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看雪》的“另类”解读

2017-08-28 12:22王寿鑫
语文教学之友 2017年8期
关键词:时间

摘要:从“时间”“空白”“精神选择”三个维度,重新解读《湖心亭看雪》一文的情感错位、情感张力及其反映出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普遍的文化心理。以此纠正对《湖心亭看雪》重“赏”而轻“看”,重“山水之乐”而轻“黍离之悲”的解读倾向。

关键词:时间;空白;情感错位;文化心理

《湖心亭看雪》是人教版初二语文上册第六单元的一篇明代小品文。对这篇文章的解读一般集中在雪后西湖的奇景和游湖人的雅趣上,授课重点为白描手法及对作者痴迷于天人合一的山水之乐和痴迷于世俗之外的雅情雅致的“痴”字的解读。但《湖心亭看雪》一文有着更为深刻的文化内涵,它展示出张岱内心情感的纠结,更体现出中国传统文人普遍的文化心理。

一、时间错位导致情感错位

一般认为,公元1644年,即崇祯十七年,明朝灭亡。而张岱写《湖心亭看雪》的时间在明亡之后,回忆的是崇祯五年十二月之事,也就是说,湖心亭看雪一事距作者写这篇文章至少已有十二年的时间。张岱何以在十多年后回忆此事?他回忆此事的目的何在?作者前后的感情是否发生了变化?

众所周知,明清易代,并非简单的朝代更迭,而是一次民族及其文化的激烈碰撞。对许多明朝知识分子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空前的精神浩劫。明亡之后,张岱“披发入山”,隐居不仕,生活窘迫,“常至炊断”,坚决不与满清统治者合作,体现出刚直不阿的气节。作为“故国不堪回首”的明朝遗民,今昔对比,现实与梦幻交织,作者满腔的亡国之恨、满腹的思念之情,化作《陶庵梦忆》等写梦写幻的追忆之作。张岱的代表作《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皆以“梦”命名,绝非偶然。诚然,这是张岱的一个梦,也是张岱为万千晚明遗老铸就的一个梦。这个梦里过去的种种往事恍然在昨,却又今非昔比,物是人非,咫尺天涯。

因此,《湖心亭看雪》作为《陶庵梦忆》中的代表作品,里面必然有张岱十多年前的经历与情感,有对天人合一的浩茫的雪景的陶醉,也有看雪时得遇知音的雅事,可是这些内容何以在十多年后倾泻于作者笔下呢?

心理学认为:“记忆是经历过的事物在人脑中的反映,即人脑对过去经验的反映。”[1]但记忆显然是复杂的心理现象。记忆的内容是被记忆主体的情感有意无意选择、变形、重构之后的结果。也就是说,记忆内容并不见得符合客观真实,却一定符合情感真实。在笔者看来,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就是将过去记忆选择、变形、重构之后,符合张岱内心“亡国之痛与故国之思”的血泪之作。

试问,“湖心亭看雪”何以不是“湖心亭赏雪”?明亡之前可以“赏”,明亡之后只能“看”;“赏”是赏自然,倾情于外,“看”是看自己,直指内心。由“赏”到“看”,我们看到了作者情感的流变。所谓时移则事异,情感自然不同。周作人在《陶庵梦忆·序》中说:“张宗子是个都市诗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背景。”因此,不能因为湖心亭一事发生于崇祯五年,当时明朝还未灭亡,便在文本解读过程中只重“赏”而忽视“看”,只重山水之乐,而回避作者的黍离之悲。

二、事件空白促成情感张力

《湖心亭看雪》一文主要写了两件事:西湖雪景与湖中偶遇。西湖雪景一直为人津津乐道,而湖中偶遇一节却往往不做解读的重点,但湖中偶遇一节才应是文本的核心所在。笔者认为,湖中偶遇一节充满了艺术的空白,通过填充我们大体可以了解作者的苦心。

首先,铺毡对坐的两人一见到“我”便大喜感叹,张岱当时的表现如何?文中并没写。其次,“问其姓氏,是金陵人”,何以提到“问其姓氏”,却又未正面回答,反说“是金陵人”?是文字疏漏?时隔多年作者忘记了其姓氏?还是有意为之而有所意指呢?结合这两个问题,笔者试答之。

张岱选择在一个“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且“是日更定”之时“独往湖心亭看雪”,意图很明白:作者不欲与人相见,只想独自欣赏一下这浩瀚的雪景。这是张岱高洁孤傲、坚贞自守性格的体现。但是不期而遇却让作者大感意外,竟一时语塞,面对对方的热情爽朗,盛情难却,“强饮三大白而别”。这个“强”字课下注釋解释为“尽力”。作者何以会是“尽力”饮下三大杯?一种可能是作者不善饮酒,但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尽力喝了三大杯不胜酒力就此作别;另一种可能是此时作者不愿饮酒,但盛情难却,喝完三杯就此作别。两种解释都有道理,无论能喝不能喝,愿喝不愿喝,总而言之张岱喝了三杯就告辞了。

张岱见到这两个金陵客是否有得见知音的喜悦?笔者认为,“余强饮三大白而别”中的“而”至关重要。这个“而”表示两个动作的顺承,喝完三大杯酒就匆匆告别,若是知己为何不共赏雪湖、彻谈良宵、一醉方休?由此可见,张岱内心并没有将这两个金陵客当做知己。

张岱在《西湖梦寻·自序》中说道:“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西湖之于张岱,也已超越了风景这一单纯的意象,而成为斯人留之守之的精神家园。”[2]可见西湖对于张岱有特别的意义。而这两个金陵客并非是真正欣赏雪湖,只是找个清净的地方喝酒罢了。正如张岱在《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中讽刺过的一种看月者:“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这两个金陵客“看雪而人不见其看雪之态,亦不作意看雪”。这自然是对西湖的一种亵渎,因此,张岱并没有视这二人为知己,更谈不上惊喜。

相反,那种看雪之初便淤积在内的不安与焦虑不仅没有退去,在酒的刺激和发酵下,反而加深了张岱内心的忧虑和痛楚。某种程度上讲,两人的大喜与张岱内心的忧愁又形成了鲜明深刻的对比,以人喜衬己悲。至此,我们再来读张岱“独往湖心亭看雪”时,这个“独”字的意义便更为深刻了。可以说张岱的孤独是不可排遣的,这份苦涩必得他自己才能咀嚼消化。可见,作者只写这两位雅人的喜悦,而隐匿自己的情感变化,为的就是让读者自己去品味作者内心无可排遣的孤独和彻骨的寂寞,这正是张岱的高明之处。

按理说,临别时张岱问其姓氏,回答本应是姓甚名谁,但文中回答却是“是金陵人”。笔者认为这是作者有意为之。作者在分别之时确实问及对方姓氏,但对方回答什么都印象模糊了,唯有“金陵”二字让作者记忆犹新。为何?金陵即是现在的南京,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初建都金陵,后来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直至明朝灭亡。因此,金陵实为明朝旧都。而都城是一个国家的核心,国破家亡的张岱在明亡之后,回忆起当日夜晚那两个金陵人便悲从中来,因此特意用了一个悖逆于我们日常话语习惯的方式将其强调出来,为的就是让读者感受到“金陵”二字所承载的故国之思与亡国之痛。此处话语的空白、跳跃或言断裂,实际上是以一种撕裂但又极其内敛的方式压抑了内心的情感,但就如一个情感的火山,一旦被我们发现,便一发不可收拾。后面紧接着的“客”字,是对“金陵”二字进一步的凝缩,金陵人在杭州为客,山阴人张岱在杭州亦为客,一个明朝人在清朝更是一个“客”,一个“客”字将张岱此时那种被放逐被遗弃的明朝遗臣内心的绝世孤独定格下来,真可谓一字千金。

三、精神选择窥探文化心理

当我们读至“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确实能够感受到作者的雅人雅趣以及对山水的一片痴情,但我们不能不问,在这种静谧的雪景图中,作者何以要写雪中偶遇之事呢?而且就前面我们的分析来看,作者记这件事是假,借此事表达深沉的故国之思是真。那么山水之乐与故国之思又如何统一?这其中又体现出中国传统文人一种怎样的文化心理呢?

当张岱沉浸在天、地、人融合为一的自然之境时,本已逃离尘世与天冥合的他何以会又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两个金陵人呢?我想这是作者内心纠结的体现:他一方面想逃离世俗,“渺沧海之一粟”“凌万顷之茫然”,从此隐遁山林不问世事;但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忘记故国,忘记国破家亡的痛苦。在山水之乐与故国之思、逍遥世外与忧国忧民之间,他纠结徘徊。

如果再往深处追溯,我们便不难发现,由于儒道互补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一大特点,中国文人接受了道家的逍遥精神,也受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忠君爱国思想的深刻影响,因此往往是仕途失意便隐遁山林怡情自然,但一有机会便又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中国传统文人普遍的文化心理,这种心理在《湖心亭看雪》一文中也可窥见一斑。

最后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事实果然如此吗?依前所述,张岱的痴不仅是山水之乐,是故国之思,更是在山水之乐与故国之思间欲罢不能、欲说还休、剪不断理还乱的难舍的愁绪。而那两位雅人的痴还只是痴迷于自我享乐罢了,所以虽然同是痴,但其含义与层次是不一样的,舟子如此说,真可谓“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总之,《湖心亭看雪》是一篇意味隽永的名作,雪夜西湖观雪是张岱的精神之旅,它既展示了张岱的黍离之悲,又体现出中国传统文人普遍的文化心理。

注释:

[1]赵国祥.心理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2]刘桂兰.精神家园的梦忆与梦寻——解读张岱小品文的“西湖情结”[J].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15,(1).

作者简介:王寿鑫(1983— ),男,山东省济南市第十四中学一级教师,主研方向为中学语文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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