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张爱玲《金锁记》的悲剧艺术

2017-09-11 11:41李永娟
戏剧之家 2017年14期
关键词:金锁记张爱玲

李永娟

【摘 要】张爱玲的《金锁记》通过曹七巧这一形象,揭示了“被吃者吃人的极限”,展示了一幕幕人世间的苍凉梦魇。月亮意象在小说中具有独特内涵,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及人性的开掘具有重要作用。本文拟从七巧形象及月亮意象两方面入手,探讨《金锁记》思想内涵的悲剧性及悲剧的延续性。

【关键词】张爱玲;《金锁记》;悲剧艺术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7)14-0251-02

《金锁记》是张爱玲中篇小说的代表作。 《金锁记》无论是思想内涵还是艺术技巧,都体现出张爱玲高超的艺术才能及对幽微人性的深入把握。随着她犀利的笔触,独特的话语,张爱玲为读者展现了欲望的疯狂、人性的扭曲及生命的无常。

一、从曹七巧形象探讨作品的悲剧艺术

曹七巧是特殊生存环境所塑造出的女性形象。她的悲剧,足以引起我们的恐惧,但切身体会她所走过的生命历程,我们又不得不心生怜悯。张爱玲借由作品所要传达的,正是在“食”与“色”的双重枷锁下,合理的欲望得不到满足而造成的人性扭曲及由此而造成的命运悲剧。

(一)温婉如她。七巧曾经也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女子。那时有很多人喜欢她,她健康,充满活力。即使嫁到了姜家,面对下人的窃窃私语及出身更为优越的族人的冷漠和白眼,她的内心依然存留着善良和温柔。尽管大哥把她送到了火坑,她后来再见大哥,埋怨、哭闹过后,当大哥大嫂临走时,她一样塞了许多贵重礼物给他。从中我们不难体会到七巧尖刻外表下的温情。

将七巧内心的温柔表现得最为充分的,还是她对小叔姜季泽的感情。当季泽为哄骗七巧的钱而假意向她表明爱意时,七巧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柔面,她低着头,仿佛所有沉浸在爱河中的少女一般,沐浴着光辉,面容上浮现淡淡的喜悦。此刻,一向刻薄的七巧竟是如此美丽动人。爱情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触到人的心底最温柔,但也最脆弱的地方。

而当她明白姜季泽此行目的不过是哄骗她的钱财时,她暴怒起来,歇斯底里一般。但她渴望沉浸在甜蜜之中,哪怕只是谎言。她宁可晚一点发觉,或者说她毋宁心甘情愿被骗。这分明是一个单纯的女子的心理,她渴望被骗,因为她渴望被爱。但是,她不可以被骗,她为那些关系到后半生孤儿寡母生计的金钱付出了太大的代价——青春、爱情甚至是最合理的爱欲。最终,她赶走了季泽,也赶走了她青春末尾唯一可能的爱情。她像一头困兽,与自己做了最撕心裂肺却最不着痕迹的一场恶斗。她也像其他女子一样,对爱情有着单纯的幻想与渴望。只是,命运就是如此不可理喻。只是,她戴着黄金的枷锁。

(二)斯人独憔悴。嫁到姜家,是七巧悲剧的开始。因为她出身低微,家境贫寒,且又心直口快,姜家的老老少少,甚至丫鬟下人都看不起她,嫌弃她,背地里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在这个大家庭中,她是孤立无援的。

然而,最可怕的摧残还不在于此,对于一个正处于青春盛年的少妇而言,她的身边躺着一具冰冷的、近乎死去的肉体。正常的生理欲望得不到满足,这是七巧一步步走向悲剧的重要原因之一。弗洛伊德认为:“人永远不能排泄干净他的原始欲望。人总是要在替代对象中寻找他的第一宣泄。” [1]潜藏在七巧身上因未得到满足而蠢蠢欲动的原始欲望,以及更为强大的始终主宰七巧一切抉择的因物质生活的匮乏而产生的生存威胁,前者给予七巧强悍蓬勃的生命力,后者则为七巧打造了精致炫目的黄金枷锁,将生命的种种可能死死锁闭其中,最终使得七巧那强悍的生命力只能在无意识中以令人恐惧的、变态的方式加以宣泄。

总之,生理的焦虑与生存的威胁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二者相互角逐、厮杀,七巧成为战场上失控的牺牲品。在冷漠荒凉的人生中,七巧将她生命的热力与激情,消耗在永无止息的自我防卫与自我毁灭之中。

(三)苍凉梦魇。如果说婆媳矛盾中潜藏的“俄狄浦斯情结”使七巧对待芝寿和绢姑娘的精神凌虐尚有情可原的话,那么,对亲生女儿长安自觉不自觉的嫉妒和报复,则只能说明七巧内心畸变之严重。

长安是七巧的黄金枷锁下第一个牺牲品。长安的狭小世界里,处处弥漫着七巧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在父权缺席的情形下,母性权威具有无可辩驳的统治力。长安完全生活在母权压制下,怯懦、卑微,委曲求全却适得其反。伴随着两次所谓的“牺牲”,长安的青春也终结了。

母性权威的压制是长安悲剧的首要来源,然而,她对自身弱势地位的认可才是更深层次的原因。长安與童世舫的分手,长安从来没有主动争取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甚至从未表现出激烈的反抗与挣扎。与其说这段感情的失败是七巧从中阻挠,不如说长安从一开始就缴械投降;与其说七巧成功地避免了女儿获得她从未获得的俗世幸福以及成功地保证了自己用青春换得的黄金枷锁的完好无损,不如说七巧成功地培养了女儿的逆来顺受以及对权威的绝对认同,使得长安在反抗之前就意识到母亲的权威无法逾越的,从而放弃一切反抗。

“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2]在七巧一手打造的鬼域世界里,所有的魂灵都理应像她一样备受折磨,这才是合理而让人安心的。但是,七巧首先是一个受害者。她曾经单纯、善良,她挣扎过,抗争过,但终究愈陷愈深,淹没在疯狂的鬼域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她是绝对的主宰。可悲的是,她的潜意识催生她展开疯狂的报复,而这个世界里只有她的一双瘦弱的儿女,以及意外闯入的儿媳芝寿和绢姑娘。于是,一个彻底疯狂的人造就了一出彻底的悲剧。人间这一幕幕道不完的苍凉梦魇,所目睹者,惟有亘古不变的明月。

二、从月亮意象探讨作品的思想内涵

张爱玲作品中的月亮意象总是独特而陌生的。或许是童年生活中亲情的缺失及种种不愉快甚至是创伤性的经验,造成了张爱玲作品中常用“近于精神分裂症患者和妄想病人的眼睛去看世界,对世界充满敌意和恐怖。” [3] 张爱玲作品中的月亮意象,不是清幽,不是皎洁,更不代表团圆,而是弥漫着静静的杀机,像是天空中一只惊恐的眼,一眼深不可测的井。endprint

小说开篇就提到月亮,张爱玲将三十年前的月亮比作“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这些比喻是新奇而充满隐喻的。作者用老年人的视角,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那月色即使欢愉,比现在大、白、圆,也依旧不免带着凄凉。这段描写月亮的文字,生动、哀婉,将读者带到了三十年前昏黄而模糊的月色中,同时也奠定了作品的感情基调:感伤而凄凉。

待到长安做出第一次牺牲的时候,月亮再次出现,此时的月亮变为石印的图画。这段文字非常突兀,前后都是小说情节的叙述。横空插入这样一段有关月亮的文字,且写景玲珑有致,非但不会引起读者的不适,反而使得小说的叙事愈加丰盈,产生了一种令人着迷的力量,带给读者的阅读体验犹如曹雪芹《红楼梦》中凤姐探病秦可卿之后在蕙芳园所见景致一般。这段文字中的“缺月”意象也成为一个内涵丰富的象征。表面看来,这是长安眼中的缺月,其实,长安和缺月是一体的,长安是缺月,缺月就是长安的隐喻。

展开而言,天是墨灰的天,星是几点疏星,传递给读者的视觉印象既灰暗又朦胧,心理上的感觉冷漠而恐怖,这正如长安所处的环境——七巧的母权统治下的家。缺月是模糊的,或许月亮与长安之间隔着玻璃窗,也或许是隔着泪水。若缺月就是长安,那“模糊的”也就成为长安的一个特征。长安在作品中的自身形象是模糊的,她好像始终是一个可有可无、面容模糊的存在,同时,她的两次所谓的牺牲也是模糊的——那牺牲是无谓的、无价值的。或许,作为七巧与那一具僵死的躯体所诞生的女儿,伴随着长安的出生所开始的那种牺牲才是一种最模糊的牺牲——还没有清醒就陷入了最不自觉的命运悲剧。长安觉得自己的牺牲“是一个美好的、苍凉的手势”,其实这手势不过是她唯一的自卫武器,衬着墨灰的天和几点疏星,再美丽,再苍凉的手势也变得模糊了,成为一种徒劳。

写到芝寿的部分,张爱玲则从始至终以“月亮”意象一以贯之。芝寿眼中的月亮,阴森、恐怖,她作为一个闯入者,更真切地目睹了由七巧所控制的鬼域世界的疯狂。在芝寿眼中,月亮像漆黑的天上的白太阳,这是个奇异的比喻,初看荒诞,再看就令人毛骨悚然地感到恐怖。任何事物,一旦脱离了适宜的环境,出现在不相称甚至是完全相反的环境中,都是令人感到恐怖的。“太阳”和“月亮”无论从自然意义还是审美意义上说都是相互对立的,在自然界,太阳代表白昼,而月亮代表黑夜;在审美领域,我们的文化赋予“太阳”温暖、热烈、光明、外放、乐观甚至是革命的意涵,相反,“月亮”则代表着清冷、沉静、内敛、温润、悲伤甚至是消极。而张爱玲把月亮比做太阳,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是黑白颠倒,时空错乱的画面。这恰恰暗示着芝寿的处境——一个黑白颠倒、兒子不像儿子、母亲不像母亲的疯狂世界。

在小说的结尾,七巧万分地怀念少女时代的情谊,并据此为自己的人生做了幸福遐想,流下了一滴眼泪。她似乎有悔恨,然而,毕竟一切都完了。作者再次以月亮的意象点出悲剧的彻底性和延续性。“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2]这便是张爱玲作品中渗透于“循环式时间观” [4] 中的人生苍凉。

张爱玲赋予了月亮种种独特而奇异的内涵。这里的月色,或凄清,或狰狞,或朦胧,或诡谲,都成为她传达情感的特殊媒介,更为作品增添了种种奇异的色彩,营造了独特的抒情气氛。这部小说以写月始,又以写月终,月亮意象统领其余的全部意象,显示了故事的悲剧性及悲剧的深刻性。

张爱玲的小说以其独特的人物塑造方式与意象呈现手段,让读者在小说情节的安排中,一步步窥见小说人物的心理发展过程,感同身受,又不会简单粗暴地以善或者恶来评判人物,从而展现人物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同时,作者又以奇特而丰富的对不同情境、不同身份下的“月亮”意象的书写,来深入挖掘不同人物的人格特性与悲剧命运,从而拓宽了读者对幽微人性的不同纬度的认识和理解。张爱玲作品中的人物死去了,而他们的灵魂还在,幽幽地,在夜的窗外窥视我们文明的浮华与悲凉。总之,《金锁记》无论在内容还是形式上,都体现出一种令人震撼的悲剧之美。

参考文献:

[1][美]卡尔文·斯·霍尔等著.包华富等编译.弗洛伊德心理学与文学[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2]张爱玲.传奇[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

[3]黄新康.女才子的困惑与超脱·中国文学知识宝库·现代卷[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

[4]马丽.循环式时间观与宿命式的荒凉[J].南方文坛,2003,(5):70.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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