蓬勃的生命之气。

翻过几座丘陵,越过一条长堤,穿过一片盛开的桃花,在一片白杨林与湖畔接壤的边地,就是朋友的疏篱、茅舍,白色的小木屋。这一带湖坡,倾斜度小,地势又高,枯水季节,湖水退去,成为一片呼伦贝尔一般的偌大草原,缓缓起伏的土地,如毯的绿草,点缀的星星点点的野花到处都是。春夏之季,抱鞭的牧羊人最喜欢这个地方,他们把洁白的羊群赶进草场,一任几百上千只白山羊散布在草坪上,随性地吃着饕餮大餐。各式各样的肥美的野草带着青润的气息,被吃进肚子里,清洌洌的湖水也喝进肚子里,都浸润到羊的骨骼与血肉中,使此地的羊肉成为远近闻名的美味。

秋天的时候,湖水涨溢,大水缓缓涨过草地、涨过高粱地,会一直逼近朋友的木屋,在距离木屋不足五米处停下。使整个小筑成为湖中之舟,仿佛漂泊的小船。去年秋天,我来看朋友,车已经开不进来,是朋友撑了船把我接进去的。

沿路两侧,是两行栽种几十年的桃树,树身不高,却枝繁叶茂,从跨湖大桥下去,一直蜿蜒到朋友所在的地方。每次春天过来,花开的季节,两岸桃花夹道,香气扑鼻,让人恍如进了世外桃源一般。

这一片地方,水深浅有致,温度适宜,水草丰美,阳光充足,是垂钓的好去处。每一个喜欢垂钓的人,都有不喜欢垂钓人理解不了的幸福。一条小溪、一段长河、一片大海、一带湖泊,垂钓人都可以找到恰当的位置,扯线、挂饵、抛竿,席地而坐,瞬间入定,坐化成生命的雕塑,屏气凝神,等待鱼虾上钩。

无风无浪、日光和煦的一带长堤的臂弯里,一年四季都会有垂钓人。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无论白昼,抑或黑夜。那些伫立在天地间的垂钓者,不为外界风花雪月所动,仿佛完全融入了湖,成为了湖身的一部分。

三月的季节,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先是湖水变得满涨起来,湖四周毛细血管般的细流的小溪、泉水都欢畅起来,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滞涩消除、溶解,把新鲜的活水流淌进来。接着是湖水的颜色越来越清澈、越来越碧透,浅水处甚至可以看到湖底的黑紫的污泥,可以看到顶破淤泥钻出来的芦苇的绿芽和翠盈盈的水藻。再接下来,湖里的鱼虾也开始活跃了,该交配的交配、该产卵的产卵,红眼鲤鱼翻来覆去、游来游去,白肚皮的白鳞鱼不时跳出水面,折射出一道道夺目的白光。水边泥地上的植物也一夜间冒了出来,把裸露的大地全部覆盖上了,蓓蕾含苞,喷薄欲放。

垂钓是一场认识之旅。面对一座湖,就是面对整个宇宙,就是面对一群生命。湖水中可以感悟生生不息的命运攀登,可以看到后浪推前浪的时序更迭,有生命的开始、发展、高潮和枯败,想明白了一座湖,也就想明白了人生,想明白了自己。正如作家鲁敏所说——在理智和情感之外/重新认识我们的肉体本能/向身体的六十万亿细胞/表达迟到的尊重。

垂钓是一条孤寂之途。垂钓者是湖水的一部分。垂钓者试图通过执着的方式,从湖中获得希望、惊喜和尊严。垂钓者更多的仅仅是源于一种寂寞的等待。柳宗元的《江雪》百读不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一首诗横陈在中国几千年的诗歌史上,成为大孤独、大境界、大追求、大执着的绝品。“千山”“万径”的起篇何其阔大?千山万径就是整个天地,整个宇宙,是超越了人间的空间范畴。“鸟飞绝”是生物全无的孤独,“人踪灭”更是超越人间的拓展,“绝”不仅仅是没有,是隐匿,是休眠,而是长时间的没有、长时间的隐匿、长时间的休眠。人踪在地上,大雪覆盖,四野静寂,阒无人声;鸟飞是在天空,天地苍茫,无声无息,只有时间。时间仿佛也是静止了的。接着,笔锋一转,由无比的阔大到极度的狭小,笔落千丈,仿佛可以听见掉落的呼呼风声,“直下飞流三千尺”,到处都是留白的八尺大宣纸上,出现了一叶孤舟、一个披蓑衣的孤客、一根钓竿。天地苍茫,古往今来的天地宇宙中,似乎只剩下了这一个老者,“独钓寒江雪”。寒江雪是什么?是一条小鱼?一只小虾?是天地的精神?是内心的绝望?

垂钓是一场恋爱。抛竿、着饵、试探、沉浮、起钓、失败或收获……屏气凝神,全神贯注,一个人心无旁骛,不关心天地和自己,直把目光盯在沉沉浮浮的浮漂上,像倾心表达的一场爱慕。记得恋爱也是这样——微笑、搭讪、牵挂、暗恋、意淫、说笑、打闹、搂抱、失恋或成功,心跳与惊喜。

那一夜,春意甚浓。我们几个闲人,玄谈半夜后,唤醒撑船人,让他渡我们到湖心去。舟人从睡梦中醒来,饮一口白酒,慵懒地划桨。偌大的湖面,安静得只听得见木桨划水的汩汩声。十五的夜晚,一轮春月从远处的山头上垂挂下来,落在湖心洲周边的湖水中。春烟薄夜,空气澄明,上下无碍,我放眼望去,从没有见过如此阔大、浑圆、皎洁的月亮,它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月亮都要大,比初唐时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月亮还要亮,比伸手可及的朋友的肩膀还要亲近。月亮悬浮在水面上,水纹微微颤动,拉出优美的弧线。远处一带长堤,长堤上绿树葳蕤,垂柳把柔软的枝条拂进湖水里,仿佛刚才绣口锦心的诗人。

船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看见湿漉漉的月亮,被春水洗得清澈无尘、皎洁无瑕,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身下。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在湖心停了半夜。一点细微的虫声鸣叫,一点微弱的湖水中鱼虾的游动,我们都听得见。我们还听得见彼此的呼吸的声音和血管里血液滚动的呼啸声。endprint

那天没有钓钩,没有鱼竿,但我们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钓到的东西都要多。至少,我们每个人的心湖里,都钓上来了一枚清辉遍洒的月亮,它就那样静悄悄照亮了我们的心。

夜色茫茫

灯火隐没,夜色苍茫。在湖边过夜,你可以看到夜色是怎样一寸一寸地铺满水面的。像竹节虫,满怀忧郁,弓背前行;像春蚕食桑,伴随着沙沙的节奏感,黑就从湖那岸一点一点地移过来。

鹧鸪鸟飞进了湖边的草丛里,長腿鹤的白羽渐渐变得凝重深沉,浅水藻中的水鸭子,也归巢了。在临近傍晚的时刻,像村里收工回家的农人,蹒跚的脚步歪歪斜斜,疲惫的神情中充盈着惬意的慵懒。

在城市里,除非窗前凝眸,我们很少能够看到夜色渐变的过程。即使有闲暇,倚窗遥望,那闪烁的华灯也等不及黑色铺满就亮了起来。在湖边不这样。在湖边,你尽可以观察宇宙的变化--日色渐暗,打在水面上的光慢慢变冷,直到倏忽钻入水中,成为黢黑的一团;飞鸟归林,落叶杨的树枝上停满了黑乎乎的生命,巢穴里幼鸟嘤嘤;红尘隐退,喧嚣落幕,万籁俱寂,虫子发出悠然的鸣唱;渔舟横斜,渔歌唱晚,收网的渔夫带着一身腥气,坐在热腾腾的火炉旁。

我一个人在湖边的小路上走。黑色把我包围,我也成了黑色的一部分。水里不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疑有大鱼跃出,不知道是不是我白天垂钓时溜走的那一条。远处的尖嘴岛上,仍有垂钓者,带荧光的探照灯和浮漂,一闪一闪,是执着者的梦。我喜欢垂钓,也就理解了那些暗夜垂钓者的执着。他们把自己躬缩成湖边的一坨泥巴,他们把垂钓上来的鱼虾又投入了湖中,他们垂钓的乐趣也不足为外人道也。脚下的枯草,踩上去簌簌的,有轻微的断裂的声音。冬霜过后,草已经变得脆弱,仿佛只有断裂成尘,才可以心安理得。

湖边树林,木叶落尽。干硬冰冷的树干,伫立在泥地上,像一根根的木桩。这是一片白杨林。这些年来,湖边的农人,栽了伐,伐了栽,之前的红柳、葛藤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杨树。其实,我更期待是白桦林,但在云蒙湖畔,没有这种树种。这让我迷恋东北,迷恋俄罗斯,有一首老歌,唱了许久,每一次唱出来,我都觉得很美。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那姑娘已经是白发苍苍/她时常听他在枕边呼唤/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在死的时候他喃喃地说/我来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朴树作词并演唱的歌,忧伤的曲子,忧郁的歌词,沙哑的声音,我轻轻哼出来,微弱的声音在寒冷的夜色中飘来飘去,慢慢湮没在湖水中。不知道些失恋的鱼儿能不能听懂,哦,在这个深不见底的湖底,到底住着多少这样的恋人?

十二月底的时候,在湖边举行了一个诗会。诗会名堂不大,好多诗人的到来是奔了这个湖。一个湖,安安静静地存在大地上,自有它妙不可言的魅力。湖不是河,河水奔腾,其意义在于流淌,在于远方;湖也不是海,海的阔大与深邃让人敬畏,纳百川而涌动,浩渺不歇,成为一个哲学的符号。湖是自然最奇妙的安排,它就那样静静地存在着,像世界的一个隐喻,带给人无比的亲近感和如莲的喜悦。卢梭在瓦尔登湖附近住下来,借湖而居,一座小木屋,一柄斧头,一锅炉火,一个木床,一支笔。极简主义的生活状态,让整个人生安静下来,慢下来。时间仿佛也停留在了湖面上,湖滨的树林里,他把自己安放成一棵移动的树。

诗歌就应该在湖边生长出来,葳蕤起来。湖边的每一粒泥土,都是孕育诗歌种子的沃土。那些落地发芽的话语,播种下去,迅速围满了湖岸。

诗人的到来,让整个湖都变了声调。纺织娘和蛐蛐,布谷鸟与小麻雀,水里那些折腾的鱼虾,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与诗人的朗诵糅杂起来。甚至一两只已经冬眠的青蛙,也鼓噪出“咕咕哇哇”的声音,成为大地上绝妙的分行诗。

夜很黑。篝火哔哔啵啵地燃烧起来,把女诗人的脸庞和男诗人的胸膛炙烤得热烘烘的。火焰唤醒了云蒙湖,撕开了夜的黑幕。有诗就够了,有歌就够了,何况还有酒和舞。

夏天的时候,我和朋友来湖边垂钓。月亮明晃晃地在湖对岸的山峁上挂着,也在湖心摇晃着。我们把长长的钓竿支起来,白天遮蔽阳光的太阳伞收了起来,再也不需遮挡住月光。它仿佛我们生命的外壳。很多时候,尤其是白天,我们都披着重重的盔甲,在耀眼的太阳下行走;到了夜晚,当我们灵魂归位,当我们心灵放飞,面对湖光夜色,我们才真正成了我们。我们把骄傲收起来,把自卑收起来,把鄙夷的抑或嫉妒的目光弹落下去,我们变得轻松而惬意。

许多时候,生活都无暇让我们停下来打量自己。这时候,一座湖,在你生命的途中,与你相遇,让我们能有一次抽身逃离的机会。与一座湖对视,与一座湖坐谈,到湖边去,去听听夜色,听听大水,生命自会有另一番景象。

冬日的夜晚,空气和湖水一样都变得薄凉。站在湖边,夜色将我全面覆盖。没有红和绿,没有艳丽的色彩,被一种纯粹的颜色完全包围,是一种别样的感受。静谧的周遭,我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呼,吸;呼,吸;呼,吸……深呼吸。多么美妙的存在。我忽然发现,我对这个世界竟如此深情,如此眷恋。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湖泊。那一个湖,时而静谧安详,时而云诡波谲,时而热潮澎湃,时而一潭死水。每个人都是这个湖泊的上帝,此时此刻,站在云蒙湖边,天地静美,上帝无言;此时此刻,内心素净,上帝安详。

月亮还是升起来了。冬夜的月亮格外大,湖边的月亮格外近。它就悬挂在湖上,它就浸润在湖心,仿佛触手可及。我感觉到我体内的湖泊也升起了一轮月亮,它那么纯净、皎洁,仿佛我一伸手,它就攥在了我的掌心里似的。

(乔洪涛,1980年生于山东梁山,出版小说集《赛火车》,著有长篇散文《大地笔记》《湖边书》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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