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学教授的农村笔记

2017-09-07 01:13凌寒
昆嵛 2017年3期
关键词:记忆

凌寒

一、八犊夼

那时,满山的槐花开得正浓。一串串洁白的槐花挂在枝头,悠悠的清香沁人心脾。我和同事站在山坡,久久凝望着暮色中炊烟袅袅的小山村。

这是牟平区王格庄镇八犊夼村。小村四面环山,层层叠叠的梯田怀抱着山坳里这个小村庄,村落房屋都是依山就势,傍山而建。这个小山村和我的故乡很相似。山村里长大的我对于乡村生活很熟悉,有点陌生的是内心的感觉。是一个偶然的机缘,让我们介入了乡村民俗文化保护的领域。

乡村,曾是我努力要远离的地方。故乡的村名中也有个“夼”字。夼,洼地,多用于地名。我的故乡位于山脚下,四周也是群山环绕,一条山路蜿蜒通向村外。高中时,我经常坐在山坡的树下看书。累了,就盯着那条路出神,想象着外面的世界。自己当年那么勤奋地攻读,就是为了顺着那条路能走出去。

高中,大学,教书、写文字,终于走远了。不曾想,二十年后,我又走向了熟悉而陌生的乡村。

八犊夼,是我走进的第一个山村。于它,内心是喜欢的,这个小山村生态环境特别好。漫步其间,绿树成荫,翠色盈目,一条条幽静的村间土路蜿蜒起伏,田园景色与自然风光相得益彰,宁静优美。徜徉小街,房前街角一丛娇艳的花朵、一畦嫩绿的蔬菜会与你不期相遇。路边枝头红通通的樱桃、黄橙橙的杏子、圆鼓鼓的核桃垂挂在头顶,让你怦然心动。

小村还有一个特点,它有豐富的石材资源,漫山遍野的石头,被村民巧妙地用来构筑了子孙繁衍生息的家园。梯田石堰全部由当地石料砌成,整齐而精细,村里的院落,也大都是用石头建成。石房子依山就势,错落有致地建在山坡上,遵循院落格局就地取材的石头小街,石路、石巷、石院、石阶、石桌、石凳……这里处处是石,家家有石,更增添了山村的古朴之美。

乡村是熟人社会,生活是随意、宽容的。谁家树上果子熟了,地里蔬菜可吃了,随手摘个品尝,真是不算偷的。在村里调研期间,有幸重温了儿时亲切的感觉。酸酸的青杏,甜甜的樱桃在明丽的阳光中低眉含笑,让人实在忍不住亲近它们的欲望。亲手轻轻摘下,和着清爽温柔的微风一起塞在嘴里,这时没有人会计较卫不卫生,只觉那份香甜比花钱从市场上买的要胜许多倍。而淳朴的村民见了,还会摘下一把果子追着送给我们。

现在村里年轻人都出外打工的事实大家都已知晓,但亲眼看到村里那么多房舍闲置,废墟旧屋,所见村民多是年迈老态的身影,心里还是有些酸楚。

山村即使美丽,也终究是落寞的。

第一天,是中国农业大学孙庆忠教授带我们一起进村。他第一件事是带我们到村子最高点俯瞰整个山村,好对村庄有个全面、直观的了解和感受。八犊夼属于典型的胶东丘陵地貌,海拔相对高度300多米。山路陡而窄,以前村里生产主要的运输工具是毛驴。因村里毛驴习惯了攀登崎岖山路,故有“八犊夼的驴能登天”的俗语。我坐在村书记的车上心惊胆战,更为后面开车的郑老师捏把汗。她虽是老司机,但这种山路毕竟不熟悉。暗自希望她能知难而退,不料她却勇敢地一路跟随,直到在半山坡轮胎被山石卡住。

我们下车救援。大家既佩服她的勇敢,又埋怨她不早停下来。她连说只想跟上队伍,不顾得害怕了。大家以手扒泥,费了半天劲才把石头扒出来,开玩笑说这是为了让我们的第一次乡村之行印象深刻。停下车,我们继续登攀而上。感觉登攀的不仅是陡峭的山路,也是民俗文化保护这个陌生的领域。

平底鞋,运动衣,双肩背包。多少年来,除了旅行游玩,这些大学教授们很少这样的装扮。二十年后,当我以另一种身份步履轻盈地走在山村,胸中拥挤着复杂的情愫。生我育我的乡村啊,你会以什么样的面貌展现给我?而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二、约山亭的枣

房屋的门前有两棵枣树,一棵枣子是正常形状,一棵是少见的葫芦形。红彤彤的枣子在绿色的枝叶间探头探脑,诱惑我们每次经过都要驻步。

同事小鲁递给我一颗枣子,笑着说:“吃吧,约山亭的枣。”她半开玩笑的话却在我心中轰地一响,似乎瞬间,我终于推开了村庄那扇厚重的历史之门。

西解甲庄村,是我们调研的第二个村子。这个位于烟台市城乡结合部的村庄,商业化、现代化特征已经很明显。村里全是宽敞干净的水泥路,长长的商业街店铺林立,且又是一马平川的地形,树木花草较少。这让喜欢自然风光的我感觉和情思一直处于停滞状态。

我知道,西解村与八犊夼风格迥然不同,它是胶东文化名村。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普通的村庄,历史上曾出过二百多个科举名人,有父子同科、祖孙同僚、兄弟联袂的佳话。据记载,仅有清一代,李氏家族就考取了进士二人,举人十一人,廪生、庠生、贡生、监生、增生、武庠生共八十四人,太学生六十四人,出仕的共一百四十人。现在村里目前还有十几座老建筑,虽然很多已经衰败破旧,但青砖灰瓦,飞檐斗拱,让人依然能感受到它们昔日的辉煌。

半个月来,我们小组七人穿街走巷,访谈调研,对村庄历史、文化的了解终于渐渐全面、深入。但那些人物、文字、数字似乎一直在书本中静静沉睡,只在此刻,它们才微微睁开眼睛,将含笑、亲切的目光投向我。

我看到八十多岁、精神矍铄的老尚书,坐在约山亭檐下的黄楝树下,凝神远眺对面青翠如屏的垛山,翠绿的树叶在灿烂的阳光下飞舞。突然,老人站起身,匆匆穿过庭院牡丹、芍药、月季丛中的石条路,走向房中。院中假山旁边,一对仙鹤正在翩翩起舞。老人坐到书桌前,挥毫写下脑海中刚刚浮现的诗句:

叠前韵

亭子三间木石间,观鱼饷鹤几曾闲。

闲人要作忙人事,又坐檐前看大山。

李永绍,字绳其,号省庵,生于清顺治十二年,康熙二十三年中举,次年中进士,雍正二年升授工部尚书,曾主持整修盛京(今沈阳城)和永陵(清朝皇帝的祖陵),达到李氏族人为官的巅峰。他晚年回归乡里,号“痴愚老人”,享年九十岁。后人评价他“阅历四代,仕于两朝;为官清廉,体恤民情;诗作澹雅,书法苍劲”,他的故事代代传颂,不仅成为李氏家族的无上荣耀,而且成为远近闻名的标志性文化人物。endprint

约山亭,是皇帝敕建他的书房。晚年的李永绍在此赋诗作画,著有《约山亭诗稿》六卷。约山亭是一个三间房院落,这个小巧别致的院落几经辗转,于20世纪70年代被拆掉,买主在原址建起了一栋现代民居。房前粗壮的松树,芳香的粉红色玉兰早已无影无踪。屋后修了一条宽敞的公路,每天人来人往。现代人的脚步越来越匆忙,当人们从这儿走过,很少有人知道有关约山亭和老尚书的故事,似乎一切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枣树和房屋的位置就是约山亭的遗址。调研期间,我无数次走过这里。李永绍、尚书府、约山亭等村落历史文化一次比一次清晰。枣树虽然是现代村民所栽,但那颗红红的枣子终于让我停滞的文思涌动,开始了与村落历史的对话。我买了几斤红枣,去滨州开会时特意带了一些给孙教授,给他讲枣子与约山亭的故事。他又千里迢迢带回北京,听说他不舍得吃,放在冰箱,有同事去,让同事品尝,说,知道吗?这可不是一般的枣,这是约山亭的枣。

我恍然明白了他文章中的那句话:文化积累到文明的程度,它最突出的东西不在于物质本身,在于物质背后所隐藏的最深层的期盼、愿望、心理,这才是农业社会里最高信仰的那些东西。

三、軕·集体记忆

在八犊夼采访李明忠老人时,他和我们介绍过軕这种交通工具。老人费劲地解释描述了半天,我们几个人还是面面相觑,一脸茫然,想象不出它的具体样子。当在西解甲庄村的民俗博物馆看到那张照片时,我兴奋地叫起来:“快看,这就是卓山啊!”墙上挂了一张很大的照片,并配有文字介绍。

坐軕省亲:民国时期,軕子是比较富裕的家庭出行时的交通工具,前后驾两头骡子,两条杉树干中间用网兜结起,然后用碎草装在麻袋里铺好,上面放上褥子,再用竹板苇席罩起来。它既能遮风挡雨,又能防暑遮阳,乘坐起来既舒适又风光。

这张图文并茂的照片一下子让我们和老人的记忆有了链接,而另一张毛驴驮粮食的照片更蓦然激活了我童年的记忆:曲折的山路上,毛驴驮着两大筐玉米吃力地走着,后面小小的我紧赶慢赶;或是在青草茵茵的山坡上,我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摘野花山果,毛驴甩着长长的尾巴悠闲吃着青草。这是我儿时记忆中很清晰的一个画面。毛驴,曾经是农民生产生活中很重要的工具和伴侣,但现在,它早已退出了人们的生活,也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七零后的人对毛驴还有记忆,可能很多九零后的孩子就没见过毛驴什么样子,说起毛驴就如我们对軕一样一脸茫然。感谢这些照片对于我们记忆的记载和保留。

民俗文化保护工作的意义就在于此吧:把民俗文化遗产曾经的形态记录下来,传播开去,让当代和后代的人们都能记住我们的民族文化是怎样传承和发展下来的。没有实物,哪怕仅仅一张照片,也会保留我们的记忆。记忆,让我们记住过去的生活。集体记忆是保存社会文化的载体,也是连接个人与社会的纽带,但现在的乡村可以说身处集体失忆的边缘。乡村里青年一代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只想努力读书逃离乡村。他们与自然环境相对疏远,对村落礼俗、家乡的历史文化都处于无知的状态。我们的调研对象基本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年龄越大,越具有采访价值。80岁以上、身体健康且记忆力好的老人最佳,但这样的采访对象每个村子都不多了。村民经常遗憾地说,你们早十年来就好了,那些对我们村历史熟悉的老人们都还在。有一位90多岁的老人,一个月前身体还不错,等我们去采访时却病得无法言语了。大多数中年人对村落历史都知之甚少,就不用说那些20岁左右的年轻人。我很认真地问过西解村里一个年轻小伙子:“对于重修尚书府,你的想法是什么?”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笑,不说话。是的,他无话可说,我知道他对于李永绍、尚书府知道得太少,挂在村委民俗馆的李永绍画像他都未必认真看过。

没有了解与记忆,何来的情感与尊重?而那些老人们则是充满深情地和我们描述尚书府和李九龄故居,整个建筑群如何鳞次栉比,气势磅礴。巍峨壮观的门楼,高高的门槛,小时候他们过门槛都要往上爬,调皮的孩子也经常骑在门前的大石狮子上面玩。院落里,栽种的是名贵的木瓜树、牡丹花,玉兰花是粉红色的双瓣玉兰,味道清香浓郁。这些,年轻人已鲜有所知,就更不用说从明初一代祖先开始,李氏先祖们如何耕读传家,奋发努力,创造了科举文化的辉煌。后代子孙又有多少了解和记忆?作为外人,我们都被村落丰沛的文化底蕴惊叹,为李氏祖先的聪明智慧、奋搏意识感慨,他们对后代子孙又该有多少激励感动呢?可惜的是,应该延续的村落记忆现在基本断裂。

过去的生活存在于人们心中,人们带着这些往事活下去并从中获得生活的意义。不同层次的群体如家庭、村落、阶级和民族,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保留着他们对于过去生活的社会记忆。这实际上保留着他们认同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这是维系共同情感的深厚凝聚力。强调集体记忆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因为这份特殊的记忆,才会让人们保留自己的文化传统,那些左右人们生活的价值理念才得以传承,这是维系共同情感和深层凝聚力的一个重要的前提。如果年轻一代对于我们民族的历史文化了解和热爱,怎么会冷落自己的传统节日,疯狂地追随圣诞节、情人节等西方节日呢?渐渐明白了这句话:一个有深度的社会,是必须拥有自己社会记忆的社会,就是要让我们的后代都能够在我们自己的文化传承里有尊严地生存。村落,也是如此。

四、祠堂·家族

祠堂祭祖可能是年老村民们最重要的集体记忆。祠堂,北方农村并不多见,且大多数五、六十年代被毁坏。所幸,这两个村子的祠堂虽然衰败破旧,但总算保存了下来。

八犊夼李明忠老人对于祠堂记忆很深刻,他给我们详细描述了当年祭祀拜祖的情形。每年的祭祀由李氏三支子孙轮流安排。16岁那年由他家负责。正月初十之前,他和父亲、弟弟三人全天守在祠堂里,因为随时有客人来祭拜,且要看管祭祀的供品。老人记忆力特别好,当年祭祀的用品,楸木八仙桌、墙上挂的浅蓝色大洋布、三条腿的锡杯,青花瓷花瓶盘子以及各种供品的如何摆放,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西解村民60年代前每年也都集体在祠堂祭祖,李永绍的直系子孙还在约山亭单独祭祀李永绍。

西解祠堂比八犊夼的破坏还严重,门窗都已荡然无存,只有房屋基本框架完好。对于修复祠堂,老人们几乎异口同声:“要修,应该祭祖。不能忘记祖宗啊!”孙教授文中这样写道:为什么要祭祖?祭祖就是要珍视祖先留下来的精神财富。子孙后代无论发展到什么样的超现代化,都要记住祖先是怎么过来的。这就是精神家园,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行?是啊,怎么能忘记祖先呢?记住祖先是怎么走过来的,传承祖先优秀的精神财富,找到回家的路,也才能更好地走向未来的路。

李铭义老人是李氏第十七代族孙,为李永绍长房长孙的后人。他腿脚不很灵便,骑着电动车跑来跑去,全力以赴支持我们的工作,体现了李氏后人身上强烈的责任感。“我就是希望祖上的荣耀能激励后辈们,别让他们不争气。”老人朴实的话语让我感动不已。

春节时文友相聚聊天。牟平现代广告公司总经理王文忠说他特意带着儿子到朝阳街看看爷爷当年经营店铺的房子,能在烟台赫赫有名的朝阳街做生意,文友的父亲当然是颇有才干,难怪他能成为很有成就的企业家。但最欣喜的是他的理念,让孩子了解祖辈的故事,具有家族意识。对于我的爷爷奶奶,我只是从父母嘴里零星知道了一点点。其实他们是很有故事的人,出身大户人家的奶奶,仅仅是为了爷爷英俊的相貌就下嫁给贫寒的他吗?爷爷早逝,奶奶父亲孤儿寡母又是如何艰难渡过了一个个难关?妈妈说我的性情极像奶奶,但我遗传了很多基因的奶奶去世早,照片都没有见过。这些事情我都模糊,更不用说前辈祖先的故事了。很多家庭,可能都忽视了这一点,导致后代子孙没有强烈的家族感、归属感和凝聚力。

介人民俗文化保護的工作不长,但我那种想法却越来越清晰:一个人,一个家族,都应把自己的人生故事记录下来,让后代子孙知晓并记住,把其中优秀的传统继承延续下去。

而修复祠堂、祭祀祖先的仪式,不仅传达的是一种精神,也是记忆世代相承的情感纽带。现在的农村,人与人之间不再像原来那样有着密切的联系和交往,过年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相互串门,集体上街玩。人际关系越来越疏远。在农村,还有什么可以将农民动员起来?

拍摄西解村宣传片时,我们特意设置了一个简单的祭祖镜头。书记村民们插上香,对着墙上那么多先祖遗像虔诚鞠躬祭拜,站在一旁的我很想知道,此时,他们每个人的心头,是不是会有所触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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