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灵

2017-09-08 17:54阿炉·芦根
岁月 2017年9期
关键词:狗崽猎狗彝族

阿炉·芦根,本名罗旭峰,彝族。2013年始习诗文,曾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美文》《滇池》《鹿鸣》《人民日报》《中国民族报》等报刊。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第24期学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入选《中学生阅读(初中版)》,诗集《草心向药》获中国作协重点扶持。

彝家人离不开狗,狗也离不开彝家人。家住农村的彝家人,几乎家家都养狗,以养狗为时务,为快乐,为荣耀。

彝家人心目中的好狗,除了会狩猎,还要能辨生熟,识好坏,知冷暖,懂规矩,但并不是价钱昂贵的宠物狗,是土生土长的土狗,不值几个钱,但没有一个彝族人把这种狗卖成钱的。然而猎狗并非家家户户都能有,要看调教,看狗之天赋,更要看主人家的造化。不能狩猎的狗,通常只能用来当看门狗。

我家养的狗有一条叫鹰翅,意思是希望它能像山鹰的翅膀一样强劲而飞快,它是一条抹过墨汁并且上过腊的母狗,已经在我家侍候八年了。鹰翅算不得是一条猎狗,从来没有给主人叨来哪怕是一只松鼠的猎物,也没有真正参与到准猎狗的行列之中去发现、追击、捕获猎物的履历,偶尔被如火如荼的狩猎场景所感染,一时兴起跟着跑跑,叫叫,也仅是不明就里的瞎闹而已。

但是知狗者莫如主人,鹰翅称得上是一条好狗。它小时候敏捷好跑,还很听话,远远地扔出去一枚鸡毛毽子,它就会一冲而去,吐着红嫩嫩的小舌头,摇着安了发条似的小尾巴,一脸欢喜,毫无为难之色地把鸡毛毽子衔了回来。现在想来,如果当时就给它确定一个当猎狗的远大目标,勤加管束,多加训练,也许它已经是功勋卓著的猎界宿耆也不一定。但是父亲并不以为然,他说咱们家命中缺了猎人的神运,投到咱家的狗也并非是从猎的料子。这一点,我也是长大之后才略有体悟。父亲天生木讷怕斗,是个被敲三下脑壳才说“请你不要再敲了,我痛——”的那种人,由于缺乏必要的斗争,父亲一向偏胖,他的鹰翅也由于长期自甘槽中之马,缺乏牙碰牙的实际磨砺,戾气不足,乖巧有余,比猎狗胖而笨拙,腿粗而无力。父亲有一次被迫和一家养有猎狗的邻居顶撞起来,父亲的话头好似被一个彝族式跤王摁住一般,半天回不了一下嘴,鹰翅知道主人和人家动气了,也只是眼巴巴贴着父亲的脚跟蹲伏,狗嘴微张,呜呜有声似无声,舌头只吐出那么一小点。

但是,这件事情并不影响父亲大好人的名声,也不影响鹰翅当一条好狗的前程。鹰翅是一条挺能生的母狗,鹰翅发情的时候,父亲带它去邻居家的看门狗那里配种,去配猎狗种需要倒给很多钱,而门当户对之配只下一句好话就行,握着对方主人的手说:嗯啊!那大哥哥,你睢我那东西,今日前来借借了——于是,那两条狗就相邀而去了。鹰翅一窝要生四五条崽,刚断奶,还不能识得老窝的时候,父亲就赶紧送人的送人,拿去换盐巴的换盐巴,决不让狗崽能跑会跃,认得家门才让它们离开。因为,大家都怕这些小狗崽也替了它们母亲鹰翅的遗传。早在鹰翅一岁左右的时候,它并非它母亲那窝最可爱最具可塑性的狗崽,于是,大家就想着就用它去换盐巴吃,把鹰翅卖到离家十几里山坡路的县城。那时农村里不仅缺不得盐巴,还得要大量储备,因为除了人口,还得满足牛羊猪禽的食用。父亲用鹰翅换了十元钱,然后换成十二斤散盐背回家。有一天,父亲正给羊群喂盐水,突然羊群受惊四散,起初以为来了什么野兽或是大狗,随即父亲感觉有什么类似尾巴摇动的频率从他的脚脖子传上来,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脏兮兮,瘦精精的流浪狗,正用淋湿而变得又细又难看的尾巴飞速摇着他的脚脖子,再一看,见鬼,原来是鹰翅。听到父亲又嗔又惊又愣的叫喊,我和姐姐妹妹飞奔过去,争夺鹰翅,弄脏了衣服也不管,滑倒了也不顾,父亲怒了也不理。孩子们喜欢就留着吧,母亲说,这么远跑回来不容易,可能是那家人对它不妥。不该留的留了,这不是平白添债么,父亲在训斥家人的时候,口也不算太笨,他补充道:该走的还得走,这是老天算好了的——于是,小妹就不肯了,就哭了。小妹成家后说,那是她的童年中最有意义最巴心的一次哭,而在那当时只不过是激起了一个家境困难、生性孤僻的农家父亲的愤怒罢了。直到多年后由小妹重述往事,而父亲已白发苍苍的时候,才终于引起老人的愧意,暗发叹息。喂完羊群盐水后,过三天就是赶场天了,一大早,趁孩子们还未醒,父亲就搂起鹰翅,鬼贼贼地从屋后绕到进城的大路去了。孩子们起床后,围到火塘边,不见了鹰翅。平时只要母亲生了火,鷹翅就会闻出柴烟味,用爪子挠木门,好像在央求,鹰翅醒了,外面很冷,请让鹰翅进屋烤烤火。其实,每天母亲生好火之后的第一个习惯动作,便是开门,让鹰翅进来,鹰翅就会感激而愉快地跑来跑去,时时跑到我们床边来,举起前腿,只剩后腿直立,看看它的小主人们醒没醒,如果等久了,还会不耐烦地呜呜直叫,每当这时母亲就会逗它说,你能耐,你叫呀,叫他们名字呀。但是这一天早上,鹰翅又不见了。这回真的再也见不到了,母亲小声说。孩子们一脸阴沉,久久不愿意穿戴,但没有一个哭出声音来。

听说,由于主人的再三抛弃,有狗悲伤而疯的,整日不吃不喝,东跑西颠,暴瘦如柴,常常于月黑风高之深夜,爬至高处,悲号之声犹能碎心。也有因此自杀的,自杀的方式更是令人凄切骇然,断舌而尽。一哥们儿,一次次把狗装进麻袋用汽车运到僻远之处,想抛弃掉。最后一次从车厢拎下来的时候,见那麻袋一动不动,打开一看,那狗咬着舌头,鲜血刺目——父亲当时不知道这咄咄狗事,如果他知道,当鹰翅第二次逃回来之后,就不会再动武施虐了,我是真怕狗的极端行为了:再打都会回来,所以父亲说:再怎么也得把鹰翅留下。

即便如此,狗还是要养的。我在前面已经倒叙说明,我的父亲和鹰翅有一次和一家养有猎狗的厉害人家顶撞开了。他是一个不容易动起来的人,这里的动指的是和人斗,但是被迫起来,哪怕笨口拙舌,也不会轻意怂到膝盖里去。鹰翅也越来越懂事儿,它不会乱咬。村里常有狗咬人的事件发生,一伤邻里关系,二伤钱,三伤门面,人会说你瞧那狗和主人一样,什么一样?恶呀,不明理呀,狗如其主人,倒似真论。鹰翅在待人接物方面可称狗之楷模,熟人来了,它摇尾,绕客三周而迓迎,陌生人来了,它也不轻意示威,先是低声怒吼,躲身某处,射出两眼剑光,四腿狠狠蹬着大地,只要那陌生人做出出格之事,才会撂下四腿之下的大地,腾了去——只要它的主人出来迎了陌生客人,相互有说有笑,鹰翅才会松下早已绷得要爆炸的一身劲气,退回狗窝之中。endprint

我的母亲对鹰翅是满心信任的,她说养好一条狗,并不是非要它带来猎物,也不是说要把狗养成猪肥狼恶,狗最能代表一家人的修为素养了,万万不可小视。我猜她老人家是照着养狗的模式养兒的,我从小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的母亲不管是谁,进屋就招待,她说哪怕是狗也得给块骨头,何况是人呢。即便在我家特别困难的时候,母亲也从来不轻易去别家蹭饭。她每天早出晚归,春天给孩子们摘来山李野莓,夏天捡来几朵蘑菇,冬天和秋天也会变着法儿似的带回一些遗生地瓜之类的美好之物,她把这些天赐包裹在围腰里,然后细细取出来,像是从肚子里取出来。

鹰翅产崽之后,由于我家食物供给不足,鹰翅每天要早出晚归,有时叼来一小片骨头,有时是一只死鸟,反正找到什么就弄回给它的狗崽。能够叨在嘴里拿回家的是在近处找到的东西,而在远地找的食物怎么办?山高路远,野兽出没,甚至会碰到同类,看见它赫然叨着可口食物,定会兴动劫取之心。于是,狗在这个时候,就会把食物咬烂,吞储在胃管之中。回到狗崽身边,才使用一种奇特而痛苦的办法,把吞进肚中尚未消化的食物呕出来,给它的孩子们吃。那天夜里,我听见鹰翅翻江倒海地呕吐了很久,我认为它病了,或者是误吃了被毒药毒死的老鼠,但母亲为我解了疑,我坚信我的母亲和那些狗崽的母亲是有共通之处的。

鹰翅产下这窝孩子之后,再也不产了,它有些老了。母亲也老了许多,她说常常梦见一些美好的但从来不曾见过的事物,比如满河满河的花儿在流动,满天满天的鸟鸣在聚散,有时一睁眼却能看到某个离去多年的人影,看见某处久违的图景悠然降临眼前。听老彝人说,人老了就会很灵验。但是,老朽之生命它看到的事物和年轻人不一样吗?

后来,鹰翅不常走动了,但有时深夜会去屋边的土埂上叫上一阵子,有时几分钟,有时几小时,有时叫到天亮。站在那条土埂,可以将河对面尽收眼底,可以看见婆娑灯光和隐约屋影。鹰翅望着对河叫着,声音不紧不慢,不高不低,每一声总要挂一个雨水沉入沙中时的尾音,能传很远,像是老者的叙说,像是从天而来的某种不为人知而又实实在在的讯息。后来,人们发现,只要鹰翅深夜于土埂上一叫,短则有路人经过,稍长一些次日就会迎来艳阳天,再长一点,长到天亮,河对面就会响起鞭炮,然而彝族人只是在死人时点响鞭炮的。

狗有预知之明,它们真算是知者一类。所以彝族人从来不吃狗肉,认为那是犯罪。彝族人为狗而歌的民谣有很多。歌中传述说:狗是衣食,狗从对河游过来,把对河的粮食种子粘在尾巴毛上带了过来,狗从远山来,把远山的粮食种子吃进肚子里带了过来。彝族人不吃忠诚的、灵性的、给人类撒播粮食的狗,至少能翻出十几种理由,为了不吃狗肉,提出一万种理由也是无可厚非。真可谓彝家人离不开狗,狗也离不开彝家人。

狗的预知之明最令人难过的是死,它会在临死前离去。早就找好了安息之所呢?还是走到哪儿算哪儿?我们常常在城市和郊区看见狗尸,但很少在彝家人村庄周围发现。然而狗为何在自己最需要抚慰的时候离开而去呢?难道“离开”是狗的神助?这是狗的秘密,但给人的印象是狗的死是独自承担的,倒是人在临终前,有那么多人围在周围,予以最后的情感温暖。八十三岁的母亲一边擦泪一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人狗之间的最后一眼,最后一唤,最后一摸——也许是某个清晨它朝屋内火塘的一瞄,是某个主人都外出劳作时的寂寞的午后,绕屋缓步了一周或几周,也许是你去放狗食时,它的暖暖湿湿的舌头碰到你手指的那一次——不管是哪次,不管是什么时候——我相信鹰翅真的给过我们信息,只是没能让人发现,因此仿佛不被人当回事,或者说没来得及被人当回事。鹰翅确实是在临死前就离开了,大家明知难寻下落,但还是出于情理上的考虑和情感上的促使,也找了找,但终于是找不到的,似乎狗没有死在人间,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过程,狗已经完成了高过生命的仪式。endprint

猜你喜欢
狗崽猎狗彝族
策划逃跑的羊
彝族海菜腔
猎人与猎狗
彝族养蚕人苏呷色日的致富启示
彝族荞粑粑
聊斋笑传——小猎狗
A Review of Studies since the 1980’s on the Tieto-urman Song of the White Wolf
狗图腾
狗图腾
狗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