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弦的小提琴

王鹏程

1

周沛民是贵都公寓的门卫，是个地地道道出生在上海的本地人。因为戴一副眼镜，大家称呼他“四眼”“阿民”。阿民六十出头，有个生病的老婆，生活所迫，阿民又没有其他本事，也就只好来这里三班倒了。

琳琳住在这个小区，每天进出感觉这个门卫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的，琳琳也以笑相迎。琳琳是个大学生，从小她妈妈就让她学拉小提琴，所以，每个星期六她要去上小提琴老师那儿上课。这天真是不凑巧，刚出小区大门，她的皮鞋鞋跟掉了，只能打手机给妈妈，让她送双鞋子过来。她跛着一只脚回到小区大门口。正好阿民值班，他见状赶紧拿出一只凳子给琳琳，两人搭上了话。阿民指着琳琳怀里的提琴盒子问她在学小提琴？琳琳点头，阿民说：“我这里有一把小提琴，你看看……”

阿民转身从门卫房里拿出了一把红布包着的小提琴，上面有些尘灰，层层打开里面真的是把小提琴，只是琴上没有弦。

“这琴怎么没有弦？”琳琳不解地瞧着阿民。

阿民指着提琴，说：“你先看看这琴。”

“好琴。”琳琳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叫了起来，“你也是拉琴的？”

“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阿民腼腆笑了，“不瞒你说，我插队在江西的时候，是我们那里文工团的首席小提琴。”

“真的呀？”琳琳由衷地点了点头，“那你现在还拉琴吗？”

阿民摇了摇头，他有几十年没拉了。

“那真是可惜了。”琳琳抚摸着小提琴，“怪不得你有把这么好的琴。”

琳琳的指导老师说琳琳应该去买一把好点的琴，这样对她琴艺有帮助。这几个周末，琳琳妈一直陪着在看小提琴，她是想买一把好的小提琴。她家不差钱，就是买不到好的琴。看到这么把好提琴，琳琳有些爱不释手，却又不能横刀夺爱，她斟酌着用词：“爷叔，这么说你不拉琴好多年了，这琴搁置不用了吧？如果有人要买你的琴，你愿意出多少价？”

“出多少价也不卖。”阿民的话一下把琳琳的路堵住了。

“为什么啊？”琳琳不死心，追问。阿民看了眼琳琳，又瞧着她抱着的提琴，说：“你喜欢这提琴？”

琳琳毫不掩饰地点头，“爷叔，你开个价吧，多少钱我都要。”

阿民笑了。

“我说的是真的。”琳琳见阿民以为她在开玩笑，认真地道，“真的，钱你随便开好了。”

阿民摇了摇手，说：“这样吧，这琴你先拿去拉拉，如果确实觉着好，我们再谈好不好？”

琳琳急忙应着称好。阿民还想说什么，正好这个时候琳琳的妈妈提着鞋子过来了，见着琳琳在和阿民聊天，脸上有些不高兴，问女儿在干吗？琳琳知道妈妈不喜欢这个门卫，记得有天傍晚琳琳在屋里拉琴，妈妈无意间推开窗户，发现阿民站在她家的别墅窗下，正呆呆地听着她拉琴，妈妈马上重重地关上窗。阿民回过神来，见是琳琳妈发现了他，赶紧骑上车就走了。妈妈生气地关照琳琳，以后见着这样的人要小心。琳琳不以为然说：“可能是我的琴声吸引了他。”妈妈鼻子一哼：“他一个看大门懂得什么琴声不琴声的，就怕没干好事。上次你的哈雷自行车给人偷了还是个悬案，说不定就是监守自盗。”琳琳觉着妈妈过分了，人家只是站在窗户下待一会儿，这样说人家不好。琳琳妈说有什么好不好的，贵都公寓是有名的富人区，防偷防盗的安全意识要加强。

琳琳妈把鞋子给琳琳穿上，正要数落她，琳琳拿过小提琴说了这事。琳琳妈是个大公司总经理，不在乎几个钱。她要给女儿买的是货真价实的好提琴，见阿民拿来这么一把提琴给女儿，自然是不放心的。一个看门的哪里会有什么好提琴，她持怀疑态度，好在阿民先把提琴放在了女儿这里，琳琳妈就有办法了。

“你放心，这琴先放我们这儿几天……”琳琳妈还想对阿民说什么，阿民一笑走回了門房，没有答腔。

2

星期日也是阿民当班。他正站在门口值勤，只见琳琳和她妈笑嘻嘻向他走来，琳琳远远冲着他招呼说，“爷叔，你的那把琴是把好琴……”

琳琳还想说什么，被她妈妈阻止住了。琳琳妈走到他跟前，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两千元钱，那把没有弦的破琴她们用这价钱买了。

“两千元？！”琳琳张大嘴正要说什么，给她妈妈拉到后面，对着阿民说：“外面可卖不到这价，不亏了吧。”

阿民正想说什么，还没等他开口，琳琳在后面叫了起来：“妈，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了……”琳琳妈凶悍地把姑娘的话打断。

琳琳委屈地站在那里。

琳琳妈有个朋友是音乐学院教授，昨天她带着琳琳把那把断了弦的提琴给他一看。教授抚摸一阵，又用手指弹了弹提琴，然后瞧着琳琳妈问：“你是多少钱收来的？”琳琳妈不知可否一笑，说：“你估价是多少？”教授伸出两根手指，说没有两万是拿不下的。琳琳妈心里一惊，琳琳情不自禁叫出声：“这么贵啊！”教授装上弦，轻轻一拉，悠扬悦耳的琴声立刻在屋中回荡。

琳琳妈虽然不懂琴，可从这琴声中听出这是一把好琴，连连向教授致谢，就退了出来。琳琳高兴地说：“妈，两万买把好琴值了。”琳琳妈眼睛瞪着女儿说：“你我知道是好琴就行了。至于我怎么和那个门卫谈价钱，你别管了。”

今天见着妈妈把两万元的提琴当作两千元向阿民买下，琳琳觉着妈妈这样做不地道。她家不缺钱，而对于一个门卫来说，也许是希望这把提琴能换个好价钱，改善家里的生活。

见着母女俩吵上了，阿民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琳琳还要说什么，她妈妈一把拉起她就往家里跑，把那装有钱的信封往阿民手里一塞，紧紧抱着阿民的那把提琴说：“咱们货款两清，这琴是我们的了。”

“等等。”阿民铁青着脸，突然叫住了她们。

琳琳妈愣了下，赶忙说：“是不是价钱问题？钱好商量，我再加一千总行了吧？”

“这琴我不卖！”阿民摇头，伸手欲拿回他的提琴。琳琳妈让过，不让阿民拿回琴，一脸的不屑，话里有话：“我们有话不用明说，你这琴是哪里来的我也不打听。你一个当保安的，一个月才两三千元的钱，刚够养家糊口，想有几个钱活络活络，也可以理解。那天你极力推销这把琴给我女儿我也明白是什么意思。这样吧，既然你有心要卖，我女儿呢也有心想买，那我就成全你们双方，你先开个价吧。”endprint

“你这样说，我更不卖！”阿民气呼呼地把装有钱的信封还到琳琳妈手里，趁势拿回自己的提琴，琳琳妈不让，两人推搡起来。

“这琴不卖，你给我们琳琳干吗？寻我们开心是不是？”琳琳妈不高兴了，嚷嚷道。琳琳见大门口进出的人很多，拉着妈妈往回走，突然琳琳妈叫起来：“我的戒指不见了。”

琳琳知道妈妈这只钻石戒指是去年在南非花了三万美元买的，那可是大价钱了。琳琳妈先是在自己身上东摸西找，最后把目光转向了阿民。

“刚才你把钱还给我拿回提琴的时候，我们两人是不是有过碰擦？”琳琳妈铁青着脸走向阿民。阿民脸涨得通红：“你的意思，是我拿了你的戒指？”

“拿没有拿，查一查不就清楚了。”琳琳妈步步紧逼，阿民往后退：“你别冤枉人。”

“冤不冤枉查一查就一清二楚了。”

“你要怎么查？”

“搜身。”琳琳妈的泼劲上来了。琳琳极力阻止妈妈说：“不可以这样。”

阿民坦然地拿下保安的帽子，翻出上下衣的口袋，脱去外套在寒风中只穿件衬衣，琳琳妈还是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阿民脱去了衬衣，光着上半身站在小区大门口，一时间围上了好多的人。大家开始叫嚷着一定要查个明白，阿民几乎从里到外查了遍，什么也没有。正在这时，琳琳发现了戒指在她妈妈刚才拎着的纸袋里面，琳琳妈长长吐了口气，说总算找到了。

琳琳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轻描淡写地对阿民说：“好了，戒指找到了，你也清白了。”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凉风刺人，阿民站在风口，牙齿打着寒战。琳琳见着阿民可怜的模样，心里对母亲有气，大声说：“妈，你就这样了事了，至少应该对爷叔道个歉吧。”

人群中也有人打抱不平，不仅要道歉，还要赔偿。琳琳妈也提高了声音：“好啊，报个数，我赔偿他。”

阿民挥了挥手，边说“算了”边往身上套上衣服。

3

阿民连着几天没有来上班，琳琳和妈妈一起去问了几次，胖保安说阿民病了，可能就是那天着了凉感冒了。琳琳妈问知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胖保安写了个地址给她们，琳琳妈说她想去探望阿民，她要为那件事向阿民正式道歉。琳琳看着妈妈一副一本正经的忏悔的模样，她知道妈的心事。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妈去探望阿民是假，她的心思挂在那把小提琴上。

阿民的家就在贵都公寓旁边的老式工房里，这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造的工房，卫生设备都是公用的，条件极差，现在大都是租借给了外地来沪人员，垃圾臭水满地。这里只是和贵都公寓一墙之隔，想不到是冰火两重地。

七转八弯地爬上了顶层，母女俩气喘吁吁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听到她们是来找阿民的才算把原来只开了条缝的门打开，将她俩让进了房里。琳琳发觉那老妇虽然戴着副瓶底似的眼镜，两眼几乎是看不清的。屋内狭小却收拾得很是整齐，阿民躺在床上，见着她们有点意外，支撑着从床上起来。头发花白的老妇说他今天刚退烧，人很虚弱所以不能上班。

琳琳妈这次倒是真的有点歉意了，说：“对不起，那事是我不好，害你生病了。”

阿民用他的习惯动作挥挥手说没事。看着他们母女俩欲语又止的样子，说：“你们是为了那小提琴来的吧？我说过那提琴不卖。”

“阿民师傅，我们好好商量好不好？”琳琳妈一改原来的泼辣，变得斯文许多，“真人面前也不说假，这琴我们是喜欢上了，我女儿一直想要找一把好琴。我们是真诚想买你的琴，我们也去找专家看过了，他说这琴值两万。我们就如数把钱给你，行不行？”

阿民的眼里闪过一丝欣喜之色，忙对一旁的老婦说：“这琴值两万啊。”

“这琴许多人要向我们买，我们都舍不得卖……”老妇脸上露出喜色，嘴里却是这样说。琳琳妈是生意人，生意场上什么事她谈不下来？她想了下说：“这样，我再加五千，我们女儿可是真心想有把好琴。”

“可是……这琴我们不能卖。”阿民还是那句话，

这下，琳琳妈放狠话了：“那你说要多少钱。”

“你误会我们的意思了。”阿民一急，脸就会发红，说话也结巴了，“原来我是想把这琴给你女儿的，要不我也不会先放几天在你女儿那里，对吧？”

阿民眼睛瞧向琳琳，琳琳使劲点头，说：“是这样的啊！”

“既然想把琴给我女儿，那为什么不肯卖呢？”琳琳妈这回可真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是这样的的。我一直在你家窗户下面听你女儿拉琴，她拉琴的水准已经到一定高度，如果有把好琴那就是好马配好鞍了。所以我让我老婆也来听。我们两人听了之后作了决定，把琴给你女儿……”阿民一急说得有些乱，琳琳妈还是没有搞清楚：“这么说，你同意两万五把这琴卖给我们了。”

“不同意。”阿民又是摇头，“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用钱可以做到的。”

琳琳妈真的不明白阿民的意思了，现在世界上只要有钱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到的？她没好气地说：“你把你的意思说明了。”

阿民的老婆这时开口了：“他的意思是把提琴送给你女儿，不收钱。”

啊？！琳琳和琳琳妈几乎没有听懂阿民老婆说什么。阿民见他的意思让老婆一句话给表达出来，高兴地直点头。

“为什么？”既然他们不要钱，自然有比钱更要的东西了，这事必须得说明白。

“不为什么。”阿民平静地说，“我这把提琴是我在文工团的时候，我的老师送给我的。他叮嘱我有两句话，一句是好好爱护和使用这把提琴，第二句话是如果哪天我用不着这把琴了，让我留给一个真正懂琴拉得一手好琴的人。老师给我琴的时候不收一分钱，我今天当然也不能收一分钱。”

屋里出奇地平静。

琳琳和琳琳妈不知怎么告别了阿民夫妇，只是觉得那提琴抱在怀里特别沉重，那包着提琴的红布在阳光下红艳艳直刺眼睛。

4

琳琳妈再是个生意场上的势利眼，可是见着了阿民家的困境和拿了人家这么好的一把提琴，如果再无动于衷，那她就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了。endprint

一个礼拜后，在贵都公寓大门口，阿民又碰到琳琳妈。寒暄后，琳琳妈又提到钱的事情，阿民有些生气，说：“这事我都和你说明白了，我的老师给我提琴没收钱，我也不能收钱的。”

“那不行，你老师是你老师，我们是我们。这年月没有钱是不能办事的。说白了，我是不想欠你的情啊。”琳琳妈说得实在，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阿民愣愣地瞧着琳琳妈，反问：“不想欠我的？如果你过去已经欠我的了，你还得了吗？”

琳琳妈不明白阿民这句话什么意思，讪讪说：“你说我欠你的？除了提琴之外，我没有欠你什么。”

“陈飞，你真的认不出我了？”阿民脱下帽子，“我和你在同一个文工团共过事，我拉小提琴，你唱女高音……”

“小四眼？！你……你就是小四眼？！”琳琳妈端详了半天，声音一下提高了。

阿民点了点头：“是我。”

“你怎么變成一个小老头了，当年你可是年轻英俊……我一点也认不出来了。”琳琳妈没想到眼前这位竟然是她四十多年前的同事。

当年他们同在一个县文工团。琳琳妈是团里的花腔女高音，阿民是团里小提手琴……后来阿民被省歌舞团看中了。就在阿民准备动身离开文工团的那个晚上，一场大火将文工团的宿舍楼烧了起来，阿民冲进火海，冒着生命危险为大家打开后面的通道。要不是阿民抢救及时，当时包括琳琳妈在内的三十几个还在宿舍里熟睡的团员，说不定都已经葬身火海了。阿民被送进了医院，由于烧伤面积严重，转到了省城医院。当时大家都争着“病退”回上海，也顾不上去省城探望阿民，这一别就是四十多年啊，琳琳妈和阿民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么多年你还好吧？！我们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那么好的专业呢？你不拉提琴了？”琳琳妈声音哽咽了。

阿民伸出手，那手已经弯曲成了残疾，阿民笑笑说：“能活着就好。”

琳琳妈有点动情了：“ 多少年了你一直躲着我们！你为什么就不……你早就认出我了，对吧？你为什么不跟我明说呢？至少我可以帮帮你，我现在有这个能力啊！”

阿民还是笑笑：“你现在是公司的大经理，我是一个小保安……就怕给你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人总归是要有情意的，对吧！其实我们文工团那些老团员，碰在一起就会说起你，我们大家还是挺想念你的。这样，我马上给你在我们公司安排个工作，明天你就可以来上班……”琳琳妈是个急性子的人。

阿民急忙摇头：“不用，不用，我现在的生活很安定，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很满足。”

“你就听我一回，下星期一就去我们公司。”琳琳妈说得斩钉截铁，不容阿民再说什么。

下个星期一，琳琳妈早早在贵都公寓大门口等阿民，可是没见着阿民。胖保安说阿民辞职了。琳琳妈又去了阿民家，敲了半天的门，隔壁邻居告诉她，他家好几天没人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琳琳妈心里一紧，阿民家不能再有什么风吹草动，真有事他们能承受得了吗？琳琳妈四处打听却没有一点他们的消息。过了几天，隔壁人家说好像是阿民的老婆住院了，阿民天天陪在医院。上海医院这么多，琳琳妈找了几家没有下落。又过了几天，琳琳妈又去了阿民家，邻居说阿民老婆出院了，阿民陪着她老婆去乡下了。琳琳妈赶紧打听阿民老婆乡下在哪里？邻居也不知道。

这样半年过去了，阿民还是没有一点消息，连他原本住的房子也更换了房主。阿民成了琳琳妈的一块心病，他家家境这么困难，她想帮助他们。她一直在寻找阿民，阿民却再也没有消息。

有时，琳琳会问在一旁发愣的妈妈怎么了？琳琳妈说，她总以为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就什么都能办到，阿民却告诉了她，情义无价。

（责编/邓亦敏 插图/桑麟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