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与流放地

2017-09-08 06:03郑小驴
青春 2017年9期
关键词:脑膜炎桃子县城

郑小驴

自打墙角那树泡桐开花起,雨天便统治了这一带。潮湿的雾水终日在河面萦绕。也许更远的陌生之地没有雨。她能想到最远的地方就是二十里地远的尖庄镇。那里有汽车通往更远的地方:县城或者省城。但这些超出她想象之外。眼下,她只能将想象定格在尖庄。那里有唯一的一条柏油马路贯穿整个集镇,两旁的房屋大多装上了蓝色的铝合金玻璃窗。晴天的时候,蓝色玻璃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猜不出是些什么人住在里头。

雨季通往尖庄的路是泥泞不堪的。连拖拉机也没法进出。除非是要去尖庄购买化肥和种子、农药,否则没人会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出行。她想象长筒雨靴深陷泥淖中费尽力气也拔不出来破口咒骂鬼天气的人。连绵的阴雨一直持续着,似乎从她在教室被父亲接回家那天起,雨水就没歇过。木匠阴沉着脸,背着她,一手撑着伞。好几次,他差点滑倒。她紧紧勾着他的脖子。他们过了河,穿过桑林。离家里尚有一箭之地,就听到了老黑狗的吠叫声。湿透了的狗狂奔而来,舔着她的脚,摇着尾巴围着他们转悠了几圈,最后使劲地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狗身上的雨水沾了几滴在她脸上。凉凉的。她想去摸摸它,想起同桌的话,又缩了回去。

老天一定和她耗上了。雨水每天都在持续。有时是早晨,有时是午后,有时则是深夜。她躺在小床上,听见瓦片上传来沙沙的雨声,不免有些失落。雨水停歇的那天,她的病就会好起来。她这么和自己打赌。为此她按时吃药,大把吞下那些难以下咽的药片。

窗外雾蒙蒙的,鸡在地里觅食,耕牛在犁田,毛桃隐藏在绿意中。这几日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炮竹声。早上的时候,她看到父亲在准备纸和蜡烛,也许清明快到了。去年的时候,清明那几日,晴空万里,热得能穿单衣,一点也不像春天。清明时节,她喜欢和大人们一起去扫墓。山里到处都是蕨菜和杜鹃。杜鹃花去掉花蕊,吃起来有些酸甜,伸出来的舌头紫得吓人。她在坟地满山乱跑,压根没知道什么叫怕。山下就是清河,终日奔流不息,流往尖庄。晴天清澈见底,雨天定会变脸。她第一次目睹死亡,就在河边。连日咆哮的河水将过河的疯子老郭给淹死了。有人目睹了这次死亡的过程,洪水一点点地漫过简易浮桥上疯子的脚踝、小腿肚、膝盖,到大腿根的时候,颤颤巍巍的疯子发出一声凄凉的呼喊,如裂帛之声。两天后,她看到的已是泡得变了形状的老郭。肮脏的长发里夹着树叶、砂砾和鞭炮屑,嘴里不停地涌出水。想起没有疯之前的老郭曾给她摘过杨梅,她感到忧伤。那天夜里,她梦见老郭又活了过来。傻呵呵地朝她笑,手里提的正是一篮杨梅。梦中的天空湛蓝如洗,蓝得令人目眩。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头晕,只听见了隔壁父母喘息的声音,床板吱嘎响着,挨了疼一样。那种声音在静夜听来格外诡异。她有些害怕,捅了捅旁边的姐姐,没能弄醒。那一夜,她接连又做了好几个梦。全和死人有关。她梦见了去年得脑膜炎的同桌小桃子。小桃子很少说话,平时只和她要好。大家一起玩丢沙袋,跳房子,小桃子概不参与,坐在教室,把玩着自己的小辫子,目光伸向窗外,好像外边有她所需的一切。大家似乎都不喜欢这个孤僻的女孩。一次,她在小桃子背后悄悄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只发呆的猪”。然后跟着大家起哄,让那个女孩羞愧难当,埋头痛哭了一中午。从此她俩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确诊患上脑膜炎的那天,同桌被家人领了回去。她还记得同桌最后收拾书包时和她说的那一句话。“你记着,脑膜炎是能传染的。”说完,她背着那只土黄的书包迈出了教室,再也没回来过。那句话让她心惊胆战中度过了几天。

有人说小桃子被县城的亲戚接去治疗了。她于是想起尖庄临街的那些蓝色铝合金玻璃窗。县城想必更多一些。那些蓝色的光芒让她着迷不已。去县城治疗的消息让那些从未去过县城的同学感到艳羡。他们说,这种病只有县城或更大的医院才能救治。但另外的消息说,小桃子已经死了。半夜孤零零地死在床上,家人第二天才发现。

父亲曾领她去尖庄看过一趟病。那天刚好有拖拉机要去尖庄,搭的顺风车。他们站在敞开的车厢里,一路受尽颠簸之苦。有好几次,她就要跌倒了。父亲一把将她拉过来,叮嘱她扶好。木匠的手粗糙,温热。见她在看他,他往衣服里窸窣探索了一会,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剧烈的颠簸中,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着。她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没忍住一长串的咳嗽声。衡阳牌手扶拖拉机一直沿着河岸在走。除了柴油机的轰鸣之声,她还听见了对岸布谷鸟的声音。有几只白鹭正贴着河面飞翔,姿态优雅。接着,她看见了两个戴草帽的人,都背着枪。她没来得及再想些什么,啪啪枪声就响了。戴草帽的猎人手忙脚乱地给鸟铳装上火药,长枪杆里冒着青烟。父亲和拖拉机手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狗日的,又打到下酒菜啰!”

医生说脑膜炎能传染,这话当她的面说的。从镇医院回来,她就戴上了口罩。姐姐不再和她住一个房间,和父母挤着睡。她意外发现镇上的玻璃窗颜色都变了,没她想看的蓝色。这点让她大失所望。“怎么没有蓝色玻璃了?”她问父亲。木匠提着一大袋子药,为省一点药费,刚遭了大夫一顿阴阳怪气的抢白,显然还余怒未消中。“今年买化肥种子的钱都在这了,希望能治好你的病吧!要还不好,也怨不得人了。”父亲哆嗦着手,将钱从塑料袋里掏出来,结了药钱。“我就是个苦八字呵。”推门走出去的时候,父亲又说道。

那些药很苦,她小心翼翼都吃了下去,像在吃糖。然而晕眩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她不再出门,怕光,怕冷。终日关在那间昏暗的小房间里,很少进食。窗户正对着那棵泡桐。有时能瞥见经不起雨水浸泡的花朵,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引起老黑狗的轻吠。花朵已经失去新鲜的颜色,散發出腐烂的气息。大多数时间,她坐在床上,目光涣散地伸向窗外。有时侧卧于床,什么也不想,听雨水从屋檐上滴落的声音。她感到脖子越来越僵硬。硬得像铁块。

中午的时候,她没忍住呕吐,弄脏了被单。母亲给她换了干净的被褥。没有久待,走的时候往她头上抚摸了几下。母亲的手很冷。这个年届三十的女人,给她生了个姐姐。按理说,还该有个弟弟。母亲怀胎六月,深夜被人强行拉去尖庄引了产。这事让父亲大受打击,和母亲的关系也日趋紧张,两人经常为一丁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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