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恋爱

2017-09-05 11:59苏域
青春美文CUTE 2017年2期

■苏域

非典型恋爱

■苏域

摄影/王艺萌 模特/马森

每晚10点左右是便利店客流量的小高峰。

便利店开在重点中学附近,10点钟高三晚自习下课,学生们神色疲惫地走进来,购买零食或是文具。便利店晚班常常只有叶亦一人,扫码、打单、找零一气呵成,心情好时会跟他们聊天,心情差时也勉强挂上笑脸,店长说这是员工守则,即便她只是兼职。

她偶尔会好奇这些与她年纪相当的少年们为何如此拼命且努力,陆屿告诉她的理由是:“因为理想。”

说起来,陆屿有一周没有光顾便利店了,之前他几乎每晚必来,买一杯热咖啡,偶尔会加一碗泡面。他总在便利店快打烊时光顾,叶亦一边在心里吐槽他又拖延了自己下班的时间,一边将微波炉里的咖啡取出,笑眯眯地递给他。

彼此真正熟识是在某个阴雨天,叶亦照例将咖啡递给陆屿,面上难得没有笑容。陆屿瞥她一眼,视线落回随身携带的单词本上,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礼貌地询问:“你不舒服吗?”

叶亦略感讶异地抬眸,撞上他带着距离感又微含关切的眼眸。

她摆摆手,说:“不要紧。”

而自那天后,每轮到值晚班时遇上陆屿,她都会跟他聊上几句。陆屿不爱说话,面上也鲜有笑容,戴黑框眼镜,是个斯文温和的好学生样貌。熟稔以后,叶亦知道他脾气好,也常常开他玩笑,而他总一本正经地回答她的无厘头问题。

就像半个月前,因为熬夜温书患了重感冒的陆屿来店里,叶亦拒绝再卖他咖啡,他却说自己下个月要参加一场竞赛,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每天靠咖啡撑着深夜刷题。

他说的那些离叶亦这个高中没念完便跑去读职校的学渣很遥远,不过她真心地鼓励他,然后目送他的身影走远……

时针已指到11点,叶亦回过神。陆屿怎么还没来?是因为感冒还没好吗?她暗自揣测着。

便利店11点打烊,叶亦磨磨蹭蹭地拖到11点半。关门时,她往外面望一眼,冬夜寂静萧然的路上孤单地亮着一排互无交集的路灯,路灯落下的昏黄光影中渐渐走来一个人,步伐缓慢踉跄。她好奇多瞧了几眼,愕然发现竟是陆屿。

叶亦想都没想便冲过去,奔至陆屿面前,问:“你的腿怎么了?”

“看书时犯困,不小心从上铺摔了下去,崴了脚。没事儿,养一阵子就好了。”

叶亦无语,扶着他去店里,边走边说:“你这奋发学习的精神堪比‘头悬梁、锥刺股’的古人啊。咖啡我再也不会卖给你了,牛奶倒是可以。我帮你热一下,你喝完赶紧回去休息吧。”

陆屿没有反驳,老老实实地喝了牛奶。喝完之后,他握着空瓶子,犹豫了片刻才出声:“嗯,自从我熬夜学习摔下来后,宿舍便严格规定每晚12点准时熄灯,开台灯、打手电都不行。所以,我以后可不可以在你这里看书?你去休息就好,帮我留盏靠窗的灯。”

说这话时,陆屿认真到近乎执拗的神情让叶亦不忍拒绝。

那晚,叶亦休息在二楼的员工宿舍,一楼灯未熄,凌晨三点钟,她下楼去洗手间,瞥见还在灯下做题的陆屿,他微蹙的眉宇间满是认真。

当日历只剩下“12月”薄薄的一页时,陆屿的竞赛准备到了冲刺期。叶亦给他准备了毛毯,也特地给一楼的单人沙发换上了干净的沙发罩。陆屿却无暇他顾,他每天在便利店的小桌旁心无旁骛地熬夜至晨光熹微,眯一小会儿,然后回宿舍简单洗漱,再去操场跑步,之后去买两份早餐,有多糖豆浆和奶黄包的那份是送给叶亦的。

叶亦吃着免费的早餐,忧心忡忡地看向抓紧每分每秒背单词的陆屿,问:“你不累吗?”

陆屿的视线黏在英文词典上,头也不抬地回答:“还好,很充实。”

叶亦无言以对,转而道:“我那个游戏,35级的boss怎么都打不过去,你什么时候帮我打吧?”

“上次给你分析的攻略又忘了?”

“游戏而已嘛,图个解压轻松,谁要费脑子去记那些数据、算那些概率啊。”叶亦打了个哈欠。

“你啊,”陆屿语气无奈,“就是懒。”

叶亦喜滋滋地跟陆屿约好今晚帮她打半个小时副本,却没想,陆屿下了晚自习来时她正忙。她指挥他自己开电脑帮她刷副本,等忙完一阵才忽然想起什么,慌忙转头去看,却见他已关了电脑,正写着一份模拟试卷。

她瞧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未察觉出异样,于是长出一口气。不料,陆屿搁下笔,语调复杂地叫住她:“谢谢。”

叶亦睁大眼睛。

陆屿唇角依稀挂着无可奈何的笑意,指了指电脑,说:“你35级早过了,忘了清理数据。我还想,你在玩游戏方面天赋异禀,怎么会经常需要我帮忙?你是想让我劳逸结合吧,哈哈,倒跟我妈的想法不谋而合。”

小心机被拆穿了呢。叶亦有点脸红,略微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陆屿笑出声,问:“你下周有空吗?跟我一起去成都吧,你不是一直想尝试四川美食吗?”

叶亦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前些天她看美食节目时无意中跟陆屿提了一句。

“我爸妈忙着工作,没空陪我去比赛,你有空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报个当地的团,等我考试结束再一起回来。”

陆屿神色如常,叶亦与他对视也不见丝毫闪躲,于是迟疑了片刻便答应下来。

抵达成都的当晚,陆屿便住进了竞赛组委会安排的酒店,叶亦则报了个当地三日游的团。陆屿为了第二天的比赛早早休息时,叶亦正跟着导游在有名的夜市小吃街吃着串串,左手油碟,右手干碟,辣得眼泪与鼻涕齐飞。

第二天,叶亦因腹痛而早早醒来。前一晚吃了太多辛辣的食物,肠胃出了问题,她苦着脸一趟趟往洗手间跑。眼看着马上到了跟陆屿约好的时间,无奈之下,她发了条短信过去:“我身体不舒服,就不送你去比赛了。你加油,等你的好消息。”

发过短信,叶亦又给酒店前台打电话,问了附近药店的地址,强忍腹痛出门买药。她走得急,又加之腹痛令她心神不定,手机便落在了酒店里。

买了药,叶亦当即吃下一粒,回酒店的路上,腹痛缓解了许多。折腾了半天,她早就饿了,再加上酒店对面的小餐馆里飘出醪糟的阵阵香气,她没抵抗住诱惑,买了一份。第一口还未咽下,余光便瞥见马路对面有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慢半拍地意识到不对劲,起身定睛一看,那个脚步匆忙跑向酒店的人赫然是陆屿。

叶亦忙跑出去,朝着他的背影大喊:“陆屿!”

叫了好几遍,陆屿才回头,微微一愣,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平稳着呼吸,上下打量她,问:“你没事儿吧?”

他大约是一路跑过来的,额头沁着汗珠,脸庞染着奔跑后的红晕。

叶亦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忙问:“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考场里吗?”

陆屿没有回答。叶亦满脸惊慌,急忙拽着陆屿往路边走,一边挥手拦出租车,一边对他说:“快点儿赶去考场,我跟你一起去!我去跟监考老师解释原因,说不定还来得及。”

陆屿没有动,顿了顿,笑道:“我跟下午比赛的选手调了顺序,不急。”

叶亦狐疑地问:“这样也行?”

陆屿点点头,说:“这是竞赛,比学校里的考试灵活,你没参加过,所以不知道。”

见他神色无异,叶亦稍稍放心,说:“吓死我了,你准备了那么久,要是因为我而耽误了,那我可成了千古罪人了。”

陆屿哈哈大笑,说:“请我吃东西吧,一路跑过来,有点饿了。”

就在街边的苍蝇馆子里,叶亦透过火锅上升腾的袅袅热气看向陆屿,说了很多毫无意义的话,她怕自己一停下来,胸腔内鼓噪得令她困惑的情绪会再度喧嚣起来。然而不停地说话也没有用,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去看陆屿,渐渐就移不开眼。

陆屿后来提过一次,说自己发挥得不好,没有进入数学竞赛的决赛。

彼时,忙着整理货架的叶亦“嗯”了一声,想了想,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你在我心里是个天才。”

天才往往伴随着孤独与不被同龄人所理解的怅惘。陆屿似乎没有太亲密的朋友,也并不以为意。但叶亦知道他并非真的曲高和寡,他也会和她聊天,听她说那些无聊的、陌生的八卦。

春节过后,陆屿不再每晚熬夜做题,只在晚自习结束后来店里买一瓶牛奶,也不再随身携带书本,而是会在人多时帮忙结账,在生意寡淡时陪她聊聊天。

这天,陆屿讲起他的家人。他的父亲是大学教授,半辈子都在跟那些无解的数学问题做斗争,母亲在研究所工作,研究许多植物能为人类所用的特性。

叶亦听得专注,问:“那你是真的喜欢数学,还是耳濡目染的习惯?”

陆屿眼底有笑意,亦有灼人的璀璨光芒:“你不觉得跟这个变幻无常的世界相比,有着唯一且明确答案的数学那么令人着迷吗?”

叶亦不太懂,有点心不在焉,却听他问:“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规划?毕业后,你想从事什么职业呢?”

叶亦在职校学的是机械自动化原理与操作,整个班只有5名女生,她更是学艺不精,毕业后做什么,她从未想过。

她莫名汗颜,试图转移话题,陆屿却继续正色道:“每项职业都值得尊重,但你知道这个世界很残酷,社会的偏见也很可怕。”

叶亦没说话,装作在理库存无暇他顾的样子,陆屿定定地凝视她片刻,软了语调,像是建议,又像是哄劝:“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回来参加高考?”

陆屿似乎一直是镇定理智的,他建议叶亦重新参加高考的第二天,就带来个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给她看,里面罗列了她读大学以后的种种可能与优势,也不失偏颇地总结了即便她只是职校毕业,也可能进入一间国企工厂,努力升职成为一名优质蓝领。

笔记上条条框框尽是陆屿收集整理的比对数据,他没有明确告诉她哪条路比较好,只是将每种选择将来可能的发展与影响列出来,然后对她说:“你应该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一本正经得有点好笑,这是叶亦的想法,她一向随波逐流惯了,所以懒得去想什么规划,只觉得未来的事就交给未来去解决好了。然而,没过多久,她就改变了主意,是因为陆屿在毕业典礼上的演讲。

毕业典礼在5月举行,陆屿代表优秀毕业生上台致辞,叶亦也跟着职校的同学去凑热闹。

演讲中,陆屿说了一句话:“我们与这个浩瀚的宇宙相比,实在太过渺小,力量也有限,但人类智慧的诞生除了让我们以更好的方式生存外,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去做。生命的长度有限,而决定其宽度的是我们面对未知和突破自我时的每一次尝试。”

隔了那么远,叶亦依然能瞧见他眼角眉梢风发的少年意气。

身旁的女生红着脸窃窃私语,嘀咕着“台上的男生好帅”。叶亦尚且无法企及陆屿的思想高度,她只是在这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中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换一种选择的话,她会不会离陆屿更近一些?

一旦做出了决定,一切也跟着豁然开朗。便利店的兼职,叶亦打算做到暑假结束,用赚到的钱多买一些复习资料去恶补功课,参加来年的高考。

至于即将到来的短暂分离,叶亦反倒觉得没什么好担忧的。

她还记得去年冬天在成都,陆屿告诉他调了比赛顺序,叶亦便放心地跟着导游去逛宽窄巷子。从某间工艺品店出来时,她却见到对面卖脸谱挂饰的摊位上出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身影。是陆屿,他买下了一对脸谱钥匙扣,然后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闲逛。

叶亦犹在怔忪,陆屿已行至街尾混入了人潮。

黄昏时,他们在约好的地铁站碰面,陆屿抢先开口:“这次题目很难,进决赛估计很悬。”

他说得煞有介事,叶亦欲言又止,最终没有拆穿他。

陆屿走了几步,见她还在原地发愣,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扣,递给她,说:“给,在路边小店随便买的。”

叶亦接过来,紧握在手心,像握着少年熨帖而赤诚的心意。

叶亦偶尔会跟陆屿打电话聊天,陆屿听她汇报学习进度、诉说烦恼,也不吝啬分享自己现在丰富多彩的大学校园生活。

高考前一晚,陆屿还特地打电话来为她加油,挂断电话前,他欲言又止地说:“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算了,等你考完试再说好了。”

叶亦捂住怦怦乱跳的少女心,回答:“好啊。”

或许是因为陆屿这句话带给了叶亦某些猜想,两天的考试,她都状态奇佳,估分比平常摸底考平均成绩还高出50分,如无意外,她可以进入北京一所学校的二本学院,这对她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陆屿暑假期间留在北京给教授做助教,顺便准备下学年的一个国际性比赛。结束考试后,百无聊赖的叶亦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不是在和同学们一起收集数据,就是在图书馆里写论文,察觉到他的忙碌,叶亦只好将想问他的话吞回肚子里。

直到出分数那天,叶亦才又难耐激动地打给陆屿。讲完了分数,她又支吾地问道:“你前段时间说有事情想跟我说,是什么事情啊?”

好一会儿,陆屿才迟疑着开口:“前些天,有个女生向我表白,是我选修日语时结伴对话的女生,我还没有回复她……”

叶亦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回过神。如果当时她不是大脑一片空白,或许会察觉到陆屿语调里的犹疑与不确定,或许她就不会这样失态而尖锐地反问:“你告诉我这个是想表达什么呢?”

陆屿对她陡然上扬的语调有些困惑,只得如实说:“我想询问你的意见。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叶亦如遭雷击。

漫长的沉默中,陆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忙问:“叶亦,你怎么了?”

叶亦的理智只支撑到她一言未发地挂断电话。

半年来朝夕相处的细节如幻灯片一般在眼前闪过,包括那些给她暧昧幻觉、让她产生幻想的举动与言语,在此刻被全部推翻。

陆屿的态度多么明确,那些关怀与善意只是基于友谊。叶亦没再接他不停打来的电话,她用了三天时间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8月初,叶亦去学校取档案,顺便拿毕业照。

来领照片的同学很多。同样一张照片,有人会注意到打印在照片底部的名字,有人看得见自己心上人的笑脸,然而,所有人在看到照片时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在众人之中寻找自己。

基于自己的诉求是前提,而后才是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所以陆屿又有什么错呢?他与她的最初相处只是基于需要,而现在的选择才是心之所向。他给予她的所有都不曾逾距,更谈何暧昧。是她被“喜欢”蒙蔽了眼睛。

暑假进入了尾声,叶亦仍然坚持不接陆屿的电话。

她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若无其事得就像从前一样她做不到,她胸腔里涌动的是真相大白后受挫的自尊心,以及喜欢一个人却得不到同等回应的灰心。

她找了两份兼职,每天早出晚归,仿佛这样忙碌着,自己就不会分心想不开心的事了。但她没想到陆屿会回来,还等在她家楼下。

那个月明星稀的深夜,陆屿坐在楼道里的台阶上,见她出现,连忙起身。

“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是质问的语气,更多的却是困惑。他不懂一直以来要好的朋友为什么突然待他如此冷淡,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理由。

他竟然还是不懂。叶亦觉得好笑,然后问:“你答应跟向你表白的那个女生交往了吗?”

月色将叶亦的脸孔映得微微泛白,眼底亦有光芒闪动。陆屿还是不太明白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与她这些日子以来的冷淡有何关联,却在叶亦执拗等待的沉默里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陆屿有些手足无措,略显慌张地看向叶亦。

叶亦看清了他的神色,觉得他应当已经猜到了,有点无奈而伤感地说:“我并不想做你的朋友,或者说,我不想只做你的朋友。”

这是个无风的夏夜,树丛枝丫间是虫鸣恼人的喧嚣,也衬得此刻两人间的气氛越发僵硬。叶亦一直站在原地等待陆屿的回答,但等到双腿微微发麻也没等到任何回应。

她只好深呼吸,让汹涌的泪意退回眼底,留给他一个还算潇洒的背影。

那晚之后,陆屿没再联系叶亦。

他或许是已经答应了别人的告白,也或许是对她并无一丝心意。叶亦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假期结束后,叶亦来到北京上学,加入了社团学习摄影,大学生活倒也多姿多彩。只是,她还是会有很多戒不掉的坏习惯,比如遇到开心或不开心的事,她总是第一时间想打给陆屿分享或倾诉,但当她看到号码时才意识到,两人早有龃龉,今后只会渐行渐远。

如果不是那通拨错的电话,叶亦的这份感情大抵会无疾而终。

天气渐凉,叶亦跟着社团去景山公园拍图,回来便感冒了,吃了药也不见效。她头晕眼花,实在支撑不住,便打电话给辅导员请假。

病得昏昏沉沉,她倒也没意识到彼端的声音不对,醒来后才听舍友说陆屿在找她。

她躺回床上,片刻后又猛地起身,披上外套便往楼下跑。

陆屿不知在楼下等了多久,见到她通红的眼圈,微微一怔,然后伸手为她拢好了外套的衣领。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为这突如其来的久别重逢。半晌,陆屿才开口:“叶亦,我想跟你在一起。”

郑重其事的语气,像是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叶亦眨眨眼睛,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陆屿慌了神,他显然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好一会儿才迟疑着伸手为她拭去眼泪。也幸好他不懂隐藏,所以说得坦诚:“我想了很久,我无法失去你。”

多浪漫的一句告白啊,叶亦却依然觉得委屈,她问:“你想了那么久?”

101天,她去年高三从最后一名进到前三百名也没有耗时如此之久。

“我想有个郑重的仪式,”他微微迟疑,“你在朋友圈里说你想去新西兰的特卡波看星空,我就想送一颗星星给你,在你生日那天。可是申请的程序一直没完成……”

他是如此真诚,又是如此耐心,叶亦也不再追究他为何依然冷静。

叶亦后来也真的收到一颗星,陆屿在摩羯座星群注册了一颗名为“YE YI”的星。他带她去天文台,指着遥远光年外星河的某一处,从此,她仰望天空时,知道有颗星是属于自己的。

有多遥远就有多浪漫。

叶亦是恋爱新手,陆屿处理感情更是迟钝笨拙。

即便已经决定在一起,却好似回到了从前——不会整天腻在一起,道晚安的电话内容也与柔情旖旎无关,约好周末去看电影,一路上也只是并肩同行。

叶亦走在陆屿身侧,双手攥起又松开,看着身边毫无自觉的他,她只好厚着脸皮主动去牵。陆屿的反应倒好像是受了惊吓,慢半拍地回神,迟疑着与她十指相扣。

陆屿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叶亦偷偷观察了他许久,只注意到了他的不自在和赧然。

他不习惯这些情侣间司空见惯的亲密举动,但叶亦很满足于这样朋友似的爱情,他们都不擅长聊琐碎无聊的生活细节,也不热衷于拐弯抹角向对方确定心意,节日时给彼此的礼物走的也都是实用派路线,交往半年有余,谁都没有对对方说过露骨明确的“我喜欢你”。

一直这样平平淡淡,直到陆屿悄悄放弃了系里推荐的交换生名额。

远在美国的常春藤名校,它的数学系更出过许多菲尔兹奖的获得者。陆屿高中时不止一次向叶亦提起,而如今面对这么好的机遇,他一言不发地选择了放弃。

叶亦是听陆屿母亲说起这件事的。那天,叶亦去陆屿家做客,陆屿出门买东西时,陆妈妈拉住叶亦开始闲聊:“我本就不想让他出国,这条路听起来前途光明,但也极有可能一辈子都毫无收获、籍籍无名,我更愿意他平凡一些。之前,他一直把出国留学当作人生目标之一,但现在他觉得,和你在一起比那些遥远的目标重要得多。”

陆屿自己却从未对叶亦提起过这件事。也不怪叶亦难以置信,毕竟在她面前,陆屿向来不显山露水,更从未流露出深情款款的依赖。他似乎善于隐瞒,只是当对面的人变成叶亦,他无法说谎。

“毕业后留在大学教书或者去研究所工作也很好。”他瞥了一眼叶亦的脸色,斟酌着开口。

“因为我?”

陆屿抿紧嘴唇,他似乎在挣扎着什么,但在叶亦誓不罢休的目光注视下到底认输般出声:“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的问题。”

陆屿一直没有很要好的朋友,所以他很珍惜叶亦。

叶亦不热情,也不冷淡,一切都是刚刚好。她善于倾听,不会觉得他的梦想可笑,也从不避讳向他展露缺点。一步一步,她就这样走进了陆屿的心。

他从未想过与叶亦的关系会有什么变化,也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即便是在初入大学见不到叶亦让他觉得十分不习惯的日子里,他也努力让自己冷静。

失控对任何一种感情的维系都毫无裨益。

他谨记着这一点,可叶亦的冷淡打破了他竭力维持的这段关系的平衡。因为爱情这个命题显然比友情更能让他却步,他担心自己会弄得一团糟。可是如果只有这个身份才能让他们不分开,只有这种感情才能让叶亦安心,他就试着去接纳。

没有联系的那三个月,他几乎每隔一天都会去叶亦的学校,或远或近地看她一眼。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曾变过初心,随时可以为了既定目标披荆斩棘、放弃一切。但在看到叶亦的那一瞬,内心的天平其实早已为他做出选择。

去美国念书,这短暂的分别本应没什么可怕,可他还是更想有她在身边。

只是当他向叶亦坦陈这一切时,叶亦却用复杂的目光望着他,许久才说:“陆屿,我想你混淆了喜欢和习惯,你寻求的是一种境遇的安心,这不是爱情。”

她顿了顿,又说:“爱情是丧失理智,是天崩地裂,是毫无逻辑,而你的无法割舍只是习惯。”

那什么是爱情呢?

叶亦拉着他去学院办公室拜托院长重新拿回出国交流的名额时,他在思索这个问题,叶亦帮忙联系学校、申请住宿等一系列事宜时,他还在苦恼这个问题。

最后他放弃了,只在出国前一晚打电话给叶亦。他说:“你高三那年,我每个月都会回去一次,去你曾经打工的便利店点一杯热牛奶等你下晚自习,很多次,我看到你从窗外经过都想要叫住你,可还是忍住了,怕打扰你复习。还有你说不想跟我做朋友时,我应当很伤心,可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开心。包括你前些天对我说的那些话,那一瞬我觉得很难过。”

“像有只手忽然蛮横地从心脏里夺走了最重要的东西。”他用了一个血腥而奇怪的比喻句。

叶亦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陆屿等了很久,最终失望地收了线。

叶亦再见到陆屿是在一个网络视频里。那是今年国际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的颁奖典礼,在社交网站上被分享了数万次。年轻的中国留学生在获奖时用流利的英语发表了一段获奖感言,他说:“数学的魅力除了对解答宇宙的未知大有裨益之外,令我着迷之处还在于它的严谨与精确。但当我了解得越深,我反而越明白,原来任何问题都没有完全唯一的答案。”

包括爱情也是。爱情可以是丧失理智、天崩地裂、毫无逻辑,也可以是克己复礼、理智经营、细水长流。叶亦当时是故意那么对陆屿说的,她喜欢他谈及梦想时眼底有光的样子,所以她只好退后,离他远一些,这样,她的影子才不会遮蔽他的光芒,他本该光芒万丈的。

他应当远离一切有可能成为桎梏的感情,做个冷静理智、被世人艳羡称颂的天才。

可在登机去往美国的前一刻,陆屿对广播里循环着的登机通知置若罔闻,认真而执拗地望着面前女生的眼睛,隐忍而克制地说:“我一直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似乎只有这样,一切才不会脱离轨道,但理智过了头是不是也算是失控呢?矫枉过正本身也是一种疯狂吧。”

叶亦正在将他往登机口方向推,闻言,动作顿住。

“从你走进这个地方时,”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其他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便不再重要。我当初不是因为你而放弃了出国的名额,只是顺从内心选择了更想要的东西。但如果义无反顾地探求学术才是你喜欢的我的样子、你希望的我的样子,我就去。”——因为你远比梦想本身要令我着迷。

“这算不算爱情呢?”

叶亦默默喟叹一声,她无法反驳。

陆屿等了良久,终于等到面前的女生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