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的桥梁

2017-09-02 02:23王炳根
神剑 2017年4期
关键词:舒婷朦胧诗北岛

王炳根

1975年后蔡其矫,行动有了进一步的自由,下放干部,大都结束了农村劳动改造的生活,陆续回了城。但是,他在福州已经无家可归,省文联宿舍紧张,回城的下放干部,有家有室的,可分到路边的临时房,蔡其矫在福建一直是个单身汉,“文革”前长期住办公室,因为住所的原因,蔡其矫回不了城。福州回不了,就回到故乡泉州晋江的园坂村,那座充满异国情调的小洋楼里。从此开始了他日后的北京、晋江、福州三地居住的生活方式,也开始形成了他晚年的诗歌方式。

关于朦胧诗

如果以1977年运回那套硬木家具作为回到园坂的标志,那么,蔡其矫在永安便开始与后来称之为朦胧诗的诗人有了联系,这里指的还不是他与舒婷的交往。蔡其矫因为家在北京,而又因为自 1973年后获得自由,便与北京的北岛、芒克那一群最先的思想者、叛逆者和诗人,产生了联系与友谊,回到园坂与福州后这种联系与友谊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20世纪80年代,那时的新潮诗人大谈意象派的诗歌,并且给人造成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根本无意象诗的感觉,就在这时,《福建文学》的一位编辑在《诗歌报》上撰文,指出蔡其矫的许多诗、蔡其矫写于20世纪60年代的《夜》,就是典型的意象诗,文章说,当新浪潮的诗人们正在对“意象”走火入魔时,殊不知蔡老已经在早几十年就闯入了中国的现代意象诗的领域。后来还有人在研究蔡其矫时,认为他的诗有超越时空的暗示力,有产生多义性与领悟的意向,称其为“中国现代意象诗的开拓者”。有论者认真地分析了《夜》,说,感觉化与情绪化的景象成集束状出现,连接词和交代过程大量地被压缩而至消失,语言的大密度加深着情绪感染力的浓度,这些特点是十几二十年后朦胧诗派作品才出现的“革新动作”。于是,得出结论:“写成于1964年的《夜》以此证实了它的先锋性和先驱性。”

关于朦胧诗,蔡其矫曾做过如下的表述:

首先,朦胧诗是对某种政治事件与生活的态度,因为在特殊的年代,不能直接表露,怕被强权抓住而毁了,因而它就采取一种曲折的、隐喻的、象征的手法,表达诗人的观点与态度,这种诗内容是反抗的叛逆的,艺术是颠覆的创新的,如果没有共同的经历与感受,是不容易读懂的,但是,如果有共同的经历与感受,它就不朦胧了,完全可以感受到诗中内在的含意,所以朦胧往往是一种手段,诗人用这种手段来攻击与反对某种政治制度与事件。20世纪70年代的朦胧诗,主要就是针对“文革”后期的专制制度而感发的,那时,显然不能直接说出来,只能采取朦胧的办法。当时的青年诗人严力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当时我们既想用现代一些的手法但又下意识或有意识地担心因文字而定罪,所以写的时候有时会多拐几个弯,那股被压制的忧愁气氛在诗里头贯穿至尾。”

其次,朦胧诗是对感情的一种态度,尤其是爱情。一般而言,爱情是不能说得很清楚的,并且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爱情是没有位置的,谈情说爱就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和情调,但是,作为人类生活的精华,生活中怎么可以缺少爱情?强权又岂能制止爱情?大量的朦胧诗都是爱情诗,朦胧诗中的有些诗句,别人看不懂,不知所云,但是有了类似感情经历的人,尤其是诗歌写作的对象,一下子就能产生强烈的共鸣。

再就是艺术的追求,对一种假大空诗风的抗拒,是对直白无味的政治口号诗的反叛,因而它追求含蓄、朦胧甚至隐晦,这里就有真朦胧与假朦胧的问题,如果你的诗中无内容,为了朦胧而朦胧,那么这种诗就是假朦胧诗,朦胧诗在它的后面,是有真实、深刻而生动的内容的。

艾青重逢

而在形式上,蔡其矫与朦胧诗群的关系,也许是从与艾青重逢开始的。

1974年夏天,徐竞辞结束了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的生活返回北京,蔡其矫获得了回京探望妻子的机会。回到北京,他们仍然住在美术出版社的宿舍,一天傍晚,蔡其矫在楼下见到也是从五七干校回来的黄永玉,彼此高兴之余,还从他这儿得知了艾青的消息,此时的艾青从新疆回到北京,求医治眼病。蔡其矫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问清地址,立马便去探望。

“那时,艾青住在西单他妹妹家,大杂院中的一间小屋,住了4个人,客人来了只能坐在床上,我进去的时候,艾青和高瑛都觉得非常吃惊,问我怎么会找到这里的?是从哪儿知道他们在北京的?因为当时艾青虽然摘去了“右派”帽子,但仍在管制之中,回到北京治病,没有多少人敢来探望他,与后来艾青复出后访客盈门的情况完全不同。我知道艾青先是在东北后又到新疆,吃了不少的苦头,但见面后觉得他的身体倒还硬朗,他的块头比我大,个儿比我高,年龄也大了七八岁,就像一个大哥,这个感觉,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也许就是这个感觉,让我和他亲近起来。暂住北京的艾青生活也是很苦的,那時,在北京购买基本的生活用品都要票证,副食品券、肉票、鱼票、豆腐票、煤票、烟票、肥皂票,这些东西没有票证是买不到的,艾青在北京没有户口,所有的票证都是以户口本定额发放,所以艾青没有任何的票证,这难以生活下去,但艾青得到了大杂院里邻居们的帮助,这家挤一点,那家给一点,靠了邻居的帮助,才能生活下去。尽管这样,艾青依然乐观,认为这比新疆好多了,起码住的是地面的房子,艾青说他在新疆住地窝,就是在地下挖个洞,人就住在里面,不能通风,没有阳光,仅仅因为地下,尚能保持一点温度。艾青说这些,总是在笑,不是我想象中的悲苦。”

1974年与艾青重逢,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与同处底层的环境中,他们之间早年由历史与现实设定的“藩篱”与阶梯,全都拆除了,著名诗人、诗坛泰斗、主编、院长等等,还有文人之间的孤傲与清高,全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两个从外地流浪回到北京的男人,男人的话题让他们接近和亲近。自从1972年获得自由后,蔡其矫每年都要回到北京住几个月,有了与艾青的重逢,再回北京,蔡其矫必去探望艾青,谈话的内容,从各自经历的苦难,到对当前政治的看法,从写诗的习惯到个人的爱好,从感情的经历到男人的想法,以至各自大大小小的罗曼史,真正是到了无所不谈、无话不说的境界。

他们话时局,江青是个敏感而又神秘的话题,蔡其矫说,最近她又在读《红与黑》,据说还让大家都来读读这本书,不知道什么原因?怎么忽然对于连感起了兴趣?艾青对江青有更多的发言权,艾青说他到延安后,毛主席曾经请他到杨家岭窑洞“惠临一叙”,艾青说,那时的毛泽东倒是很平等,住普通的窑洞,窑洞前挂了几串红辣椒,也没有人站岗,自己走进去,毛说话很随和也很幽默,那次也见到了江青,江青好像有股子傲气,那时她的话不多,但给人的感觉是不好接近的人。于是,他们大谈各自对江青的看法和听到的种种小道消息,谈到担忧之处,便都不作声,相互望望,长长地叹口气。

有时,他们会来到天安门广场,在灰黄的天穹下静静坐着,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望着流动的人群,两位诗人就这么默默打坐,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找他们谈诗,也没有人把他们当坏人看待,坐在石砖上有一方空阔的自由,心境很好,就谈一些私人的事情。他们就这么席地而坐,随意说着,直到华灯初上。

艾青当时屈居陋巷,但是,艾青已经回到北京的传说,还是在北京城传开,因为,像艾青这样的人物,他的流放与回京,不仅是他个人命运的升沉跌宕,而且隐含着国家政治变化的信息。那些年,中国人习惯从某某人出现在某次宴会或某某人在某次会议中消失,来推猜着政治气候和政界风云的变化。艾青在北京西单的大杂院中住下,文艺界的许多人都知道艾青以治病的原因回到了北京,只不过,真正敢于来探望他的人并不多,此时的蔡其矫是常客,经常来与艾青聊天,那时是真正的聊天啊,随意得很,蔡其矫说,他们之间没有利益之争,没有名分之争,都是落难之人,诗歌观念又接近,争论的东西都不多,尤其是当他们打开了男人之间的话题,连隐私都没有了,这时的交往,有些患难之交的味道,身或在西单的大杂院或在天安门广场或在中山公园,而心却飞翔在自由而遥远的天空。

如果他们之间仅仅停留在这样的交往与友谊上,当然也会成为诗坛的一段佳话,但显然便与朦胧诗没有太大的关系,恰恰也是在这种交往中,蔡其矫通过艾青认识了北岛,而艾青通过蔡其矫认识了舒婷,这就使他们的交往介入到朦胧诗中去了。

北岛是艾青回到北京治眼病之后与其相识的,那时,他的名字叫赵振开,一个建筑工人。在他们那一批当时还属于“地下写作”的诗人中,北岛是与艾青接触最早也最多的一位,一个尚未复出的摘帽“右派”诗人与一个处于地下写作方式的年轻诗人的交往,也算是平等的。那时,他们的诗歌都只能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社会上流传,北岛读过也手抄过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当黎明穿上白衣》等,北岛也带来了自己的诗歌,向老诗人求教,这里有《金色的小号》《百花山》《告诉你吧,世界》等,艾青很赏识眼前这位年轻人的才能,也很贊赏他自觉的社会责任感与义愤,但老诗人毕竟是经过世事的沧桑,面对过分的激愤,老诗人会说,诗还是要含蓄一些,比如这样的诗句:“我憎恶卑鄙,也不稀罕高尚,疯狂既然不容沉静,我会说:我不想杀人,请记住:我握有刀柄。”艾青告诉北岛,这样的诗句火气大了点,会影响诗的质地。北岛后来成了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不知道与艾青这种指点是否有关联?

蔡其矫就是在艾青家见到北岛的,那是冬日的某一天,蔡其矫走进屋里,艾青正与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说话,见到蔡其矫,青年人赶紧站了起来,艾青为他们做了介绍,从此,北岛多了一个老诗人朋友,而蔡其矫,则被北岛带进了当时活跃于京城的具有反叛情绪与色彩的年轻人中间,他们有的在写诗,有的在画画,有的学唱歌,他们这一批人,后来都成了复苏后的中国文学艺术界的先锋人物。那时,艾青极是器重北岛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而蔡其矫那时也与舒婷有较多的联系,于是,在艾青大肆推崇北岛的时候,蔡其矫就大谈远在南国鼓浪屿岛上的舒婷,甚至大段大段地背诵了舒婷在南国知青中广为传诵的《致大海》,只不过,那时,还没有形成一个所谓的朦胧诗群,无论北岛还是舒婷,他们还都是孤独的抗争者与奋斗者。

与舒婷

蔡其矫与后来成了朦胧诗“皇后”的舒婷交往与联系,是他的人生与诗歌的重要篇章。自从1973年在厦门听说了舒婷的名字之后,回到永安不久,朋友寄来了舒婷的几首诗,其中有《致大海》。蔡其矫在读了舒婷的诗后,首先感觉到的是一个陌生,同时感觉到的是一个熟悉,这样的诗,远离了多久?

大海的日出

引来多少英雄由衷的赞叹;大海的夕阳

招来多少诗人温柔的怀想。

这种意象这种诗句,蔡其矫太喜欢了,开篇的四行,便使他感觉到不凡,“温柔的怀想”,这是诗句!继续地往下读,沙滩、风帆、足迹、踪影、海燕、海岸、波涛、巉岩,一连串的具象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时的蔡其矫还算平静,但是当:“从海岸到巉岩,/多么寂寞我的影;/从黄昏到夜阑,/多么骄傲我的心。”跳出来时,蔡其矫震惊了!这是什么句子?她怎么从大海的具象中引出了多么寂寞我的影?多么骄傲我的心?多么朦胧又多么的有力度,蔡其矫感到自己已经晕眩!

在读过舒婷那些手抄的诗稿后,已是入夜时分,蔡其矫的心无法回到平静,他太想知道这个小诗人的一切了。她有什么文化背景?她读过什么书?她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诗?是谁将她引入了诗行?甚至,她长得什么样?当晚,在那间小平房昏黄的电灯底下,蔡其矫就着他的旧铁箱,给厦门的朋友写信,并且希望与舒婷能有直接的联系。1975年2月,蔡其矫回到园坂的老家度过这一年的春节,3月,去了厦门,这一次,他见到了舒婷,并且和舒婷的一班朋友到万石岩游玩。3月的闽南,阴云连绵,这使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笼罩着一层阴沉,他们面对面地谈艺术谈人生谈读过的书,蔡其矫觉得,面前这个很平常的姑娘,当她在谈到诗谈到艺术的时候,变得神采飞扬光彩照人!交谈中,蔡其矫知道她读过很多的书,虽然只有初中的学历,但却有长长的读书经历,有时一天一本书地读、一天一本书地“吃”,惊人的速度,且有惊人的记忆力,正是那些漫无边际的阅读,加上生活中苦难的经历,培养了她独立的思考与对现实深刻的理解,于是,又有了惊人的艺术感受力与表达力。舒婷的外表看上去单薄而文弱,但交谈之后便发现,她的内心却异样的坚强,甚至语中有男儿的豪侠之气,蔡其矫在心里暗想,写诗是需要才华的,一流的诗人应该是天才,眼前这位姑娘,无疑就是这一类诗人!就在这一回,蔡其矫将他的惠特曼、他的聂鲁达介绍给了舒婷,并且答应回到永安,给她寄来翻译诗稿。

有关这次见面,蔡其矫在他的《寄――》中将它提升为诗行:

我仿佛记得

三月在高崖下

草木照耀着绿花

反射在你额发

心里曾萌生怎样的思绪

当我们坐在短墙剥枇杷。

艺术已经淡化

我们感到悲伤

可是心里既不赞同,也不接受。

当美再也没有人理会

白日如同黑夜

连气候都是同谋者

没完没了的阴雨天

看到的都是灰暗

只有心灵为诗歌燃烧的时候

你才光艳照人

如果我能以语言

回答你独一无二的忧虑,请把

别人的悲伤盖过自己的悲伤

痛苦上升为同情的泪

提升后的诗行还是可以理解为记下了他们初次会面时的一些情景,灰暗的阴雨天,短墙剥枇杷,言谈艺术,心情忧郁等等,同时,也体现了作为一个男性长者对文弱女性的同情与关怀。最后的一段可是针对舒婷生活中曾有的不平而感发的,舒婷读懂了它,心灵为之震撼:“痛苦,上升为同情的泪。早年那种渴望有所贡献,对真理隐隐约约的追求,对人模模糊糊的关切,突然有了清晰的出路。‘如果你是火,我愿是炭。当你发光时,我正在燃烧。鼓舞、扶持旁人,同时自己也获得支点和重心。”舒婷这样理解蔡老师,并把诗的后几行,作为座右铭,压在了玻璃板下。

1975年在厦门的会面,对蔡其矫和舒婷来说,都很重要。在此后的通信中,蔡其矫不仅给舒婷寄去惠特曼、聂鲁达,告诉她应该多读古典诗词,并且将他用于自我训练用的翻译也寄给她。这时的蔡其矫已经与香港的一些朋友取得了联系,他们常常为他寄来一些香港诗人或者香港台湾翻译的境外诗人的诗作,蔡其矫得到后,总是认真地抄录一份寄给舒婷。20世纪70年代,蔡其矫开始接近希腊诗人埃利蒂斯,在他看来,这位以《英雄挽歌》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恢复了希腊史诗的传统,他的诗歌体现了多种人类的情感,包括土地、生命和自然的追念,蔡其矫实际上早就在思考现代诗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继承的问题,寻找一条新诗中的传统与现代完美结合的道路,所以,当香港的友人将埃利蒂斯寄给他,一接触,便有一种对应与感悟,蔡其矫在永安便悄悄地开始翻译他的作品,但从不示人,现在,面对舒婷,蔡其矫有了种信任感,便将翻译过的埃利蒂斯寄给了她,后来,埃利蒂斯也传到了北京那一群朦胧诗人的手中。

与蔡其矯的交往,对舒婷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舒婷的诗大量出现,正是从1975年开始,仅这一年便有:《海滨晨曲》《珠贝――大海的眼泪》《船》《啊母亲》《秋夜送友》《赠》《春夜》等后来被人传诵一时的诗作,这可能与蔡其矫交往受蔡其矫影响有着一定的关系?多少年后,舒婷在谈到这种关系时说过这样的话:“我和他的友谊一直保持到今天,首先是他对艺术真诚而不倦的追求,其次是他对人生执着而不变的童心,使我尊敬和信任,哪怕遭到多少人的白眼。他不厌其烦地抄诗给我,几乎是强迫我读了聂鲁达、波特莱尔的诗,同时,又介绍我当代有代表性的译诗。从我保留下来的信件中,到处都可以找到他写的或抄的大段大段的诗评和议论。他的诗尤其令我感动,我承认我在很多地方深受他的影响。”

对蔡其矫来说,这种影响也是相互的,他同样受到舒婷的感染与影响。蔡其矫总是能从年轻人的身上,尤其在年轻的女性身上,看到她们的长处,吸取她们的优点,同情她们的不幸,爱慕她们的漂亮,从而不断地充实与补充自己,然后上升为诗行。蔡其矫从舒婷的身上,同样吸取了许多新鲜的元素和能量,尤其是心灵的交往,对蔡其矫就是一种精神的鼓励和力量,而舒婷,有着蔡其矫交往过的任何女性都不曾有的才情与气质,因而,她给予蔡其矫的超过了任何一位女性所能给予的热量与能量。

1975,仅仅这一年,蔡其矫诗兴勃发,连连写出了《玉华洞》《灯塔》《劝》《祈求》《悲伤》《悬崖上的百合花》《答》《泪》等也是被后来人们传诵一时的诗作。

舒婷没有去永安看望蔡其矫,但舒婷曾和她的朋友一道前往园坂,向蔡其矫讨教诗艺。他们之间自从1975年在厦门见面后,由于频繁的通信,渐渐也就熟悉了,从一种师徒般的关系,开始走向平等,因为蔡其矫是一个从不摆架子的人,常常会无话不谈,从写诗到做人,从创作到生活,甚至舒婷找对象谈恋爱,也想听听蔡老师的意见,蔡其矫总是平衡左右,择言相告,更多的时候,他们以诗唱和,交换彼此对诗对艺术对生活与对爱情的看法。

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蔡其矫与舒婷在鼓浪屿散步,“鼓浪屿的小巷高高低低,空气湿润,柏油马路浸得温柔地发黑,番石榴和夜来香的芬芳波浪一般扑过来漾过去,同去散步的老诗人说起他又坎坷又丰富的一生,说他认识的女性那么多,却没有一个能使他全心膜拜。有性情温柔叫天下男人不觉愿充当骑士但头脑却简单到只差扳手指算情人总数的;有聪明努力,智商又高事业心又强的女人往往早上忘了梳头,洗脸不洗脖子的,就算她成绩斐然又外貌出众但一张口,男人就得抱头鼠窜,舌端之锋利言词之毒辣,足以使周围寸草不生。/不错。/但是,从女性的目光看去,又哪一个男人十全十美?/花和蝶的关系是相悦,木和水的关系是互需,只有一棵树才能感受到另一棵树的体验,感受鸟们、阳光、春雨的给予。”(舒婷《硬骨凌霄》)

这些观念,包括在与蔡其矫交谈时的一些不同的观点,在一个深夜里,舒婷用诗来做了表述: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心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纯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冰雪、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致橡树》,这首后来被无数的少男少女们视为表达了理想爱情并广为传诵的诗作,这首在后来给舒婷带来极大的荣誉也带来不少困扰的诗作,最初却是写在一页32开的白纸上,正面写满写背面,一首经典之作的产生,最先竟是如此模样?第二天,舒婷将它交给了蔡其矫,希望得到他的指教。《橡树》,题目中没有致字。

蔡其矫读到这首诗,手都有些颤抖,他太激动了,多好的诗!这种女性的爱情观,已经超出一般的意义,当文学中连爱情的位置都没有的时候,你,却喊出了“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这都是经典之句,都可能是千古绝唱!而且,蔡其矫从中还读到一个文弱女性身上的男性品性,铜枝铁干、剑与戟,蔡其矫明白和理解这种品性,大凡天才的女性身上都具有这种品性,他欣赏和赞美这种品性:

花树中的英雄,

秀丽中具有男子气概。

被诗的火焰点燃

在天心展舒花瓣

闪烁着珐琅般光彩

惊人的潮红鲜艳

向人间高举忧伤和愤怒

有如明亮的光之海洋。

杯形的心无法容下

热焰光芒四射

对着白天的云,夜晚的星

我都在你花中看到火。

为了未尝到的欢乐

我握着这支哀伤的笔

以说出你的光明为荣耀。

舒婷与她的朋友来到园坂,蔡其矫总是安排得富有诗意。黄昏来临,落日的余晖照在济阳楼的露台上,他们站在露台望着太阳一线线地西沉,望着远处的紫帽山沉入昏黄的暮色之中,近处归巢的小鸟也叫了,声音很小,在这天籁之中,用心灵才能听得见,院内的花树也渐次的朦胧,直到夜色漫上,他们才会走下楼台,步入花影与暗香移动的庭院:“我说我听见背后有轻轻的足音/你说是微飓吻着我走过的小径/我说星星像礼花一样的缤纷/你说是我的睫毛沾满了花粉/我说小雏菊都闭上昏昏欲睡的眼睛/你说夜来香又开放了层层叠叠的心/我说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暮春/你说这是一个诱人沉醉的黄昏”。从庭院进入室内的大厅,这时,诗意的节目又转换了场景,蔡其矫点燃了蜡烛,红光在大厅徐徐蔓延,中国的“何其芳”出现了,美国的“惠特曼”出现了,智利的“聂鲁达”出现了,蔡其矫选出一首一首他自己所喜爱的诗,在烛光的微明中轻韵朗诵……

舒婷后来成了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但在当时,完全與北岛们没有关联,她在福建一个山区的小县,在一个与外界基本隔绝的鼓浪屿小岛上,无论是在知青点还是在厦门的工厂,都没有朦胧诗发祥地的文化气氛,她的文化背景与生活经历与最初的朦胧诗人也不一样。舒婷说,1977年初读北岛的诗时,不啻受到一次八级地震。北岛的诗的出现激动我。就好像在天井里挣扎生长的桂树,从一颗飞来的风信子,领悟到世界的广阔,联想到草坪的绿洲。我非常喜欢他的诗,尤其是《一切》。正是这首诗令我欢欣鼓舞地发现:“并非一切种子都找不到根的土壤。”在这块敏感的土地上,真诚的嗓音无论多么微弱,都有持久而悠远的回声。

关于现代派与有志气的青年是当时舒婷对北岛们的理解,这里透露的是北岛们与北岛的诗对她的冲击,但是,就是这位在他们面前一时不敢动笔的舒婷,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也就是朦胧诗兴起的时候,她却成了他们的代表人物,这中间,舒婷是怎样跃过那道高坎,走到他们中间的?显然,蔡其矫的助推与引领起了一定的作用(蔡其矫在众多的场合下,并不忌讳自己对舒婷举荐的功绩,舒婷也始终将蔡其矫作为自己终生的老师)。而令舒婷提升了一个境界,并汇入北岛、江河们的诗歌江湖中,最终成为朦胧诗的皇后,则是1979年秋天,舒婷来到了北京。

舒婷当时在工厂当工人,在蔡其矫的鼓励下,以医治眼疾为由北上。好不容易请了假,可以外出走走,所以,舒婷便利用这次机会,先去了杭州,又到了上海,最后才到北京。在北京,蔡其矫将她安排在北海附近的刘朝兰家,刘是彭真的干女儿,也属读“黄皮书”一族。这次,舒婷第一次见到北岛,之后,蔡其矫又介绍她与艾青相见,之后,与北岛和艾未未(画家,艾青的儿子)登上了八达岭,蔡其矫像年轻人一样,快步冲上了八达岭的烽火台,那是太阳正红的时辰,他们站在烽火台,面对夕阳,拍下了开心的照片。之后,北岛将舒婷带入他们的圈子,开始融入诗歌的江湖。

1980年7月,《诗刊》举行了首届青春诗会,出席的青年诗人17人,基本囊括了当时的先锋诗人,他们是江河、杨牧、徐敬亚、顾城、王小妮、梁小斌、徐晓鹤、叶延滨等,舒婷应邀出席,选在签名本的左上方的空白处,小心翼翼地签下了“舒婷”二字。诗会上,蔡其矫应邀讲课,从上午讲到下午,整整讲了一天,从生活到创作,从思想到艺术,从惠特曼到聂鲁达到波特莱尔到叶甫图申科,与蔡其矫有过无数次交谈的舒婷,第一次听她的老师系统讲课,更是增添了对他的敬意。

与北岛们

蔡其矫与北岛的相识,对北岛而言,多了一位老师和相知,而且是一位平民色彩很浓的老师和可以以男人的方式进行平等对话的相知。这一点,在艾青那儿似乎得不到,因为艾青的出现,总有高瑛相伴,同时,由于性格、资历与曾有过的名声的原因,艾青虽然也是落难之人,但艾青毕竟又是艾青,所以,自从结识了蔡其矫之后,北岛倒是感到这位老诗人更为亲近。有一张照片反映这种亲近的关系,北京景山公园的木椅上,蔡其矫与北岛并肩而坐,北岛的手上握有一本书,像是在讨论一个诗的命题,这张照片后来刊登在廖亦武主编的《沉沦的圣殿》中,照片的说明是这样写的:“1976年春,老诗人蔡其矫与青年诗人北岛在景山公园里促膝交流。”

“文革”中,北岛虽为一个普通的工人,但他的父亲在“文革”前是中央统战部的一位干部,属于那种读“黄皮书”一族。所谓“黄皮书”(有的是白皮,有的则是灰皮),指的是20世纪60年代末与70年代初,为了反帝反修的需要,内部印刷出版了一批西方和苏联的小说、诗歌和思想文集,专供高级领导干部阅读,这在当时是一种特权,他们或是由单位将这类书购进分发,或是持一种购书卡到指定的书店购买。蔡其矫面对的北岛,并不仅仅是不读书垮掉的一代,而且是在逆境中最先觉醒的一代,他们的父辈往往遭受过“文革”的苦难,他们的心灵已经开始从那种读谁的书听谁的话跟着谁走的观念中挣扎出来,开始阅读自己愛读的书,用自己的大脑想问题,并且用自己的腿走路,可以说,这种觉醒甚至反叛意识,是由“苦难”与“黄皮书”教给他们的。所以,蔡其矫与北岛可谈的东西就特别多,并且极是投机。一次,北岛讲到他为什么写诗,他说,他的第一首诗是献给在湖北插队被湖水淹死的妹妹的,北岛将这首诗抄给了蔡其矫:《小木房里的歌――给珊珊二十岁生日》,“为了你,小木房打开一扇窗,长眠的哥哥醒来了,睁开眼睛向外望。”蔡其矫读后非常感动,妹妹在这里,不是死去,而是回到了童话的世界,体现了一种西方对死者的追念方式,也深入到了悲痛之极的幻想世界,这就是诗。此后,北岛用从西单商场购来的一个大16开的过塑封面的笔记本(这种笔记本在“文革”中实属罕见),端端正正为蔡其矫抄录了他有代表性的诗20余首,其中有《你好,百花山》《云啊,云》《一切》《真的》《大地,你说了》《夜晚》《回忆》《冷酷的希望》《眼睛》《太阳城札记》等,在扉页上题写了“赠蔡其矫老师”,落款为“赵振开”。北岛还专门为这本手抄的诗集,写下了四行题诗:

在长风不安的歌声中,

请免去这最后的祝福。

白色的道路上,

只有翅膀和天空。

如果说北岛与蔡其矫的交往,得到了一种诗的才华的确认,那么,蔡其矫与北岛的交往,则是扩大了他的生活视野与艺术视野。蔡其矫一生都爱与青年人交往,更爱与年轻的女子交往,在这里,能汲取到他的生命的能量与艺术的能量,如果没有在北京与艾青、北岛们的接触与交往,就不可能有他在永安时期的《也许》《祈求》《玉华洞》等诗作,甚至没有园坂那种在暴风雨中的狂舞。

1976年,在中国的历史上可称为多事之秋,年初便是周恩来逝世,十里长街送总理,之后的五四清明,天安门泪洒血花,蔡其矫平日与之交往的那个圈子的人,大都成了这次清明祭奠的骨干。那几天,蔡其矫回园坂老家,为安葬在那儿的母亲扫墓,有关天安门事件,先是从报纸和广播中知道的,但他决不相信这种对总理的祭奠会演变成反革命的事情?之后,蔡其矫收到了艾青的来信,说北京近一段时间是个非常时期,你回到福建老家,甚为安慰……信中字里行间隐藏着难以诉说的万语千言。同时,他还收到北岛等人的来信,他们向他诉说了天安门事件的过程与感受,蔡其矫在园坂再也住不下去了,回到了北京,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在《丙辰清明》中,诗人用了几百行的诗,表达了他的满腔义愤与不被强权舆论所欺骗的立场。当时,那些因为写了与抄过天安门祭奠诗文的人,警方还在大肆搜捕,而蔡其矫却毅然地举起了他的笔,加入到他的同伴的行列。

这年的十月,蔡其矫仍然在北京,也许他不想回到永安,也许正在期待着什么,有时间便与北岛、顾城、杨炼等人,或到樱桃沟,或去登长城,或到郊外,漫无目的行走。那天,蔡其矫邀了北岛,一人骑了一部脚踏车,去了香山,玩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蹬了脚踏车疲惫地回到城里。当他们在暮色中蹬车的时候,开始感觉到了有些异样,是行人?是气候?是路边商店的门前?还是菜市场上?总之,他们已经感觉到了某些异样,但却不明底细,到了复兴路空军大院,北岛有朋友住在院内,他让蔡其矫等等,打了电话,便溜了进去,不多会儿,北岛慌慌张张出来了,附在蔡其矫的耳边,说出了那条惊天动地的消息。那四个人被抓?真是罪有应得啊,真是大快人心啊!蔡其矫和北岛急忙跨上了车,飞快地往前骑去,此时,一点也不觉得累,一天的疲劳全都飞上了云天,他们骑过天安门广场,他们骑过北京饭店,他们骑到王府井,今天的王府井气象万千,竟然有人提了螃蟹,在大街上吆喝叫卖,“螃蟹,卖螃蟹,三公一母,4只螃蟹一元钱!”“三公一母,4只螃蟹一元钱!”满街都是大声的吆喝声,满街都是提了螃蟹往回赶的人,他们一个个显得神秘而又激动,蔡其矫翻身下车,扔下一张十元的钞票,不等对方找钱,提了4只三公一母的一串螃蟹,翻身又上了车,蔡其矫兴奋地拉了北岛,说,上家喝酒去,吃螃蟹去!

这一晚,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蔡其矫的酒量并不大,但他没有醉,没有醉的证据是,他的螃蟹吃得最干净,壳里面的肉,爪子里的肉,全都抠出来吃了,这还不解恨,甚至连那平时张牙舞爪的那些个大小爪子,蔡其矫将它们咬碎一一咽进了肚里。

诗的喉咙被冻僵

人民的声音被杀害

被抛进火葬场

但没有彻底消灭

穿过烟缕,透过冰封

残留在心中、眼中、歌中

像永葆光辉的星

高踞在上空

静静观看你的死亡

如果心还能回到你胸中

如果你还能感觉痛苦

即便那多层屋顶

遮住雨滴

即使有密封窗

挡住微风

但那被你焚毁的书籍的烟

还会飘进来

它比刺痛咽喉的灰烬更辣

不会让你安宁

那未完全冷却的火场上

尸体的气味

至今还在田野里四向飘荡

它比滚烫的泪更咸

不会让人高兴

你的时代结束了

愿眼泪重新回到你的眼眶

悔恨回到你的心中

如果人不完全化为石头

从死亡中发出哀号

请求宽恕吧!

从烟中,从血泊上

升起平静早晨的太阳

不是那人造的

而是那真实的太阳

《今天》渐远

酝酿办一个刊物,发表他们创作的诗作,也许是北京江湖诗人早就有的想法,那时,他们被生活压迫,又被“黄皮书”点燃,激情便在诗中宣泄,但是宣泄的激情一旦成为诗行,就成了一种脱离自身局限的存在,一种客体,一种纸的载体,这种诗行、存在、客体、载体的出现,也就有了自身运行的方式,现代的运行方式应该是印刷、发表、发行、交流,但那是一个现代文明中的黑暗与专制的年代,方式被制止,运行的管道被堵截。当时,几乎没有文学刊物,《人民文学》虽然复刊,上海还有一个《朝霞》,但对他们这些江湖诗人的地下诗歌而言,有等于无,甚于无。所以,他们的诗行只能在友人之间传抄,继而由友人的友人传抄,一直向外延伸,食指的诗是这样,北岛的诗是这样,芒克的诗是这样,舒婷的诗也是这样……但这种传递与运行的方式,毕竟太古老,太落后,他们渴望能有自己的载体,能有自己的刊物,能使自己的诗作在世人中广为传诵。“作为一种对文化的浩劫終于随着‘四人帮的垮台而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对这种以‘纯洁思想为目的的极端精神王国的拨乱反正。特别是当三落三起的邓小平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提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并进而在全国开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辩论后,封闭的社会之门终于启开,人们涌向几十年不敢踏进的‘禁区,由拘束地张望、感恩戴德到热泪盈眶,继而产生了自由地表达自我,自由地表达一切的冲动,于是,民刊应运而生,并受到曾经在底层饱经磨难的邓小平的鼓励,他说:‘人民有什么话,就应该让他们讲出来。”(《〈今天〉的创刊与黄金时期》,《沉沦的圣殿》第317页,廖亦武主编,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4月版)

《今天》就是在这种“民刊应运而生”的大环境下创刊的,为了表达自我,为了表达压抑了多年的自我的感情,为了让他们每位手中都有一大摞表达自我的诗行问世,作为当时的创刊人北岛是这样回忆的:“那是秋天,在黄锐家。黄锐,大家知道是星星画展的发起人,也是《今天》的发起人。我、黄锐和芒克三个人在黄锐家喝完酒以后,大家认为现在形势不错,然后,我就说我们是否能干点事儿――我说办一个刊物,当时,芒克是属于这样性格的人,只要有人‘煽动他,他马上就是跳起来。芒克说:‘好,咱们干。而若干年后,芒克的回忆则更富理性一些:“一次我、北岛、黄锐一起商量,觉得应该寻求一种更有力的形式表达内心的声音,结论是应该办一份文学刊物。”

蔡其矫没有参加《今天》的创刊,但他们很快就向蔡其矫也向舒婷发出了信息,这个信息不仅是希望蔡其矫这样的老诗人,在作品的阵营上支持他们,也是在寻求心理与精神的支持。当时的蔡其矫就年龄而言,可以是他们的父辈,就革命经历而言,可说是老革命,有了蔡其矫这样的老诗人加盟,感觉肯定要踏实一些。从《今天》第一届编委的名单中,可以看出他们阵容的构成:芒克、北岛、黄锐、刘禹、张鹏志、孙俊世、陆焕兴,全都是30岁左右的年轻人,在一定的意义上,蔡其矫就成了他们的“后台”。《今天》的创刊号上,蔡其矫出示他1975年于流放地永安白塔下题赠给卢玲玲的《思念》以及《风景画》,北岛郑重地将这两首诗作排在诗歌的头条,舒婷的《致橡树》《啊,母亲》紧随其后,之后才是芒克与北岛。

为了保护他们的“后台”蔡其矫,北岛为他起了一个笔名,乔加。对于这个笔名,蔡其矫未加反对就接受了。《今天》和《星星画展》派的每次集会,蔡其矫基本上都参加。在玉渊潭附近的野地上召开的有外国人参加的诗歌朗诵会也参加了。他和北岛夫妇也常有往来,小夫妇俩常到蔡其矫北京的家中做客,品尝他亲自下厨的菜肴。北岛和邵飞结婚时冷冷清清,蔡其矫也提了螃蟹前去祝贺,后来也常去他们的新居吃饭。常去吃饭的还有顾城夫妇和江河,有时还有杨炼等人,基本上每月一次,除了交流、讨论,也有携舞伴跳舞的,颇有沙龙的味道。

那时北京的蔡其矫们,除了写诗就是游玩,自由得很,不像现在,生活的压力那么大,诱惑又是那么多,那时很单纯,刚刚从思想的禁锢中走出来,虽然衣着仍然是一个款式一种颜色,那只是外在的形式,思想的放松与自由,可以改变一切,可以创造种种外在的自由。蔡其矫们的游玩,常常是提了三用机,带上手风琴、吉他,带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寻得一片空地,那可能就是“舞池”。1979年的“星星画展”结束时,诗人与画家还处于亢奋状态,近百人呀,浩浩荡荡地走上了北京的郊野,在水云洞的一片空地上,音乐响起了,舞步跳起了,蔡其矫自然是舞会的活跃人物,他的舞姿与舞步娴熟而优雅,每一支曲子,便有一个新人与他共舞,蔡其矫不仅是跳,还得教,他总是很快便将舞伴教会、带活,带得飘动起来,飞扬起来。同时,蔡其矫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照相,他的“徕卡”又发挥了作用,为《今天》的诗人们,留下了许多珍贵的照片。也就是那次舞会,到了最后,音乐节奏变快以至变调,有人就在这种音乐的伴奏下,跳起了先锋的摇摆舞。玩伴中,不仅有诗人、画家还有音乐家和歌手,面对空旷的山野,心间流动着自由与爱情,放声歌唱的事是常有的(北岛还学过美声唱法),蔡其矫总是被歌声陶醉,就像在冀中的原野上,在歌声中陶醉,在歌声中沉思:

在枯燥的世风里

用罂粟花的唇

吐出一首又一首清凉的歌

不自由的灵魂

犹如黑发的溪流

有异样光辉的船在那里飘荡

旷野的风,海洋的急浪

带着雨点的泡沫

无情地在陆地上和水上鞭打

那焦渴的声音

就是因为这缘故

而祈求冷静

可血管里的火

已把全身烧得透明

为了慷慨地打扮周围的生命

需要的是巨大爱情

这样的爱情也许只存在艺术中

它正奔放在歌声

蔡其矫在将这首诗再次抄出的时候,用了一个括号,注明为(今天派玩伴)而作。在北京,他们游玩的地方,有时是樱桃沟,有时是十渡(蔡其矫在诗中说,那儿有荒凉,没有必要诱惑我,但诗中从酣梦的山、深谷的微风、向晚的微光中处处透出“诱惑”二字),大多数的时候,则是在近郊的荒废的圆明园,他们在那儿疯在那儿狂,在那儿野炊在那儿朗诵在那儿作诗,甚至在那儿比赛攀爬耸立的大石柱,在今天被尊为国宝级文物的大石柱上撒尿。也许,这是中国的诗人再也无法抵达的境界!

蔡其矫与《今天》相处,并非一团和气,他们时有争执,甚至有很激烈的争吵,比如,蔡其矫就不主张与外国人频繁地接触、在外国大使馆之间穿行往来。也许因为蔡其矫曾当过情报科长,也许是丰富的人生阅历,他明白与外国人接触可能会带来许多麻烦,甚至会被盯上,列入黑名单。在这一点上,“今天派”的诗人们并未听从蔡其矫的劝告,经常与法国马赛派诗人于连处在一起,也经常与美国大使馆往来。同时,蔡其矫不主张介入政治,他认为诗就是诗,艺术就是艺术,没有必要参加或制造政治事件。也许就是这些不同的立场,使蔡其矫与《今天》渐渐疏远,比如,游行,发表演说,蔡其矫是绝对不去的。所以,到后来,《今天》被迫停刊,蔡其矫已经不是他们的后台了,尽管这样,蔡其矫与今天派诗人的联络与感情始终没有中断,一直关心着他们的创作,在艺术的立场上始终和他們站在一起。后来,北岛去了美国,直到2001年底,因父亲病重,才被允许回国探亲,同时有一个限定,与任何人的会见,都必须先行报告。当时,北京正在召开第六次作代会和第七次文代会,这是诗人、作家和艺术家的盛会,北岛回到北京的消息不胫而走,但是,他不能上会来会见朋友,只有少数的几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应邀在指定的地方会面,其中作代会上第一个与北岛见面的就是蔡其矫(后来还有舒婷和王安忆等),可见他们友谊之深了。

最后的态度与立场

“美籍华人作家聂华苓和她的丈夫安格尔,是粉碎‘四人帮后,最先抵达祖国大陆、将中国作家与诗人介绍出去的人,但当时,‘文革刚刚结束,他们对中国作家与诗人的状况不清楚。聂华苓与香港的联系帮了她的忙,她在香港找到诗人陶然,陶然和我是好朋友,他在香港发表了我许多写于‘文革中与‘文革前的诗。陶然将聂华苓介绍给我,我们在北京见面,非常高兴。后来,聂华岑和安格尔通过我又找到艾青,那时,我和艾青的关系很好,经常见面,但他的那个住处,是唐山地震时临街临时搭建起来的防震棚,怎么能带他们去呢?虽然我们都处在逆境,但毕竟内外有别,我就把艾青接到我叔父景山东街的家,让他们见面。当时,我曾找到贺敬之,告诉他聂华苓要来,要见艾青,是不是请他出面接待一下?但贺敬之没有理会,因而接待就成了我们私人之间的事情了。聂华苓夫妇住在华侨饭店,我和艾青陪他们逛北海,谈了很多,大都是谈诗歌创作,谈我们曾经受到过的遭遇与苦难,在我的诗歌中,他们最看重的是我在50年代末的《雾中汉水》等,认为那是真正的诗,在当时的环境下能写出这样现实的诗,是一个奇迹。聂华苓是湖北人,对汉水和长江很关心,我那几首诗,已被她翻译成英文,介绍给西方的读者。艾青通过这次接触,人与作品都与海外再次产生了联系,1980年受聂华苓主持的设在美国爱荷华的‘国际写作中心邀请,前往参加‘国际写作计划的活动。在美国,艾青受到聂华苓和她的丈夫安格尔的热情接待,那次高瑛也一同前往,同时还有王蒙夫妇。”

艾青的复出最先也从诗歌开始,蔡其矫交往的艾青,正是政治与生活待遇都处于底层的艾青,等到艾青成了中国作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全国人大常务委员的时候,蔡其矫便渐渐与之疏远了,这就是蔡其矫做人交友的一个特点,远离权贵与高位,与底层的人交朋友,做民间游走的自由人。艾青当时也感受到并珍惜蔡其矫这份感情,他们结伴去参观画展,一同听音乐会,一起看电影,艾青也够朋友,总是由他掏钱做东,蔡其矫说,艾青的工资比他的高。在他们参观了东山魁夷的现代绘画展览后,两人都很激动,像是在深黑的矿井中见到春天的阳光,当即,商定写首同题诗,蔡其矫的那首发在了民间刊物《今天》上,而艾青的则发表在官方的一家刊物上。

全国诗歌创作座谈会结束后,接着组织了以艾青为团长的中国诗人海港访问团,团员的阵容强大,其中有邹荻帆、雁翼、吕剑、胡昭、孙静轩、周良沛、刘祖慈、徐刚、傅天琳、唐大同、雷霆、高瑛、康志强等20余人,蔡其矫随团前往。访问团于2月21日从北京出发,23日抵达广州,之后到湛江,3月2日在海南,3月17日返上海,20号以后陆续回北京,前后历时一月,这是粉碎“四人帮”后诗人们第一次规模盛大的采风活动。诗人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蔡其矫也是如此,这些地方对他而言,虽然都属旧地重游,但只要一到海上,他就激动,闻着海的气息,听着海的声音,他的思绪就会浮想联翩,不能自已。诗人们每到一地,都诗兴大发,诗作不断,待一个月后,集起来的诗就是厚厚的一本,广东人民出版社捷足先登,为他们这次的海港之行出版了一本专辑《大海行》。

访问团中,蔡其矫交谈最多的是雁翼、是傅天琳等,不知道有多少次,面对大海,蔡其矫提起舒婷,说她是福建的一位才女,诗歌创作是非常有希望的,访问团应该有她参加才好。雁翼后来说,他很敬佩蔡其矫的眼力。在广州,《作品》编辑部来组稿,蔡其矫将他写于1975年的《祈求》给了他们,编辑部如获至宝,很快给予编发,这首诗在地下已经流传很久了,这是第一次在正式的刊物上与读者见面,从而也加入了对历史与人性的批判与反思的潮流。《祈求》后来被编入多种诗歌的选本,成了诗歌朗诵会上的上口之作,在社会上广为流传,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由于读者的推荐,还在一些报刊上重新刊登。在上海,访问团观看了上海少年宫小演员的演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主办者这回将蔡其矫与艾青安排在并排的位置上,蔡其矫发现艾青在看小演员的演出时,有好几次,居然流下了眼泪,这令蔡其矫深为感动,这也是蔡其矫最后一次与艾青靠得这么近。

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由对新诗不同的态度发展到公开的讨论、辩论以至政治的批判。最先是公刘在《星星》上发表的为顾城新诗而作的《新的课题》,接着,谢冕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具有战略眼光”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孙绍振在《诗刊》发表的《给艺术的革新更自由的空气》,进而提出《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第三个崛起属于徐敬亚,那要晚一些,此为“正方”。但是对新诗(也就是后来使用的“朦胧诗”)的批评与向“崛起论”反击的一方,即“反方”,则是数以百计,后来有人在研究这一文学现象时,用了“一群白痴面对三个真正的人”这样的语言,可见当时“朦胧诗”与“崛起论”者所受到的压力。老诗人臧克家便用了这样的一些词:“现在出现的所谓‘朦胧诗,是诗歌创作的一股不正之风,也是我们新时期社会主义文艺发展中的一股逆流。”但实践证明,艺术与真理一样,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不仅如此,而且由于这次论争,几乎刷新了统治中国几十年的文艺理论。

艾青对朦胧诗不是一味地赞赏,时有批评,后来随着他的地位的上升,批评的方式也不一样,他所批评的一些问题,其如个体与大众、朦胧与含蓄等,倒也基本与他早年的《诗论》相一致。但他对新诗的精神价值与艺术追求总体是心存疑虑。他对“崛起论”的批评比对朦胧诗的批评却要尖锐得多。在《答〈诗探索〉编者问》时,艾青针对年轻诗人说了这样的一席话:“诗人决不是个体,他背后有背景,有更多的人。有的人光凭个人短暂的感觉写诗,社会意义不大,还要强加于千万读者,即使写得美,也成不了时代的精神财富。”(《诗探索》创刊号)1980年7月艾青从美国访问回来,诗人徐刚曾对他做过一个采访,当问及“关于某些看不懂的‘朦胧诗,你过去发表过一些意见,你现在有什么新的看法”时,艾青做了如是回答:

“朦胧诗”中,有一些不是太坏,有一些比较好的,可以发表。什么是太坏呢?--我指的是那些没有内容、做文字游戏、猜谜语连谜底也没有的怪诗。不要把怪胎、废物与畸形当作是美好的东西。

编辑自己实在看不懂的诗,就可以不发表。

“朦胧诗”的问题,关键在于一些批评家。本来,作为一种风格的朦胧是可以存在的;但是,调子越唱越高,不是引导,而是一味吹捧,对年轻人毫无好处,只会造成混乱、骄傲自大与目空一切。其实,后来真正“崛起”的是那些评论家。

20世纪80年代初关于新诗讨论的南方重镇,恰恰就在福建省。由《福建文艺》发起并组织了这个讨论,由于新诗或称朦胧诗的代表人物舒婷就在眼前,而提出关于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的孙绍振也在福建,因此,这个讨论最终引向的是对新诗潮的讨论,正如他的主持人魏世英先生在编者按中所指出的那样:“舒婷的创作,不是偶然出现的个别现象,而是当前诗坛上一股新的诗歌潮流的代表之一。如何分析这股新诗潮,是目前诗歌界普遍关注和思考的中心,也是我们这场讨论争议的焦点。”这个讨论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发表了30多位评论家的文章,成为新时期文坛关注的重要事件。

舒婷在这次讨论中始终被推到前台,不仅是她的作品,包括她的人也是如此,有一张照片,周围是与会的诸公,作家、诗人、评论家,瘦弱的舒婷站立于人群中央,低首念着手中的稿子,背景是“福建省诗歌创作讨论会”,下方为武夷山玉女峰标志性的图案。据说这是《福建文艺》举办第11期舒婷作品讨论会。在这一次会上,舒婷居然抗不住对她的诗歪曲解读的压力,当众痛哭起来。舒婷出席的显然并不仅仅是这一次讨论会,手头有一本舒婷《心歌集》(增订本),《福建文艺》编辑部编印,很粗糙的书写纸油印本,现在更显陈旧而有历史感。当时的说明是这样写的:“舒婷的部分诗歌,我们曾油印过两次,分送给参加新诗创作问题讨论的一些同志参考。有些诗在不同的刊物上发表过,文字有所出入。为便于讨论、研究,我们现在做了增补。把她已公开发表的作品集中起来,经过作者订正,按年序重新编印成册。”时为1980年7月18日。当然舒婷在讨论会上并不总是孤立的,这里有她坚定的支持者,理论的阐述者,其如孙振绍,其如刘登翰等。这时,蔡其矫在哪呢?作为与朦胧诗最有渊源联系的蔡其矫,与朦胧诗人有很深的友谊与交往的蔡其矫,与舒婷有着师生一般情谊的蔡其矫在哪里呢?当时,无论是舒婷还是朦胧诗都需要这位老诗人出面说话,但是,蔡其矫没有参加過一次舒婷诗歌的讨论,没有在讨论会上发言给舒婷也给朦胧诗以支持,甚至没有写过一篇专门文章来阐述他的诗歌观念,阐述他与朦胧诗的关系,这实在是让人不能理解!蔡其矫后来说,许多人都希望他出来说话,为此,他得罪了不少的年轻朋友。蔡其矫的解释是,他当时不在福建,也不愿做那些表面文章,他不爱凑热闹。实际上,他这时与朦胧诗的诗人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也就是在1981年,他还与北岛、江河、杨炼在大西北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旅行,三位诗人仍然称蔡其矫为他们的“头”。当福建省关于新诗讨论得热闹之时,蔡其矫向在晋江的老朋友曾阅写信说:“……8月下旬开始我作了长达3个月的大西北旅行,一直走到伊犁和喀什。11月下旬回北京备课,12月8日上完课,13日就离京南下,今天20日到达园坂……”“舒婷就要结婚,我在等她的婚期决定要去厦……”实际上,这一次蔡其矫是专门为了舒婷婚礼而来,如此的情谊,能说他不关心年轻的朋友?

于是,似乎就可以概括出这样一种现象:蔡其矫,在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时分,他和清风徐舞;浪行于平面河道之时,他也能随浪向行,但是,当暴风骤雨来临,当激流漩涡形成,蔡其矫逃离了风暴,跳出了漩涡,成了一位在旁的观景人,或者又开始了他孤独的自由行走。于是,蔡其矫失去了在巅峰表现自我的机会,也许这就是他的知名度,不如先时的艾青,也不如后来的舒婷的一个重要原因。舒婷正是在那次诗歌大讨论中,被推到了顶尖,或者说,是那次大讨论将她推向了诗坛,推向了社会,推向了全世界。蔡其矫反倒处于舒婷的光芒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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