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个圈

2017-09-21 19:12龙会吟
湖南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杉树宅基地老屋

龙会吟

钱诗鹤越来越想回乡下住了,每天清早一觉醒来,听到楼外大街上嘈嘈杂杂的喧闹声,他就想,要是在家乡,这个时候,除了悦耳的鸟啼,什么嘈杂声都没有,哪像这城里,天不亮汽车喇叭就吼个不停,吼得人的心脏一阵阵颤抖,都快掉下来。走在城里的大街上,吸着细尘纷扬的空气,他又想,乡下的空气清新多了,吸一口,甜滋滋的,哪像这城里的空气,除了污染,还是污染。看着水龙里流出来的自来水,他又会想起家乡的清泉。泉水清澈透明,喝一口,清甜清甜,全身都滋润,哪像这自来水,喝到嘴里,一嘴的泥腥味。

这样想着,他就对老伴说:秀莲,我们回乡下住吧。他已经无数次对老伴这样说过了,每说一次,秀莲都要反问,去乡下住,你的房子在哪?你以为你真是只鹭鸶,在树上絮个窝就行了?

鹭鸶是钱诗鹤的绰号,他的老家在野月嶺。野月岭有这么一种习俗,小孩生下来后,都要起个绰号,这绰号一直会叫到此人死去,人死了,绰号还活着。钱诗鹤从小就瘦,一瘦脖子就长,像那种白色的鹭鸶鸟,大人小孩就叫他鹭鸶,爷爷奶奶爹爹和娘也都这么叫。

钱诗鹤生得瘦,人也鬼精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哄得人也高兴,鬼也高兴。人民公社时,野月岭分到一个公社供销社临时工指标,大队干部开会研究,一致推荐牛牯去。散会后,大队长去牛牯家,一是通知牛牯过两天去公社供销社报到,二是想在牛牯家喝顿感恩酒。哪晓得牛牯一点也不开窍,别说请大队长喝感恩酒,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好像那临时工天生就是他的。大队长很不高兴,走出牛牯家门时,低声骂了句娘,正好被路过的钱诗鹤听到了。钱诗鹤脑子一转,就把大队长拉到自己家里,吩咐老婆炒几个菜,两人推杯换盏,喝到日头西沉,大队长当即宣布,公社供销社的那个临时工指标给钱诗鹤。就这样,牛牯到嘴的鸭子飞走了,钱诗鹤却飞到了公社供销社。

钱诗鹤先在公社供销社当了两个月营业员,因为会察言观色,做事也伶俐,领导特别欣赏,很快就由临时工转成合同工,又由合同工转成正式工,而且转了干,调到区供销社办公室工作,真是一路吉星高照,顺风顺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供销社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职工纷纷下岗,钱诗鹤又凭借他的聪明,托关系,走后门,转行到一个非常吃香的行业,并且为老婆孩子解决了“农转非”。

野月岭在外面吃“皇粮”的男子为数不少,但老婆孩子都解决“农转非”的,就只钱诗鹤一人,不能不让人佩服。一家人“农转非”那天,三邻四舍都来祝贺,都说钱诗鹤你真有本事,一家人都吃国家粮了,到时也帮我们一下。邻舍们真心羡慕,钱诗鹤也真心高兴,从一个泥脚杆子混到现在这样子,一家大小都做了城里人,的确值得庆贺。

钱诗鹤一家去了城里后,家里的房屋一直空着。这房子也真怪,有人住着,不生火,屋里也热气腾腾,一派光鲜。而一旦没人住了,少了人气,就阴气重重,满屋起霉,门窗也一天天腐蚀。钱诗鹤心想一家人都进城了,再也不会回野月岭住,不如把房屋卖了,于是就以三万元钱的价格,卖给了牛牯。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钱很值钱,一块钱一斤的猪肉,能卖三万元钱,很了不起了。钱诗鹤单位有福利房,用不着自己买房,就用这钱打点关系,给一儿一女解决了工作,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野月岭的人说起钱诗鹤一家,没有不羡慕的。

牛牯买下钱诗鹤的房屋,是冲着钱诗鹤家房屋风水好。钱诗鹤顶替了他的临时工指标,他没有抱怨钱诗鹤,却抱怨自家的屋场没有钱诗鹤家的屋场好,要不,已经属于他的临时工指标,怎么又会落到钱诗鹤头上?他想,自己这一代是没有出头之日了,但愿儿子孙子能出人头地。所以,一听说钱诗鹤要卖房屋,他马上东挪西借,凑齐三万元钱,毫不犹豫地把房屋买下来。他把儿孙出人头地的希望全寄托在这屋场上。

钱诗鹤退休以后,对城里的生活环境,越来越不满意。城里吃的东西,一点也不环保,蔬菜有激素,肉里面也有激素,连吃的大米白面,都添加了这剂那剂。县城又在发疯地膨胀,年年搞扩建,大街上尘土飞扬,皮鞋刷得再干净,在街上走一圈回家,鞋子上尽是灰土。河水也不清了,河面上漂浮着杂物,看上去像条死河。钱诗鹤就怀念起了家乡,怀念家乡那宁静的生活,怀念家乡那优美的环境,告老还乡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一心只盼着在家乡安安静静地度过晚年。

秀莲也留恋乡下,早就巴不得回乡下度老,可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家里的房屋卖了,回到乡下去,他们到哪里去住?秀莲说,当初我说过,呷饭离不开老屋场,不赞成卖屋,你犟着要卖,现在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回乡度什么老!

钱诗鹤说,不卖,过了这么多年,房子早成危房了,还不是一样不能住。

秀莲说,房子成了危房,宅基地还在,可以盖新房,现在宅基地也是别人的了,想盖也没地方盖。

钱诗鹤说,你莫急,我去跟村委会商量,买块宅基地修房子。

钱诗鹤是坐小车回到野月岭的。他儿子十年前就买了小车,他想去哪里了,儿子就开车接送,倒也免了许多坐班车的麻烦。记得第一次坐着儿子的小车回到野月岭时,村里人围着那辆锃亮的车子,转了又转,看了又看,又用手去摸,一双双眼里堆满了羡慕。那些羡慕的眼神,使钱诗鹤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走路时脊梁也挺直了许多。虽然儿子买的是二手车,价格也就两三万元,可是在乡邻们眼里,不管什么车,都是一种尊贵的象征。野月岭偏僻,虽然在集体化时修起了一条毛马路,但毛马路上行驶的是拖拉机,大卡车,小车很少进来过,本地人的私家小车就更难见了。

而这次坐车回家,儿子把钱诗鹤送到村口,就让他下车走路进村。儿子说你回城时,打个电话给我,我再来接。不是儿子太忙,是儿子觉得这车早已过时,乡邻们见了会瞧不起他。这车也太破旧了,市场上的三手车,都比这辆车的档次高,早就应该换了。儿子也想换车,可手头没有钱。当年工作的单位效益不好,他辞职下海做生意,本来赚了些钱,可赌博成性的他,把赚来的钱全都输光了,还欠了一屁眼赌债。债主本想拿他的车抵债,一看这车,便打消了用车抵债的念头,这样他才能出出进进还开着车。现在他却不想让野月岭的乡邻看见这车,水泥路已通到了村组,野月岭不少人家都买上了车,少则几万元,多则一二十万,和乡亲们的车子相比,他们家的车实在太寒酸了。endprint

钱诗鹤进了村。村里的房屋都是新建的,一色的红砖楼房,最矮的也有三层,外面都装饰得很气派。屋虽气派,却是空巢,基本没人住,主人们不是倾巢外出打工,就是用实际行动促进城镇化建设去了,在镇上落了户口。村道上有几个老人和小孩,老人都还认得他,小孩却是相见不相识,这使他想起了唐代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回乡偶书》。老人们都和他打招呼,热情,却少了往昔那种羡慕,在乡下人的眼里,城里人已没有从前那么尊贵,高不可及了。

钱诗鹤提着两瓶酒,来到村支书兼村主任家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带乡村,村支书和村主任由一人兼任。村支书不到五十岁,是当年喝了钱诗鹤家的酒后,把供销社临时工指标给了钱诗鹤的那个大队长的孙子。钱诗鹤在家当农民时,大隊长的孙子有十多岁了,对钱诗鹤有一点点印象。钱诗鹤对他的印象却不深了,如果在其他地方遇到,肯定不认识。不过钱诗鹤这次是特意来找支书,早就做了调查,知道村支书是老大队长的孙子,大名孙传元,绰号“叫鸡公”。叫鸡公就是话多嗓门高,像只打鸣的公鸡。孙传元正在对着手机大喊,见到钱诗鹤,匆匆地结束了电话,高声地打招呼:“老辈子来了,稀客,稀客。”老辈子是野月岭对长者和辈分高的人的称呼,属于一种尊称。

钱诗鹤本想直呼孙传元的绰号,一想人家是支书兼村主任,再呼绰号不好,于是就叫孙书记,说孙书记你还这么年轻啊,看上去像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孙传元说哪里哪里,老辈子才年轻呢,一点不显老。钱诗鹤哈哈一笑,说,还不老,退休都几年了。说着就把酒放到桌子上。孙传元说老辈子真是,来这里还买什么酒,这叫我怎么好意思。钱诗鹤嘴里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不就两瓶小酒吗,又不值几个钱。心里却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这么大年纪了,还给你这个村干部送酒。转念又想,不送酒能办成事吗?当年如果不是请大队长喝了一顿酒,那个临时工指标能落到他头上?

孙传元掏出烟来,递给钱诗鹤一支,并替他用打火机点燃,两人间的距离就拉近了许多。

孙传元问,老辈子今天来,有什么事吧?

钱诗鹤吐出几口烟雾后,才道出他来找村支书的来意:想回野月岭住。

孙传元打量着钱诗鹤,惊讶地说,什么,回乡里来住?现在乡里的人都争着进城,你却要回乡里住,不是哄我吧?钱诗鹤说,没哄你,到了我们这年纪,还是乡里好,乡里空气新鲜,水也干净,吃的东西,都是绿色食品,我早就想回乡里来了。

孙传元一边听钱诗鹤说话,一边想,他是不是想把户口迁回野月岭?邻村就有好多吃“皇粮”的人,见农村比过去好了,又都往回迁。这些人都是“候鸟”,很有本事,城市好时,他们就飞到城里去,农村好时,他们又飞回农村来,反正是哪里好就往哪里飞。不过,现在政府对农村户口卡得很紧,农村户口转城市户口容易,城市户口转农村户口难。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样想着,孙传元问,老辈子是不是想把户口迁回来?

那倒不必。钱诗鹤摇头。

哦。孙传元哦了一声,又问,那你需要我帮什么忙?

钱诗鹤先不急着说他要孙传元帮什么忙,只是叹了口气,说,书记你了解我家的情况,我们一家人去城里时,把老屋卖了,回来没个地方立足。

孙传元警惕起来,这个老辈子,看来是要搞宅基地了。别的都还好办,就这宅基地不好办,户口不在农村的人,不能在农村建房。钱诗鹤一家的户口三十多年前就迁到城里去了,不再是野月岭的村民了,这宅基地不好解决。他在心里祈祷钱诗鹤不要把批宅基地的事说出来,那样他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可是,钱诗鹤还是说出来了,他说,书记,我想在老家批块宅基地。

孙传元真的为难了,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言辞。拒绝吧,对这个七十来岁的老人于心不忍,答应吧,自己又没有批宅基地的权力。犹豫了一阵,他想起了文件,对钱诗鹤说,老辈子,我这里有个文件,你先看看。说着便进了卧房。钱诗鹤的心咯噔一沉,心想,宅基地的事恐怕有麻烦了。

果然,那份县国土资源部门发下来的红头文件,对农村宅基地做出了明文规定,其中一条是,户口不在农村的城镇户口,不能在农村修建房屋。钱诗鹤戴着老花眼镜,把那条规定看了一遍又一遍,很是失望地说,就不能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孙传元说,文件上没有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这一条。钱诗鹤又说,我在老家原来有房屋的啊。孙传元说,你的房屋早已卖给了牛牯,房产权不是你的了。钱诗鹤凉了半截,叹着气说,早晓得这样,我不该把房屋卖了。孙传元也叹了口气,说,老辈子,你原来的老屋要是不卖,现在想怎么修,就能怎么修。钱诗鹤又叹了口气,说,谁能预料到今天的形势呢。说着一脸失望,摇摇头,望着门外的原野又说了一句,我本来是野月岭出生的,为什么不能回野月岭度老?这是什么政策!

钱诗鹤的话说得很冲,乍一听像是质问孙传元,在那一瞬间,也真的让孙传元有点不舒服。可孙传元很快就释然了,他能理解钱诗鹤此刻的心情,一个渴望叶落归根的老人,当希望变成失望时,难免会发出一两句牢骚。他脸上尽量堆出灿烂的笑容,给钱诗鹤倒了一杯茶。钱诗鹤没喝,起身告辞。孙传元说吃了晌午饭再走吧,我就叫桂花回来做饭。桂花是孙传元的老婆。钱诗鹤说不吃了,现在离吃饭的时候还早得很,我还是回县城吃。孙传元见钱诗鹤不肯留下吃饭,便把他带来的酒递过去,要钱诗鹤带回家。

钱诗鹤生气了,说,这酒是我特意给你买的,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孙传元说,老辈子的心意我领了,酒你一定要拿回去,收下了我睡不下觉,呷了要驼背的。见孙传元这么说,钱诗鹤只好拿起酒,心里感慨,这年轻村书记,比他当大队长的爷爷强多了,他爷爷就爱贪杯,只要见到酒,什么都不顾了,什么都可以为酒让路。

孙传元望着钱诗鹤慢慢远去的背影,胸口突然像压上了一块石头,钱诗鹤会抱怨他吧,一个回家乡度过晚年的愿望,一村之长却不能帮助他实现。

钱诗鹤从孙传元家走到村口,想打电话叫儿子来接他,转而又想,要去老屋看看。自从把屋卖给牛牯后,他还从来没去老屋看过。尽管那老屋不属于他了,但他对老屋还是充满了感情。endprint

老屋在另一个自然村落,离书记家有两三里路远,中间要穿过一道田垄。正是油菜花开季节,田垄里一片金黄,阵阵油菜花香,随着春风,扑进鼻孔,五脏六腑都得到了滋润。钱诗鹤忧郁的心境顿时开朗了许多。在城里哪能看到这么好的风景,那由钢筋水泥组成的城市“森林”,到处是汽车尾气,在空气里抓一把,都能抓到烟尘。回乡下来居住的意愿,此刻比什么时候都要强烈。

看得见他家的老屋了,不,是看得见牛牯家的屋了。想到这房屋的产权属于牛牯了,他心里就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房屋还是老样子,红砖黑瓦,外墙没有任何装饰,几十年了,也没有翻修一下,夹在几座新建的楼房中,看上去有点像《水浒》中的武大郎。这也怪不得牛牯,开始是家里太穷,买房的钱都是借的。后来条件好一点了,儿子又不同意翻修,说是要另择宅基地建座新的。新房没建起,两个儿子都去城里打拼了,家里只留下了牛牯老两口守着这座空巢。

钱诗鹤出神地凝望着他家曾经的老屋,有个老人叫他,他才醒过神来。老人是钱诗鹤少时的伙伴,村里人叫他老三。老三说钱诗鹤你什么时候回来了?钱诗鹤对老三点了点头,说,刚刚回来,来看看我家的老屋,哦哦,不是我家的了,是牛牯家的。

老三也笑了一下,又说,听说牛牯要把这屋卖了,好跟儿子进城去。

是吗?钱诗鹤突然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全身都兴奋起来,两眼放光地盯着老三。老三很惊讶,他不明白钱诗鹤听了这个消息为什么这么兴奋。不过他也没有去深究钱诗鹤兴奋的原因,仍旧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牛牯一家发了呢,两个儿子都是大老板了,钱比河里的沙子还多。村里人都说是你家这老屋场帮他发起来的。我就不明白,当初你又不缺钱,为什么要把这老屋卖了呢?老三看着钱诗鹤,发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钱诗鹤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老三,心里却在说,为什么?碰到鬼了吧,当初要是不卖了老屋,现在也不至于去求人家了。他不想再和老三搭讪,抬脚就走,风一样地卷到了曾经属于他家的老屋里。

牛牯已相当苍老,视力也不行了,钱诗鹤在他面前站了一阵,他都没认出是谁。钱诗鹤说我是钱诗鹤。牛牯噢了一声,钱诗鹤?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钱诗鹤把酒搁到桌子上,说,刚回来,给你买了两瓶酒。牛牯惊讶得睁大了两眼,说,给我买什么酒呀,你这是倒了一头了。连忙搬过把木椅子,用衣袖抹了抹上面的灰尘,让钱诗鹤坐。

钱诗鹤在木椅上坐下来,转动两眼,打量房子。和三十多年前比,房子老旧多了,再不翻新,只怕住不了几年了,怪不得牛牯想把房子卖掉。既然牛牯要卖,我再买回去吧。这样想着,就问,听说你要卖屋?牛牯说有这么个打算,儿子要我们随他们到城里去住,老屋留着也没用。钱诗鹤说,是的,是的,这房屋有些年头了,再留着,越留越旧,到时一个钱都卖不着。牛牯说,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婆娘舍不得,说卖了房子,到时想回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听牛牯这样说,钱诗鹤心里就有点不自在了,觉得牛牯在说他。心中不悦,但也不好表露出来,脸上仍然堆起笑容,说,牛牯,和你商量个事。

牛牯说,什么事呵,还和我商量?

钱诗鹤犹豫了一下,说,你这房屋如果卖,不要卖给别人,我买。

牛牯吃驚了,抬起视力不好的眼睛,瞅着钱诗鹤,说,你又想把房屋买回去?

钱诗鹤说,是的。

牛牯摇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低声嘀咕着,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卖出去的房屋,怎么又要买回去了?钱诗鹤听清牛牯的嘀咕,脸一阵发烫,心里说,这回头草不吃也得吃,不吃,就不能回老家住。牛牯嘀咕完了,又疑惑地盯着钱诗鹤,说,既然你现在又想买回去,当初为什么要卖房。钱诗鹤说,当初没想到老了还想回家住。牛牯哦了一声,说,原来这样,那我不卖了,我老婆说得对,万一哪天在城里住不下了,还得回来住。说着移开了视线,不再看钱诗鹤。钱诗鹤心里升起的那一点希望,此刻黯然熄灭,失望地站起来,想离开这座曾经是他家的房屋。

牛牯却叫住了他,说你要把房子买回去,打算出多少钱?钱诗鹤一听,心里一喜,心想牛牯是不是又想卖了,便转过身来,看着牛牯,说,你愿意卖了?

牛牯说,我想知道你能出多少钱。

钱诗鹤说,我当初卖给你时,是三万块钱,你住了三十多年,房子也旧成这样了,我还是出个原价,三万块,你没吃亏吧?

没吃亏?牛牯大笑起来,说,当初是什么样的物价?一块钱一斤的猪肉,现在猪肉的价格是一十五元一斤,长了一十五倍,照现在的物价,要四十五万,我住了这么多年,就少收你一十五万,你拿三十万给我,房屋就给你。

钱诗鹤目瞪口呆,没想到牛牯这么跟他算账。三万块钱卖出去,再三十万块钱买回来,他钱诗鹤有病啊。钱诗鹤觉得跟牛牯谈不下去了,也没有必要谈下去。可是他没有走,依旧坐在木椅上,看着牛牯,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事,不禁问起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的问题,牛牯,你还在记恨我当年抢走了你的临时工指标,是吗?

牛牯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钱诗鹤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说,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还记恨你做什么。

钱诗鹤说,其实,那时我根本没有向大队长提去供销社当临时工的事,我只是想和大队长套套近乎,以后有什么事让他帮着点,哪晓得他当场就把你那个指标给了我。

牛牯笑了一下,说,这事也怪我自己,那么大的好事,连一杯酒都舍不得给大队长喝,太抠。

钱诗鹤叹了口气,说,大队长就好那一口。

牛牯说,我也晓得他好那一口,只怪我太小气。

那你不怪我吧?钱诗鹤问。

怪你做什么,我还要感谢你呢。牛牯抬起视力不好的眼睛,把房屋四周的墙壁望了一圈,说,要是你不把这房屋卖给我,我两个儿子就不会这么争气,这老屋风水好着哩。说起两个儿子,牛牯浑浊的眼里闪耀起亮亮的光。

完了,牛牯是不会把房屋卖给他了,这么好的屋场,当初就不该卖啊。他卖了房屋,儿子赌博成性,牛牯买下了这屋,两个儿子成了企业家,这么好的屋场,牛牯怎么会撒手呢?钱诗鹤叹了口气,起身准备告辞。牛牯却叫住了他,要他等等。钱诗鹤以为牛牯是要把酒退给他,可牛牯却没有退酒的意思,只说了声你等一下,便走出了屋。很快,传来了惊慌的鸡叫声,再一会,牛牯提着只大母鸡走进屋,说,带只土鸡回去,你们城里人难得吃到这样的土鸡。钱诗鹤还想客气,牛牯霸蛮把大母鸡塞给钱诗鹤,起码有五六斤重。endprint

钱诗鹤提着牛牯送给他的大母鸡,离开了他曾经的老屋。风还是那么柔和,油菜花还是那么清香,空气还是那么纯净,天空还是那么蔚蓝,钱诗鹤的心境,却像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雾霾。他打电话给儿子,要儿子赶紧来接他。儿子说他还有点事,一个小时后才能来。他说,那我就慢慢走,你在哪里看到我就在哪里停车。儿子说你要这么急干什么,你不是很喜欢老家么,怎么一个小时都待不下去了?他不好把心中的不快说给儿子听,只说我喜欢散步。

他沿着马路往城里方向走,走了不到半个小时,来到一座小山头前,不觉停住了脚步。这座小山头叫杉树垴,三四百亩左右,山头比马路才高出几米,很平坦。原来垴上长满了杉树,一年四季,郁郁苍苍,是野月岭的一块风水宝地。现在却一片荒芜,一棵杉树也没有了,成了一个大坑,露出了一方方峥嵘的岩石。杉树垴怎么被破坏成这个样子了?钱诗鹤心中疑惑,见有个老人挑着一担干柴,从前面走来,便迎上去招呼,原来是村里的柏槐,年龄比钱诗鹤小几岁。

老柏,去山上捡柴禾了?钱诗鹤叫柏槐的绰号,从衣兜里掏出烟来,递给柏槐一支,说:歇歇,呷一台烟。野月岭的人把吸烟叫成呷烟,吸一支烟叫呷一台烟。

柏槐认出是钱诗鹤,热情地问钱诗鹤什么时候回来的?钱诗鹤说刚回来一会。柏槐说,刚回来一会就要走?去我家呷了晌午饭再回去。钱诗鹤感动地笑笑,说,不呷了,我儿子已开车来接我了。趁柏槐低头点烟的当儿,他问,杉树垴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柏槐望着杉树垴,吐出了一团烟雾,也吐出了一团忧郁。他说,前两年这里修高速公路,施工队想买下杉树垴的黄土筑路基,和村干部一拍即合。因为村委会早就有一个计划,在杉树垴修座水库,灌溉杉树垴下面的几百亩水田。协议一签订,一山郁郁葱葱的杉树,几天工夫就消失了。谁知挖土时,挖了不到一米深,下面全是岩石。岩石渗漏,根本不能储水,水库没修成,杉树垴变成了个大石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柏槐悲凉地摇着头。

钱诗鹤也感到了悲凉,一座好好的林子,就这么白白地毁了。树林既然毁了,那就再想办法啊,修不了水库,做宅基地也行啊。一想起宅基地,钱诗鹤立即兴奋起来,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算盘。这里离镇子不到三十华里,往外走一两里路就是县道,如果在这里修建别墅,或是搞个度假山庄,镇上的人一定会趋之若鹜。这样想着,他就异常兴奋,问柏槐,村里就没人想到来这里搞开发?

柏槐觉得好笑,说,这么一个鬼地方,能开发什么?钱诗鹤说,建别墅,修度假村啊。柏槐笑起来,他怀疑钱诗槐脑子有问题,也不再留他去家里呷晌午饭,挑着干柴走了。

钱诗鹤脑子里却一直想着杉树垴,回到县城家里,把开发杉树垴的好处想了千条万条,想得十分成熟了,便打电话和孙传元书记商量。孙传元到底是年轻人,有开拓意识,一听钱诗鹤的建议,连说好啊好啊,老辈子你要是能联系到开发商来杉树垴开发,村里给你在杉树垴搞块宅基地,一分钱也不要你的。

孙传元这个承诺,让钱诗鹤很是高兴了一阵。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事情办成了,既给村里做了贡献,也能实现自己告老还乡的愿望,何乐而不为。于是,他四处和房地产开发商联系,联系了好久,也没联系出个结果。大房地产商对杉树垴那几百亩废弃山地根本不屑一顾,小房地产商又担心在杉树垴建起度假村,没有几个人光顾。在他们眼里,杉树垴也是个鬼地方,和柏槐对杉树垴的看法没有什么两样。

也许是想急于办成此事,急火攻心,也许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支,钱诗鹤突然病倒了,病得很重。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来得快,好得慢。他这场病足足住了半年医院,才慢慢好起来,边好又边发现新的疾病。他在病中夜夜梦见故乡,醒来后嘴里一直念叨着要回老家去住。子女听见他这样念叨,都轻言细语地安慰他说,你安心养病,把病养好了,去乡下给你建房子。子女温柔的安慰,让他看到了希望,增添了战胜病魔的力量,半年以后,终于病愈出院了。

在家里休养了几天,他又念叨起来,要回老家居住,希望儿女能给他联系个房地产商,把废弃了的杉树垴开发出来。儿子一听就不耐烦了,数落他说,你是老家的书记还是老家的村主任?杉树垴那个地方這么让你上心!钱诗鹤说,孙传元书记答应了的,只要帮村里联系到开发商,免费给我一块宅基地。儿子更加生气了,说,你有多大年纪了晓不晓得?哪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还去乡下修房子?

女儿也不高兴,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去乡下住,谁陪你?一旦有个病痛,我们又不在身边,谁来服侍你。什么都不要想了,安安心心在城里住下,城里再差,也比乡里好,医疗条件好,生活也方便。就说你这次突然病倒,如果不在城里,如果我们不在身边,你死了都没人晓得。

儿子女儿的一席话,还真把钱诗鹤说得哑口无言。儿女们说的都是实情,这么一把年纪了,回乡下去住,确实有诸多的不方便。可他真的很怀念家乡啊,怀念家乡的山,怀念家乡的水,怀念家乡的纯净空气,怀念家乡的绿色食品。这一切多么好啊,而他,只能在梦里想想而已了。

那天钱诗鹤正在家里长吁短叹,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号码。钱诗鹤疑惑地接听,原来是老家的村支书孙传元打来的。钱诗鹤说你的电话号码怎么变了,我记得你原来的号码不是这个。孙传元说我的手机号码改了,今后就用这一个。钱诗鹤哦哦地应着,心想孙传元这时候打电话来,是不是要问他开发商联系得怎么样了,便先抢着说,孙书记,不好意思啊,我联系了好几个开发商,都不愿意到我们那里去。那边的孙传元却笑了起来,说,老辈子,杉树垴已经栽上树了,你不要再找开发商了。钱诗鹤大吃一惊,说,你不是想在杉树垴修个度假村吗,怎么又不开发了?孙传元说,宁要青山绿水,不要金山银山,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还是生态环境重要。钱诗鹤停了一会,又问,那你打电话有什么事?孙传元说,牛牯愿意把老屋退给你了,你回来和他写买房合同吧。钱诗鹤好惊讶,牛牯怎么改变主意了?怔了一阵,又说,他要的价我出不起。

孙传元问,牛牯要多少钱?

三十万。钱诗鹤带气地说。

孙传元哈哈大笑,说,他是和你开玩笑的,他不要这么多的钱。

他要多少?钱诗鹤急切地问。

他说,三十多年前他三万元钱买了你的,现在你加三万元钱,他就把房子退给你。

钱诗鹤说不出话来了,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更不相信牛牯有这么慷慨。现在的六万元钱,和三十多年前相比,只值那时候的两三千元钱,牛牯肯做这样的蚀本生意?孙传元仿佛在电话那头听出了钱诗鹤的心思,说,牛牯家里现在有的是钱,两个儿子都是企业家,钱多得花不完,哪还在乎你那么一点,你快回来办手续吧。

钱诗鹤急急忙忙地赶回老家,牛牯真的只要钱诗鹤六万元钱。牛牯说,他要的这个价钱,完全是因为孙传元。

为什么是因为他?钱诗鹤觉得奇怪。

牛牯说,孙传元为了让你回来有房子住,能在老家安度晚年,到我家来了四五次。

他要你把房屋退给我?牛牯,我可没求他来做你的工作。钱诗鹤急忙辩解,生怕牛牯误会他。

牛牯笑起来,说,我晓得你没求他来我家做工作,你送给他的两瓶酒,他都没收,倒是我收下了,我比他贪。

钱诗鹤急忙打住牛牯的话,说,那算什么贪,是我真心送给你的,何况,我收下了你的土母鸡。我家的人都说还是土鸡好吃,都要我向你表示感谢。

牛牯说,好吃,今天再捉一只回去。

钱诗鹤连忙摇手,说,不要了,今后回来住了,我自己也能养土鸡了。

牛牯开起玩笑来,说,要养就多养些,今后我回野月岭时,来你家里吃土鸡。

钱诗鹤怔了一下,马上又醒悟过来,问,你要去城里住了?

牛牯点了点头,说,我儿子非要我们老两口去城里住,不去他们就不高兴,只好顺着他们。

要是你想再回来住呢?钱诗鹤忍不住问。他的意思是,你把房屋退给我了,再回老家时,又到哪里去住?牛牯明白了他的意思,爽朗地笑了起来,说,你不要为我担心,我虽然去城里住了,户口还在农村,不愁没房子住。

钱诗鹤和牛牯签订了买房协议,站在原本是他的老屋里,突然想起,这三十多年来,他从家乡走到城里,又从城里走到家乡,从起点走到终点,恰好走了一个圆圈。在这个大大的圆圈里,他接触了很多的人,但让他感到最温馨的,似乎是孙传元和牛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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