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韧作为一种知性风格

2017-08-24 22:08薛巍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4期
关键词:西蒙娜纳尔逊桑塔格

薛巍

20世纪的一些女知识分子因为表现得无情而受到指责。她们为什么有意选择了这种立场?

面对痛苦

20世纪充满苦难,一些女学者以苦难为研究主题,面对苦难她们却表现得异常冷峻、无情。美国芝加哥大学英语系副教授黛博拉·纳尔逊在《足够坚韧》一书中说,这些女作家、女知识分子、女艺术家认为,不动感情地面对痛苦的现实,这是我们的审美、政治和道德义务。她们是宗教思想家西蒙娜·薇依、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小说家和评论家玛丽·麦卡锡、公共知识分子苏珊·桑塔格、摄影师黛安·阿勃丝、小说家琼·狄迪恩。

纳尔逊把这六个人放在一起,是因为她们对苦难和情绪的表达有着类似的风格和看法,要求直接、清楚、不求安慰、不求回报地面对痛苦的现实。西蒙娜·薇依赞同一种悲剧的正义构想,接受极端的被钉在十字架上式的苦难形式;阿伦特说她自己非常无情,所以才能阐述一种不同于同情政治的替代品;玛丽·麦卡锡提供了一种美学理论来面对各种文学形式中的事实;桑塔格探索了晚期资本主义下的自我情绪控制;黛安·阿勃丝把失败视为自我塑造的一部分;狄迪恩抗击自怜和自欺。薇依、桑塔格和狄迪恩都很警惕同情带来的满足感;阿伦特担心死亡集中营引发的恐惧会消灭思考;桑塔格、麦卡锡和狄迪恩还提出,感受会令人麻木,因为一种更能忍受的痛苦会掩盖更深层的伤害。

《韦伯斯特词典》对“不动感情”的解释是:现实地、坚定地面对事实或困难,“坚韧”是它的同义词。纳尔逊说,不动感情是一种称赞,夸一个人头脑清晰、不退缩。但没人写过不动感情的历史,而且它更多地出于性格而非哲学,出于气质而非策略。当女性表现得不动感情时,人们会认为她们是感受力有问题,而不是出于哲学上的严谨。不动感情还有正直、勇敢甚至英雄主义的意味,就好像作家感情太丰富就会显示出道德上的散漫,表明她在心理或智力上比较虚弱。

这些不动感情的女性都受到过批评,在大屠杀、艾希曼审判、民权运动、越南战争、“9·11”恐怖袭击等问题上,她们拒绝同情和团结的立场让她们的密友和同盟也感到震惊。有人说,阿伦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无情无义,玛丽·麦卡锡没有怜悯之心,西蒙娜·薇依冷漠,黛安·阿勃丝没有人情味,琼·狄迪恩冷酷,桑塔格冷淡。纳尔逊为她们辩护说,这些人在她们的著作中讨论过如何对待苦难,不动感情是她们主动选择的,而不是她们的天性。她们的性情和人生经历当然也有一定的影响,但她们是高度自觉地选择了不动感情,把它当作毕生的计划。这些人必须要不断地更新、反思、修订她们对不动感情的选择。她们认为有必要让读者感到痛苦,从而迫使他们面对残酷的事实,但她们本人并不是残忍的、有悖常理的、没有同情心的人。

她们的经历有交叉,有时平行展开,相互之间有一定的联系,但她们更多的是通过风格和共同的感受力而联系在一起的。她们不是一个集体或一个学派,因为她们谁都忍受不了集体。她们基本上都跟纽约知识分子有联系。麦卡锡和阿伦特是好友,麦卡锡翻译过西蒙娜·薇依的作品,桑塔格评论过薇依的著作。狄迪恩是《纽约书评》的撰稿人,伊丽莎白·哈德威克提携了她,而哈德威克是麦卡锡和阿伦特的好友。黛安·阿勃丝的摄影展启发了桑塔格的《论摄影》。

她们接受痛苦的现实并不等于说她们是悲观主义者。她们既不乐观也不悲观,她们认为自己是现实主义者。她们对乌托邦式的乐观主义的经历让她们感到恐惧。她们是反乌托邦分子。乌托邦主义违反了她们的信条的两个原则:必须面对现实全部的复杂性和痛苦;任何行为的结果都是无法预测的。一个人无法知道行动的结果,尤其是复杂的政治和社会行动,所以对行动的道德判断只能独立进行,不能依据结果去判断。但是,这些人对世界的热爱,热爱它的复杂、含混和矛盾。这种热爱使她们能够长期维持她们的计划,面对公共生活令人沮丧的变化。

情绪与思考

美国布朗大学博士凯蒂·菲茨帕特里克说,阿伦特在《论革命》一书中反对各种政治情绪,她说,人类的内心是一个黑暗之地,最好让它留在政治领域之外,“无论一种动机是多么的诚挚,一旦被拿出来,暴露在公众的审视之下,它就变成了怀疑的对象而非深入了解的对象”。也就是说,一旦你把一个政治事件看作跟你的情绪反应有关,你就偏离了问题本身,开始思考你自己的感受的深浅。当人们在社交媒体或教室里伴随着强烈的情绪表达来交换意见,观察他们的人可能就会关注发言人的感情是否真诚,而不是看他们的发言有没有启发。在阿伦特看来,冷静地对待自己的政治事业是最好的选择。

阿伦特说,对受难者的怜悯只会扩大痛苦,“在日益不幸、无助的时代,很难忍住不去怜悯,怜悯之情就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激情,它以比不幸更加致命的确定性毁掉了人的尊严”。她把痛苦归在私人领域。痛苦既不是政治的基础,也不是知识的对象。

阿伦特在《论暴力》和《精神生活》中为不动感情的立场做了辩护。首先,她区分了不动感情和反社会人格,后者是缺少感受能力。她引用乔姆斯基的话说,缺乏感情不会导致理性,也不会提高理性。面对不可承受的悲剧时的超脱和镇静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它们不是控制的结果,而是缺乏理解。为了理性地做出反应,一个人必须首先被打动,跟情绪相反的不是理性,而是缺乏感动能力,或者过于感伤。她希望思考不要受到感情的污染,思考、意愿、判断等精神活动都需要让灵魂的激情平静下来。她说精神是人们选择的活动,而灵魂是激情、情绪诞生的地方,多多少少是混乱的,我们控制不了。情绪和感受是我们被动经受的东西,而精神是一种完全主动的活动。她嘲笑古代的斯多葛派混淆了灵魂和精神。不是说精神能够控制感受——它控制不了,但精神可以控制对这些感受的表现。不让情绪感染公共生活,就只能选择忍受痛苦,时间会平息激情。但有人在等待激情平静下来的时候,暂时不去思考,主动去避免痛苦的感受,寻找一种有抚慰作用的替代性的思考形式,他们不去思考是因为他们不想感到忧虑。

不动感情能够消除错觉和夸张,让人们直面事实,它的成功取决于对事实的正确判断。但如果错误地把它锐利的风格当作准确的感知,它就失去了好的用意以及出色的洞察力。因此它是一种非常危险的道路。纳尔逊写道:“當不动感情成功时,对它的描述是清楚、头脑清晰、精确、克制、有洞察力。当它失败时,它就变成了冷酷、不得体、好斗,甚至残忍。”

猜你喜欢
西蒙娜纳尔逊桑塔格
桑塔格研究“新浪潮”中的特点与走向
——芭芭拉·秦访谈录
贾斯帕找工作
温暖的灯
会抽耳光的“叫醒神器”
会抽耳光的“叫醒神器”
桑塔格的成功与60年代精神
我和曼德拉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