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爱国青年小赵成长记

2017-08-21 21:41丁雪方奕晗
博客天下 2017年14期
关键词:小武小赵海滨

丁雪++方奕晗

6月,北京通州宋庄小堡北街的空气中只剩下闷热两个字。27岁的平遥青年小赵见到了他的山西老乡“小武”—河南人王宏伟。在贾樟柯的电影《小武》中,王宏伟主演的山西临汾青年“小武”,在接连失去友情、爱情和亲情后,最终失去自由,成为囚徒。

如今,走出银幕的主角王宏伟已经48岁,他眼前的小赵则正以主角身份在巴黎的银幕上活跃—2017年6月,纪录片《少年小赵》开始在巴黎影院上映。

“中国加油,还我钓鱼宝岛,还我船长!”20岁的“小赵”喊着口号的场景,拉开了纪录片的序幕,那是2010年。更多的人记住了这个镜头—这几乎成了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烙印。

“被展示后钉在墙上的感觉。”小赵告诉《博客天下》。纪录片播出后,他一直在问自己,“别人有权利评判自己吗?评判和被评判的人是对等的吗?”

2017年夏天,巴黎的人们还在关注7年前的小赵—他穿着带有红领章的绿色军装,腰间系着酱色腰带,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用力挥着国旗,路过的人低着头从挥动的旗下穿过。北京街头的小赵则早已是另一身装束—戴着黑色头巾,留着络腮胡,蓝色衬衫里套着黑色T恤,脖子上挂着黄色的蜜蜡挂件。

他现在的身份是成都一家影业公司的创始人,正忙着在通州给一部与狗有关的电影取景。为了匹配到合适的光线,早晨6点他就跟着剧组从顺义到通州土桥。9个人在面包店前搭起外景,驯狗师用食物引导拉布拉多犬,让它在经过玻璃橱窗时,头正好朝向预设的位置。

人群中的小赵看起来有些疲惫,扛着佳能相机,夹着烟,缓缓地踱着步,斜长的影子消失在临时外景的阴影里。

围城

纪录片导演杜海滨第一次遇到小赵是在2009年9月。那时,杜海滨刚从威尼斯电影放映周回来,受邀到平遥参加摄影大展。

他看到人群中的小赵冲在最前面,喊着口号,拉着条幅,脸红扑扑的。一个戴着破帽子、脸刷成“济公”的人站在旁边,给小赵加油。杜海滨当时正被90后的身份标签和外化的符号表达所吸引,想拍一部与之相关的片子。他觉得眼前这个率真、爱表达的生命可以“提供一个真实的样本”,关于“为什么会走上街头,以及为什么爱国”。

2009年11月,一直对小赵形象念念不忘的杜海滨和摄影师刘爱国再次开车到平遥,在当地朋友帮助下,很快找到了小赵。

他没想到,这个观察样本真实地在他的镜头前延续了4年。

“你看优酷上这个纪录片的评论了吗?”27岁的小赵说,眼神捉摸不定。他随即又说,上面的评论自己都会看,挨个看。他把这解释为摩羯座特有的较真儿和不服。“有人说我想出名,你知道事实不是那样,有时会很影响心情。”

这时的他,身上已很难见到当初喜欢唱红歌的小赵。那个经常穿着印有五星红旗标志的衣服、戴着皮手套、挎着“为人民服务”的军绿色雷锋包的90后少年,喜欢骑着老式自行车在平遥古城转圈,最大的愿望是当兵,爱好写作,参加了当地的文学协会,经常和协会一起慰问老干部和红军。

在70后杜海滨的印象里,90后或许和自己外甥女一样听着流行音乐、不太关心严肃话题,只关心关心眼前的世俗生活。但小赵跟他的认知不一样。

拍摄前,杜海滨对小赵有过很多设想,“比如,他是红色家族,受到教化,或者成长过程中遇到一些事……”

“都不是。”杜海滨告诉《博客天下》,见到小赵的那一刻,他一一否定了先前的设想。

“我出生的那年是亚运会,18岁时看到了奥运会,奥运会是世界人民的盛会。”小赵言语中闪烁着强烈的自豪感和使命感。看《同一首歌》时,每当听到里面唱红歌,他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来,因为被“真挚的情感和拙朴的歌词”打动。镜头里的小赵一边说着,一边唱起1957年的歌曲《九九艳阳天》,他把手放在桌子上,跟着旋律打起节拍。

小赵家的院子里过去有一棵大白杨,天线要挂在上面,才有电视信号。后来,可以拿着遥控器坐在家里看电视了,这让小赵感觉到“祖国强大了”。

他堂哥在北京当兵,2009年参加过新中国成立60周年阅兵,也是在这一年,中日围绕钓鱼岛的归属权发生冲突,小赵也想做点儿什么,觉得“走上街头也是一种行动”。

他说服家乡一个开饭店的老板,赞助了500块钱。他用这些钱订了60件衣服,印上logo“平遥90后爱国游行”,买了国旗,还印了一些条幅。小赵是他所在高中的宣传部部长,他找到各班的宣传委员或班长,嘱咐他们筛选参加的人,“要找品学兼优、学習好的”。

60个人报了名。后来学校给班主任下了命令,谁要是参加就开除。小赵前后准备了一周,压力很大,“不能因为你自己想做一件事就把大家拖到泥里”。

最后,60个人只剩下9个,他有些失落。

“但是这个事我觉得挺积极的,心一横,就做起来了。”

走上街那天,路两边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有人跟着一起喝彩,也有人窃窃私语:“一天挣多少钱?”

有路过的老大爷帮小赵整了整褶起来的衣服,也有姑娘跑过来塞给他一罐可乐。小赵担心是炒作,迅速把可乐塞到兜里,“这种场合不能出现外国产品”,游行结束之后,杜海滨镜头里的小赵扛着国旗,沿着灰色的城墙,回了家。

这部一开始拍摄时给小赵带来“受瞩目”感觉的纪录片,也让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遭受很多争议。小赵用“攻击”两个字形容那些言论。

有人看完片子后甚至找到他在纪录片里的前女友。

“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他喃喃地说。

在239条评论里,排在前面的几个写满了关于他被“洗脑”的谩骂,也有人淡淡地说:“大学,支教,理想,恋人,最后的平庸,很像自己。”

上大学时,小赵拿着尼康D3相机拍过学校后面一个小镇,从大二拍到大四,并将这组照片命名为《围城》。

“《围城》围的不是城,更不是一个地理坐标,围进去的是时空,是历史断层里的脉络。这个脉络里面有人、有事和被复制的周而复始。”小赵说。

在这个年轻人成长的平遥,则有着名副其实的围城。古城墙勾勒出这座城市最显著的轮廓:斑驳的砖有秩序地码在一起,颓败的城墙蜿蜒出小城的轮廓,角楼孤独地守候在垛口边缘,灰色的封闭古城外,护城河在无声地流淌。

小学一年级学会骑自行车后,小赵不敢骑出墙外,“因为感觉那不是我们平遥人的地界了,出了墙就是其他‘国家了。”而10岁那年,他曾翻过十多米的城墙看平遥摄影展,后来以摄影为生。他喜欢“躲在镜头后面思考之后的观察”,但不习惯来自陌生人的窥探和评判。

但仍然有很多人从各自的立场出发,去审视、揣度和判断小赵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在人们的揣测中,封闭的环境被反复提及。小赵觉得,“就是一个小青年忽然想做一件事情,就付诸实现了。”杜海滨找到的答案是,“这和荷尔蒙有关。男孩在成长过程中可能需要一种证明,小赵找到了这么一个政治正确的事。”

“城墙在你生命中留下最深的印记是什么?”

“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我以为每个地方都是有城墙的。”

疏离

2011年,小赵考上大学,从古老的城墙里走了出来。

此前,他经历了两次复读,每天三点一线,周而复始,让杜海滨对于纪录片能否继续下去产生怀疑。

最终,小赵还是穿着黄色运动衫、拎着编织袋和带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作战指挥部”logo的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进大学。他用父母贷款的钱买了电脑和相机。在宿舍上铺的墙上,他并排贴上毛泽东和周恩来的画像,觉得这样“挺酷的”。

“同宿舍的另一个男生说,我要在床上贴一张肯尼迪的照片。实际上大家觉得他这种行为挺奇怪的。可能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人是同龄人吗?”杜海滨回忆。

纪实摄影老师周武也对学生小赵印象深刻。“小赵有点儿道德洁癖,也很崇拜毛泽东。”1962年出生的周武告诉《博客天下》,在这方面他和小赵有过很多次争论,但最后经常谁都说服不了谁。“固执”的小赵也曾让周老师骄傲,大三时,他获得佳能专业组摄影金奖。“这是很不容易的。”周老师的声音往上扬了扬。

大二暑假,小赵到大凉山支教。支教的小学在老式土房,只有两间教室和一个简易厨房,没有厕所,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挤在一起上课。小赵从山上到山下,找了一辆小面包车,花了四五十分钟进城,买了一面国旗,找当地人要了两根木棍,绑在一起当旗杆。山上网络信号断断续续,他在有网时举着手机,下载了国歌,给站着队的孩子在雨中举行了升旗仪式。那是这个被贫病包围的荒山里,升起的第一面国旗。

任教30多年的周武观察到,“现在90后的学生像小赵这样的不太多,大家平时不太关注时政,更热衷于在校园里竞争‘领导”。

“他影响了一批人。但同时也有一批人压根儿就看不起他,他身边有同学嘲笑他,说他是神经病、疯子。”杜海滨补充说,“十个人里有一个人理解他就不错了。”

纪录片的镜头也记录了小赵和女朋友怎样一点点疏离。在一个红色主题的庆祝大会尾声,两人一起从会场走出来,女朋友问:“你不觉得无聊啊?我都觉得无聊,我就去过两次我都觉得无聊。”小赵嘿嘿一笑,不接话茬。

2012年,因为古城的规划,爷爷家那一带面临拆迁,镜头前的小赵哭了。

在这个房子里,爷爷教他唱晋剧,家人拍合影,院子里种着石榴、金针和玻璃翠,门外的吊瓜一排排的,装满了小赵的童年记忆。但轰隆隆开过来的推土机摧毁了一切,屋里的墙开始晃,雨没完没了地下。穿着墨绿色雨衣的小赵,拿起相机拍下这一幕。

此后不久,爷爷去世。小赵觉得,这和老房子的消失有关。他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离死别。火化那天,下着雪,黑滚滚的浓烟占满整个天空,镜头里的小赵表情木然。

虚实

纪录片首映那天,小赵有点儿紧张。

他静静坐在最后一排,做好“被指指点点”的准备,没有人知道他在现场。

提问环节,有人站起来说,“小赵是一个真实的人物,我们无权指责他的过去,我们不能对他的个人经历做任何价值的判断,小赵如果你在场也不要紧张。”

“我真的很感谢那个人,他让我有走上台的勇气。”小赵对《博客天下》说。

放映结束之后,他走上台交流。有女生问:“你在片子里一直穿军装、迷彩服,今天为什么没穿来?你是愤青吗?”他淡淡地回应:“迷彩好几年没穿了,那时候穿得很帅。等过了那个劲儿就不怎么穿了。为什么非得穿迷彩?我平时就这么穿的。”

杜海滨则觉得,“虽然很多人不理解小赵,但不代表他们在和小赵在日后遇到相同事情的时候,会采取不同立场。每个年轻人其实心里都住了一个小赵,只不过有没有跳出来罢了。”

现在,小赵去KTV还是会唱红歌,《南泥湾》《九九艳阳天》《我的祖国》……也会加上Beyond的歌,“没有什么不一樣,还是那种感情。”

他和过去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和解。“少年小赵只是在我人生的河流中截取了某个生命片段。”现在的小赵喜欢在对话中夹杂大段的理论。“它只是这条河流的某个阶段的一部分,它代表不了现在的我,也代表不了这条河流。”他有些严肃地说起对另一种自由的向往,“何种主义皆有发声之权益,思想不自由,毋宁死。”

提到2012年另一个走上街头、在反日游行中把U形锁砸向同胞的21岁男生,小赵觉得他“头脑简单”,“那不是爱国,这种‘爱国缺少理性”。

2017年,小赵回了一次平遥的家。童年爬城墙的地方,都被抹上了水泥,城墙上的排水口,被铁栏严严实实地占据。与当年的无忧无虑不同,小赵现在经常会陷入“如何在生存和创作之间实现自我价值”的困惑。他感觉自己成了忙碌的螺丝,“好像是在做很多事,但只是为了生活。”公司刚成立时,他花了很多钱购买设备器材,资金捉襟见肘,为了生存,项目一个接一个,“成了金钱的奴隶”,经常压力大到睡不着觉。为了调整,他练了一年的瑜伽。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后,小赵对王宏伟感慨道,“小武不是小武,小赵不是小赵”。王宏伟感同身受地回应道,“虚构人物过着像非虚构生活,非虚构人物过的像虚构的生活。”

一度辍学出去打工的小赵在很多瞬间差点儿成为小武,成为乡村“盲流”,后来体会到难以适应的苦涩后,又重回求学之路,成为今天的小赵。

如今,他经常感慨,当年的“一腔热血”现在慢慢变成了“半腔”。被周武老师告诫“在赚够富足的生活之后再去搞艺术”的小赵,正在巴黎“露脸”也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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