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吃肉,儿喝汤

2017-08-29 16:57王喜成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翠老娘辫子

作者简介:

王喜成,1987年在《作家》发表小说处女作《造楼的人》。在《莽原》《作家》《青年作家》《青春》《当代小说》《椰城》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小说《麦天》1988年在南京市作家协会《青春丛刊》举办的“全国业余作者中篇小说大赛”中获优秀作品奖。小说《饮食男女》获河南省首届新人新作奖。1991年加入河南省作家协会。

1

已经七天了。

他知道,再硬朗的人都撑不过七天的,何况是风烛残年、又多年病卧在床的老娘。

这七天里,每天中午或傍晚从潘大头的田里收工回来,顾不得去灶屋做饭,先过去看看老娘有什么动静。

老娘在西屋那两间陪房里。原来在北屋和他们住一起,老娘住东间,他和妻子、女儿住西间。老娘患病后屙尿在床,妻子嫌屋里异味太重,受不了。他说习惯就好了,妻子说你能习惯,我习惯不了。无奈之下才把老娘挪出来,搬进西屋那两间陪房里。

夜的脚步随他走进院子,咋就觉得院里好空旷、好沉寂?那棵老枣树还在啊,那棵椿树不是也在吗?邻居家楼上的灯光照过来,枣树上的枣花细细密密开出一片明艳和繁华来,椿树上的椿谷谷一嘟噜一嘟噜的在风中热闹着。忽然意识到只是少了那头牛,以前他在这时候从田里回来,那牛挣着纼子、绕着枣树朝他“哞哞”地叫着,做出饿急了的样子。

这次他是直接走进西屋的。在这七天里,每次都是走到窗前,隔着窗棂探头朝里边偷窥,再用鼻子嗅嗅里边的气息。在这七天里,他从不敢走进西屋一步,尽管老娘早已失语,可他无法面对她和她的目光。双脚刚跨进门槛,未及开灯,失望再次袭上心头。里边的气息尽管浑浊,却仍然游移着些许生气和温暖,没有一点儿死亡的迹象。

此时他想退出来,可他咋也不相信老娘还活着。犹豫着拉开门后的灯绳,灯光原本不是很强烈,他却感到亮得刺眼,让人心惊胆寒,似乎把他丑陋、罪恶的灵魂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还是不敢放眼看老娘,猥琐的目光滞留在盖在老娘身上的被子上,可他似乎看见老娘对他欣慰而亲切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吓得他“噔噔噔”倒退到门口,险些被门槛绊倒。

坐在院里枣树下的捶布石上,脱下解放鞋抠藏在鞋底上的土,那土都结成块状了,直抠得指甲生疼。同时他把脑袋都给想疼了,咋也想不明白老娘的生命竟然如此顽强。以前听老娘说过,一九六O年村上的食堂断炊才三天,就把他爷奶给饿死了——这可是七天啊!

在这七天里,对他来说都很漫长,漫长得像整整一个世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想到老娘竟然也熬过来了。

枣花落在头发上、粘在脸上,他都懒得理睬,直到肚子“咕噜噜”叫起来,这才起身去灶屋做饭。灶屋里还是旧式灶台,贴在上边的瓷砖多处剥落。人家都烧电、烧气了,他还是柴火锅。从灶台上拿起白瓷碗,不假思索地从陶罐里舀出半碗小米来,还熬小米粥吧。在这七天里,尽管他怀着一颗罪恶的心,在付诸着罪恶的行动,可他还是习惯性地做软和饭,做老娘平时最爱吃的饭。只是在做好饭的时候,他没有把饭端到西屋里去喂老娘。每次都是习惯性地端着饭走到西屋门口,忽然又退了回来。行动决绝果断,没有一丝的犹豫。

饭后刚要洗刷锅碗,手机响了。一看是潘大头打来的,他皱了皱眉头。那铃声很有耐性,停了又响,持续而经久,只得接了。潘大头在电话里大腔大调,语气强势却含着笼络的意味。球样儿,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他赶紧说刚才去厕所了,没拿手机。潘大头让他过去喝酒,说在村外的公路边,金爵酒家。他知道,潘大头又要给他灌“迷魂汤”,就谎说他刚才在家喝了两口,不去了。潘大头说一个人喝酒没球意思,过来吧。他说好好,就把电话挂了。洗罢锅碗,潘大头又打来电话,问他咋还不来,他说刚才那两口酒喝得猛了,一下子把自己整晕了,这会儿睡了,不去了。

潘大头最后说:“一会儿我让小翠过去叫你,看你來不来。”

他说:“谁叫也不去了。”

2

忙碌了一天,尽管累得筋疲力尽,他没有马上去睡,知道今晚会失眠的。这会儿他站在院里,正觉得无所适从,只见月亮爬到东院邻居家的楼顶上了,他看到月光透过西屋的窗棂,照到老娘的床上。盖在老娘身上的——是他和前妻结婚时的被子,那印花被面上的牡丹花虽早已暗淡失色,但在朦胧的月光下,还是显出了几分娇艳,似乎又有几分灵动和奇异。这更让他觉得,老娘住的西屋里真的暗藏着某种神秘和超常的能量。

那会儿在西屋里,拉开灯绳的那一刻,虽不敢直接面对老娘,可他还是感觉到了老娘的眼神儿,似乎要跟他沟通、交流什么。那么,失语的老娘想跟他说些什么呢?就让月光传递吧,于是他走到了西屋的窗前。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老娘枯皱的脸上表情安详、和煦,还带着一丝笑意。

“辫子啊……”

借着月光和那种超常的能量传递信息,他听见老娘在唤他乳名了。

在他没出生之前,父母先给他生了两个姐姐,在给他生出第三个姐姐时,父母把三姐送人了,到第二年才生下他。终于生下个男娃儿,可想而知父母把他看成了宝贝疙瘩。在那个年代,农村凡是留辫子的男娃儿都是娇娃儿、独生子,是要把他留住的意思。老娘在第一次给他编好辫子时,亲昵地朝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叫了一声“辫子”。接下来,一村人都叫他“辫子”了。小时候为他头上的辫子给老娘惹了不少是非,村上的大孩子们总爱揪他头上的辫子,他一骂人家,人家就揪着辫子把他按到地上打。每次挨了打,老娘总要拉着他找对方的母亲论理,遇到蛮不讲理的,吵闹间短兵相接,老娘身小力薄哪是对手。看老娘挨打,他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哭。

“辫子你还记得吧,你爹病逝那年你才四岁……”

他知道,父亲当年是患肺癌死的。那时老娘才三十多岁,苦撑苦熬了三年,最后终于撑不住了。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村上的野汉子们晚上常来敲门,惹出不少闲话来。当时外婆都给她重新找好了人家。那时爷奶还活着,老娘打算把三个孩子留给爷奶,自己再嫁的。在那个雨天里,老娘从田里回来,寻不见前几天才孵出的那窝小鸡了,于是打着伞房前屋后到处寻找。父亲的坟就埋在房后的宅基地里,当老娘找到父亲的坟前时,眼前出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父亲坟边用砖砌成的灰池里,清明时燃烧纸钱的灰烬还在,鸡妈妈在里边架着双翅,把一群小鸡护在身下,浑身的羽毛被雨水刮平贴在身上,连紫红的鸡冠上都蓄满了雨水。把翼下的那群小鸡护得严严实实,自己却冻得瑟瑟发抖。这一幕在老娘眼里要是错过时间、地点倒也寻常,偏偏出现在她要丢下三个孩子嫁人时,又偏偏出现在父亲的坟墓前。一定是父亲在天有灵,丢不下他的三个孩子,用这种方式感化老娘。见此情景,老娘一下子哭倒在父亲的坟前,滚了一身泥水。老娘哭着骂着:“你个死鬼啊,你走了自己倒清闲了,把几个孩子撇给我,让我咋活啊!”那一刻,老娘决计不走了,外婆给她找的那户人家,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去了。

一股夜风吹过,他浑身打了个激灵。“扑通”跪到窗前,怕惊扰了邻居,只是在心里一声哭喊:“老娘,我错了!”

老娘却说:“辫子啊,是娘错了!娘始终觉得愧对你那两个姐姐……”

说起两个姐姐,其实他对老娘有着一肚子的怨恨,只是不忍说出,怕伤了老娘的心。恰在这时,他身上掠过一股冷气,只见月影里,大姐、二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虽面黄肌瘦,眼睛却大得出奇。两个姐姐目光如炬,一齐瞪视着他。此时他的委屈和报怨登时涌上心头,这么多年你们去哪了?也不来替替我。西院拴柱他妈跟咱老娘一样瘫病在床,都是他的几个姐妹们照顾的。你们怎么才来啊?来了还埋怨、瞪视我!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苦撑苦熬着,弄得穷家破舍的,妻子也离我而去……

他说着说着,脸上挂满委屈的泪水。可两个姐姐并没有因此而感动,也不说话,依然瞪视着他,并朝他逼过来,他吓得打了个哆嗦,向大姐、二姐求饶道:“好姐姐,我给咱娘做饭去。”

就在他转身去灶屋时,手机响了。

3

这破手机啊,一接长途总是断线。是那种老式、直板手机,连什么牌子他都不清楚。是他去年在县城一家手机店花50元买的二手货,不知人家用了多少年,上边有些按键都破损、不灵便了。用着吧,反正只是个接听工具,他一般不给谁打电话。

电话是小麦从深圳打来的。小麦是本村人,以前在家跟他一起给村上的种植大户潘大头干活,今年过罢春节走的。不只是小麦,村上有不少人都不愿再给潘大头干了。他也早不想给潘大头干了,可他走不了。

小麦这是第三次给他打电话。小麦到深圳那家电子厂不久,就打来电话,说那里正需要一名电工,小麦知道他以前干过电工,还有电工证。小麦还说电工是技术活,不仅工作轻松,还比一般工人的工资高,月薪六千呢。一下子把他的心给说动了。小麦在家时跟他最要好,想让他过去,但知道他家里的情况,说着说着就叹起气来。当时正是中午,他刚把做好的饭盛到碗里,要去西屋喂老娘,就跟小麦说,好了好了,等闲了我给你打电话。刚才他跟小麦说的话,老娘是不是听见了?她失语,但不聋。他往老娘的脖子上围毛巾时,看到她坚硬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她又要绝食了。之前老娘曾多次绝食,前妻离开他时、去年女儿考上大学时,平时他脸上不敢有一点儿愁啊、苦啊,只要老娘一经发现就不吃不喝,他知道这是老娘心疼他,想早点儿走。之前每遇到老娘绝食,他都要跪到床前哭着求她,求了个够,老娘的目光才渐渐由坚硬变得柔和。这次他没再跪下来求老娘,站着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狠下心,从西屋走了出来。走到院里,他又后悔了,想起这些年乡亲们常夸他:“谁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看人家辫子,伺候他老娘十年如一日……”可他们哪里知道,他真的伺候够了,实在撑不下去了。在家度日如年,人简直要崩溃了。因为老娘,这些年妻离子散,家徒四壁,家将不家了。

他从老娘屋里走出来,不仅仅是无奈之举,其实是带着怨恨的,恨老娘当年不该那样对待他的两个姐姐。那是他的切肤之痛,是横亘在他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要是她们在,也好替他分忧,帮他照顾老娘,他也不至于做出这种忤逆之事……

他跑进北屋,跑到老娘听不见的地方给小麦拨电话,拨了好一会儿才拨通,他要小麦帮他央求厂里的老板,把位置给他留着,他很快就会过去的。小麦问他老娘怎么办?他谎说老娘这些天病情恶化,已经茶水不进,只是三两天的事了。小麦说那好吧,你可要快点儿。迈出这一步,他觉得整个世界对他豁然开朗,到处风和日丽,包括邻居家的杏花、桃花都开得更艳了。这不,他前天把家里的牛卖了,单等老娘去世,他就可心远走高飞了。月薪六千,女儿的学费不用愁了——去年给女儿交学费,都是借的钱。自己还年轻,才四十来岁,攒下钱来,还能再找个女人跟自己一起度过余生。

小麦在电话里急切地跟他说:“老板都催我几遍了,你到底来不来?”

他央求小麦道:“再等等,老娘就剩这几天了……”

小麦说:“我倒没什么,人家老板等不得,说要另找别人呢。”

他迟疑着说:“如果老板另找别人,就让他找吧。”

“那你不来了?”

“说不好。”

接完小麦的电话,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去灶屋给老娘做饭,忽一阵香风扑面,不用看就知道是小翠来了。

还没到夏天呢,小翠的衣着暴露得既让人目不忍视,又让人流连忘返。在乡亲们中间,小翠还有一个绰号——杨玉环。胖乎乎、肉墩墩,丰满肥美。你看她那双手,就像刚出锅的发面蒸馍,热乎乎、暄腾腾细白粉嫩,手背上的关节处满是窝窝,那上边纵然爬上一只蚂蚁,都会惹你心疼。

小翠的双乳朝他逼过来,尽管他向后退了一步,但还是抵达到了他的胸前,弄得他心里麻酥酥、乱遭遭的。接下来,小翠仰起脸朝他的唇间凑过来,嗅了嗅:“你不是说喝酒了吗,咋没嗅到一点儿酒味呢?”

“我是饭前喝的。”

“你不是說睡了吗?”

“睡了又起来了,上厕所呢。”

“那你去吧,我等你。”

“你等我干什么?”

“去喝酒啊?”

“什么时候了……”

他说着,转身朝房西山的厕所里走去。

他记不清小翠是潘大头的第几个情人。说到小翠,得先说说潘大头。潘大头是村上的种植大户,承包了上千亩土地,早几年种烟叶、种植风景树苗发了财,这几年在走下坡路。以前乡亲们大都在家给他打工,后来因拖欠工钱,差不多都去外地打工了。没走的也要走,潘大头极力笼络,可谓千方百计……

他故意在厕所里拖延时间,想等小翠走了再出来。听到院里有脚步声,以为是她走了。待他出来,院里没人了,北屋却亮着灯,隔着窗户,看到小翠坐在他床上搔首弄姿。他一下子明白了潘大头的“良苦用心”。

要去南方呢,这几天他先是把自家的牛卖了,接着追在潘大头的屁股后索要工钱。算来,潘大头有半年多没给他工钱了。以前向潘大头索要工钱的人,差不多都遭遇过小翠。只待你骑到她的身上,潘大头就出现了……

他隔着窗户跟小翠说,出来,家里不行咱到外边。待小翠出来,他抢着进屋,眼疾手快“哐嗵”把门关上,顺手把灯也关了。

4

他在床上躺下,庆幸自己没上潘大头的当,同时感到浑身燥热。这个小翠真她妈的,这样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前妻。

今晚做饭的时候,前院月娥来,也提到了他前妻。月娥腋下夹着个黄洋瓷碗,是来向他借小米的,说今晚想喝顿小米粥。他感到意外,平时没见她家喝过小米粥,再说现在大都不种谷子了,他家的小米都是在超市买的。他说小米粥难熬,我多熬些,一会儿你和孩子过来盛。月娥说你家锅小,我家人多,还是拿回去我自己熬吧。

月娥端着小米走出灶屋,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身靠在门框上跟他说:“昨晚我梦到春凤了……”

春凤是他前妻,他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总是提起她?”

“谁让我们是闺蜜呢……”

当时前妻嫁给他,还是月娥做的媒,她们是一个村的,从小要好。但也不能总提她啊,这不是故意往他伤口上撒盐、揉玻璃渣子吗?月娥却不识趣,继续跟他说:“她在梦里哭着跟我说想回来,她说想你了,想女儿了,更想老娘。”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她才不回来呢。”

“说不定,她要是回来呢?”

“她要回来,除非是天下的男人死完了,死得就剩我一个了……”

“我问你,她要是真回来,你会不会接纳她?”

“你想想,天下男人死得就剩下我一个了,女人不都是我的了?”

“想死你!”月娥啐他一口,转身离去。

嫌床硬得硌腰,侧过身,当看到床前三斗桌上的电视时,才想起不知有多少天没看电视了,上边的外壳和显示屏上积满了铜钱厚的浮尘。索性翻身下床打开电视,反复调试,拧旋钮、摇天线。屏幕上的图像由雪花变成波浪,最后成闪电了。先是不出声,忽然响声大作,吓人一跳。恨上来真想搬块石头把电视砸个稀巴烂。接着他又恨起月娥来,总在我面前提春凤,成心耍笑我嘛!我都到这步田地了,春凤能回来吗?人家都睡席梦思了,最不济的也是棕垫床。别人家都彩电了、都遗精(液晶)了,显示屏跟电影院的银幕那么大。屏幕上的美女活生生就跟站在你面前似的,丰乳肥臀,连大腿上的汗毛都清晰得纤毫毕现,能不让人遗精吗?再看我睡的什么床,还是多年前的木架床,上边铺的高粱秆织的箔都成文物了。电视呢,还是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摆弄半天连个人影儿都出不来。看看,我连遗精的条件都没有,人家春凤能回来吗?当时她就是忍受不了家里的贫困,才离开他的。

啥也别想了,睡吧。可是睡不着。

想当年他在县城一家电子厂当电工,工资比一般工人高出一帽檐子,春鳳就是看重了这一点儿,才愿意嫁给他的。谁知好景不长,老娘脑血栓后遗症瘫痪在床。先是春凤在家照顾老娘,给老娘端吃端喝还好说,洗屎刮尿开始还勉强接受,天长日久就没好脸色了,就开始摔碟子摔碗了。他只得辞工回家照顾老娘。开始他对春凤没有半点儿怨言,久病床前无孝子,亲生儿女都接受不了,何况是儿媳。问题是人要生存啊,他在家伺候老娘,谁挣钱养家呢?女儿上高中了,要缴学费;夏天了,春凤想进城买条裙子,他都没舍得让她买。春凤跟他商量,要他把老娘送到镇上的那家养老院,他也好腾出空来出去挣钱养家。他去那家养老院考察了,回来跟春凤说那里条件太差,屋里蚊虫飞绕,别说空调,连电风扇都没有。饮食也差得老远,老娘过去不仅会受罪,简直是送死。他又说其实他们办养老院只是个幌子,目的是套取国家资金。院长还办了个孤儿院,号称收养了216个孤儿,好家伙,比梁山好汉多一倍呢。其实那里边真正的孤儿只有三个。春凤虽没再说什么,却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身上渐渐地发生着变化,对他离心离德了。晚上虽说还是睡在一张床上,可她睡到床那头了。夜间,他从床这头爬到床那头,爬到春凤的身上,春凤虽没有拒绝,可她的身体却像一具僵尸。没想到在事后,“僵尸”跟他说话了,说她想好了,要去南方打工。他知道春凤娇气,给私企打工,一天十多个小时,她哪里受得了。春凤说你在家尽孝,我再不出去挣钱,一家老小喝西北风?春凤这样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春凤走后,开始还给家里打电话,问候老娘、问女儿的学习情况,后来就不怎么联系了,他给她打电话,也不接。据跟她在一起打工的乡亲们透露,她在厂里有相好的了。那天春凤终于主动给他打电话了,在他惊喜的那一刻,听到春凤跟他说:“咱们离婚吧……”

夜深了,前院月娥家楼上的窗户亮了两次,可能是他们起夜上厕所呢。可他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眼前轮番变幻着小翠和前妻春凤的影子。小翠的影子只是一闪,春凤的影子定格在他面前,眉眼低低地跟他说:“他花心……”

他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愣着问:“谁花心?”

“他花心……”

春凤说完含羞而去,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竟然是自己的老娘。

老娘一脸痛楚:“辫子啊,那会儿你跟两个姐姐怎么说的?”

他一激灵,醒了。那会儿他跟大姐、二姐说要去给老娘做饭,只是还没走进灶屋,小麦给他打电话了,接着又被小翠骚扰。他一骨碌跳下床,又回身披上衣服,伸手没拉着灯绳,就出来了。当他走到院里,先是闻到一股饭香,嗅觉捕捉到是从西屋那两间陪房里飘出来的,这才看到里边亮着灯,门半掩着。怎么回事?正发呆呢,忽见从门内闪出一条女人的身影,他惊诧着大声问:

“谁?”

女人不应声,慌慌张张地走出院子。夜间,那脚步声显得清脆、响亮,像是踩进他的心里。

“谁呀?”

他朝前追了几步,忽又站住了。尽管她头也不回,可她的身影、她的气息以及她的脚步声感觉来自他以往的生活中,印在他的心里头了。又后悔了,咋不追上她呢?

听着她的脚步声在前边的不远处消失,这才走进西屋,走到老娘的床前。

许是因了他的惊扰,她走得慌,老娘的唇上还粘着一粒米。他是在床前跪着用手指把那粒米喂到老娘嘴里的。

真正面对老娘的时候,有一种游子的情怀,想让老娘把他拥到怀里,感受老娘的温暖和她那亲切的气息。他抱起老娘把她往床里边挪了挪,睡到了老娘身边。没想到被窝很凉,老娘的身子也很凉,他拥着老娘,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记得在他几岁的时候,那晚老娘把他拥在被窝里,吻着他的额头问:“辫子辫子你亲谁?”

他伸出小手摸着老娘的脸庞说:“就亲俺娘。”

“你长大了养活谁?”

“就养活俺娘。”

“你给娘弄啥好吃的?”

“给俺娘煮鸡蛋、烙油旋、炸油馍……”

老娘朝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娘想吃肉。”

“那我每年养头猪,养大了不卖,杀了让娘吃——娘吃肉,儿喝汤。”

老娘高兴极了,笑着搂紧他,朝他脸上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

5

天不明他就起来了,先给老娘掖好被子,这才走到院里。朝月娥家楼上的窗户望一眼,虽没望到什么,心里倒很熨帖,觉得以后的生活充满了希望。接着他在想,村上小眼蜜的超市里有肉,那是在冰柜里冻着的,不定冻多少天了。老歪在村外公的路边有个肉架子,见天杀两头猪,肉新鲜。来得早,老歪刚把一扇肉挂在架子上,正在用刀刮上边没褪净的猪毛。当他把钱递过去,老歪先是愣了一下,惊异地问他,你也舍得吃肉了?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说是给老娘吃的。老歪叹声孝子啊,给他割肉时多给了半斤。

村上飘满了肉香,有人在问:“谁家一大早在炖肉,恁香啊!”

他没有煤气灶、电磁炉,是用柴火锅炖肉的,先大火,后细火。虽说没找到花椒、茴香,但用柴火锅炖肉就是香。

不时地站起身,掀开锅盖用筷子扎扎锅里的肉,看烂不烂。老娘牙口不好,得把肉炖得稀烂稀烂的,吃到嘴里就化了那种的。

他端着一碗肉一碗汤从灶屋出来,嘴里念叨着:“娘吃肉,儿喝汤……”

走到院里,手机响了,知道又是小麦催他呢。他把肉和汤放到窗台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小麦,我决定不过去了,我要在家照顾老娘。”

“爸,你在跟谁说话?”

他一激灵,原来是女儿。他知道,女儿打电话一定是向他要钱的。开学走时不是给过你钱了吗?总归是孩子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尤其是在大学里,互相攀比,衣服啊、手机啊、首饰啊、旅游啊,过生日你请我我请你,花钱如流水。尽管这样,听到女儿的声音,仍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让他没想到的是,女儿说她通过网购给奶奶买了两桶奶粉,雅培牌的,原装进口,无糖高钙。还给他网购了一双奥伦牌皮鞋:“爸,这些年我还没见你穿过皮鞋呢……”

“爸在田里干活,穿什么皮鞋啊。”他眼里含着泪问女儿,“爸刚卖了牛,正要给你寄钱呢——你哪来的钱给我、给你奶买恁贵的东西啊?”

“爸,我有奖学金,还兼做家教,以后不用您給我寄钱了。”

他心里感慨道,还是养女儿好啊,女儿是个宝,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记得当年妻子怀孕时,老娘跟他说,听说村上怀孩子的媳妇们都去县医院做B超,那东西可神奇了,能识别腹中的婴儿是男是女。他说,妈,做B超得花钱呢,再说啦,无论生男娃儿女娃儿我都喜欢。老娘看他不听话,就怂恿他妻子去医院。妻子从医院回来,噘着嘴跟他说,是个贱妮片子。老娘非要他带妻子去医院把孩子做掉,他不,坚持让妻子把女儿生下来。为这,老娘气得几天没吃饭。作为全村公认的孝子,他一生没有违过老娘的心愿——他这样做,全是因为两个姐姐,始终为两个姐姐愤愤不平。在他小时候,两个姐姐对他精心呵护,他是两个姐姐带大的。晚上他不跟老娘睡,非要跟姐姐睡一起,两个姐姐把他夹在中间,大雪天的,被子又窄,两个姐姐都冻感冒了。他跟两个姐姐的感情仅次于老娘,可老娘和农村众多女人一样重男轻女。父亲病逝后,家里塌了天,生活之困厄自不必说。每到吃饭的时候,老娘总让他先吃,等他吃饱了、不吃了,再让两个姐姐吃。那天二姐实在饿急了,晌里偷吃了一块凉馍,被老娘吊到树上打。当时两个姐姐饿得面黄肌瘦,二姐在十三岁那年病死了,后来大姐出嫁后没两年也死了。

此时,他在电话中问女儿,给你奶买的奶粉和给我皮鞋寄出去没有?女儿说还没有呢。他转过身,故意对着前院月娥家楼上的窗户,大声对女儿说:“那你等一下,也给你妈买双皮鞋一并寄回来!”

女儿惊讶道:“爸,我妈回来了?!”

他高兴地说:“嗯,你妈回来了!”

女儿一声欢叫,接着失声恸哭。

他好容易把女儿哄住了,不哭了。接着又听到谁在哭,是那种抑制不住的哽咽声,循声望去,那是前院月娥家的楼上从窗户里飘出来的……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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