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街的桃花谢了

2017-08-31 13:02MR四小全
青春美文CUTE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春老林桂林

■MR·四小全

桂林街的桃花谢了

■MR·四小全

摄影/@夏雨竹Cherry 模特/@ 钟曼菲_ZMF

1

作为这座城市最陈旧的居民区,承载了林囡囡18年心事的桂林街终于要拆了。林囡囡趿着一双旧帆布鞋,一遍遍游荡在街道上,在每一棵桃树下收集着失落的往事、失落的老林、失落的赵小春和失落的母亲。

12年前的春天,桂林街的桃花开得正盛,粉嫩的花朵密密匝匝地挤满枝头,暖暖的香气飘荡在春日的阳光里,熏人欲醉。

林囡囡坐在桂林街9号的青砖小院前,呆呆地等候。她用细瘦的手臂撑住脑袋,一双大眼睛中是满满的绝望,是她这个年纪绝不应体会到的绝望。邻居奶奶端着一碗刚刚炸好的肉丸子来哄她,她既不理人,也不肯吃。奶奶没法子,只好拖过一个小凳子,把碗放在上面,然后回自己屋子了。转过身的一刹那,她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低声嘟囔:“真是个作孽的娘……”

开出租车的老林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勤快人,一年365天,每天起早摸黑地出车挣钱。在别人看来,这日子过得万分辛苦,老林却忙碌得十分愉快,因为他的妻子是城北最美的美人。大家明里暗里都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老林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呵呵一笑,笑得十分满足。

可是这一天,老林收车很早。因为当他拿着绿本本走出民政局大门的那一刻,阳光一股脑地涌到他眼前,令他有些眩晕、无力,他感到自己无法再应付下午的工作了。终于,鲜花在牛粪上插了7年之后,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去。

老林把车停好,远远地便看见林囡囡坐在门口孤苦伶仃的模样,一时间,他竟不敢下车。怎么说呢,说“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她懂离婚是什么意思吗?最终,拙口笨舌的老林照例选择了沉默,当他把林囡囡抱起来往院里走的时候,林囡囡忽然平静地问:“妈妈不回来了吧?”

“嗯。”老林回答。

林囡囡一直认为自己是在这一天长大成人的,童年在她6岁时便戛然而止了。如果一切都终将失去,那么只有心中默默固守的东西才永远属于自己。从这一天起,她不再提起那个叫作“母亲”的人,她发自肺腑地鄙视那个连告别都不敢的胆小鬼。

2

市七中对面有一间著名的烤肉店,名字叫“WE TWO”。小小的桌椅是橘红色和墨绿色的撞色搭配,细长的玻璃瓶中插着一枝孤单的雏菊,水泥墙壁上有各色的涂鸦……种种不搭调的元素集合成这间小店。英俊的老板坐在吧台后面,用带笑的眼睛旁观着来来往往的客人。

据说,老板的女友在欧洲攻读法语文学,他为了供给女友的学费而开了这间店。

浪漫的故事总是令人神往,每个人都期盼自己的爱情能获得传说中的庇佑,于是,“WE TWO”成了这一带的求爱圣地。当然,也是分手圣地。林囡囡从16岁起就开始在这间店里面对各种花团锦簇的情书和涕泪交加的挽留。

长大了的林囡囡有着修长的双腿、尖尖的瓜子脸、雪白的皮肤,在这个风沙肆虐的北方城市里倍显珍贵。桂林街上的老街坊们总是对着她的背影感叹:“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也许是由于母亲的优秀基因,也许是由于老林全神贯注的宠爱,林囡囡确实与古老、陈旧的桂林街格格不入。

幽暗的海蓝色灯光下,许公子用力注视着面前的一盘培根,等待林囡囡的回答。

“那个……如果我不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你还愿意请我吃吗?”林囡囡小声地提问。

“噗”的一声,吧台后的帅哥老板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时段的顾客很少,林囡囡的答案实在显得突兀,他想装听不见也不行,想隐藏自己的笑声也不行,三个人的难堪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了。

许公子恼羞成怒,恨恨地瞪着笑声来源,半晌,无奈地回头对林囡囡说:“没关系,吃吧。”

这一餐吃得极香极美,以至于林囡囡在店门口的站牌下等公车的时候,差点惬意得睡过去了。帅哥老板带着一脸夸张的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拿着一听可乐轻轻敲了敲林囡囡的肩膀,将蒙眬中的她敲醒了。

“干吗?”面对饱食后的冷饮诱惑,她保持了可敬的警惕。

“我能干吗?”帅哥老板打量着林囡囡,鄙视之情溢于言表,顺手将可乐塞了过去,“回扣。你再卖点力气给我带生意来,给你开工资都可以。”

最终,工资虽然没赚到,但林囡囡隔三岔五跑来蹭一顿好吃的从未被拒绝过。也是在这一顿顿饭里,林囡囡知道了帅哥老板叫赵小春,是她上N届的学长,与女友在七中定情,一切与传说中毫无二致。

“只有我一个人相信她会回来。”赵小春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令林囡囡顿时想起了她6岁那年春天的父亲。

3

如同每个成绩羞于示人的学生一样,林囡囡讨厌学校,讨厌的结果就是逃离。她喜欢坐在操场的小看台上,吃着一把烤肉串,放任思绪自由自在地穿越。

赵小春经常在母校的操场上踢球,穿着黑白相间的尤文图斯11号球衣,奔跑起来的样子尤其好看。而同他迅捷的奔跑速度相比,这个人的其他方面却磨蹭得可以——习惯于慢腾腾地拧开一瓶水、慢腾腾地喝、慢腾腾地收拾衣服,每每散场后,操场上走得空无一人了,他才挪到林囡囡身边,撇着嘴问:“你怎么又不上课?”

“老师说了,我不走,她就走。”

赵小春笑了笑,伸手从剩下的几根肉串中抽出一根,边吃边说:“小孩,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男生见到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女生,腿都要哆嗦的,否则长得再好看也没有用……”转头看了林囡囡一眼,补充道:“何况你长得又丑。”

林囡囡斜眼看他:“瞧你说得这么有感触,你家那位学习肯定好吧?”

“她啊,厉害着呢,是我们那一届的文科状元。”

林囡囡沉默不语。她不喜欢这个话题,但她认同赵小春的话,见了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女生,不只男生要哆嗦,不会英语的女生也要哆嗦。在这样的赵小春面前,她感觉自己就像坐着南瓜车来赴一场盛宴的灰姑娘,雪白曳地的礼服能遮住她的脚,却遮不住她的困窘。也许,她先喜欢上的是那个流传在七中的爱情童话,然后又期望童话中的男主角来喜欢自己,所以很矛盾。做这样一个企图毁灭童话的人,林囡囡也认为自己很讨厌,何况赵小春还说她长得丑。

“走吧,送你回家。”赵小春吃完了,拍了拍貌似在沉思中的林囡囡。

桂林街的路灯大部分常年不亮,从人声鼎沸的夜市拐进来,眼前一下子暗淡下去。两排青砖小房中透出微弱的灯光,将房子里人的剪影映在窗户上,偶尔有狗吠声从似远还近的地方传来。林囡囡跟着赵小春走在桂林街上的那一刻,忽然感觉像走了一辈子那么久。

“这是桃树吗?”时已夏末,桃花早就败了,赵小春感叹道,“花开的时候一定很美。我还是第一次到这一带来。”

“是啊,很美的。”说着,林囡囡的思维又开始无可救药地发散,“如果我爱的人离开了,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那一天,收了车却发现女儿还没回来的老林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当他看见赵小春时,脸色有点不好看。林囡囡敏锐的第六感告诉她要低调,于是,她迅速让赵小春离开,走向父亲身边时,很主动地坦白:“朋友,普通朋友。”

老林没有对这件事穷追猛打,但林囡囡并不认为父亲相信了她的说辞,因为她在接下来干的一系列傻事,看似粗憨却爱得无比深刻的老林未必不懂。

4

许公子是个难得的单纯的人。当然,林囡囡那票八卦的姐妹概括许公子为“二”,林囡囡本性善良,一直强调他这是单纯。

某天,她正在“WE TWO”勤奋地擦拭着吧台上的水晶杯时,身边的赵小春忽然用胳膊肘轻轻地拐了她一下。她一抬头便看见许公子石化般伫立在门口,身后还站着一对中年男女,应该是他的父母。

在失恋之地看见了拒绝自己的女生和另一个男生如此亲密,许公子那如泣如诉的眼神仿佛在角逐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

“你之所以不喜欢我,是因为他吗?”果然是标准的男二号台词。

与此同时,许公子的父亲已经从刚开始的迷茫状态中镇定了下来,对自己群众演员的身份感到不满,拍了拍已经入戏的儿子,示意离开。

“许亮,不是因为这个……”林囡囡尴尬得不知如何作答。

“不,我不走。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你和他的事,但我不信,我想听你说。”一向柔弱的许公子此刻所表现出的定力令人敬佩。他父亲使劲拖了他几把都没拖动,也有些犯急,涨红着脸大声说:“儿子,跟爸走,这样的小妖精配不上你!”

事后,据赵小春的描述,他当时已经考虑动手了。许公子自然不足为惧,他老爸也只不过是一个色厉内荏的主儿,唯一令赵小春感到棘手的是站在那父子俩身边的老美女。那修长鲜红的指甲,三寸有余的鞋跟,无一不在提醒着赵小春:文斗、武斗,你都不是对手。

果然,就在这时,老美女发动了。五道红光一闪,一声凄厉的惨叫立刻在小店中回荡不休。许父捂着半边脸怒斥:“你疯了?”

在原本就有些诡异的海蓝灯光下,老美女的脸色显得十分吓人,仿佛真的疯了似的跟许父撕扯成一团,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你说谁是小妖精?”

这显然是绝大多数人都没预料到的局面。赵小春和许公子都呆住了,只有林囡囡不为所动,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就这样,一出苦情戏码演变为暴力事件,最后在赵小春的报警威胁和热心围观群众的帮助下,才得以惨淡收场。许父脸上挂着彩,骂声不绝地带着儿子退场了。而那双超级高跟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撇着,老美女光脚站在地板上,与林囡囡漠然相对,仿佛刚才疯狂发飙的那个人不是她。

赵小春突然发现,这两个人的神情竟如此相似。

5

“你都不要我了,何必这么在乎别人怎么说我?”林囡囡说话时,笑容里带着几分挑衅。

老美女从吧台上拿了张餐巾纸按住嘴角的伤口,立刻痛得吸了一口气。她好像没听见林囡囡的话,自顾自地说:“我还一直担心你长得像你爸,幸亏像我。”说完,自己也笑了。

赵小春此时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叫了一声“阿姨”,请她坐下。可是他的热情被毫不委婉地拒绝了,老美女上下打量他几眼之后,对林囡囡说:“赶紧回家,不然就给你爸打电话。”

“哈,你敢给我爸打电话吗?你连走进桂林街的勇气都没有吧。你十几年没去看我,为什么在这里一眼就能认出我?因为我那么像你吗?还是因为你总是偷偷摸摸地跟着我?”林囡囡一连串地发问,语气始终平静,语速缓慢,却轻而易举地击碎了老美女的坦然。看着对方越来越灰败的脸色,林囡囡笑得异常恶毒。

老美女虽然极力维持着尊贵的仪态,可是扔在地上的鞋子很不争气,怎么都穿不好,走一步扭一下,这让她离去的背影看上去十分萧索。

赵小春目送着她出门,心里有些难过,忍不住想责备林囡囡几句,可是一回头,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林囡囡的眼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林囡囡掉起眼泪来,竟也是个脉脉含情的少女。

那天晚上,林囡囡喝了很多罐啤酒,赵小春不让喝她就哭,好像喝进去的啤酒都变成眼泪流了出来。

“你知道吗,有很多次她偷偷跟在我后面我都知道,可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她就走了……”清冽的月光舒缓地洒下来,林囡囡抱着她生平第一次喜爱的男生,低低地诉说。

仲夏的夜晚清新凉爽,店里的门和窗都没关,于是有下了晚自习来吃夜宵的人撞到了这个场景,目瞪口呆,默默离去。

忽然,林囡囡从赵小春的肩膀上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片灿灿的水光:“赵小春,你喜欢我好不好?”

赵小春当时听到自己的心“轰隆”一声,窗口的微风把林囡囡发丝上的馨香送到他的鼻端,他终于抬起无处可放的双手,拍了拍林囡囡的后背,低声说:“傻瓜。”

“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就在桂林街等你。你一定要赶在桃花开的时候回来,不能让我等太久哦,我很没耐心的……”林囡囡轻声道。

6

赵小春的钱包非常有年代感,相对于它讲求时尚和品位的主人来说,很不搭。林囡囡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个有故事的钱包。譬如,这是他18岁的生日礼物,而送礼物的人刚好是钱包第三重夹层里的照片上的那位。

照片当然是林囡囡偷看到的。由于赵小春此前的描述过于完美,林囡囡总以为那应该是位绝色美女,照片却告诉了她真相——白衬衫,短头发,爽直的笑容,就像她身边那些平平凡凡的女同学一样。

这张不是那么完美的照片原本应该是令人安心的,可是林囡囡一看见就嫉妒了。因为照片上的人太欢快、太明朗、太纯净,让她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同样欢快、明朗、纯净的赵小春就是被这个女生占据了美好的少年时代。而现在的赵小春,总是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漫不经心又带点无奈地看着林囡囡笑。

林囡囡感觉自己就像只忐忑的苍蝇,飞得远了,惨遭无视,飞得近了,被一拍子拍成标本。这只苍蝇在玻璃窗前张扬飞舞,前途一片光明,道路基本没有。

与她同样忐忑的,还有老林。

每次赵小春送林囡囡回桂林街,两人总要在街口聊一会儿,然后再道别。林囡囡甚至在街口的第一棵桃树上刻了一行字:赵小春见字退避!而老林总是站在自家廊檐下,远远地看着林囡囡走回来。只要赵小春再走进去几步,或老林再走出几步,双方就会相遇,可是这样的情况从来没发生过,林囡囡甚至怀疑老林是故意的。

令老林忐忑的原因也是一个钱包。当他在女儿的抽屉里发现一个崭新的男用钱包时,感动得热泪盈眶,立即做好了随时接收新钱包的准备。可是,直到抽屉里的钱包已经不见了,他也没收到新钱包。

这天,林囡囡一大清早跑到“WE TWO”拿了两听可乐,赵小春刚刚打开店门,好像还没洗漱,一头乱发十分有个性,脸色有点阴沉。

中午下课,林囡囡跑去吃了一碗冷面和几根肉串。赵小春仍然神色郁郁地坐在旁边,隐忍许久,终于问:“你放哪儿了?”

林囡囡无辜地反问:“什么?”

“钱包。”

林囡囡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干脆利落地回答道:“没看见。”

晚自习下课,林囡囡又去,故作平静地问赵小春吃什么。这一次,他开门见山地问:“钱包放哪儿了?”

“扔了。”林囡囡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正面交锋的人,可是一整天的纠结让她失去了打游击的耐性,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竟有种玉碎瓦全的快感。

赵小春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钱包,随手扔到地上,正是老林惦记了许久的那个。林囡囡怔怔地看着它在地板砖上滑行,最后被一条桌子腿挡住了去路。

前一天分别时,她悄悄地把这个新钱包塞进赵小春的口袋里,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兴奋和甜蜜。一转眼,它与她一样,跌得灰头土脸。

赵小春无害的面目终于被撕开,这感觉竟是这样又痛又快。

林囡囡低头走过去,把那个钱包拾了起来,打开来看,里面夹着一张自己穿着白色校服的一寸照片,两股乌沉沉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一滴泪滚落,终于湮没了照片上明媚的笑脸。

林囡囡在店门口的公交站牌下等了一会儿,忽然又折回店里,从书包里翻出那个旧钱包,郑重地放在窗台上。而赵小春叼着一根烟站在窗前,冷眼旁观着一切。

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老林局促地问:“囡囡,你抽屉里的钱包是要送同学的吗?”

“不,是送你的。”林囡囡取出钱包,将照片高高地送到老林眼前,“以后看到照片就要想到我,知道吗?”

“还用看照片吗?”老林笑得十分开怀。

7

漫长无聊的暑假里,林囡囡唯一的生活方式就是宅。至于同学和家长们最为紧张的高考分数,她反倒并不在意,反正好大学没她分儿,而不好的大学哪所都差不多。

老林愈发地早出晚归,通常,林囡囡还没起床,他已出门,而他收工时,林囡囡已入睡。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刚满50岁的老林以可见的速度憔悴了。林囡囡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的高额学费而紧张,这令她不安。但多年沉积下来的相处模式让他们沟通无能,很多次,在林囡囡为老林端上一杯茶的时候,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老林的病历是随着一盒针线和几包过期药片同时坠地的。

林囡囡已经忘了要在那个高高置于柜顶的鞋盒里找什么了,只记得白色病历上医生那一手独特的行草,“肝癌”“晚期”“转移”等字样依稀可辨。世界轰然坍塌,断瓦残垣间,林囡囡忽然意识到,老林是在用最后的生命为她争取尽可能长的一段时间的衣食无忧。

那天晚上,老林停好车,看见女儿呆呆地坐在小院门口,孤苦伶仃的模样令他想起了多年前的某一天。在那一天里,老林失去了妻子,林囡囡失去了母亲。

如今的林囡囡已长成少女,可在老林眼里,她仍是那个缩成一小团的孩子。这样的林囡囡,叫他如何能舍弃?在这个闷热而寂静的夏夜,笑了一辈子的老林伏在油光铮亮的方向盘上,放声痛哭。

8

林囡囡说,如果心爱的人走失了,她会在开满桃花的桂林街上等待。可是故事的后来,是赵小春在肿瘤科病房的走廊上找到了她。

由于放射治疗,老林本已稀少的头发很快就几乎脱落光了,虽然他一直笑呵呵地说不在意,但林囡囡还是在夜市上为他选了一顶别致的暗红色帽子。戴上之后,老林整个人显得很精神、很喜气,似乎明天就可以痊愈出院。

赵小春找到林囡囡时,她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把红帽子里的头发一根根挑出来,放在一方白手帕上。

林囡囡的眼眶泛着青,看上去很萎靡,赵小春在她面前站了很久,她才抬头看了一眼。她有点意外,仰着头怔怔地问:“有事?”

“嗯。”赵小春应完又不说话,坐到林囡囡旁边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窗外席卷而来的乌云,“我的钱包呢?”

“那天不是还给你了吗?”

“我说的是那个新的。”

林囡囡顿了一下,伸手指了指病房门,木然地回答:“给我爸了。”说完就笑了,泪水一下子从她已经干涸的眼中涌出来,“我爸这一辈子真惨,别人挑剩下的,都归他。”

赵小春低下头,把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但不管怎样攥,都是那么凉。

此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都是在赵小春的陪伴和帮助下度过的,林囡囡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和好,她也没有力气去考虑这些。她需要考虑的是老林下个治疗方案需要多少钱、能坚持多久,家里需要卖车还是卖房……此前老林为她攒了一笔钱,即使全部用于治疗,也只是杯水车薪。林囡囡知道,自己的人生还长得很,所以,她也要老林的人生尽可能地长。

这时的老林对待赵小春既亲热又客气,这个木讷的老好人居然把这个度把握得游刃有余。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倔强、纠结,还有点浑不檩,所以对赵小春的态度里竟有了些托孤的意味,诸如买饭、打水、洗衣服这些杂事,都是抢先支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儿去做。

有一次,林囡囡拎着两个暖水瓶回来的时候,在病房外看见一个绝对出乎意料的人——许公子家的老美女。

林囡囡盯着她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觉得非常好笑,这个人最狼狈的一面似乎跟自己很有缘,每一次相见都是鼻青脸肿的。在这样四面楚歌的情形下,林囡囡居然还是不想饶过她,也不想饶过自己,于是率先说:“怎么不进去啊?再不见就见不到了。”

林囡囡的母亲不说话,只是把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塞进林囡囡怀里。这些天,钱如流水般流过,林囡囡光凭手感就知道这是什么、有多少。于是,她忍不住冷笑:“挨打了吧,就换来这么多啊?”

“他不比我伤得轻。”母亲也笑了,过了一会儿,又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许亮比他爸强得多,说不定……会对你好。”

她在走廊里已经徘徊了一阵子,多半也看见了陪伴着老林的赵小春,那么她说出这句话就不是无心之谈。林囡囡反问:“你还能找到比我爸对你更好的人吗?你知道的,好有什么用?”是的,好有什么用?好只是保护我们的躯壳,爱才是我们的生命。

母亲认真地听着,之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那一贯夸张的鞋跟在地砖上敲打出倔强的节奏。有那么一刻,林囡囡很想把怀里的钱掷还给她,当初她也正是这样撕开赵小春的面具,享受那一瞬间的痛快,可是此时,林囡囡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个沉甸甸的袋子。

9

9月,秋意乍现,林囡囡开始反复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独自行走在桂林街上,拥挤局促的街道在梦中是前所未有的孤寂、空旷……那个梦轻浅得自己都知道是个梦,却没有办法挣脱。梦里的林囡囡依稀记得自己在街口的第一棵桃树上刻了行什么字,想走过去看一眼,可是怎么也走不到头。

醒来后,是一头冷汗、心跳如擂,是一张张院方通知单,是老林衰败的脸。主治医生明确地告诉林囡囡,老林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每到周末,赵小春店里的生意就会格外忙,他也就脱不开身,直到周一早上才能到医院去替换林囡囡。那天,林囡囡回到家里,一沾上枕头就陷入了昏睡。混沌中,她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见走进门的竟是赵小春。他不是应该在医院吗?哦,做梦吧……林囡囡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沉沉睡去。

那是个很长很甜的梦,她梦见赵小春修长的手指拂在自己的脸颊上,反复摩挲,不忍离去,那温度好像春日里最暖的阳光……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醒来后,赵小春手上的温度似乎还在空气中流连,人却从林囡囡的生活中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净得似乎从未存在。

而医院的账户查询系统显示,在那个周一上午,有人往老林的户头存入了一笔可观的钱款。这个人不是林囡囡,也不是她的母亲。

第六感引导林囡囡去了“WE TWO”,那里已经不叫“WE TWO”了,外墙上的松木板装饰已经被拆除,大门上贴着一张红纸,写着“新店装修”四个字。林囡囡见到了新的老板,是一对胖乎乎的小夫妻,刚刚盘下这间店。在林囡囡诚恳的请求下,他们最终报出了一个与老林账户上那笔钱款相吻合的数字。

赵小春就这样走了,关于他离开的原因,林囡囡盘点出N多个,譬如她长得丑,譬如赵小春不想继老林之后遗弃林囡囡,于是率先逃离,又譬如赵小春最爱的“欧洲文学女”回国了……最后一种可能令林囡囡最痛,却是她最乐于接受的。无论如何,在她爱情初生时喜欢过的童话,有了美满的结局。

也许,当林囡囡固执地认定许亮为男配时,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不是这个故事的女主。

老林听着元旦的钟声陷入长眠,在他最后的时间里,最惦念的人居然是赵小春,每当清醒的时候,他就会问:“小春几天没来了?”林囡囡回答:“他在你睡着的时候已经来过了。”老林听了便很安心的样子。是的,在老林睡着的时候赵小春会来,在林囡囡睡着的时候赵小春也会来。

收拾东西时,老林贴身的口袋里掉出一张照片:穿着白色校服的林囡囡,两股乌沉沉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10

那一年,拆迁队终于进驻桂林街。林囡囡趿着双破旧的帆布鞋,顶着炽烈的太阳,一步步地认真丈量着这个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原来,在梦里那走不到头的街道竟是这样短。她很快就走到了街口,触到了第一棵桃树,看到了这样一行字:赵小春见字退避!

如今,那“春”字上被钉了个巨大的钉子,每天清晨,卖早点的伯伯会在钉子上挂一张写着“包子、油条”的硬纸牌,遮住了“春”字以下的内容,如同遮住林囡囡少年时的心事。

看着看着,林囡囡忽然低喃一句:“以后我要到哪里等你们……”说完,她蹲下身去,许久没有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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