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酒师

2017-09-03 10:16任林举
美文 2017年15期
关键词:葡萄生命

◎ 任林举

评酒师

◎ 任林举

任林举 代表作 《玉米大地》《粮道》《上帝的蓖麻》《时间的形态》等。《粮道》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阿尔山的花开与爱情》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西塘德心思》获第七届老舍散文奖;《一棵草或许多棵草》获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斐波那契数列》获首届三毛散文奖;此外还获过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坐在我对面的韩树峰端起高脚杯,轻轻一摇,夜色就渐渐地深了。

一种莫可名状的芳香,迅即在空气里弥漫。我微微闭上眼睛,仿佛有无数奇异的花朵正在暗红色的液体里,纷然绽放。

此夜注定非同凡响。

因为简单,简单得只有一个简易的方桌、四碟干果、一瓶红酒和两个男人,所以就显得复杂。复杂,有如一款酒或一个人难以说清的生平。最终,一切的经历,一切的记忆和往事必将被简化或抽象成一种味道。那么,我们也只能从一种难以追溯的味道开始,追述。

平心而论,在这个并不算小的区域内,韩树峰并不是唯一一个国家级评酒师,但若从对红葡萄酒的热爱与理解这个角度论,他却很可能是走得最深、最远的一个人。当一类或一款酒过了他的眼,又过了他的心,再经过他的品,一经被他以一种简捷而传神的语言表述出来,一杯或一瓶平淡无奇的红酒,便不再是只供人们消费的饮品或物,而是一个有灵有肉有经历的生命。

他甚至会以特殊虔敬的态度提醒我们,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关系从来都应该是平等的,是相互效力、相互尊重和相互成全的。

谈笑间,我们同时把杯举起。举起,贴近口唇,我突然感觉那是一次冒险。一次生命与生命之间相互敞开、相互试探和相互影响的冒险。

很快,韩树峰就谈到了缘分。这个已在世俗里被反复“流行”,变得轻之又轻、薄之又薄的词汇,今天却因为表述者态度的凝重和内容的沉实而显现出其本有的庄严与神圣,重新拥有了宗教意味。

韩树峰与这个世界的缘分,始于1968年。这一年,韩树峰和1000株名曰“红香水”的葡萄一同在偏远的小城柳河诞生。那是韩树峰的父亲韩敬伦从老家山东日照来到柳河县的第六个年头。作为一名从外地引进的专门技术人才,韩敬伦一边养育儿子,一边开始了他漫长的野生山葡萄驯化之旅。别人家的园子里种满了瓜果蔬菜,韩敬伦家房前屋后却种满了葡萄。唯有葡萄——拥有了好听名字的贝达、有着浓郁香气的“红香水”、又鲜艳又芬芳的“红玫瑰”以及幼小的韩树峰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名字的其他杂交品种。整整30年的时间,韩敬伦以葡萄园为家,以家为葡萄园,辗转于小城柳河和那道名叫驼腰岭的山上。

从人生的“爬行阶段”开始,韩树峰就与这种以“葡萄”命名的事物结下了不解之缘,在葡萄架下往来穿梭。每年,春天的葡萄树刚吐芽苞,他就从新鲜泥土和即将伸展的叶片间捕捉到了一棵葡萄和其他植物迥然不同的气息;之后,他每天盯着房前屋后的葡萄树,看它们在阳光和春风的催促下抽枝展叶,开花做果。葡萄蔓在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必须伸出青青嫩嫩的触须,以此固定住自己的高度,小树峰便怀着好奇的心情悄悄掐下一段,放在嘴里咀嚼,又酸又甜的滋味从口腔直入鼻翼。他会意一笑,那就是葡萄最初的味道了。

刚进6月,北方的葡萄树就纷纷开花。有一些小朋友说,葡萄藤上的那些米粒大的小东西,既没有香气,也不漂亮,不能算花。可是,什么才是真正的花呢?韩树峰才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坚持并坚定地说,那才是真正的花!

正在争执之间,有一天葡萄藤上成串成串花状的小东西,突然就不见了。继而,青青嫩嫩的小圆果儿就挂满了果穗儿。韩树峰摘一颗小小的果实放在嘴里,细细品味,这是一串葡萄无味的童年。从此,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从葡萄架上摘一枚青果品尝一下。那些不同生长阶段的果实,如同漫长而风景各异的人生之路,有时令他眉头紧锁,有时让他激灵打个冷战,有时却又令他身心舒畅。

从起初的酸涩生硬,到后来的颜色初着,再到后来的苦尽甘来以及酸、甜、涩、香复杂难言,韩树峰几乎全过程跟踪,无不一一领略。这样一个对葡萄如痴如迷的人,除了他,有谁会更了解、更熟悉葡萄的味道呢?

然而,葡萄仅仅是葡萄酒的前生前世,仅仅是韩树峰的父亲一生所致力的事情。韩树峰是评酒师,他虽然知道种植环节的重要,但并没有从父亲手里接过接力棒,致力于葡萄的种植,也没有在种植的下游接住葡萄酒的今生今世,致力于葡萄酒的酿造;他最终选择了品评,选择了跳出创造之外去理解和欣赏一种生命的创造。

果然,韩树峰对一款酒的态度或姿态迥异于常人。当他从内室里取出自己多年的收藏,他并不是像对待一只被宰杀的鸡一样,很随意地攥着或拎着,而是用双手托着或捧着,一手扶肩,一手托底,像拥着舞伴共赴一场令人期待的圆舞。他说,目光里泛着异彩,这是1996年的“宝德嘉纳”。

从时间上推算,这款酒已经在黑暗的瓶子里沉睡了20年。但从1996年至今,并不是它确切的年龄,只是在那一年,有人让它的生命改变了一种形态,并给它起了一个名字。一般来讲,一款酒的生命长度是很难界定的,向前似乎可以追溯到产地、酒庄或一颗葡萄,甚至一颗葡萄的根系。向后,则一直可以追溯到一个饮者的微醺或沉醉。

业内有一句公允的话:“好酒是种出来的。”对这句话,韩树峰自有他独特的感悟和理解,也深表赞同,所以他随即讲起了宝德嘉纳庄园和葡萄园悠久的历史。1996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对于法国的波尔多产区菩依乐村的葡萄来说,最严重的事情莫过于区域内百年不遇的大旱。旱情最严重的地带,有一些几十年的老藤葡萄甚至枯死。想来,一棵葡萄赶上了这样的年份,就相当于一个人赶上了大饥荒,比如1942年的河南,比如1959年至1962年间的中国。

1962年,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虽然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已进入尾声,但灾害已然在我没有出生之前就影响了我长达数月之久,以至于我一出生就带着先天的不足——营养不良,发育缓慢,就像那些失去水气滋养的葡萄一样,果稀、粒小。直到长大,长成,才发现,虽然都是一母所生,我比身后的两个弟弟都矮了接近十公分。世事的奇妙却正在于此,上帝在此处关上了一道门,却打开了一扇窗,在让你失之水灵的同时,也让你滤除了多余的水分,更懂得用一生的努力去弥补先天的不足。人也好,物也罢,也许只有经历过生活和生命里种种的苦,才会激发出生命深处那种汲取和积累“甜”的潜能。就像苦难成就了善于吃苦耐劳的人们,1996年的大旱成就了菩依乐村的葡萄酒。因为大旱,当年的葡萄产量降得极低;也因为大旱,当年的葡萄品质却升至极高。在葡萄酒的纪年中,那一年成为历史上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好年份。

宝德嘉纳庄园,按照法定等级,仅为列级名庄的第五级。韩树峰之所以会精心收藏了一款宝德嘉纳,并每每谈起多有尊崇和赞叹之词,我想除了酒品和酒名,更主要还是因为这个庄园背后那一段向死而生且意味深长的往事。

从18世纪开始,克鲁斯家族就一直苦心经营着这座宝德嘉纳庄园。但运行至1973年时,一个突然而至的可耻事件使酒庄遭受了灭顶之灾。这一年,克鲁斯家族的一个表亲皮埃尔,也就是这个家族旗下的一个分销商,为了攫取更多的商业利润,竟然将他代理的西班牙廉价酒与宝德嘉纳庄园的酒勾兑,利欲熏心地伪造宝德嘉纳庄园的商标,意欲在市场上行骗销售。结果事情败露,还没等实施就被告上了法庭。一个法制和道德体系健全的国家,对商业欺诈是真正的零容忍。

在1973年的法国,皮埃尔未果的欺诈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国社会的道德和法律的双重底线。审判的结果,不仅皮埃尔本人锒铛入狱,克鲁斯家族也因为他的牵连而名声扫地。当时,宝德嘉纳庄园主汉文·克鲁斯眼见已经传承了110年的家族基业在自己的手中蒙羞、被毁,也觉得无颜面对祖先和世人,羞愧之下,便驱车坠崖自尽。这是一个脆弱而追求完美的人,竟然把尊严看得比命还重。当然,也有一点儿以死抗争的意味,告诉人们这个家族也许犯了管理上的低级错误,但拥有的传统和品格却是不容置疑的。

汉文·克鲁斯坠崖的第三年,1975年,富有实力也独有见地的著名干邑酒商迪狮龙家族收购了奄奄一息的宝德嘉纳庄园。一方面利用迪狮龙家族的金字招牌对消费者施加正面影响,一方面在经营上更加苦心孤诣、殚精竭虑。庄园主阿尔法·迪狮龙曾说:“我每天清晨刮胡子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今天我能为宝德嘉纳做些什么,以促进它品质和信誉的提升。”20年后的1996年,宝德嘉纳酒庄终于凭借一款“别有一番有趣风味”的好酒而一扫阴霾,酒、酒庄、酒庄的故事一同被消费者认同并推崇,成为令人感叹的“三绝”。

这时,韩树峰也轻轻地叹了一声。但他的叹息很是轻微,轻微得如同与旋转的杯中之物在轻轻私语。我想,将一款有来历、有内涵的红酒称为“杯中之物”,韩树峰肯定会很介意的,因为开杯以来,他已经第三次强调,红酒不是“物”,而是一种需要用心、用爱、用时间将其慢慢唤醒的生命。

世人好酒如好色,大致不过三点直白的缘由:一是难舍那令人愉悦的颜色和观感;二是沉迷于喉舌间那短暂的满足和快慰;三是贪图那份借名酒之名而带来的附庸风雅的虚荣。而有些商业中人,则把全部的心思用于将手中的酒以更快的速度和更高的价格卖出去,让它们为自己创造出更多的利润,换回更多的钱。没有更多的人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心思和成本提升它们的品质和内在价值。

似乎人人都可以张口闭口对一款酒说喜欢或爱,可是有几人真正懂得什么是爱呢?韩树峰说,爱,就是不轻慢,不亵玩,是一往而深的了解、理解和欣赏,是不讲代价的专注和尽心尽力,甚至像汉文·克鲁斯那样以命相偿。爱,就是一代代前仆后继,全力以赴,为了造出一款好酒不惜代价,不计成本,不问利润,投入,投入,再投入,包括资金、精力和情感,一直到终于将你的酒打造成“倾国倾城”的“名媛”。

韩树峰又浅浅地啜饮一口1996年的宝德嘉纳,表情神秘而悠远。他意犹未尽地说,爱就是一分钟一分钟安静而耐心地相守,感受它每一个时段的气息和个性变化,它的口感、它的味道、它的情绪、它的韵致,它的生命的波动……

这是第三个五分钟。

在第一个五分钟里,酒仍是一个贪睡的少女,意绪恹恹,如被夜露打湿了翅膀的鸟儿,滞留于雾霭沉沉的梦里,迟迟不得也无意展翅。帷幔初启。她不过翻了一下身,抻一抻腰肢,打一个哈欠,但已洋溢着生命之初的羞涩与清新。那是清晨的气息、青草的气息、麦苗刚刚及拃的春天的气息。

在第二个五分钟里,我仿佛看见抽象的太阳在具体的夜晚徐徐升起,明亮的阳光像一支魔力的画笔,触碰到哪里,哪里就焕发出了光彩。花儿慢慢地展开了花瓣,芬芳丝丝缕缕地蒸腾起来;少女的脸颊上现出了水色与红润,双眼将睁未睁之际,似乎有一种温暖而又顺滑的甜,如一群闪光的鱼儿欢快地游来,点点银星由远而近,刺破幽暗与苍茫。

而此时,温暖又圆润、轻柔又顽强的馨香,已直入肺腑,直摄魂魄。是谁隐在胸前,藏在背后,或抵于唇齿之间吐气如兰?你能感觉到那些存在却无法显现的一切吗?微张的湿润的唇、低垂的含羞的眼、狂乱的勇敢的心……在薄而透明的杯沿上,时间与空间、世界与仙界、物类与人类、梦境与现实、液体与固体已相交相合,混淆了原来设定的维度和边界。

之后的混乱,可以称作“沉迷”,也可以称作“通灵”。饮者与酒,不知道从此谁进入到了谁的生命,谁附着于谁的灵魂。当酒终于进入人的身体、人的精神、人的记忆和人的情感,才知道,这是一次成功的逃逸或解放,原来瓶和杯才是它们难以突破的牢笼。

我们的姿态依旧,安静或沉稳地端坐于桌前,但生命深处却暗暗地起了波澜——春风春雨,秋风落叶,如花绽放的欣喜,如雾盘桓的哀愁……就这样看似无依无凭地滋生出来。于是,迎面萦绕起岩石或泥土的气息、青草或嫩叶的气息、花儿开放的气息、云和雨的气息、黑暗与阳光的气息、某种树木生前或死后的气息、时间和历史的气息、死亡和再生的气息。那正是酒的语言、表情和心境;那也正是酒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娓娓展开的一场倾诉。它们把身世、历史、经历、遭际、爱恨情仇、心思意念、性情禀赋都寄托于一种气息和味道。

也许,人与酒之间的对话和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交往,同样是一种冒险。有人喝了某种酒之后,感觉味道、口感和入口后的身体、意识反应均佳,便会脱口而出二字:好酒!而另一些人却可能感觉味道不合意、口感不相宜,且胸闷气短、头痛“脚晕”,于是便不假思索地断言,自己遭遇了劣酒。其实,人与酒,也是要讲缘分的。感觉爽或不爽或美妙与否,完全取决于是否相遇;相遇后是否“同频”,能否互动、共振。玄一点儿说,这也是人与酒相互选择的结果。

一般情况,韩树峰评酒从不轻易使用好、坏、优、劣这样的险峻之词。作为一名对酒有着深刻理解的评酒师,他是最知道酒的复杂,正如他最知道人的复杂。他对酒的品评常常使用比如轻盈、厚重、适中、甘冽、凌厉、顺滑、威猛等纯然中性的技术术语,充其量会使用一些喜欢、不喜欢、适合、不适合等个人化的评价。即便是他最中意的宝德嘉纳,他的评价也是平和、客观的。他说,宝德嘉纳样样都好,就是少了一点明亮、通透的酸。这就像一个女人不会流泪,一个男人不懂忧伤,你可以称其为乐观放达、刚强坚忍,或性情豪迈,但终究还是缺了一点儿立体性和丰富性。世间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完美的酒,唯有丰富与复杂才能演绎和调适出一个鲜活生命所必有的魅力和韵致。

当品评进入第六个五分钟的时候,一般的酒都会彻底醒来。酒“醒”的概念,相当于一个人从沉睡之中的意识朦胧到神志清醒,信息和感觉传导透彻无碍;或者一个人,进入“而立”与“不惑”之间,已经历了人生应该有的绝大部分酸甜苦辣和波折历练,已经在自己的生存环境里找到了一种相对稳固的调和与平衡,气息与格调已经不会发生很大改变。真正的评酒师,只对,也只敢对“醒”好的酒发表自己的看法,做出自己的评价。

由于西方特别是法国葡萄酒在中国市场上的绝对强势,令业内、业外与葡萄酒有关的各方面人士,不敢对纯正的进口酒有一丁点儿的微词,提起列级名庄的酒,基本众口一词:“酒体均衡,几近完美。”但在千差万别的“完美”中,韩树峰坚持着自己的客观与清醒。他认为,“旧世界”或“新世界”的酒,虽然因其低酸和糖度适中,所酿干酒口味纯正,但也不是毫无瑕疵,在色泽上和口味上,因为“酸”“苦”要素的缺失,还是稍显单调和沉闷。

第八个五分钟临近,宝德加纳的酒体里单宁继续加厚,并透出了隐隐的苦。这一变化令韩树峰大为惊喜。这正是好酒所应该表现出的禀赋和特性——酸、甜、涩、苦、辣的兼备与均衡,并且能够经得起岁月的考验。酒体如人生,应该有的经历和味道,一样都不能少。辣是酒的根基,也是人的血性,没有一点点的辣,酒则不成其为酒,人也难以立事、立世。甜则是人生意义的根本所在,生而无乐、无甜、无趣,人为什么要来世间走一场?五味中,酸几乎就是甜的孪生姐妹,是甜的反证和互动,没有酸,甜必无着、无证、无趣、无益。涩是情感、口感、存在感的“摩擦力”,如果说没有摩擦力就没有运动,也没有运动的世界,那么人生或酒里没有一点涩的感觉或味道,生活和生命,终究不过是一杯白水。苦是五味的根基,是生命成长过程的必修课。苦味入药,则益智、去燥、明目。不经过苦的打磨、浸泡和淬火,生命就会缺少必要的硬度,酒就失去了复杂和丰富。

第九个五分钟来临,韩树峰仍然意兴未尽,一边感慨于宝德嘉纳于平凡中凸显出峭拔的独特,一边畅想、畅谈——如果能有一只执掌造化的妙手将酒中的各种味调和均衡,就如让人生的各种体验均衡起来一样,岂不更加完美?

但话又说回来,凡事为什么要追求违背自然本意的极致和完美呢?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也不应该有完美、极致的事情。有“求全”,就必有“责备”,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以完美无瑕,如果上帝真的一心软,满足了人类的全部意愿,人就不再是人,而为神,物也不再是物,而为神器。

反过来说,人之所以永远成不了神,就是因为天天在追求完美,反使得自己变得更不完美。求全,只是人的思维,而不是神的思维。神的思维是一切存在都为圆满,都为完美。在不可选择中选择,在不可挑剔中挑剔,显然就是对自然、造物主以及一切受造之物的不尊重、不理解和不宽容。正如,沙漠覆盖的中东出产石油,雨水丰沛的巴西出产粮食,而炎热得衣不得遮体的泰国可以吸引人们去观光一样,法国的旧世界、拉美和澳大利亚的新世界以及比新世界更新很多的中国其他产区都已经在上帝那里分得了自己应得的一份,不能再多了。再多,连上帝都会觉得自己过于偏心而不好意思了!哪能把一切好用的、珍稀的资源都放在一个地方呢?

现在,终于临到了自古以苦寒著称的长白山区。

这里,一年中有半年被冰雪覆盖,夏短冬长,昼短夜长,人们在皑皑白雪中期盼着绿色;生物们在冗长的冬天里企盼着阳光和温暖。如此与众不同的地方,当然要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事物与之相匹配,这是上天的旨意和公义。于是,长白山脚下的众山城就拥有了别处没有的独特资源——野生山葡萄。《诗经·豳风·七月》里说:“六月食郁及薁。”译过来,就是:六月里吃郁李和野葡萄。薁,也为蘡薁,就是野葡萄。《唐本草》也有记述:薁,山葡萄,并堪为酒。

据史料记载,从前,野葡萄的踪迹遍及华夏,河北、陕西、山西、山东、江苏、安徽、浙江、湖北……似乎有山就有山葡萄。可事到如今,书上记载的各处山葡萄分布地,都已经鲜见山葡萄的踪迹了,偏偏是书上没有提到的东北,东北的长白山区,山葡萄仍然多得可以支撑起一个庞大的产业。这正是:“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书上没有记载,并不代表实际上并不存在。也许,正因为长白山区古来一直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更加之清政府300年的封禁,连闲杂人等的马蹄都不允许触及,连文人们的笔尖儿都不许随意指点,才使这片寂寞的土地上的资源得以较好地保存。

教学目标是课堂活动的出发点,是一节课的灵魂所在,明确的教学目标能够使学生们的学习过程更有方向感。为了使语文教学目标更加科学合理,教师要能够充分利用备课时间,做好多方面准备活动。首先,要“备学生”,教师要对学生们的语文学习水平、认知能力和成长规律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才能使目标的难易程度易于被学生接受;其次,要“备教材”,教师要吃透教材内容,找到教材中的重难点部分,并提前预设出学生们在课上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只有明确了教学内容,才能够有的放矢地引导学生们开展学习活动。

说也奇怪,一方水土养育的一方风物,竟然也与同一地域的人有性情上的相通。长白山区的山葡萄,根植于原始森林肥沃的黑土,沐浴着自天池而来的甘冽山泉,冰清玉洁,清香袭人,酸甜醇厚,出落得如不咸山下的美女“黛玉”。其性异也,酸也突出,甜也突出,以其所酿的酒,偏酸而甘,喜欢的人自然会认为是酸甜可口,不喜欢的人则嫌其“刁钻古怪”。想来,正好比那个“心似比干多一窍”的林妹妹,不论如何压抑和克服自己的个性,一时也难以达到宝钗姐姐圆滑敦厚的境界;也好比那心直性烈的东北汉子,不论多么真诚和豪爽,性情里都免不了掺杂着几分隐隐约约的粗粝和生硬。

现在是第十个五分钟。如花绽放的葡萄酒已经如孔雀开屏一样,释放出它生命里最为绚烂的激情,渐渐地韶华消散,意绪阑珊。韩树峰举杯示意,我们再一次怀着眷恋的心情深吸一口那酒的余香,并以告别的心情饮进最后一口宝德嘉纳。从此,那一袭飘荡着的芳魂,便移居我们的记忆、情感和血液,以另一种形态继续生存、奔涌、飘荡。

一切的过程都将有一个必然结局,包括一个晚宴或一场人生。我一直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西餐里最后一道饮品一般都是甜酒,当然最好的甜酒还数中国东北或加拿大这样寒温地域所出的冰酒。

最后,韩树峰也比照西餐的规矩,开了一瓶本地冰酒。酒一入口,立觉繁花似锦,花香弥漫。仿佛一支乐曲进行到尾声,圆号、黑管儿、萨克斯、长笛等“重器”已轮番过场,突然,万籁俱寂,一阵琵琶轮指,清灵灵如一脉小溪自山间的石缝中淌来;如一只机警的火狐迅即划过雪野,撒下一行匀称精致的梅花足踪。或时值深秋,如水的长天正与透黄的树叶在长风里对望,无可奈何地等待着日子在一天天变冷,变得萧瑟,突然就来一个艳阳高照的暖日,让人感觉到时光倒转,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春天的脚步仍在耳边回响,门扉翕张之间,尚见她发梢一晃。

后来,我终于想到了“甜”的隐喻和真正的意义。不仅是西方人,可能全世界的人,都对甜有着某种近于宗教的信仰。一个复杂的晚宴,期间必然经历过麻、辣、苦、咸等诸般味道,又有咀嚼的劳顿和吞咽的风险,在一切即将结束时,来那么一点甜,激励、慰藉或总结一下,也属人之常情。就如很多人花去一生的时间所期盼的那件事——一生奔忙,当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时,自己的脸上尚能剩有一个满足或释然无憾的微笑。

韩树峰的“谢幕词”很独特。他凝视手中艳若桃花的“冰红”说:“这是一个寂寞的事业。”我一时竟不知道给他所说的寂寞如何定位。他是在说种植葡萄的事业寂寞,酿酒的事业寂寞,品酒、评酒的事业寂寞,还是人生寂寞?其实,他说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道理,想做好任何一件事都需要耐得住寂寞,没有那个黯淡无光的过程,就不会有最后的华丽蜕变。譬如爱,不用心,不动情,不忍受孤独,不把生命一起押上去,你怎么可能达到那个幽深玄妙的境界?可是,“不知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一深,就感觉到了无朋的孤独;一深就感受到了刻骨的寂寞。

一开始,我就认为,像韩树峰这种幽深、颖悟的人在柳河这样的小地方定然会感到寂寞和孤独的。随着彼此交流和理解的加深,更让我感觉到他是一块优质的可用之材被弃于僻壤,这一点,倒是与这个地域的山葡萄有着相同的际遇。但对我的“惺惺相惜”,他似乎并不领情。他认为此生能与这个地域的山葡萄和葡萄酒紧密地绑定在一起,这已经是一份美好的机缘和祝愿,没准儿,这正是上天刻意设计的一场“成全”。

至此,我不想再继续说些什么。望一眼窗外,突然想起,曾有一位作家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要在巴掌大的地方做出天大的努力!”这是一种人生的境界,也有一点儿像哲学。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落雪的时候,小城的夜空就会变得明亮起来,可以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看书。这样的情景真是奇妙,雪花落在书页上就成了黑色的字,书页上的字飞起来,就成了飘动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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