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壑

2017-08-22 04:26虫倒
青年文学家 2017年22期
关键词:速写

虫倒

末土考上大学时,比同届的同学大六至七岁。这情况如果是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尚且可以理解,确实有些下乡知青被耽搁了学习,再进考场时已经二十六七岁,甚至已经结婚生子。可末土这情况发生在21世纪就颇为诡异了。但他是美术生,还能让人勉强理解。再者,他画画特别。

大一刚进来时,素描老师在第一堂课要求学生画《马赛曲》石膏头像。激动的新生们表现欲很强,立马摆上画架嗖嗖地画起来,满教室都是嘶嘶作响的声音,尖得可怕的铅笔急促地奔跑在白纸上。而末土画出一个初稿后便不再动笔,他所在的角落特别宁静,他的眼睛装着窗外的景色。他在默默等老师走过来。素描老师确实看了一眼他的画,随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在素描老师走后,末土也木然地起身离开,大家并不知道他去了哪。在后山丛林深处的一块嶙峋怪石上有一堆烟蒂,烟蒂都一律留下了被上下门牙深深轧过的痕迹,那是属于他的在大自然世界的标记。但他留在教室的那幅画一直停留在初稿阶段,引起众人的嘲弄和议论。

第二次画素描,照样只留下初稿。素描老师仍然不做声,大家不做声,他也不做声,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铅笔锋尖在白纸上急促地奔跑的声音。

大一下学期,素描老师换了一个,是水平更高的系主任,毕业于中央美院。

依然是素描的强化训练课,这回画米开朗奇罗的《大卫》,堪称最复杂的石膏像。末土还是只摆出一幅初稿后便搁下那支削得尖尖的4B铅笔,系主任看到了他的初稿,其神情如秋日晴空万里无云般明朗平静,他在末土旁边停了片刻,什么也没说。走前他心里倒记住了这个年轻人眼神呆滞坐姿慵懒的神色与姿态,让他回想起非常久远的一个秋天在黄土高坡见过的夕阳西下的黄昏画面,那是文革结束没多久,在陕北插队三年的他获准返城参加中央美院的招生考试,临行前几天他独自在黄土高原画了幅颜色鲜艳却十分惨烈的风景油画。

系主任走开后,同学们都露出愉悦戏谑的微笑,纷纷抛来嘲弄的眼神,但也赞扬末土临危不惧,正话反说,言下之意是讥讽他脸皮厚,不思进取。但他这类表现让观者们既有种与他同班的耻辱感也有种满足感。

沉寂的末土微微地摇头,无动于衷地站起身走了。他并不完全羞愧,虽然他年龄大得离谱。他跟他们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知道这点,但他们不知道。

在大家都笑话时,有一个人——陈依虹始终默不作声。陈一直觉得末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大二的一次考试印证了她的揣测,这次考试是画一大堆静物。

老师问末土能不能把画面再深入。到底是上了年纪的学生,而且是大学生了,老师们不好发飙,话说得比较委婉。委婉的结果是,还是初稿。他只是象征性地多添了几笔,然后就起身走了。树林里的一蹲嶙峋怪石上留下一小堆有牙印的过滤嘴。

这个时候,大家都不再笑了。

末土起身先离开教室时,系主任懒得再看他半眼。世界上似乎多这么一个人,或者少这么一个人也行。

陈依虹画完后,经过末土的画架,不经意看了一眼,却立马呆住了,目瞪口呆。

陈的父亲和祖父都是专职绘画的,她从小学画,功底深厚,对艺术非常敏感。陈依虹难以置信地问:“这是谁画的?”

嘲弄的声音:“这是‘初稿。”他们用初稿来代替末土。

这天晚上,思绪汹涌内心激动的陈依虹独自来到画室,远远见到画室的灯光亮着,知道肯定有名堂。

在陈依虹的记忆里,末土大一的所有初稿,在画室停留两天后就消失了,没人知道到了哪儿,从来没人讨论过。

末土同寝室的小李和其他两个室友提供信息表示:末土经常在寝室熄灯前带一张卷好的画纸进来,然后锁进画筒里。此前并沒有人在意,但是陈依虹一直默默在意。

直到今天,陈依虹的在意突然升级了。因此,她偷偷地来到画室,查看究竟。

偌大画室里,末土一个人在静静作画,专心致志。白炽灯很亮,教室通明。画架背对着门和窗子,她不知道他在画什么。陈依虹轻轻推开房门时,受到惊吓的末土猛地站了起来,神色慌张,如临大敌。

“门没反锁?”他惊问。

说完末土就气恼地把画板从画架取下来靠到墙壁,不让陈依虹看到自己的作品,表示出对她突然闯入的厌恶。

“我没想到你在里面画画——”陈依虹讪讪不已,心里却业很不满,尴尬的她匆忙转身出来,直到走出艺术大楼脸上仍旧热辣滚烫。她对末土刚才的厌恶神情耿耿于怀:就你这样还看不起我?谁稀罕看你的作品?陈依虹在心里愤愤地说。她可是学院最棒的学生!这几乎是公认的呢。那一刻她就跟其他人看到他的初稿时的反应一样在心里奚落他的无能且厚颜无耻。

陈依虹气冲冲地回到宿舍,但过了两天平静下来后,爱好艺术的陈依虹再次起了好奇心: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想去看他的画,可他的画一如既往地消失隐匿了。

此后,她经常想起那幅不一样的静物初稿和那晚他不一样的紧张神情,以及从厌恶的眼神中所流露出来的隐蔽的傲慢。这个人确实在她原本平静的心里搅动出不小的浪花。

陈依虹在关注末土时,末土也在关注一个人——小李。

小李今年才十七岁,是班上,甚至是学院倒数第二烂的美术生。他属于文化分上不了大学,临时学美术而成为特长生并借此考上大学的典型代表。其美术水准要有多烂就有多烂,像踩碎的西红柿。小李的美术作品当然不会被人关注,谁往那作品多瞟一眼谁就是傻帽。但末土很关注,这也不奇怪,因为在众人眼中他本来就很像傻帽。

倒数第一的关注倒数第二的,这蛮搞笑,却又挺合情合理。显得同病相怜或惺惺相惜?

不过,小李对此不高兴,他讨厌末土拿自己的速写看,好像这样自己就被侮辱了似的。以至于只要末土一来,他就把自己的速写本扔开。末土的任何微笑与热情只能换来小李的冷漠和无视。奇怪的是末土并不介意小李的冷漠,他依然迷恋小李的速写。倒数第一的爱上倒数第二的?还两男的。以末土那种怪癖的行为作风,他有任何病态倾向在大家看来都在意料之中。而奇怪的是陈依虹也喜欢小李的速写,有时候甚至喜欢到爱不释手。小李受宠若惊,亲自把速写本送到美女前面,红着脸问:“为什么?”

陈依虹笑道:“你的画好生灵气。”

小李听后心如鹿撞,脸颊绯红。他顿时像一只甜腻了的蜜蜂,乐滋滋地狂扇翅膀,在绚烂妖艳的桃花中飞舞时迷路了。

到了大二第二个学期,性格沉默且只会浅浅呆笑的末土,愈发喜欢小李的速写。但很遗憾,小李就是不喜欢他,排斥他。

末土已经近一个月没看到小李的速写,于是又觍着脸向他借,但小李断然拒绝。

末土失落不已,他怅然转身离去,走时不忘惨然而笑,他把头低下去,脚步沉重,背影落寞。小李都懒得看他,一抹阳光斜斜地铺照在小李的左脸颊上。

对于小李的粗暴与冷淡,末土倒不生气,只是心里多了一份更强烈的期盼而已:下次再借时我要更客气点。而且,末土还多了一份回忆。小李的许多方面让他想起了当年一起学画画的幺旦。和幺旦等人一起学画,那可是很多很多年前的美事了。末土都已忘了自己到底复读了多少次。

大一时,孤独的末土接到好哥们浪先的电话,浪先鼓励他别为年龄大而自卑。末土那时备受鼓舞,世上终究有个别人在你心中点燃一团温暖的火并真诚地适时添上柴草。大二后,这类电话竟然就慢慢地消失了。

一个真实的无能的大学生,在短暂时期成为大家集中的笑话并为此陷入痛苦中后,他也就会被大家快速遗忘。

某个星期六,末土低着头静静地走进教学大楼,在穿过二楼三楼四楼的走廊时他一直默默地低首前行,不抬头看周围和前方,因为人很多。大家正对走廊墙壁挂着的优秀美术作品议论纷纷,一路走过的他对此充耳不闻。上到五楼走廊,许多人围着一幅画叽叽喳喳,赞不绝口。末土只看一眼就走开了。那是陈依虹的写实油画。

别人不关注他,他也不关注别人。他是他,别人是别人。这就像是个真理,不会改变。他唯一惦记的还是小李的速写本。

有人对小李说:“十有八九他是喜欢上你了。”

小李给陈依虹送去本子时,不止一次地抱怨说自己有种被末土粗暴强奸的感觉。他说自己不喜欢男人:“这可不是开玩笑,我是异性恋。”

陈依虹脸腮晕红,装作没听见。她喜欢男人,而且是喜欢有魅力的男人,听小李说这些话总感觉特别扭。

小李:“我怀疑他是同性恋,”他突然压低声音,鬼鬼祟祟般,“但是我真的不喜欢男人。真的。我只喜欢女人。”然后直勾勾看着陈。

“有艺术修养的女人,最好。”小李这么补充。

陈依虹的脸全红了,她咬咬嘴唇说:“你还小呢。”

当她欣赏过那个二十五六岁的男生后,十七八岁的确实显得还小。

小李当时傻乎乎地笑了,一开心,鼻涕居然滑出半截。他以为陈给了他某种美丽的暗示。这只活泼可爱的小蜜蜂就要心甘情愿地迷失在桃花中了。他试图让自己美妙的梦想变成真实可触的生活。

学校里的风还是那么吹,上空的云还是那么飘。时光依然均匀地逃窜。最近学院盛传一个事情,说出现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画的画竟然让老师们震撼不已。这人还是大一新生。陈依虹闻讯后立马就去看了。震撼人心的作品在大一某间画室摆着,属于超写实油画,功底非常厚,。

许多人都说:“妈耶,咋和照片一样了。”

陈依虹打量几分钟后就撇撇嘴离开了,她不欣赏这样的天才。甚至,她没觉得这人是天才——卖弄技术的暴发户而已。她见多了这种伪艺术伪天才,从未生出一丝一毫的好感。

陈依虹心里的天才是小李,或者是那个“初稿”。

最近好长时间没注意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新鲜事情?陈依虹蓦地惶然起來了,不禁驻足观看,那一刻心中竟然有些恍惚迷惘,四下里并没有“初稿”的身影,可又莫名地心如鹿撞,腮帮发热,才发觉自己痴了点,以为校园有点闷。难道这是一种喜欢?她自嘲地笑笑,觉得生活奇妙而荒诞得毫无道理,那些牢固的逻辑一下子碎得不成样子了,正如一朵金灿灿的云霞在西天突然碎成了鱼鳞片形状,让感受者难以抵御其魅惑。

非天才的作品竟然能被学院师生轰动成这个爆炸样,陈依虹心里真真切切地感到厌恶反感,她浑身不舒服,仿佛一堆死老鼠挂在了她赤裸的柔滑的身子上,肌肤沾满老鼠毛和老鼠血。陈依虹在内心尖叫着,她急急找到了小李。

小李的速写宛若清泉,天然之澈,能清洗她心里的厌恶。

小李激动地说:“大一那天才的油画你看了吗?我的妈呀,真是好到让人说不出话来,怎么画得那么好?那人那么年轻哩,我真是服了!我日他。”

陈依虹眉头紧皱,没丝毫应和,她讨厌这种粗鲁的语言。陈依虹要求借小李所有的速写本,想速速离开。小李欢喜得不得了,搓着手,跑回寝室去,得意得嘴角险些流出清澈闪亮的口水,然后抱着速写本跑下楼。陈在宿舍楼下平静地等,同时也在等另一个人。

把所有速写本抱下楼来时,小李愤愤唠叨:“我觉得他简直有毛病,明知道我是个男的,还老黏糊我。你说是不是?我就不想借给他,我就想借给你!”

陈依虹低头:“末土也喜欢你的速写?”

小李这时候颇难为情了,傻呵呵地干笑几声.

陈依虹转身疾走,抛下一句:“我要很长时间借用你的速写本。拜。”小李感觉她变成了一面镜子反射出令他眼花缭乱的白光。但他仍然注视她靓丽的背影直至她彻底消失,而他神情呆滞。

最近,末土也听到了小李在宿舍多次感叹地大吼:“大一那天才的油画你看了吗?真他妈的好啊!我真他妈的佩服!”

其后,末土就忍不住地去了那间大一画室,但很快就离开了。他一进去,有人便窃声耻笑他就是画初稿的快三十岁的老男人。

末土随后拿着自己的大速写本( 40cm×28cm)去了学校后面的大山。那儿无比清静,鸟语花香,空气清新。他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看着那些残留的烟蒂,喜欢嘴角衔着的烟飘出来的烟味。

画了几张风景速写后,一只丑陋的黄莺停在前面,末土仔细端详它,烟头飘出烟雾,灰白色的丝丝缕缕烟雾在青绿色背景下是那么轻微雅致自由散漫。

有种鸟叫做菜鸟,他想。他想起了那个天才的超写实油画,不由地冷笑,那实在不能称之为艺术,画得不怎么样——玩弄技术的暴发户而已。

树林深处突然传来巨大的男嗥:云丽——丽我——爱——你——

紧接着溜出细腻悠长的笑声,一个幸福女人笑得岔气了。她的名字肯定叫云丽,她肯定在向那个喊叫的男人笑。末土无动于衷,只顾着继续端详前面那只与他对视的黄莺。

男嗥太大,终究惊吓得黄莺飞走了。

末土低头翻看手中速写本上的画作,心里不满意。于是回到宿舍再向小李借速写本,末土真的很喜欢他的速写。小李再次果断地拒绝了他,语气骄傲:“都被陈依虹借走啦。”

“她说要借很久很久。”小李意犹未尽。

末土回到山里,情绪低落,他突然憎恨了陈依虹。

末土放下笔,在心里兀地冷笑:她是故意和我作对。

末土觉得陈依虹和自己作对一定缘于上次的尴尬。但是,他错了。

三天后,末土就在这幽寂的森林看到了目瞪口呆的一幕:陈依虹拿着小李的速写本在临摹!

有人警告小李:“最好别独自去后山森林呀,末土经常在那儿闲逛,神神道道。你若去了,他肯定对你动手动脚。以他的力气,扒了你的衣服并和你发生关系并非难事。”

小李闻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真愤怒了,气呼呼地说:“老子才不去森林呢,他有病,老是借口借速写本来追求我——把他娘的,我是男的呀。有意思吗?这有意思吗?”周围的人笑作一团。

但是,小李到底还是控制不住去了后山森林,他对那儿很陌生,心里非常急切。他的心都快碎了,碎成一片片的继而化成了落叶在空中被狂风卷动甩动。他喜欢的女人丢失在了森林,他想寻到她。

某年某月某日,黄昏。

末土和陈依虹并排坐在非常隐秘的森林的某个偏僻处。

末土在认真地看小李的速写,而陈依虹沉醉在末土的速写中。一切静悄悄的,翻页的声音比鸟声还要大,鸟在很远处鸣叫。空气里弥漫着丛林里腐朽枯叶泥土的气息和草木挥散的气息。

陈:“你在学门采尔和德加的速写。”

末土:“达芬奇和毕加索的我也喜欢。”

陈:“这些都是写生?”

末土:“大部分是默写。是记忆的表象。”

陈:“默写?默写?你太厲害了!比如这只黄莺——”

末土:“闭着眼睛画的。”他似笑非笑,绝非傲慢之意。而是有些记忆如清水般凉爽,给了他轻松愉悦的快感,他本人也喜欢这幅画。

陈良久不语,深深地被震撼到,也被打击到了。很久后,陈突然抬头注视他,她心里有着怪怪的难受。

小李孤身进入森林,第一次没有找到陈依虹和末土在哪儿。有人告诉他:“那两个人很亲密地在丛林出现过。”小李脆弱得想哭,他呼吸急促,而阴森森的丛林又让他倍感恐惧。他幻想自己是一头迷路的受伤小兔子,将被猛兽发现,撕裂,吞噬。

第二天,小李不甘心地继续在森林寻找。他不再害怕自己可能被那个行为怪异的成熟男人动手动脚了,而是担心他俩正在动手动脚。但是他俩到底躲在哪里动手动脚呢?

莽莽森林,大得无边无际,而且总那么阴森黯淡。

失意,有时候不仅因为事,还因为环境造成的。小李已经被薜荔藤、菝葜、龙须藤绊倒了好几次,手掌被荆棘和构骨刺破。

某一天。

末土和陈依虹并排坐在非常隐秘的森林偏僻处。

末土专心致志地看小李的速写,而陈依虹沉醉在末土的速写里。一切静悄悄的,翻页的声音比鸟声还要大,鸟在很远处很远处鸣叫。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切如旧。

陈:“你是真正的天才!”她由衷赞叹。

末土微笑,还是似笑非笑。

陈:“难怪你喜欢小李的速写,他其实画得不怎么样,但是好生灵气,犹如埃贡·席勒的画那么有感染力,风格独特,用专业术语就是表现主义画法。”

末土微笑。

陈动情:“你好有才华!你——”

她睁大双眼,肩膀竟然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意的,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梦把她带入到这样不真实的场景中。

末土微笑,而且不动,他突然把眼睛闭上了。他想起了什么,手不由哆嗦一下,锋利的铅笔尖断了。

小李在莽莽森林苦苦寻找,没人知道他的心有多苦。

陈:“我看你的初稿时,没一次不怀疑你就是个绘画高手。”

末土脸上的微笑和以往一样,似乎他只有这一种微笑。

陈:“说话呀,别老是笑?你这也不像是在笑,像是欲言而止。”

末土:“我一直以为你只是绘画机械,像大一那个‘天才,像我们的那些机械化了的授课老师,只是一味炫自己的功底技术,在艺术和灵气上却毫无亮点,不生动不鲜活。

陈激动不已,脸颊绯红,叠声说:“别解释别解释,我明白,我全都明白。”

她很感动,再次向他靠近。

但末土依然不正眼看她,好像在躲闪着什么,他不想让一枚新石子突然落入记忆的深潭继而在他平静如死水的内心激起波痕,他只是边看小李的速写边轻声说话,冷漠如故,声轻如哀吟。其实,他的心早就死了,但她不会明白,他也无需解释太多。

陈顿了许久,有点尴尬了,但仍强作欢颜,笑:“你画画只画初稿,原来全是故意而为的,这像一个局,存心不让人知道。”

末土:“不。”语气突然异常坚决。

陈:“不?”

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这枚石子似乎已经到达深潭边缘,即将落入。

也许,这得回到很多年前了。他已经忘了自己参加过多少次高考。

那是很久很久前的很多很多往事编织在一起的一段时光,有很多人见证,但见证的人都一个个相继离去。后来就剩下他一个。很多错误都累积在他一个人身上。

后山幽寂,一切显得阴森、幽雅、惊悚。小李孤身一人谨慎地蹒跚而行,这已经是第十五次寻找了,他苦涩的心已经熬过十五天了,即将苦到腐烂化脓。

这回,似乎真传来了颤栗细微的声音。

这里树木高大繁茂,光线阴暗,从茂盛丛灌传出女人低沉的呻吟,很欢快很轻佻。是非常压抑的又不敢暴露的声音。小李热血冲顶,有如雷轰,他想到了那些让他偷偷观看却每次让他面红耳赤的A片,寝室四人除了末土,其他人都看,有时候还有其他寝室的人过来一起看。小李循声走进,蹑手蹑脚。

透过丛灌细碎的缝隙,小李终于看到隐约的两段白色身子,一切都恍然明了。

他:“云丽——丽——我爱你——”

小李的眼泪倒流回去了,整个人都爽了。原来下面那段叫云丽而不是依虹,上面这段也不是末土。他心里松朗了许多,然后多看了几眼。

那人发现异常便转过头来:“看你妈个头,没见过做爱?”

小李不示弱:“我给你们加油呢。嫌我没有鼓掌呀?”

末土:“你知道吗,我不是故意隐藏自己,我只是想寻找有共同心声的人,无论对方年纪大小。与此同时,我也在等一个伯乐,等一个真正欣赏我的人。但是,老师、系主任、院长都对我的初稿视而不见,他们没有从我的初稿看出我的能力。其实,那是能看出来的。”

他忽地露出一丝冷笑,随即又忽地沉默了,片刻后继续抬头凝视她,一脸深情:“我其实是故意测试他们的眼光和水平。既然他们有眼无珠,为什么还要让他们知道真实的我呢?要知道,艺术的美是需要用心窥探的,这也需要天赋呢。”

陈:“你早就比他们高出几个境界了!”她语气笃定。

末土微笑,脸突然多了一份她看不懂的意味,像忧伤漫开。他曾经听到太多这样的赞誉,然而一切都已经匆然逝去。

陈抬头仰望黑黝黝的树冠,思绪茫茫,心情非常沉重,不知道是在想他的事还是琢磨自己的事。突然,她想起小李等人对末土的鄙视和排斥,不由觉得天真好笑,说:“你应该证明给他们看。”

她多么希望他不要继续孤独下去,不要被大家厌恶、恶心,他理应得到尊重。实际上,他是这样地优秀这样才气逼人。

但末土有着自己的感悟和态度。

小李觉得现实的A片比日本A片有情调,他脸不红心不跳,嘴硬地反驳对方,没有离去的意愿,与对方互相叫骂,下面被压着的那个女人也非常冷靜淡定,眼神跟随骂声在两个男人身上来回移动,他们就这样骂了好多个回合。

陈郑重其事:“你要努力去证明!”

末土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尽管无动于衷,但还是回答了:“没考上大学时,我一心想证明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学。现在才知道,人为了证明而活着是错误的,整个方向都歪了,难以回头。现在我很想退学,但又不甘心,这种不甘心算另一种错误的‘去证明吗?我不得而知。”

陈:“……”她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末土:“我知道你的意思,证明给同学?可那已经没太大意义了。人都希望得到与自己有共同生活和共同事业的人的认可,而非任何人的认可,我与他们有很深代沟,无法弥补。所以我不需要小李那辈人的认可。证明给老师教授?毫无必要了。”

她盯着他:“难道——难道你打算就一直这么把初稿维持下去?”

他睁大双眼,很愕然,沉默许久后用很低沉很压抑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但一个月后,他又说:“谁甘心呢?”

森林里,小李在前面疯狂逃命,他狼狈闯进一丛丛浓密繁茂的丛灌。仓惶逃亡中,他迷了路。后面追逐小李的是一个手里拿着水果刀的男生——刚才那段白色的身体,他彻底暴怒了。刀是给云丽削过苹果的不锈钢水果刀,随着他的手臂的甩动而快速地闪动着光芒。

这人为了及时捉住嘴硬的小李,什么也没穿就起身冲了出来,下面那条瘫软的黑鱼还在跳。吓得小李惊慌失措,更加不要命地逃,耳边满是杂乱的重金属音乐,激昂狂躁,似幻似真,昏暗的森林在震动和旋转。

云丽在后面躲在丛灌里,喊:“别放过他!他是个贱人。”世上哪有免费的片子让你看呢?刚才她男友抓住刀起身追捕时撂下了这句话。看了还耍嘴贱?她心里愤愤地想。可当她发现自己男友光秃秃的背影在青绿色灌木丛隐没和闪现时,终究乖乖地停下叫嚷,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觉得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人,既觉得这男人是一个奇异的梦值得她落入梦中美美地享受,又觉得他的刀充满了不安全感和血腥味,似乎将让她日后的现实生活也被几滴腥腻的血所溅射。

几年后的盛夏六月之末,尤答独自来到这片深山,一边采风一边寻找,他在这丛林睡了六个夜晚,终于在那块大石头上发现了一堆烟蒂,他一眼认出了每个烟蒂上一模一样的被门牙轧过的痕迹,笃信那一定是末土留下的烟蒂。他几乎能够想象当初末土在这儿画画时的慵懒坐姿和专注的神情,烟衔在嘴角,烟头有一截灰白色烟灰,烟灰落下去后像雪花砸在膝盖上瘫软散开,之后烟头便露出一点点红光,抑或还有一缕很薄很薄的烟雾缓慢爬升。他们曾经在一起画画时就这样抽烟。

末土和陈依虹并排坐在非常隐秘的森林偏僻处,继续重复他们曾经有过的这种相处。

末土在看小李的速写,而陈依虹沉醉在末土的速写里。

陈:“说真的,我也很讨厌咱们学院那些绘画机械。你不刻意和假艺术家交流,其实这是对的。但,多和同学交流还是应该,同学都是年轻人,一起生活,常常说说话该多好,对不对?”

末土不声,他不可控地陷入某种思绪中,他担心这枚岸边的石子即将滚入记忆深潭。

陈假装没注意他的神情:“你看看小李他们,活泼点开心点多好呀。”她轻声细语,“年轻人就应该开朗些,小李他们还说哪天要一起裸奔庆祝自己美好的青春时光呢。”

末土终于开口:“代沟。”他把嘴里的烟蒂吐了出来。

他用很严肃的神情看着前面无穷无尽延伸的丛灌:“我和他们有代沟。就算把沟壑填满了,彼此还是不能真正联系在一起。我经历过太多关于人事的巨大隔阂。”

那一年。刚进大学时,末土心情极好,喜欢碧绿青翠的银杏树透进来密密麻麻的阳光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飞向了高空的自由自在的大鸟,可以翱翔了,可以纵情欢快地叫唤。

入学没几天的一个晚上,小李因为做恶梦吓哭了,呜呜地哭,继而像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嚎啕大哭,无论室友如何安慰都无法制止他的哭声,他委屈得像个被遗落在荒野的孤独孩子。寝室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凄凉,大家都沉默了,其他两人都说自己也想家想爸爸妈妈了。

黑夜中,末土兀自茫然起来,他第一次在大学感觉到自己与他们的巨大距离,他们都还是孩子,准确说是心智未熟。彼此确切地有着深深的代沟。

沉郁几天后,末土终于打电话给好友浪先,说大学的感觉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说这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笼子,他很后悔,很痛苦,很迷惘,最后还苦笑地打趣:“如果他们尿床了,我还可以给他们换尿布。”

浪先在电话那头嘿嘿作笑,然后安慰他:“不要自卑,你年龄比他们大不是多么大的事情!艺术和才华才是最重要的,这个年代看的是硬本事。”

十七岁那年的十月,末土离开了高中学校,和同是美术生的浪先、罗梦、幺旦、尤答等人一起来到了长沙岳麓区,那儿是全省美术生汇聚的地方。这一年是高三上学期。他们要在这儿为美术高考做半年的强化训练。尤答、浪先和末土从初一就开始学画画了,三人功底扎实,但文化成绩非常糟糕。罗梦则刚好与之相反。最特别的当属幺旦,美术最烂,文化成绩却很不错。幺旦家境好,年纪还不满十六岁,举止谈吐都十分幼稚。他对绘画出色的末土既崇拜又殷勤。大家合租在一起时,有时候末土的衣服都是他洗。罗梦是末土的女友,非常漂亮,于是她的衣服也是幺旦洗,除了内衣内裤。为了公平,幺旦干脆把浪先和尤答的衣服也包下了。他们几人并不觉得虐待了幺旦。

最关心幺旦的还是末土,只要幺旦在绘画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一定非常耐心地指导他。但是,没有天赋的幺旦进步忒慢。末土在背后也笑骂他脑子不开窍。

由于绘画出众,末土在岳麓区很快就小有名气了。许多美术生还慕名到他的所在画室看他的作品。开画室的老师干脆把末土的作品挂在大门口招揽生意,并且免收末土的学费,后来干脆把他女友罗梦的学费也免了。

那段岁月是末土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基本上每天都可以尽情地玩,反正美术考试对他没任何问题。除了幺旦留在画室需要认真作画,他们几人则经常骑着自行车逛街,罗梦在后座抱着末土的腰,短短几个月他们就把整个长沙城区都逛了几遍。

美术考试有严重的代考现象。于是常有一些技术很烂的学生四处寻找高手代考。来找末土的人络绎不绝,揣著几千上万元现金登门造访。每当这个时候,幺旦就会用很复杂的眼神可怜楚楚地看着末土,然后默默地走开,在里屋张大耳朵听他们商谈结果。但是,末土从不随便给人代考,他倒是很有正义感。不过,有几个熟人,末土还是帮助了他们,虽然这对他存在着巨大风险:一旦被抓就被取消高考资格。

幺旦参加了三场考试,每次回来哭丧着脸,然后独自埋头画画,眼眶红红的,说明已经哭过了。与此同时,他已知道末土帮罗梦陪考了(换试卷)好几场,场场成功。但末土从来没有主动说过帮幺旦代考或陪考。这段日子,幺旦都不想洗衣服了。但他不洗,末土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就都自己来洗,这时候他们暗中提防幺旦请求他们陪考代考。幺旦一慌张就洗得更加勤快,洗着洗着就情不自禁地掉眼泪,劈里啪啦地砸在肥皂水里,他从隆起的肥皂泡沫里看到了卑贱的自己,每一个自己都是扭曲的渺小的。

当一所西南高等学府的美术考试即将来临时,末土终于主动提出给幺旦代考。罗梦厮跟着末土也屁颠屁颠跟着报了名。

这场考试,幺旦一直在考场大楼外着急等待。他亲眼看到四个代考的人被揪出来,像落水狗一样灰头土脸,他当时吓得浑身冒冷汗。谢天谢地,末土这次代考非常顺利。而阴差阳错的是,最后幺旦和罗梦都考进了这所大学。最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年,尤答、末土和浪先都没有考上大学,因为他们的文化分没通过。

第二年复读,三人在长沙时玩得更疯,他们画得太好,画室不仅不收钱,开画室的老师还请他们吃饭,吸烟时必定扔一根过来,乐意与他们海聊。当然,他们偶尔看看文化书,背英语单词。最大的乐趣还是讨论已经在西南上大学的幺旦的生活,他的生活据说很精彩。

在这相同的日子里,末土依然不愿意主动看陈依虹,依然在看速写本,那天依然有鸟叫声从远处传来,像深涧里的水那么清脆动听,很小但明亮。陈依虹探过身子,把下巴微微抵住末土的肩膀和他一起静默地看他手中的速写本。恍惚中,脑海里似乎听到岸边石子落入深潭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阵暖流掠过他的僵硬灰暗的心,惊涛骇浪过后便是暖流静止。末土翻过一页后低声说:“我也像小李他们年那样年轻过,疯狂过。”

那枚石子没有下沉而是漂浮在深潭表面,很快又长了翅膀飞回到岸边。陈急切打断他的话:“别这样贬低自己!你现在依然年轻。请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她并未完全理解他的话。

但是,末土不相信她的安慰。他相信现实,残酷而真实的过去无法再变成另一种样子储存在他记忆中。她不知道他的过去有多么残酷。

陈依虹始终没有理解末土的这句话。她又成了一枚在岸边虎视眈眈的石子,对他而言充满了惊险。

末土曾经真正的年轻过,而且亲眼见证了自己如何老去,心如何死去,尊严如何被践踏,自己所到之处都是监狱和牢笼,是无边无际的莽莽森林,无数一模一样的茂密灌木总尾随着他,让他陷入无法走出去的困境并被窒息绝望所持久地折磨侵蚀。

复读那年,由于作品画得太棒,许多开画室的老师都远远不如他了,对他又是嫉妒又是巴结。所以,末土受尽了羡慕和崇拜。几乎每天都有人请他和浪先、尤答吃饭。有些是巴结,有些纯粹出于欣赏和钦佩,想结交这样的天才。很多细心人注意到他修长的手指如何好看如何适合画面,他用刀片削好的铅笔如何精致工整,仿佛是削笔刀卷出那样别致,分毫不差,其心灵手巧可见一斑,很多人喜欢看他画画的专注模样,并看得津津有味,迷恋于他拿笔的姿势多么好看,他轻巧地把削得很尖很细很修长的圆锥形铅笔捏在拇指、食指、中指间,然后这支笔就突然有了奇妙的生命力有了肉眼可见的灵性,在画纸上一点点地把景、物、人精准地描绘出来。他画功多强,看看他画画时只是手腕在动而手臂不动就知道了。他镇定沉着,嘴角咬住的烟所升腾的烟雾弥漫在他脸上增加了他不可置疑的神秘感。他本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是一朵美丽惊艳的花儿,是一盆让人愉悦的盆栽,是一个不小的传说。他画什么像什么,而且总那么生动传神,速度奇快,几乎不用橡皮擦。

就连网吧老板在末土给他画了一幅速写后,从此表示永久性让末土免费上网。

当然,最让他开心的是他开始卖画了。一幅素描头像能够卖三百块钱,一幅装饰用的水粉画可以卖到五百。有两个开画室的老师还花钱买了幾幅挂在自己画室里充门面,对外说末土在他的画室学过绘画。

在这近一年里,末土赚了差不多一万块钱,给了家里两千块外,另给了上大学的罗梦四千。其余的都由自己花掉。那些日子,荣耀、面子、金钱、娱乐等等,一个年轻人需要用来潇洒的东西他都有了,可谓过得醉生梦死。走在街上很多人主动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微笑、递烟。当然,最乐的还是复读的美术生们聚在一起吃饭扯淡时,一起聊上大学的幺旦。幺旦的故事真的很精彩,如梦如幻般美妙。

幺旦上大学时才十六岁多三个月,单纯得不得了,发育又迟,脸粉白粉白,依然保留着初中生那种特有幼稚感。一次,他在寝室看到室友下身有一丛黑胡须,以为这人有皮肤病,惊骇不已,暗中排斥对方。有了这心理阴影的幺旦就打电话告诉浪先,惊恐中还有对室友不健康皮肤的鄙视。浪先当时也不明白他到底指的是什么,以为真的是皮肤病,但这通电话倒让浪先莫名地羡慕大学寝室的生活,那应该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欢快,于是愈发渴望今年能考上大学。他当时只好附和了幺旦的怀疑,并且好奇地问他大学室友都是什么省的人。幺旦这时候就故意炫耀地说:“大学不好玩,什么地方的人都有,还有新疆维族人,西藏人,蒙古族人。我门寝室室友有皮肤病,我真倒霉。”

直到上游泳课,众男生在集体浴室一齐露出下面的黑胡须,幺旦才发现自己下面的洁白无暇才是皮肤病。赶紧把脱下一半的裤子提了上来,匆忙逃出浴室。惊魂未定的幺旦以为自己患了“白”血病,吓得竟然哭了,就又给末土打电话诉苦,恰好浪先、尤答也在电话旁边,很快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尤答、浪先和末土他们每当聊起这些时,嘴都笑烂了,尤答还故意拍大腿,他们笑岔气都有好几次。复读生们喜欢吃饭时凑钱买酒分着喝,每次聊天神侃,那个毛没长出来的大学生幺旦是逃不掉的笑料。说起幺旦时,再愁苦的人也要绽开灿烂的笑脸。这个去远方上大学的人永远活在这些特长生的心中。

但是,随着再度高考失利,同龄复读生越来越少了,末土从高四步入了高五,他再也高兴不起来。包括听到没毛的故事,他也只是勉强挤出苦笑。接下来,他步入高六,他发现原先一起吃饭喝酒聊笑话的人几乎都不在了,而同样没有考上的浪先则心灰意冷选择去广东打工。这一年,末土自己办起画室,他变成了一个开画室的老师不再是高考学生,来他这儿学画的学生不少,以复读生居多,大家互相熟悉,似乎方便交流复读的感觉,也有人专门来听没毛的故事,还有人是基于对末土的崇拜。

之后,有人跟那些曾经请末土吃饭的开画室的老师们说:“末土自己开画室啦,了不起呢。”这些老师居然不屑地冷笑加以刻薄的嘲讽:“他不害臊。开个屁,自己都考不上大学,还有脸教别人?真是不知廉耻。”

末土考不上大学跟美术水平无关,完全是文化和英语太差的缘故。他的美术专业,从学生角度来说,已经炉火纯青,出类拔萃。连续几年,专业都进入了中央美院、清华美院的全国前三,两次拿到了中国美院油画系考试第二名,拿到四川美院雕塑系考试第三和设计系考试第二,都是全国排名。

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传到末土耳边,到底刺痛了他的心,但在听到画室学生叫他为老师时,他也就慢慢认命:“现实确实如此。”他似乎的确考不上大学了。而最让他刺痛的是罗梦到了大三后跟他分手了。

这也必须认命呢。

两人早已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虽然他是那么难过,接到她的分手电话的那刻眼眶就红了。

末土好几次独自去了岳麓山,神情恍惚,一个人走到他们曾经幽会的地方,看着那块他们并肩坐过的石头,看到那残留的烟蒂,眼泪在眼眶打转。然后他默默地下决心:明年一定考上大学!

但是,明年的明年还是明年,他接连度过了很多很多次高考……这时候,只有广东的浪先依然鼓励他:“要坚持哦,别荒废你的才华,你只要考上了,路就开阔了。我是彻底不行了。”

至于幺旦,彼此早已断了联系。到最后,慢慢地也就没有人知道末土还在为考上大学而努力,都以为他早已完全做起开画室的生意。有一天,末土遇到自己高中的同学,人家已经大学毕业一年多了。末土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这是公元几世纪。

久未谋面的故人相见却相对无言,只是互相尴尬笑笑而不知道说什么时,突然醒悟的末土心里有了恐惧和恍惚。他感觉到自己跟这个世界完全脱节了,他被这世界抛弃了。

那天晚上,末土又慰自己:必须考上大学,必须追上去……前面一定有自己梦里反复出现的熟悉的人事。他每一次这么想,手心都在冒汗。很激动,很恐惧,很焦虑,很痛心。而在浪先去广东的第二年,再次落榜的尤答也不得不放弃学业,他告别好友末土时突然哭得不能自己,并且说以后不要再联系,说我们留给彼此的记忆只有失败,然后就抹着眼泪转身离去,嚎啕大哭。这个曾经欢乐而神经质的男孩给末土留下了一个非常感伤落魄的背影。而独自剩在岳麓的末土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惘然,他特别害怕下雨天,害怕看见与尤答相似的背影。他始终记得尤答走的那天眼神忧伤地看着他问了一句:“你还要再考下去吗?”末土无言以对,心中有股气瞬即膨胀让他呼吸受阻。此后一次次落榜愈发恐慌迷惘,一遇到下雨天,末土就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屋子里,透过朦胧的玻璃窗看外面的世界,夹竹桃树和芙蓉树都模糊不清,他都不敢去回忆尤答离开时的背影多么凄楚悲惨,就像那些孤零零剩下的檐滴在檐尖迟疑许久,落下去后便无影无踪了。

末土还在专心看小李的速写,而陈依虹则沉醉在末土的速写里。一切静悄悄的,翻页的声音比鸟声还要大,鸟还在很远处鸣叫。那不是菜鸟,而是一只精神饱满的大黄鹂。末土能听得懂鸟叫声。这啼叫动听的黄鹂是他心中的削得精致完美的一支铅笔,天空就是他未来想要的一张画纸,黄鹂飞在空中就宛若那支铅笔在天空自由作画。

陈依虹坚信以末土的才华,他现在依然很年轻,选择开心快活地生活才对。然而,她不知道才华是无法弥补漫长时光在人和人之间裂开的深深沟壑。而她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时光在同龄人身上产生裂痕是什么滋味。

末土微笑,有悲情的苦澀浸漫心中,她不了解这种感受,永远都不。这比了解一幅画了解某种艺术风格复杂多了。被时光侵蚀摧残后的人事只有当事人循着覆满尘埃的灰暗记忆谨慎惶恐地追寻下去才能清楚目睹那些悲苦的真实质地。

他无奈地摇摇头,说:“不是我不想和大家交流,而是不知道交流什么。与一个人的代沟,可以用交流来弥补;与一群人的代沟,可以用时间弥补;而与一个时代的代沟,不知道用什么来弥补。只要还没想到弥补的办法,我就只能选择沉默和孤独。也许我的生活照样还停留在第一次考大学的地方,也许早已被时间带到我同龄人所处的各个遥远的地方,只是我本人不在那儿,没有确切的地方让我下足生根。我现在在时间面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处在哪里。当一个人没有对时代的熟悉感,他就不敢有太多抬头眺望,不敢听太多声音,因为害怕看到和听到不熟悉的东西,那些东西会让我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被抛弃了,而我找不到原因和出路。我被小李他们看不起,这是正常的。他们应该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才是对的。”

“知道吗?我喜欢来山上,喜欢在夜里独自默画,因为这样我可以不用看到太多听到太多——那些也许原本都不属于我,又何必要知道要看到呢?所以我喜欢闭上眼睛画画。沉默和忽略是我存在于现实世界的最适合的办法,就目前而言。”

陈依虹默然许久,有那么瞬间她终于醒悟了,继而又陷入愕然。许久后她抬头,再闭眼,再抬头,再闭眼。张开嘴巴要说时,突然胸膛堵塞了,说不出话,感觉时光错乱,感觉自己的身份变幻莫测:是自己又是末土。很久后,她忽然听得有一只鸟从森林顶上哗哗地飞过的声音,才感觉:自己和身边的人确实已不是同一个时空的人。她意识到自己正处在野外,不禁对自己的处境生出些许悲凉,只觉得脖颈凉飕飕的,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所击中。这就是生活。

爱情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末土结结实实成了一个孤人。

曾滋养了他无数美好梦想与光荣的岳麓最终成了他伤痕累累的重灾区,那有无数残酷得能够杀人的厚重的黑色记忆。青春年少在那儿被生生地埋葬、践踏、毁灭。曾经在那儿得到了多少,最终全部失去时都加倍了。

那些和女友在山上牵着手却舍不得亲嘴抚摸的纯真日子,那些纯澈得让人心疼彼此的懵懂爱恋,那些如月光如烟雾般朦胧的往事,如今都这般不堪回首,一回忆就心生战栗。因为高考失利的耻辱,一切都变得羞耻卑贱虚无缥缈,变得不敢有任何勇气去面对。一直到今天,他还活在这相似的阴影中无法逃脱。

而这种失去,考上大学后缓解了一阵子,但随即继续失去,并越来越凶猛严重。无可挽回却还在失去,这才最可怕呢。

末土来到大学后,已经身为人父的浪先从他言谈中得知大学的老师都看不起末土后,慢慢地相信末土只是一只菜鸟。所以,后来就与他疏远了,不再打电话,他开始节约电话费,顾及养家糊口的事情,他确信末土不会再有出息。他也从此确信自己当初南下广东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地过一个平凡人的生活,爱老婆孩子,努力赚钱孝敬年迈的父母。

末土看看手机,差不多半年没有浪先的信息和未接来电,也没有其他人的任何信息。幺旦、罗梦、尤答早已无影无踪。好在他已麻木。他心里只有对父母的感情和对自己那份才气灵光的孤独依托。

其他的,正如他的心一样,早已死了。只是都没有墓地。

云丽等来了男友——那个一丝不挂的男人,这是荒诞而真实的一幕。他身上粘着许多叶片,尤其是下身黑茸茸的地方,点缀零星绿叶。仿佛春天来了,春意盎然。

“被老子捅了一刀。”他说。

云丽:“没死吧?”

“没死!”

他笑:“跟我比快,逃得掉才怪!老子什么都没穿,跑起来利索得很。”

天黑了。

末土不想回去,他让陈依虹独自回去,她必须回去,他不希望她一直跟他在一起。

陈依虹说:“好嘛。”她希望他能送她走出森林,但末土一动不动。陈依虹失望透顶,自己默默转身离去。她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多情了,她需要自知之明,她的心凉透了,森林如此繁茂她却感到世间空空荡荡。

这是第几次和他说话?她记不清了。过去的好像都不是真实的。

虽然他跟她说了很多话,但其实她在他那儿还是那么陌生,无可置疑的陌生。也许这就是代沟吧。代沟,一个抽象的东西突然变得这么具体,抓在手里还有疼痛的感觉。她在离去的路上禁不住啜泣了,泪流不止。

这天晚上,末土回到寝室后,发现小李的肩膀扎了一块医用白纱布。末土冷漠地问他:“你怎么啦?”

小李不耐烦地喊道:“别问别问别问别问,烦死了。”

末土颇为失落。

一个又一个安静的夜晚,陈依虹都会在漆黑中想,想末土的那句话“谁会甘心呢?”

既然不甘心,为何又要隐藏自己?他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在一个非常隐秘的森林偏僻处,陈依虹终于得到了答案:“我在等一个人,这个人必须懂我。”他顿了一口气,像在梦游一般痴痴地畅想:“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自己进步,保持已经岌岌可危的灵气和才气。人成长中,最容易失去的就是纯澈的灵气。”

原来他忧郁悲苦的神情包裹着一颗明亮的心,心里有着一个清亮的方向,有一个太阳,所以沉默忧郁的外表下却是灿烂的光芒,像极了丛林,昏昏暗暗,却盛开许多妩媚的花朵。

看来他并不忧郁,他在等一个人,在等一个梦幻的未来。

然而,末土有着更深的忧郁和恐惧,其他人看不到而已。陈依虹只在某个幽寂的黄昏知道了答案。那就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灵光和才情正慢慢退化,那是他视如生命的宝贵东西,是他现在精神中的唯一救命稻草,他知道自己正在老去。

看小李的东西,就是因为内心需要那种灵光灵气,想守住才情。虽然青春年少早已逝去,但必须守住才情,这是他活下去的依靠。

然而很不幸,小李此后没有再画速写了。小李有了自己的苦衷和悲伤。

那是夏季的一個黄昏,在森林小径上,散步的小李遇到陈依虹。他再也按耐不住激动,躁动急切的他把自己火热的心剖开给陈依虹看。他觉得爱情要壮烈一点,室友鼓励他表白时疯狂点。

小李:“依虹,我喜欢你。不管你信不信。”

陈淡笑。

小李:“依虹,我真的喜欢你。你看看能不能做朋友?”

陈再淡笑,异常平静,因为她怀里抱着一沓小李的速写本,她需要给他必要的礼貌,方便日后再借不难。

小李:“依虹,我喜欢你,才把我的速写给你。但是,你却把我的速写本都给末土看,你要知道,我的速写本除了你,谁也不想给的。”

陈依虹瞪大双眼,看着他。她和末土之所以看小李的画,完全是因为画有着某种灵气,但是从整体来说,小李的速写完全不成熟,基本功太欠缺。小李居然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太拿自己当回事。陈依虹顿时心生厌恶。

小李没读懂陈惊诧的眼神,继续草率粗暴地剖开他19岁的心,缓缓流淌出血水一样惨淡的心头蜜语。但是这些“血水”冲垮了陈的忍耐。

陈皱眉质问:“你知道末土为什么喜欢你的速写吗?”

小李:“他就喜欢嘛,大家都说他喜欢我这人。”

陈冷笑:“那除了他和我,还有第三个人喜欢吗?”

小李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他还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陈:“你觉得末土画得不好?”

小李突然爽朗地笑起来,嬉皮笑脸地道:“他的初稿我画不了。太差劲了。”

陈愤怒地把速写本塞给小李,毫不客气地说:“我告诉你,没有谁有资格说末土,谁也没有!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真拿自己当一盘菜,端上来就给我看?你以为自己画得好呀?太没自知之明了!”她在末土那儿没法展示自己的控制欲和征服欲,只好在小李这儿肆意表达了。

陈依虹愤慨地疾步离去。小李独自抱着一堆速写本,整个人都懵了,这不是黄昏是一个可怖的黑夜。有一本速写本还落在地上,啪地一声,溅起灰尘。宛若是一块砖砸到他脚趾上让他感受到撕心裂肺的剧痛。

十九岁的张狂自信的心从此死翘翘了。但男人被心爱的女人拒绝后有可能就是一次巨大的成长。小李开始成长,默默地。

没了爱情,没了人来欣赏,小李的速写也就停笔了。

陈依虹以后再也没有向小李借过任何东西。她讨厌这些年轻幼稚的小年轻们那副永远自我感觉良好的德性。

厌恶至极!

末土没有再见到小李的速写后,危机感突然强烈起来,他开始有些心慌。有时候画画,手莫名地剧烈抖动。然而,就在他担心自己灵光才情丧尽时,他等待的那个人竟然出现了,并且引起学院巨大轰动。

末土一直崇拜大师,那些年老了还童心未泯才情万千灵光四射的艺术大家,像黄永玉、吴冠中、朱德群、陈凤阆等人的作品一直让他倾心迷醉。他一直渴望能够拜在作品透着一份童真情趣的艺术名家门下。他做过无数这样的梦。

多少次,他希望能够考进清华美院做吴少青的研究生,考进央美做顾番能的学生……可他一次次等来了高考失利的消息。

大三下学期,为给学院撑脸面,院长费劲人脉关系把国内极负盛名的雕塑大师中央美院雕塑系教授陈凤阆老先生请来,让他出任学院名誉院长以充门面。学院兴师动众,把学生的所有优秀作品统统摆出来,以示迎接,意思是希望大师日后能指点指点这些有前途的学生。

陈大师七十多岁,性格刚烈正派,据说这性格让他在文革中吃了不少苦。他在挂满优秀作品的明亮走廊里快步走,没停下脚步细看,神情严肃。

陈大师直接走进教室,他想看看那些没有被挂出来的差作品,这才是真实的东西。因为许多挂出来的学生作品往往被老师刻意指导过。他很不喜欢!

一连逛了四间画室,陈大师都默不作声,只是偶尔停下来看看那些没有画完的作品,这些才完全是学生自己的东西,没有被老师过多指导,所以他愿意多看几眼。当然,这对于学院的领导者来说则是比较尴尬的,因为陈大师把学院最难看的一面瞧得清清楚楚。这名誉院长他还会接受?

到第五间画室,陈大师终于在一幅全开的初稿面前驻足。他神情专注,一动不动看了好会儿,看得津津有味。这是一幅油画,只铺了一层色彩,隐约还能看到铅笔线条。

系主任的脸黑了一层,这幅画正是末土的典型性作品。于是,他讪讪地解释:“这学生底子差,向来就画不好,每一次都深入不下去。”

院长也了解这个快三十岁的美术生,赶紧陪笑道:“这学生学了很多年美术,但就是没天赋,考了好几届才上来的。这也是在我们国家美术考生中普遍存在的现象。没天赋,但硬是要学,不过有这种个人爱好也是很好的。”

陈大师眉头一直在颤抖,突然转过脸看着院长:“这学生现在在哪儿?把他叫过来。”

于是,许多人立马四处跑开去寻找末土。

那天,末土独自在隐蔽的丛林里静悄悄地画着画,画完后就独自打量那些植物以及飞到跟前的鸟。他想起了一个鸟的寓言故事,心痛不已。

尽管陈大师没有褒贬,但是末土已经隐约敏感到自己的命运将要被改变了。陈大师表示希望看到他更好的作品。

事后,院里大小领导都提醒末土把这幅初稿大胆地深入进去,甚至准备让绘画高手陈依虹代办几笔。

可是,第二天,末土又把另一幅新画的初稿交给陈大师。这态度,不仅领导感到不可思议,就连陈依虹也觉得很可怕。

陈大师却舒开了脸,开心得频频点头,笑得像个老顽童了。回北京前,他特地把自己在北京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统统告知末土,并当着学院众多领导的面拒绝出任名誉院长,却对末土说:“暑假有时间的话,你到北京来,一切费用俺给你解决,俺让番能带你。”

番能正是著名油画家——近些年在国际上博得不少声誉。众所周知,顾番能是陈大师的得意门生。很多报道都将他们形容为艺术界情同父子的师生,陈大师当初如何力排众议力荐顾番能的小故事早已是文艺界的一段佳话,当年他撂下狠话说这個学生就算是不识字的文盲,也要招入美院由他亲自带。

这天晚上,激动、狂喜的末土,独自跑到森林里逛了很久很久,并且久违地吼叫了两声,尽情、痛快地嘶吼,把在岳麓山时的激情统统激发出来,当回音消散后,心里又有了些微寂寥和虚空。

而这晚,陈依虹一直怀揣着激动和羞喜在森林出口等他,心如鹿撞。她对这个男人从此抱有极大的期望,她多么希望能够牵着他的手,陪他散步一整晚,直到黎明的暗光从东方照出。

而三位室友今晚也都没有睡,小李尤其激动和亢奋,他们三人特地买了许多水果、卤肉和饮料,以示祝贺,在寝室中央支起一张小桌子。这个时候,傻子都知道末土是谁了,他把自己藏着的优秀画作拿给陈大师看的事情已经传开来了。末土回来后,三个室友把他团团围住。

深更半夜,四个人喝得花花醉,小李等人要求末土把锁在画筒的画都拿出来给大家大开眼界。

兴奋且醉意朦朦的末土恍惚回到了当年和幺旦他们画画的美好年代,被众星捧月,他竟然痛快地答应下来。仿佛自己正在岳麓区卖画,四周满满的人群都闪烁着崇拜的目光。

当那些画一张张摆出来后,刚才还醉得迷迷糊糊的小李三人立马就清醒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心灵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继而是深深的羞愧和麻痹。原来,曾经的初稿都被他悄悄地画成成稿。原来天才就在身边,而他们一直未发现还加以嘲讽。小李浑身战栗,突然吓得干哭了几声。

末土清醒着,但依然装醉,心中无限得意和感动,眼泪悄悄滑出。他庆幸自己终于熬过来了,时光套在他身上的镣铐即将解开,他内心深藏的阳光即将驱散所有阴霾。

在长沙岳麓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象某一天才华横溢的自己震惊整个画坛,扬眉吐气,在中国美术馆展览,去巴黎展出,在意大利乌菲兹美术馆展出,无数荣耀和赞誉接踵而至,那时候自己多少岁都不重要了,年纪更大一点会更好。虽然,陈大师的出现似乎稍稍迟了些——但,终究还是来了。

第二天,小李瞅着没人,把速写本偷偷抱给末土。

末土背对着他,语气坚冷:“你再画三张给我看看。”

小李无比亢奋,很快就画出了三张。

末土瞟一眼,毫不留情面地讽刺道:“你可以把你所有的速写本都烧了,都是垃圾呢。”他第一次说如此刻薄的话,既是发自内心的评价,也有报复心理。

小李愕然不已,全身凉透了,脸上炽热如涂了辣椒粉。

在末土看来,既没有灵气又没有功底的小李,已经没必要搞什么艺术。所以说出尖刻的话语。实际上,自从小李停笔后,末土对这个人就渐渐冷漠了,正如对其他人一样。他其实看不起学校所有画画的人。当然,他对这个自以为是的小男生的厌恶因为他不再画速写而变得强烈。

受到伤害的小李赌气把速写本全部扔掉,从此和末土形同陌路,他还和别人换了寝室。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和末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何必再互相面对呢?

二十岁的心虽然饱受伤害却又生出一种不甘。

有人失落有人欢喜。

陈依虹穿得很漂亮。她特地找到末土。

柳暗花明之后,她确信他曾经内心深处的灿烂阳光一定突破了那灰暗的外表驱散了阴影照亮了他整个人。快乐、开朗、阳光这些他都有了。他一定会有小李他们那样的激情、炽热,或者去裸奔,把现实和梦幻混合在一起。情感也会像他们那么直白火辣。

陈依虹心情好极了。她穿着妖艳的顺花裙子踩着漫步向他走来。

但是,末土依然沉静漠然,就像不认识她一样,他希望自己一心一意投入到创作中。他在森林僻静处,默默地画着、想着、坐着、站着,抬头、发愣、低头、沉思,始终不正眼看她。她似乎只是旁边的一块石头。

久而久之,她渐渐心寒,垂下头去。森林太浩瀚,也太阴冷,她耸耸肩,哆嗦了一下。

原来他的的确确看不上她。虽然两人在绘画艺术的交流上有过心和心的交叠,但这不是爱情。他心中只有绘画这件事是坚固不变的,她的才华根本不在他的眼里!她误以为他把她当做了知己,他内心其实是非常封闭非常固执的。陈这才知道自己多情了,原来他的傲慢如同凶猛野兽,是那么残酷血腥无情,他是冰的世界。她终究默默地离去了,黯然神伤,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安慰,心是被扯碎般疼痛,她泄了气,宛若枯萎的花朵。

原来,那些在森林里真实发生的都是梦,她多么希望自己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小李在森林出口等陈依虹。她却说:“滚!”

但他没有滚,讷讷地跟在她后面,小李梳了一个分头,穿得干净整洁,气质犹如民国时期的愣头青,颇有几分文人气息。

那是一个天气极其炎热的大三暑假。大家都急着回家。末土则满心欢喜地收拾东西准备北上。

列车缓缓驶出大学所在城市向北京轰隆轰隆地冲去,末土心血澎湃。

这是末土第二次去北京,第一次是首次复读那年,他和浪先一起来到北京参加央美的考试。那次来的还有尤答。尤答是大大咧咧喜欢搞怪的绘画高手,和朋友们一起玩乐时,或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搞笑,或进行各种夸张自黑的搞笑,在生活中邋遢且神经大条,但画画却非常认真用心,一丝不苟,画画时要把画板摆得很端正,铅笔也削得很好看,画完了都要反复修改直到完美无缺。

考完试,买火车票回家时,几人竟然把地铁当作了火车。尤答还把火车票摆出来跟地铁管理人员振振有辞地辩解。末土出了地铁后才知道,他小子故意装傻。在北京,他们遇到了很多趣事,成为他们那年回到岳麓后反复提起的乐子,他们都很喜欢北京。

一想到这些往事,末土脸上不禁掠过一丝快意,但终究敌不过枝枝蔓蔓的忧伤。当往事争先涌起,心中百味杂陈。梦想隔了这么多年才实现,多少是件痛心的事。人在时间上是耗不起的,人的梦想更加耗不起。末土冷静后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客观事实,自己到底是一个与时代脱节的人。

火车快速奔驰着,北方平原的辽阔风景让末土的心情稍稍好受了点,内心平缓下来,精神上清爽了些。

末土把记了陈老联系方式的笔记本拿出来看,看了好几遍,心中漫过丝丝愉悦。北京,这艺术之都,他终于要来了。曾经骄傲自得、被无数人称作天才的人终于要来了,在著名艺术家下面做门生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末土攥紧拳头暗中用力。

当然,无聊中末土也会翻翻笔记本上其他人的联系方式。看到罗梦、幺旦、浪先、尤答等人很久以前的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不禁感慨万千,心口也堵得慌,隐隐作痛。如今,除了确切地知道浪先在广东佛山之外,他还听说幺旦在北京做设计总监。那次离别后再无联系的尤答,末土后来从他人那儿意外得到消息,说尤答去北京做过运输司机,但这是几年前的消息了。尤答就像天空的一朵平凡的云,谁知道他后来飘散到何处呀。

诸多往事就像窗外的风景快速后退一样,在他脑子飞速翻转,他不敢在任何一个熟悉的点停下来稍微辨析一下。太清楚反而让自己局促、不安、心悸、慌怕。但不管怎么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安慰自己。而且,他对爱情、友情已经不那么看重了,那些都已成为死去的记忆。他想:我会好起来的。我一个人会好起来的。我只是为了藝术而活着。

如今的他只要求自己的艺术能够很好地保存下去,不断进步,他就满足了,就觉得生活还是很有意义。甚至,艺术突然饱满起来并给予他自信时,他会觉得自己并没有缺失任何珍贵的东西,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不过是一个梦而非真实发生过。人人都有一座森林,有人披荆斩棘,有人安于其中。

的的确确,艺术给了末土现实的满足感,却也给了他强烈的虚幻感,这种虚幻感并不是成熟成长所能阻止的。他未曾意识到,或者他已经意识到了,却在暗自回避,他有时候也会莫名地在学校后山的森林里疯狂奔跑,满足于那种森林空无一人天地幽寂阴冷的梦幻荒诞的感觉,在疯狂极速盲目的奔跑中坠入那个生长在丛林里的梦中恍恍惚惚,深信自己能够跑到时间前面。

然而,命运的美好一面有时候只是一种诱惑,当你真要靠近它时,它一转身就换成一个反面,让你错愕痛绝,让人从梦中惊醒。而你始终不能逃避这赤裸裸的现实。很多事情和不幸遭遇都可以逃避,唯有命运不能,只能与它对立。

末土到达北京后,心情极好,兴奋不安,他在一家旅店住了一晚,进入旅店后立即洗了澡,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第二天才给陈老打了电话,但对方手机停机。

末土坐车到他家去,却大门紧闭,末土又去中央美院,一打听才知道,陈凤阆老人半个月前在美国病世。他到网吧去查询,陈老果然已经逝世了。末土全身冰凉,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愕然许久。这么大的消息他居然毫不知情。他早已不关注电视和网络,偶尔有事情才上网,但也根本不看新闻。

在北京停了两天,心灰意冷的末土去艺术基地798逛了许久,他看到了与自己第一次参加高考的一位熟人正在一家艺术馆办展览,门口摆放了两排花篮,还有巨大的设计漂亮的招贴广告。末土不确定这人到底毕业多少年了,他犹豫许久却始终不敢进去参观,浑身燥热不安,有种悲天悯己的愤怒绝望在压迫他。末土舍不得离开北京,舍不得就这么放弃机会。最终,他私自去找顾番能。第一天被门卫拦住,得到的回复:“顾先生今天太忙。”

第三天,末土抱着一捆画再次登门。结果门卫告诉他,顾番能先生昨天下午已经从央美辞职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任教去了。末土闻后有如雷轰,全身麻痹。他知道,自己一切或许就此尽毁了。

在北京一无所获,而糟糕的是钱包还被人给偷了,已经落魄到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了。他怀念起在长沙卖画赚钱的日子。

万般无奈中,末土在发黄的笔记本上找到了幺旦的手机号码。结果是个空号。拨尤答的,还是空号。末土有点慌张和绝望,在大街木然行走,面对北京道路川流不息的车,他茫然绝望,不知道时光洪流中到底要奔向哪里,白日照耀着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的他,末土抬头望天,顿觉得天昏地暗,好想大哭一场,他没哭,眼泪却在眼眶聚集。

怀揣最后一点钱,末土去了网吧,迫切地渴望能够上网遇到在北京的朋友。

幺旦刚好在线,末土如见救星,点开了他的对话框。但是,幺旦却声称自己此刻不在北京,凑巧正在外地出差。聊过一下下,他就以要急着去办事下线了。

末土坐着一动不动,幺旦既没有问自己来北京做什么,也没有让自己多呆几天然后等他回来一起聚聚。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末土还在上大三。谁还愿意关注这样一个被时间遗漏的人。自然,末土没有提自己的困难,面对如此结果他只是自己苦笑,吸了一根烟,牙齿紧紧咬着烟蒂,屏幕前烟雾缭绕。第一次萌生出死的冲动。

几乎是走投无路了,末土给头像灰暗的尤答留了言。结果,尤答刚好隐身,立马现身回复了。

见面后末土得知尤答果真是在北京做运输司机。末土发现尤答人已经非常成熟,面容非常沧桑,皮肤粗糙黝黑,性格倒没有改变。说起话来依然有点冷幽默,故意的。彼此似乎都忘了那次离别。

“你能坚持下去是件好事,好好画!怪就怪在陈凤阆死的不是时候,看能不能找他子女帮你把来去的车费报销了?这事都他妈的怪他,要不然,你也不会跑到北京丢了钱包,你说是不?”

他没笑,末土也没笑。这种冷幽默不是他们这个年纪这个处境所能消费享受的。两人漠然地吸着烟。末土看到尤答居住的地下室,简陋阴暗,心里有了种不忍,但贫穷的尤答还是毫不犹豫地塞给末土500块块钱。尤答的墙壁贴着他自己这些年画的一些简单的素描稿,贴了满满四面墙壁,看得末土心里隐隐作痛,眼眶潮湿了,很想抱着他大哭一场。然而彼此并没有说画,也没有说到往事,没有谈论故人。只是谈论了社会现状和北京公交服务态度。第二天走时,尤答送末土出门后才若无其事地轻声问:“你没和幺旦他们联系一下?”

末土若无其事:“很久没有联系了。”

尤答:“他就在北京,昨天上网还遇到他上线,他说正在家里。”

末土扭头看着尤答,眼睛睁得很大,良久无语。

尤答看着前方自顾自地说:“我和他一年才见面一次,身份不同了。而且,还是有事时才见面。”

尤答口气平静,却终究掩饰不了他的失落和不解。幺旦曾经画得那么烂,凭什么现在却风风光光。而他和末土、浪先这些曾经的绘画高手却一个比一个落魄狼狈,为生活忙碌奔波。这到底为什么?

尤答最后还说了一句:“幺旦恨你以前让他洗衣服裤子,说不顾及他的尊严。”

末土低声回答:“我没有让他洗,是他自己要洗的。”

岳麓。末土抱着一筒得意的作品从北京回到了岳麓。格外低调,格外失落。他在一个没有考上大学的在办画室的朋友那儿落了脚。

那朋友没觉得末土是个大学生,只觉得他是个依然为艺术追求奔波的人。他平静地问他:“陈凤阆怎么评价你的画?”

末土没有隐瞒,但是这位朋友听说陈凤阆死了后也没有表现什么大的意外和遗憾,很平静地说:“事情是有点巧。”然后走开了,称晚上在一起喝酒聊聊,“最近嗓子痛,可能喝得不多。”

晚上喝酒时,多了两位和他们性质一样的失意人。但是,办画室赚了不少钱却也弥补了他们这方面的失落感。大家都不聊往事,不问起各自现状,似乎这个现状根本不存在。而且,都完全忽略了末土是个大学生这一事实。大家只是喜欢聊社会现状,聊政治和各种网络热点,聊叙利亚冲突,聊大地震,聊性騷扰。包间里烟雾弥漫,酒味浓烈,偶尔哄笑一下,推开一团沉重的空气,却留下了更多的空虚孤寂。

这晚,末土和朋友睡在一张大床上,屋子黑黢黢的,彼此很久没有说话,却都醒着。过了好久后,朋友突然低声问:“幺旦现在混得好呀,听说做到艺术总监的位置。”像在自言自语。

末土没有声,却一字一句地听着,他醒着。末土不回答,朋友也没有再问,然后在沉默中一起怅然睡去。谁也不知道是谁先睡去。

末土在长沙呆了一个星期,他拒绝了朋友要求一起办画室的邀请,然后独自回家了一趟。之前,朋友还要求末土给他的画室画一幅全开的《大卫》石膏像充门面,夸奖末土画功了得,但末土还是冷漠地拒绝了。他厌恶了那些办画室的人画的机械作品,他不能容忍。

朋友没有强求,却也没有再去送末土。他知道自己和末土是两路人了,末土已经看不起这些开画室的人,说到底看不起他们的画,他好歹是考上大学的人,虽然年纪大了点。

末土回到了农村老家。那是一个很安静的村子,被重重深山围住。

上大学后,末土寒暑假都会回来几天,陪伴爸妈。在末土眼里,自己能考上大学,多少给家里挣点荣耀。

一个失落的人,迷惘无助之时选择到家里一趟,是渴望爸爸妈妈那几句宽慰的话和温暖的问候。人疲倦了,困惑了,家会是他情不自禁向往的地方。

以前在岳麓煎熬时,末土一年只回来一次,黑夜来黑夜走。一个反复复读的人,是家里的巨大耻辱。不露面最好。

杀只鸡或杀只鸭,款待远归的孩子,这是农村很多父母会做的大事。然而末土的爸爸妈妈这次并没有这么做。

末土到达家里时已是下午,太阳暖烘烘的,田间小路上弥漫着泥土和野草气息,他背着画板画筒行走在熟悉的田野之路,有鸟在田间啄食,飞跳。他觉得自己一个大学生,没必要再选择夜里来夜里去。在农村人眼中,上一个重本大学,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走着走着末土突然愉悦起来,很轻松惬意,他觉得乡间风景尤为美好,步子不由轻快了。那张阴郁痛苦的脸有了丝丝愉悦。

大一大二,末土都选择夜里来去,这一次他变了。

真是奇怪。在学校时,末土根本没觉得自己是个大学生,即使刻意想到,反倒有点尴尬和恍惚。但现在到了农村,末土突然很想强调自己是大学生,想让乡亲聚焦于自己,想找一点强烈的存在感来释放他被轻视和忽略的情绪,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起荣耀、赞扬、羡慕。他多么希望父老乡亲能够望向自己,甚至主动走过来跟他打招呼,说些奉承话,但没有。

农村巷子冷冷清清,有狗在打盹,有鸡在散步,做农活的农民都还没有回家。纵然遇到了几个长辈,但都只是平平淡淡地打声招呼就过去了。

北京之行,让末土在岳麓狠狠地发泄了心中怨恨,但那是粗暴的方式。现在,他又希望通过别人的羡慕和赞扬来弥补北京带给他的失意,弥补他在岳麓遭受到的隐蔽的轻视。看来,人内心的坚守是有期限的,人都是必须有起伏的,必须在愤恨过后得到极为宁静温馨的宽慰。

然而,到了家门时,末土才突然意识到村民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已经有好些年没人过问他在外面干什么了,都默认他在外地打工。现在更不会想到他在读大学。末土有点失落,又有点庆幸:终究是不知道的好。他推开了自家的沉重老旧的木门。回家的目的突然又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不知道自己此时在哪儿,百味杂陈。屋里,狗抬头木然看着他,正在努力辨认这是谁,准备狂吠。

第一天晚餐,爸爸妈妈没有特地做什么菜。第二天下午,妈妈才煎了几个鸡蛋,伴着油豆腐一起炒,香喷喷的,末土胃口不错,夹菜的频率较高。吃饭时,爸爸妈妈叮嘱末土:“不要告诉别人你在上大学,好吗,就说自己在外打工。”末土愕然且愤怒,起身走开后不禁鼻子一酸,眼泪虽然没有流下来,心却一阵阵绞疼。

末土先是不解,故意跟几个乡亲交谈才知道,有人似乎知道他在上大学,并对三十岁的人还在读大学感到非常好奇,他们的话有着无法掩饰的讥讽,脸上的笑得很生硬,如遭雷轰,末土心里感受到能把五脏六腑冰冻住的猛烈悲凉,很不一样的感伤和失意进一步刺激到原本就心绪不稳的他,再度陷入到茫然和无助中。

这天晚上,末土兀自在自家后院的林子里反复琢磨父母的表情,心里渐渐明白了他们为何对他的到来并不热情,因为这个季节不是外出打工者选择回家的合适季节。原来自己应该继续夜里来夜里去,自己依然还是过去那个不光彩的自己,那个过去充满了伤疤和耻辱。这天晚上,末土没有愤怒和怨恨,他很平静地接受了现实,默默地承受着这残酷扭曲的人生遭遇,他独自醒着,一直捱到深夜,直至听到鸡鸣才开始收拾行李。

这个黎明,天未亮,末土就起身离开了老家,依然背着他的画板画筒,步履匆匆地行走在田间,朦朦胧胧的雾气笼罩着灰暗的田野,走过田野小路时可以看到脚下的青蛙从田埂跳到水田里,咚的一声。周边不远处连成一片的蛙鸣灌入到耳朵里,让他心烦意乱,但又有种庆幸自己逃离厌烦处的愉悦之情从心底浮现。

到了大四后,末土一直没有再回家,他的性情完全大变,他不再隐瞒自己的才能,而是在教室公开表现,肆意挥洒才华,大家喜欢什么他就画什么。

末土越来越冷酷,画起画来如同拼命,有时候为了画完一幅油画,他都连续两天通宵达旦。这个现实的世界连最粗鄙的人都在鄙视自己,他意识到这些人的鄙视对自己已经构成的危险,所以他努力证明自己,努力寻求他想要的完美意境,并依然坚定地等待他想要的伯乐会出现。他似乎确实找到了突破世俗名利的道路。然而,他并没有真正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蜕变。在他于自己的辽阔黝黯的森林里肆意疯狂地奔跑中,他最喜欢最依赖的那个自己最终不见了。每当置身森林,耳边响起的远处的细微声音总混合着岳麓山残留在记忆中的某些声音,如梦如幻,似真似假。

有一天,末土突然发现自己的画不再充满灵光才气,而是那么机械、呆滞、死板。幡然醒悟的他感到恐惧、慌张和迷惘,仿佛即将要从高空急速坠落,粉身碎骨。那天晚上他在学校后山的森林里静默了一整天一整夜,不吃不喝,也没有吸烟。

大四最后一个学期的某一天,挣扎的末土在絕望中把自己的一些画愤怒烧毁掉。他厌恶自己那些才情灵光都已死去的作品,并且开始厌恶自己这个人,他觉得自己活着确实没意思了,他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他是这个时代最无意义的残剩物。他几乎睁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全身——腐烂不堪、千疮百孔,恶臭难闻。他在森林里看到了一只尸体开始腐烂的黄鹂。

但是,关注他并且敬重他的人却越来越多,这是不可置疑的事实。许多同学对他彬彬有礼,老师也把他当作成功的艺术家,主动给他递烟,请他吃饭,说话和气。这情形仿佛再次回到岳麓。纠结一段时日后,末土不知不觉中慢慢地接受了这种赞誉,并愈发地努力,把自己所有的底子掀出来给大家看。他像一个卖身的女孩失去了自我主导能力和意识。

但世界上的事情总会有例外的。小李依然与他陌路,成长后的小李也变得沉默寡言,性情大变。而对末土最冷漠的当属陈依虹。那个和他在森林一起翻看速写本一起听鸟叫的女子越来越不喜欢末土的作品,尤其是他正在创作的毕业大作《青蓝颂》,陈依虹无意中看过一眼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赤裸裸的画技和深厚的写实功底让她浑身不舒坦,并且有了轻微的厌恶。她觉得自己在森林里的一切经历都是梦。

陈依虹想起死老鼠的毛和血,想起曾经那个大一的天才。那个狂妄的天才最终傲气十足地退学了,去北京做了艺漂一族。据说现在混得并不好,在798和宋庄没有他立足之地。晚上就在地下过道卖唱度日,白天则拿着画四处寻找名家点评,但处处碰壁,后来听说回到他原籍的市区办了一个画室教小学生画画。

大四还有两个月就要完了。末土和其他同学一样,正为着毕业论文和毕业绘画做着紧张的准备。他的毕业作品《青蓝颂》是一幅1.6m×2.4m的大作,他已经先画了几幅稿子做尝试。他的每次开工都引来低年级学生的围观,称赞。

院长勉励他:“名家罗中立当年画《父亲》时已经32岁,你比他年轻,一定能画出他那么好的作品。”

末土竟然对此深信不疑,他也的确喜欢《父亲》,这幅画还和吴冠中有一定渊源,这幅画参展时正是评委吴冠中把名字从《我的父亲》改为《父亲》。

院长的勉励话语传到陈依虹耳朵后,陈依虹就微笑了,却也有了淡淡苦涩和遗憾。她知道有些人事无解,有一种路是无法回头的。

有天,陈依虹独自来到后山森林,去某些熟悉的地方伫足沉思,蓦然想起林子中那个清亮的身影那个沉郁中流露出万千才情的忧伤青年,心里迅速涌上阵阵悲伤和凉意。但是,仅仅就是回忆而已。她只是想让自己知道时间是有痕迹的,时间真的能腐蚀人的心魂。陈依虹没有在现实中跟末土提到自己的感想。她知道她不是他的药。他如果不自救,那没人救得了他。

两人提到的只是彼此就要毕业了,时光匆匆,令人唏嘘。末土微笑,欲言而止,这回陈没有笑,她泪眼模糊,感受到时光带来了深深的伤痛,那晚她一个人到森林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衣着庄重的小李在森林出口等到了陈依虹。他手里拿着一沓厚厚速写本。

这回,她没有说滚,是低着头默默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还是跟在她的后面,只是保持了沉默。

而就在毕业在即时,末土在网上得到惊人消息:顾番能回到央美做演讲。

末土还想着要不要立马去一趟北京时,院长就找到了他,说顾番能很想见见他。

末土把自己这一年画的得意作品卷了两个画筒便兴冲冲赶去了北京,下飞机那一刻他几乎热泪盈眶,顾番能亲自在机场接了他。

原来,陈凤阆的儿子在老人的遗物——黄色笔记本中了解到老人的心思,遂告诉了同在美国的顾番能。这次回国,顾番能特地惦记着这事。他想起了自己当年考央美时恩师力排众议把自己特招进来的往事,从此他发狠学习绘画,性格却变得异常冷酷,对那些有恩于自己的人他特别愿意感恩,对刁难过自己的人则置之不理,他去美国就是为了远离国内的人情世故。

在一个私人大画室里,末土把自己的作品一幅幅摆好、挂好,然后站在旁边忐忑不安地等待点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脸上汗流不止。但是,顾番能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终于忍不住,质问:“陈老当初看的不是这些画吧?”

末土木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顾番能:“他要是看到你这些画,绝不会夸你为天才的,更不会赞赏你是过去的我。你不是过去的我。你这些画哪有真正的艺术美感?都是一些肤浅的形式美和刻板的再现,内容单薄,思想性严重匮乏,笔触老练却很死板,对人物刻画不注重神态捕捉,而是像按快门。你的技术可能确实进步了,但是艺术上我猜是大倒退了。像你这样的作品和能力的人,在中央美院清华美院一抓一把。陈老要是看到你现在的作品,估计也会很失望,恕我直言,年轻要多折腾,多受些打击和磨练。”

第三天,顾番能就坐飞机回美国,跟末土再没有联系过。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自己被批得体无完肤,尽管自己被这些作品搞得失落狼狈,但末土这回竟然舍不得把它们焚烧了。冷静下来后,他突然很认可自己的这些作品。最终原封不动地带回学校。

然而,北京之行终究又一次黯然神伤了。并且,陡然间他感悟到了什么,但这种感悟让现在的他无法彻底明了。也许,一切似乎都真的太迟了。可他还是舍不得烧掉它们,他怀疑自己已经跟上了这个时代,已经入世了。它们都是身边的老师同学极其欣赏的东西,他借助它们和那些赞美不知不觉地融入到他们的真实世界中,他再也舍不得贸然远离这个真真切切的现实,他喜欢这个现实的种种纹理和触感。可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惶恐什么。

毕业了,大学四年就此结束。当告别晚会在主持人一声“我们约定十年后再相见”中结束时,被彩灯照耀的末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特别害怕这种轰轰烈烈的告别仪式,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告别这四年,又该以何种身份来告别。他惘然无措,只是意识到自己突然间又回到社会人的行列,他舍不得校园生活。这四年恍然如梦。四年后自己是回到起点,还是到达了新的阶梯?他不敢去细想,他没料到毕业会是这样一种感觉。他把答案与希望寄托到自己的作品上。

学校选了十二幅毕业油画作品去参加长江以南艺术毕业展。末土的《青蓝颂》在第一轮展览后就被退了回来。学院最后只有两幅画入围了全國艺术毕业展。

末土没有问为什么,学院老师和领导也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这件事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

对于为什么被退回来,似懂非懂的末土抽时间去了一趟北京,终于看到那些最终入围的作品。大多数作品让他叹服和感动,画面流溢出强烈的艺术美、形式美、思想美,画面的创意更是令他折服。而其中一幅抽象写意的《深山狂奔》尤其震撼人心,被评为金奖,挂在最醒目的位置,被许多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围观,拍照留影。末土被这幅画震撼得一塌糊涂,这作品像是在用立体主义画宗教题材,在用魔幻主义解构现实,他在画前足足伫立半个钟头,他仔细端详画的每一个细节、用色、笔触……

当画面角落一个颇为眼熟的签名出现时,末土的身子剧烈抖动一下,腿仿佛突然被抽掉了膝盖骨,双脚一软,差点像一摊烂肉一样摊到在地上,好在理智让他努力撑住了,并没有失态。末土目瞪口呆,全身被一阵渗入骨髓的寒风瞬间冻住,心在一点点麻木僵死,面容僵死,只剩下两粒可怜的眼珠子还是活的,但从双眸中流露出疑惑却让旁观者都感到害怕和不适。他们纷纷远离他。

李杜屏?

以前,看小李的速写本时,末土总可以看到每一页都有“李杜屏”的签名字样。这是一个人对自己所画作品的自信表现,如果画得不满意,是绝没心思和兴趣签下自己的名字。当初,小李的这个细节让末土印象深刻,一度觉得小李很自信很有拼劲。当然,他画得不好时,末土也会对着“李杜屏”笑:他实在太自信了,有孩子气。

没人告诉末土《青蓝颂》为何被退回来。但是,末土自己在画展里找到了答案。他心如死灰,时而剧痛无比,犹如撕心裂肺。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来到了多年来渴望抵达的现实世界,却失去了曾经被时光一层层过滤剩下的精神。

原以为可以借助毕业大作重新启程,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把所有耻辱就此洗去,在一个他可控的现实世界稳稳地走下去,但结果却一败涂地。末土一无所获地怏怏地回到岳麓,心灰意冷。他把自己大学生时的作品统统带回岳麓。他要做一个总结性的处理。

到岳麓后,末土租了一间大房子把自己大学前和大学时创作的作品一一展开,仔细进行对比、查看。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上大学前的作品远远比大学后的作品有美感。上大学前的作品是那么生动灵动,有趣、灵光、美丽……他再一次为自己感到痛心疾首,终于,他再也没法稳稳地站立,他坐了下去继而瘫软在地,扭曲的面孔被滚滚而下的泪水浸湿,他像个心智未成熟的幼稚孩子嗷嗷大哭,正如尤答当年离开时那般伤心绝望。

原以为上大学可以改变命运,其实这是荒谬的想法。原以为与小李他们只是心灵和生活的代沟,只要自己保持艺术的独立性,大学并不会对他怎么样,其实这也是幼稚荒诞的想法。因为最终的结果是他没有守住自己的艺术,大学吞噬了他最宝贵的东西。大学不仅是他的牢笼,还是一头精神上的凶残巨兽,把他的灵魂给侵蚀了。

走出大学进入社会,看到自己那些艺术尽毁才情干涩灵光全无的作品,末土长久地陷入到悲痛欲绝的哀伤中,像一个哭得不能自己的孩子一次次蹲坐在地上抹眼泪。自己从意气风发的中学生变成社会人,又从社会人变成大学生,四年后再变回社会人,这四年不仅没有给他什么,反而毁灭了他,这四年他只是进入了一个诱人的童话世界。他只是在那儿留下了一堆被牙齿死死轧过的烟蒂。曾经苦苦追求的大学竟然成了自己精神情感的葬地。末土对这样的结局感到难以置信,他多么希望自己是在一个荒谬的梦中游荡,他不相信这是事实。

上大学,成了末土命运的一个局,一个被无形之手精心设计的局,他自己就是设局者之一,他自己又是唯一的受害者。然而,他永远找不到其他确切的凶杀,因为凶手已成为过去。或者,凶手就是他的梦想——迷失、虚荣、错误的梦想。如果当初没有对大学的偏执的梦,他就不会用四年时间来荒废和埋葬自己,不会迎合那些错误庸俗的赞美。他的才情灵气都不会被剥夺和吞噬,哪怕做一个画室老板,他也能在自由心灵的驱使下画出很漂亮很纯粹的画作。那次参展的二等奖就有一个农民画家画出来的,因为太好而破例被允许参展。然而,他所构想的永远只能是个假设。

末土有种强烈的上当受骗的感觉,他觉得是自己把自己骗了,很可笑,他莫名地憎恨起大学,憎恨起自己,憎恨起时光。

第一次高考,大学还是一个纯洁的梦,是美丽的无限诱惑,是真心要对你好的善良女孩,她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等你过去拥抱她,与她最最亲密的朋友,但一次次高考落榜过后,那个姑娘明显远去了,时间越往后大学越荒诞离谱,这个面目模糊的姑娘显然并不适合每个有记忆的人。他却没有意识到这点。大学也是有时代感的。

后悔已来不及,因为他已经毕业,他确信自己参加了隆重的毕业典礼和盛大的毕业晚会,他根本不可能回去了。也难怪那些老师领导没有告诉他为什么《青蓝颂》被退回来。其实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力所限的他们只能通过无恶意的赞美来把末土引向平庸的道路。

在一个完全不值得纪念的日子,末土独自在岳麓的租房内对着那些画沉思许久。三天后,他带着这些画回到老家,并遇到了回家探亲的浪先,两人先是一怔,然后互相笑笑,浪先的孩子已经在上小学了。

两人没有聊毕业找工作也没有聊广东打工如何,简单几句就分开了,彼此始终面带微笑,很礼貌,似乎都过得很好。浪先老了很多。

一天深夜,末土在收割后的田野烧毁了所有的大学作品,熊熊大火在田野兴奋异常地燃烧着,映红了他冷酷忧伤决绝的面孔。不久,他便背上画具离开家乡毅然去了北京。他又去看了《深山狂奔》和农民画家的《回到过去》,以及吴冠中的《黄土高坡》。

面对这些作品,他曾经的艺术激情再次汹涌而起,他仿佛从这些美丽的作品中看到熟悉的过去的自己——一个理想的自己,虽然那个自己已经很遥远但正在逐渐清晰化,宛若自己找回了那些消失殆尽的灵光和才气。一时间,艺术又让末土猛地神魂颠倒了,又变得自信乐观了。他对离自己而去的艺术开始了新的期待,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他觉得活着不是多么坏的事情,而且应该尽量去美化,只是需要找个新起点。

他決定赌一把。

末土下了决心要去一趟山西的黄土高原,为艺术和生命赌一把。他想在那儿画上一个暑假,看能不能把过去的状态找回来,把丢失的心找回来。黄土高原是他无数次向往的地方,他想着它一定能带给他希望和激情。末土暗自发誓:如果自己不能再找回曾经的灵光才情,就不再回来了,哪怕永远留在荒原上流浪。他不想让自己成为侮辱艺术的人,成为侮辱梦想的人,更不想侮辱自己的过去,以为人走到今天这步就不该回头。或者,他不想与过去的那个对艺术有着纯粹追求的自己分离得太久。

离开北京,准备乘车去山西前,末土再次去了尤答的地下室,那个昏暗的地下室。尤答还是那个尤答,只是他更加憔悴不堪了,胡须茬很长很密,眼神深邃忧郁,多了对生活的迷惘和哀愁。但是,他的墙壁又新贴上一些精彩的素描作品。末土没有作任何点评。

送末土去车站时,尤答没有再提到幺旦,但是很凑巧,他们就在车站遇到了幺旦。幺旦带着老婆孩子准备去西安旅游。而让末土震惊和惶恐的是,也是第一次知道,幺旦的老婆竟然就是罗梦。尤答也是第一次知道。幺旦藏得太深了。上车后,末土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列车的嘶鸣刚好把他剧痛的心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气质如优雅贵妇的罗梦抱着可爱漂亮的小儿子对着末土轻轻微笑的画面一直浮现在末土眼前,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末土被这个画面折磨得惶恐不安。

三个月后,已经是初秋了,北京的柳树开始飘一些淡黄的叶片。

尤答开着车子行驶在五环道路上,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山西警察打来的。

“你好,你是霍尤答先生吗?”

“是的。”

“我们在一死者身上找到一张你的名片,名片显示你是北京一名运输司机……”

尤答差点笑了:“名片还能杀人?”

尤答是这么想的,自己给好多好多客户发过名片,其中谁死了跟自己有屁的关系?但是,警方接下来对死者的描述让他轻松不起来,有点害怕,手在抖。

死者尸首已经干枯腐烂,辨别不出模样,不过身边有一副画架,还有画板画笔,铅笔削得很好看,画的画也很漂亮。死者看样子是三十来岁的年青人。

尤答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他踩了急刹,口齿不清地忙问:“西(尸)体现在在哪儿?”

“在山西。”

几天后,在警察的陪同下尤答到达事故现场。这儿属于黄土高原的区域,千沟万壑,死者就躺在一个深坑里。

尤答看着那面目狰狞的死者,不寒而栗。但是,看到熟悉的画架、画板、画笔、颜料,以及死者身上的衣裳后,他立马抽搐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惊恐得接连后退几步,随即晕了过去。醒来后尤答依然不敢相信那死者就是末土,觉得他还活着,还会和他在地下室讨论生活和过往的人事。尤答还想问问末土对罗梦嫁给幺旦一事的看法,尤答也无法忘记火车站上罗梦那优美的微笑,他曾经也暗恋过她很多年。

尤答头痛剧烈,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前方。几个月前末土还是那么激情澎湃,脸上洋溢着少有的乐观自信,决心画出震撼心魂的作品,找回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自己,现在却永远告别了这个繁杂苍茫的世界。想到这儿,尤答再次抱头抽泣,他感到所有不幸的往事都涌了过来,把他戳刺得千疮百孔。

当警察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末土是自杀的时,尤答早有所料地点点头,眼泪终于扑嗒扑嗒地落下来,很大一滴,像断线的珍珠项链。他相信他是自杀的。同时还相信这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变成了现实。

黄土高原是一片奇妙的热土,尽管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但里面每一寸土地似乎都充满历史与故事传说,这块有着无限魅惑的千沟万壑的黄土地孕育了太多璀璨夺目的伟大文化。

不知道多少艺术家都到黄土高原采过风写过生,他们都把在黄土高原创作当作一种梦想和向往,那片土地有着最独特的艺术气质。黄土高原也不负众望,孕育出一件件奇妙的震撼人心的艺术作品,成就着一个个到过那儿、生活在那儿、喜爱那儿的艺术家。

还是第一次高考和第一次复读时,末土就和浪先、尤答他们兴致勃勃自信满满地约定,日后考上美院,大一暑假时几人一定去黄土高原写生,在那儿画画、野炊、游玩、拍照、露宿、做梦、喝酒、弹吉他唱歌,并带上女友,在夕阳下留影,发誓不辜负青春时光。但是,这梦想因为没有考上大学而搁浅了,后来再也没有人提到过。尤答知道末土要来黄土高原时想到了那个约定,但没有说出来。

现在,末土独自实现这个梦想,却也永远留在这个梦想里。

“我很痛苦,他要对我的死负责。”这是他遗书里写下的第一句话。

尤答开始还很困惑,他是谁呢?但是往后看,尤答就明白了,遗书是他写给自己的,他似乎精神错乱了,尤答一时怀疑末土精神出了问题。

“他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梦想的出路,他选择了堕落和急功近利,最后还发觉自己的灵气和真诚没有了。原来,时代匆匆过去后,不仅劫去了他的梦想,才情才气都统统被虐走。这是不公平的。他做错了什么,一定是这样。”

“那些才情是被带到了他一直没有追上的地方,还是一直就落在了他复读的那个伤心地?也许就在他复读时,他的才气灵光就开始慢慢死去,而大学只是对他的终结。没有才情、灵气和真诚的我像夕阳下去后的孤零零的葵花,再无神采奕奕的光彩。亏自己还在不停地复读、证明、期盼,原来那一直是在自我毁灭。前面的梦不见了踪影,而天才的灵气却丢在旧处,时光把他夹在了一个中间地段,那却是他与时代的千沟万壑。”

“我永远回不来了,而他或许还在别处犯错。”遗书夹在《百年孤独》里面。

尤答面对遗书泪如泉涌,末土并没有精神分裂。他不过是在“我”和“他”之间寻找自己与时代的沟壑的根本原因。其实,末土就是尤答内心里深藏的另一个自己,虽然做了运输司机,但是尤答何尝不是老为着那个未曾实现的梦想而苦苦思索,并不断幻想与假设,何尝没想过去黄土高原采风写生?要不然,自己为何还往墙上贴那么多画?那些画其实就是“假设”。末土只是他们这一群体中,唯一去实践了的人。只是实践的结果非常不幸。尤答后来在地下室翻看了末土从第二次复读开始就带在身上的《百年孤独》,夹遗书的那页有一句话: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

他走出了阴影,背上画架画板走向阳光灿烂、辽阔浩瀚、黄沙漫漫的黄土高原,迎上了耀眼夺目的金色、黄色和红色,但实际上却迈上了不归的路途。他真正地热爱艺术,更怀念那个才华横溢灵光迸射的青春年少的自己,所以在他找不回自己后,他不愿意再回来了,他的精神世界接近崩潰。

或者他是为了绝望而摆出骄傲的姿态,或者说是为了骄傲而选择绝望。他感觉被整个时代抛弃。当然,他最恨的也许就是自己。

奇怪的是,末土在附近窑洞里保存了自己四幅油画。尸骨腐烂不堪,但那四幅画却完好无损。可见他多么心爱它们,竟然保护得这么好。

两年后,尤答带着自己的写意素描和这四幅油画参加中国国际艺术博览会,博览会负责人李小亲自热情接待了他。

尤答的素描以每幅一万到三万不等成交,这比他开货车的收入高得多。末土的那四幅油画,被来华旅行的外国画家修斯以9万欧元全部买走。

但没人知道那是谁的作品,尤答没有说,他写下的作者名字是“过去”。

而尤答本人,不久后也离开了北京,他先是去了一趟岳麓,见了几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在当年和末土告别的那个地方他一个人驻足许久,徘徊了许久,不禁潸然泪下。心情平静后,第二天傍晚他便背上画架行囊登上列车,奔赴漫漫黄土高原。

他后来也没有再回岳麓。

几年后,背着画具旅行的尤答去了末土呆过四年的大学,并鬼使神差般在那座深山丛林里莫名地寻找着,最终找到了那石头上的一堆烟蒂。那是来此的第六天中午,尤答看着那些被门牙轧过的烟蒂不禁陷入恍惚中,他们曾经就在岳麓山上这样抽烟。随后,他就在那块嶙峋怪石上专心致志地画起画来,眼前正好有一只骄傲的黄鹂在前面慵懒地蹲着,它很配合他,不怕他,让他由衷地满意。此时,突然有个年轻的女人背着画架画板慢慢走来,她在二十余米的地方停下,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男子的侧面多么熟悉,感觉这个男子曾在哪见过。黄鹂轻轻松松地飞起,划开一道弧线飞向她,从她头顶不慌不忙地飞过去,有一片羽毛落下来从她眼前飘下。尤答扭头目送它离去,自然而然就与侧面伫足良久的她默默对视起来,二者都觉得自己落入到一个奇异美妙的梦中,眼前一幕极不真实,却令人感动。他们都在彼此的脸上阅读熟悉温暖的似曾相识的信息。几乎是同时,他们在试探中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语气充满疑问,眼神却有惊讶和惊喜,彼此被一股暖流浸透了肌肤和骨髓。那声音从微微启开的嘴唇流溢出来后在阴暗的丛林悠悠回荡。

“尤答?”

“陈依虹?”

陈依虹走过来后看到尤答展开的速写本上新画的那幅画是一只张开翅膀准备飞翔的黄鹂,姿态慵懒,眼神锐利。只是黄鹂的神态是那个她熟悉而陌生的末土的样子,眼神尤其地像曾经的他。陈依虹把那支羽毛夹在了自己随身带着绘画本上。她抬头仰望天空,尤答也跟着她仰望,两人姿势一致,仿佛参加一个庄严崇高的仪式。天空被一根树枝分解成很多白色碎片。陈依虹将那视作从天空落下来却无法着地的铅笔屑——灰白色铅笔屑。“他正准备在天空画画呢。”她想。天空随即出现大片大片的鸟飞舞,盘旋,叫声如哀鸣。两人此时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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