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露

2017-09-05 04:16越慧贞
鹿鸣 2017年8期
关键词:侍者杯子

越慧贞

在众多的眼睛注视下,我走上了舞台。其实也不能算是舞台,是包间里一块空出来的地方。包间的大部分属于那个装饰豪华的圆桌。圆桌中间摆放着一盘插花。插花中间高起来,四周披散下来,高起来的部分遮住了坐在对面的人,披散的花枝又拉长了这边和对面的距离。这样一来,圆桌尤其使人产生距离感。整个包间里弥漫着一种既热闹又荒凉的感觉。我站在那,手里攥着人们递过来的话筒,脸上拼命装出镇定。眼睛齐刷刷集中到我这里,我却在这一刻控制不住地有点分神。我不认为这是过分的敏感。众多的注视中,有一双眼睛尤其显出对我的关注。

很多声音在催促,这催促有多层含义。一者是希望我尽快进入状态,表演给他们看;再者是希望我尽快往下进行,不要耽误大家功夫;还有一种,迫不及待地要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然而,他们全部失望了。我忸怩了一阵子,以格外富有磁性的嗓音唱了一首老歌。歌唱完毕,片刻的安静,他们都鼓起了掌,交流感受,“唱得棒极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样超常发挥,被自己的表现震撼了一下,愣在那里,直到他们上来从我手里拿过话筒。我也跟着大家鼓掌,走到我自己的座位上,旁边的人拍拍我的肩膀,意思是我表现得让他们满意。其实,我明白他们的难受劲儿。他们一律都后悔把我推选上去。

我喝一口茶,知道那双眼睛趁着我低头的一点时间盯着我看了一眼,我抬头回视过去,对方已经转头看着下一位表演者了。我也转过去看下一位,我的接班人,此人跟我一样,勉为其难地登上了舞台,窘在那里,需要一点时间定一下神,脑子里飞转在想该表演什么节目。我的余光又捕捉住了那个偷偷观察我的眼神,莫非这是一只随时准备扑上来狩猎的动物?

按理说,既然为了大家开心,为了助兴,表演也要选那些精于此道的人,至少应该选几个爱唱爱跳的。很明显,上台表演的我们两人都不善此道。或者大家都上,轮着来。而现在,只是我和后来这位表演完,游戏就进行不下去了,换了个话题。对于新出现的话题我没有一点兴致,说和听的兴致都没有,刚才我被耍了。

我内心非常愤怒。

是谁率先提出要表演节目的?是葛建红。她提出得莫名其妙。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说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我的,也就是说,她提出的目的多半是想让我上去表演。是谁硬是推我上去的?坐在葛建红旁边的冯兰。葛建红一提出表演节目,她就大声叫着我的名字,令大家的矛头都集中在我身上。随后她们二人一唱一和撺掇我上去。大家都不是陌生人,应该对我的了解也不少,熟知我既不是表演的高手,也不是表演的熱衷者,为什么都劝我放下一切顾虑上去呢?世间的事不就是这样吗?人们的所为不是出于该不该做,而是想不想做,就连想不想也最终会受到势力的影响。刚刚我就是被一种势力推上去了。人们在势力面前,都不顾对错,跟着风头发出他们不该有的热情,而我是这件事情的受害者。所谓受害,我倒是没被偷被抢被骂被打,这些都不存在,我所受到的是侮辱。我就像一堆牺牲,被赤裸裸地摊在供桌上,那一刻于己于人都没什么益处,被摊放在众人面前,我倍感羞耻。

我看看后来表演的那人,想象着也许他同我一样,正受着愤怒的煎熬。可事实却不是这样,那人在众人的新话题中傻笑着。可不是傻笑吗?新话题也不成其话题,顶多是几个段子。讲的人兴奋地笑着,听的人也配合着他笑着,其实真的很不可笑,我听了就没有笑。只有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在我上台表演的时候,他们早已忍不住要这样笑的,但是他们撑着不笑。看来他们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害怕让我窥破心思。如果当时有人露出这样的笑,我想我会忍不住爆发的。之所以我忍住了内心的冲动,还得益于他们克制了自己的笑,他们不是傻瓜。现在他们终于撑不住了,看到已经有两个人被他们耍得团团转,他们借着随意讲出的并不可笑的段子,喉咙里爆发出响亮的笑声,可想而知亿万个成分复杂的唾沫星子四处喷溅。我无法质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肯定已经想好怎样回答我的质问。他们准备得太充分了,尤其那两个带头的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样的饭局我本可以不来。即使邀约的人说得多么恳切,我犯不着让他们预谋着取笑。显而易见,他们吃饭的时候,担心气氛过于沉闷,需要一个解闷儿的方式,今天我有幸被他们选中,是因为由类似我这样的人来给大家表演,他们解闷的欲望就似乎显得顺理成章。因为我长期单打独斗,从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们拿准了我是一个人,没有后盾,没有人和我是一派,没有人会为我说一句话。他们的所谓邀请,其实更像是一种绑架:“你不来我们会很遗憾哦!你来了大家会很愉快哦!”当然了,他们就想拿我取乐,他们的无意之语道出了真相。他们都以曾经我是他们的朋友说事,岂知我早已不和他们有一丝半缕来往了。他们为着他们的阴暗念头想起了我。他们每个人都是带着欲望来赴这场邀约,但欲望这东西如果直白地表现出来,人就显得不高级了,呵呵,人还算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明白饭局容易使人忘乎所以。

坦率地说,我来赴宴,也有着自己的欲望,这有利于我的研究。几天以来,我的研究正好进入瓶颈期,这是一个关于人的思想和行为之间关系的研究。对研究中发现的问题,我查阅的典籍多达两尺的厚度。我想,光是查资料不行,得去人多的地方,切实地观察人类的行为表现。没有人知道我在搞研究,说出来他们也不一定会信。他们从不听我把话说完,就浅薄地下结论。他们自以为什么都了解,其实说白了,他们连倾听的耐心都极度缺乏。早些时候,我还试图把我的想法诉说给一两个好友,他们截断我的话语,表情一律变得凝重:“你应该多跟人接触,多出来走动。”这样的好意,令我很无奈地闭嘴了,同样凝重地点点头,表示认同。只有一个人说出了她的心里话:“你变了。”我是变了,现在的我更善于思考,心里活动多于身体活动。我宁愿自己说给自己听。只有自己是自己的知心人,诚挚诉说的同时静心倾听。说着的我坦诚、纯真、毫无保留;听着的我热忱、知心、充满善意。我得到了满足,不论是从说的方面,还是从听的方面。我从没有觉得我是大家的异类。但不能控制别人以为我是异类。随着我内心思考的越来越深入,我的朋友都对我避而远之,这正和我的心意。我每天很忙,哪里抽得出时间陪他们。

今天是个例外,在他们需要一两个人供他们消遣的时候,他们想到了我。我当时第一反应是我应该实地观察人类的行为,判断他们的思想,因此,我一口答应了下来,于是,我破了戒。

作为一个较少出现在公众场合的人,既然我已经答应出席,不能不注意一下自己的仪表。为此,我把我的小屋翻了个底朝天。三年前那件带丝绦的礼服颜色还很新鲜,但腰身已經窄小得无法装下我的身子。随着我思想的日渐深刻,我的身体也逐渐胖大起来。脑海里不时出现来自于模糊面目的告诫:“你要少吃点,不能这么胖下去了!”他们的眼光总是停留在事物的表层,绝少涉及一个人的内心和思想,可惜我懒得告诫他们:“闭上嘴,以免暴露你的愚昧!”礼服已经不能考虑,我的目光锁定在一件有着休闲意味的连衣裙上,可是,这连衣裙的领子稍嫌宽阔,席间我若是一低头,恐怕有裎怀的危险。最后在衣柜的底层,那露出衣角的牛仔面料被我拽扯出来,原来是一件薄牛仔风衣。我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一件衣服,我竟想不起来了。可喜风衣风格中性,应该衬得上我骨子里重视哲理的气度。衣服的选择让他们哑口无言,他们先点点头,肯定我在这件事上的认真;继而摇摇头,这样的脱俗打扮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最后还是点点头,他们不得不承认,我的眼光、气质在他们面前的绝佳展露。

像我这样智商的人,饭局的前半部分已经让我应证了我的观点。其实我已经没有必要再陪着他们坐下去了,那只是在浪费时间,我的时间如此宝贵,我应该把它用在刀刃上,而不是在这里蹉跎几个小时。但是我不能就此离开。我被那双窥视我的眼睛摄住了魂魄。坐在我身边的一位朋友喝多了,还一个劲儿地与大家碰杯。喝多了的人比拿腔作势的那些纯真得多,也有趣得多。但全桌的人几乎同一时间判断出他喝多了,开始躲躲闪闪,避免与他碰杯。他在别处碰壁,就找上了我。他端着歪歪斜斜的酒杯,转过身来,杯子向我这边举过来。原本不喝酒的我也把杯子举过去,两个杯子碰撞出一声尖利的叫声。那声音,仿佛两个他乡遇故知的朋友相拥,惊喜中的认同。“自己人。”应该伴着这么一声惊叹,我内心这样确信。这短暂的开心令我在这一刻放松了自己,我仰头饮尽杯中物。很甜,芒果的味道,也许是什么新的酒品。在仰头那个瞬间,我后悔不迭,我竟然把自己的弱点明示于人前。桌子中央的花饰后面,隐隐约约闪烁的目光,已将我的软肋尽收眼底——我毫无防备地面向所有人露出了我的脖颈。可以想象,我脖子细嫩的表皮下,是极其单薄和脆弱的组织,此时只需一枚刀片,就可以阻断我的呼吸,顷刻我就会毙命。对我来说,呼吸算不了什么,生命也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我的思考也会就此断裂。我迅速低下了头,脖子上就像被试割了一番,浅表有一种隐隐的疼痛。对面的那双眼睛闪过一丝狡黠的笑。这狡黠很快会转化成狰狞,很快。我出了一身冷汗。

除了醉酒的男人,都是他们的人。他们寒暄着,也有时面向我笑着,当我回应以冷面的时候,他们的笑里掩饰不住尴尬。这又是给了他们理由。他们的怨毒会渐次加码,最终他们会在某一时刻爆发。我必须经历这样的时刻,他们也一定在期待这一刻出现。

我不善于玩这种把戏。每当我感觉到被盯视的时候,忍不住去寻那目光的来源,但总是扑个空,对方已经撤离。就像在打太极,我进她就退,我退她就过来攻城略地。我们的目光互相感知着,却一直没有交缠。可想而知,我们的思想也在牵挂着彼此,却一迎一让,始终没有碰撞。与其这样被一再进攻,何不试着进攻一下,让对方也感受一下?我盯视着那个总盯视我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进攻别人。对方立即不舒服了,先是虚张声势地左顾右盼,后来收回她的视线,看着她面前的一碗汤。我饿极了。但目前的形势不允许我分神去吃什么。不要紧。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吃饭,而是战斗。

回想一个晚上,我先表演了节目,像个猴子一样;现在又不得吃饭,被人像猎物一样惦记,谁能吃得下。一桌子的美餐,我无心享用,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边算计我一边胡吃海喝,心里的恨凭空泛起。

让我放手没那么容易,我继续盯着她。人们在故意打岔,想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开,怎知我是个专注的人。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达到了无礼的程度。旁边的人又来碰杯,“你穿这个很合适,明天再给你找几件我的衬衫。”可笑,说什么衬衫!鉴于他是在座唯一一个自己人,我没有和他计较语言上、态度上的失误。但他还真不知进退:“嗨!来!走一个!”说着,杯子又向我的杯子倾过来。

“起开!”我冷静地推开他的杯子。

说话起了作用,对面的她抬起头来看我。目光竟是空洞的。怎么回事?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居然会这样!既然这么胆小,为何还向我挑衅!“胆小鬼!”我心里骂了一句。觉得她不配与我争锋。

“她今天表现可以。”几乎全桌的人都在向醉酒的男人说着这话。男人的脸通红,令人不免揪心。在说谁?我目光逡巡了几个来回,最终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个,但我也不便下问,看样子他们都知道是说谁。他们在隐瞒着什么。独独我一个人不知道,狗眼看人低!醉酒的男人不断地敬酒,不断地碰杯,说着感谢的话,当即又和他们一干人打成一片。一个人从这个圈子转到那个圈子竟然是一眨眼的功夫,令人叹为观止。

也许我过于专注了,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大家纷纷举起杯互相致意或碰杯。碰撞声这样巨大,“乒乒乓乓”,这不是故意是什么!也许是暗号也不一定。我想,有些时候,人不能总是迟迟疑疑,真是得当机立断!我的身手这样矫健,怕什么呢?我不过是谨守着朋友间的礼仪。

我看他们不停地大肆咀嚼、仰头豪饮,动作做得夸张。但实在想不出他们为何要这样虚伪。

终于,酒醉的男人向餐厅侍者招了招手,侍者趋前垂手而立。男人吩咐了几句,侍者旋即端了一大盘水果上来。我两边的人立刻夹进我面前的盘子里许多。盘子之前没怎么盛放饭菜,十分干净,草莓和桃子的汁水混合在一起,颜色艳丽极了,也恐怖极了。我怔怔地没有动。我不想吃这样给人刺激想象的东西。全桌的人都在看我,他们怎么也不吃?

“吃点吧,你应该饿了吧。”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我吃下。

我该如何拒绝。为什么偏要我吃?不是明摆着吗?专为我准备的,我一吃下,天下就是他们的了。他们可以无耻地编造任何故事,杜撰我的离去。他们可以抹去我存在过的一切痕迹,至于我的研究,将永远埋没,永不见天日。最终,他们还是容不下我。我身边酒醉的男人,拿起我盘子上架着的筷子,想帮我夹起一只血红的草莓。一顿饭的功夫他也背叛了。我看着他笨拙地三番五次夹不起那滑溜溜的东西,心里一阵冷笑。无非是因为他也觉得亏心和慌乱!还有他真的喝得太多了,谋事不成也是情理中事。

他懊恼地又招呼侍者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我隐隐约约听到“刀子、叉子”等词汇。

原来如此!这才是最后的机关。最后的关头,我像一位行将就义的勇士,环顾全桌,目光又碰上了对面那幽晦的眼光。还是这该死的窥视!侍者手里捧着的托盘越来越近,我一跃而起,携着银光闪耀的叉子向前冲去。

桌子很大,但我的一跃足可以丈量它的直径。中间那盘丰盛的花饰被我压在身下。可以想象我的牛仔衣服与花朵零距离厮磨,一定有很强烈的快感吧。包间里乱做一团。男人们的喊声女人们的哭声充斥着耳鼓。我又累又饿,我想就此歇一歇。

“120!快!快!你媳妇姐妹俩人都得送医院!快打电话给120!”

我入睡的时节,人们照旧说些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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