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公益的海外实验

2017-09-21 16:22秦宽
南方周末 2017-09-21
关键词:午餐南方周末免费

国内公益组织目前仍处于草创阶段,其资源调配、机构执行和事务治理等多个方面,均与国际NGO存在差距,而“国际化”正是“倒逼机构发展”,促进国内公益组织与国际NGO对接的契机。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秦宽

美国东部时间2017年8月1日清晨,中国免费午餐发起人邓飞以35美元在马萨诸塞州最大城市波士顿注册了一家非营利机构,取名“邓飞基金会”。

对于邓飞来说,基金会的成立无疑是一次“飞跃”:它将在免费午餐国外项目的资金募集方式实现国际化。由于基金会多依靠在美的青年群体,邓飞认为,这也是他本人的“突破”。他过去多关注中国问题,如今已“引导中国青年放眼海外,关切国际事务,拓展国际视野”。邓飞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

6个月前,邓飞在微博上宣布将运营多年的公益模式“免费午餐”引入非洲,为当地6所学校、1400名儿童提供早午餐。

结果,此举引来巨大争议,在中国拥有逾7亿网民的互联网上,邓飞被四处狙击。有人指责他“追求功名”,“中国孩子还有很多吃不上饭,就去支援非洲”,直言“在情感上不能接受”。一些多年的捐赠者甚至表示,要罢捐“免费午餐”。其间,也有不少支持者声称,公益善行不分国界,非洲孩子也有权利受捐。

几个月来,身处舆论漩涡的邓飞,两面开弓,一边向公众解释非洲版免费午餐不会动用国内募集资金之余,也全面宣示立场——公益组织尊重出资人的意愿,出资人要资助谁,这是他的权力。另一边,他低调行事,在舆论狂澜正偃旗息鼓时,与好友飞往美国,与当地华人青年协作,筹备基金会,为“免费午餐”筹措资金。

如今,基金会成立已逾一个月,该会的项目执行长吴滨告诉南方周末,他们正等当地有关部门审核通过募捐资格申请。同时,在全美各州组建以青年为主体的多中心网络,如果一切顺利,基金会最早可在9月底,面向全美公众募捐,并于一年之内,为非洲1400位儿童募集达10万美元,供应长达一年的午餐。

变革:公益组织开始走出国门

在中国公益组织“走出去”的过程中,有类似遭遇的,邓飞基金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采访中,有至少两名以上的国内知名基金会高层人士向南方周末透露,过去五年来,他们在开展海外项目,尤其与海外筹款相关时,不可避免地要承受来自国内的舆论压力。但几位负责人先后表示,包括基金会在内的社会组织走向国际,已成为必然趋势,某程度上,还会是中国公益今后的一道“出口”。

灵山慈善基金会秘书长王文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国内的公益组织目前仍处于草创阶段,其资源调配、机构执行和事务治理等多个方面,均与国际NGO存在差距,而“国际化”正是“倒逼机构发展”,促进国内公益组织与国际NGO对接的契机。

多年来,从基本的海外灾害救援,到与一些国际NGO合作开展海外项目合作,不少国内基金会的高层都发现,中国包括基金会在内的公益组织与国际NGO在很多方面都存在差异。这几年,在几次国际援助和项目开展中,渐渐露出水面的“差异”就像一把推力,将中国公益组织推向世界各地,与国际组织对接、学习。

过去五年来,诸如中国扶贫基金会这些国字头的基金会,具有悠久历史的爱德基金会、灵山基金会等机构都搭上了这艘大船,成为目前中国较早一批实践“国际化”改革的公益组织,并在教育、扶贫、医疗等领域发力。但过程中面临的不确定性,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好像一艘“船”面临汪洋大海,怎么开,开去哪儿,大家并不清晰。

中国扶贫基金会国际发展部主任伍鹏对此有深切体会。2010年末,中国扶贫基金会正紧锣密鼓地启动其第一个海外项目,为苏丹捐建阿布欧舍友谊医院。为了让整个过程更加可控,当时国际发展部和基金会的高层都认为,采取在国内采购材料,再运往苏丹的做法比较好。

但当载着材料的大船缓缓驶至苏丹港口,伍鹏才发现,如何清关,如何将材料运到项目点,都超出了国际发展部的能力范畴。他们想到,可以让更了解当地制度和习俗的民间组织合作方负责清关工作,这可省去不少麻烦,但如今伍鹏更相信,这是“偷懒”。

彼时,为了迅速适应当地环境,中国扶贫基金会与当地人创建的NGO结盟。这家名为BTO的机构,曾成功建设了当地的12家妇幼保健医院。在伍鹏看来,这是当地少有的拥有自己的项目团队和一定实战经验的民间组织。在公益界,这种依靠当地组织,启动海外援助项目,并于当地设立办事点的方式,俗称“借船出海”。

入局:如何与在地社会组织合作

为了明确项目过程中双方职责,中国扶贫基金会国际发展部先拟定了一份合约,列明扶贫基金会和BTO的双方责任。对方一手接过合约,立即回应:“没问题”。

阿布欧舍友谊医院的建设材料于当年11月到港,其间恰逢苏丹宰牲节,因此BTO并没有着手清关工作。等到12月,清关工作启动时,BTO连基本的清关捐赠物资所需的免税证明都没有,需要重新向有关部门申请。2011年1月18日,BTO终于拿到免税证明,但在前往港口清关后伍鹏发现,所有货物由于滞留时间过长,产生了数十万元人民币的滞留费。BTO负责人当即表示,BTO无法也不会承担这些费用,他们把清关文件“甩”给了中国驻苏丹大使馆,令伍鹏大失所望。

彼时,建设材料已在港口滞留达一个半月。伍鹏通过专业人士打听到,如果货物在港口滞留长达3个月,就会被苏丹海关扣押。他即刻向大使馆求助,最终在中方大使馆工作人员的干预下,缴了30万元滞留费,危机才得以化解。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伍鹏,国内公益组织在海外开展项目时,首先要了解当地的各种风俗,在充分了解好合作方能做哪些工作后,再明确双方职责,项目流程需要基金会全程把关,但还是要讲求与当地社会组织合作,否则项目也因不适宜当地习俗,导致工作难以展开。待到2015年,中国扶贫基金会在苏丹向儿童开展供餐时,项目就平稳了很多。

但在非洲当地,由于资源匮乏,居民长年饱受饥饿与贫困,这些问题令居民把争抢资源变成了一种生存本能。一些中国公益组织远赴非洲援助的领跑者们发现,面对这个挣扎在生存线上的群体,他们的援助工作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一些困扰,阴斌斌就是其中的一位。

2014年,造梦公益组织的负责人阴斌斌与几位中国志愿者扎根非洲埃塞俄比亚,在当地办公益学校。他通过举办足球赛、画展等活动与当地二十余所学校结盟,关系一直良好。

2016年,造梦公益组织凭借一项针对非洲贫民窟儿童的培训中心概念设计,在当时深圳一场公益慈善大赛上夺得大奖。免费午餐的发起人邓飞也在场,他在大赛展会上提出在非洲开展免费午餐项目的意向。阴斌斌很有兴趣,他迈步到邓飞身旁,表达了合作意愿。彼此深入了解后,邓飞认为,已在非洲3年的阴斌斌了解中国与非洲当地环境,除了有语言优势外,已经扎根当地社区,便于免费午餐项目的展开,于是就委任他为“免费午餐”非洲版的执行长。

其后的日子里,项目一直进展顺利,但到了2017年2月24日,免费午餐开餐前五天,在阴斌斌召集二十多所学校校长开会时,却遭遇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阴斌斌在会上表明,项目会率先选择5所学校为免费午餐试点,若进行顺利,且资源充足,项目会继续推行。出乎阴斌斌意料,在面临资源竞争时,校长们坚信此法并不可行,另一边又彼此不留情面地相互攻击,争抢资源。他们向阴斌斌表示,应该将“免费午餐”资源平分给各学校,而不是采用试点策略。大家谁也不让谁,一位校长甚至在会上提出,宁愿放弃免费午餐,也要拒绝该策略。

谁也没有想到,为了让项目推行下去,阴斌斌决意解散他三年前成立的联盟。如此,每一个学校就可展开激烈竞争,凭借自身优势,来说服资助方赞助自己的学校。最终阴斌斌选择了3所中国援助的学校和3所当地学校。

项目推行一个月后,阴斌斌就发现,作为合作方的一位校长竟将免费午餐私自拿走变卖赚钱。后来,“免费午餐”工作人员要求校长补齐此前拿走的午餐,否则就以该校“停餐”作为处罚,校长这才补了回去。

挑战:拒绝“运动式”援助

如今,阴斌斌他们每个星期都要处理类似事件,“这极大加剧了我们的工作难度。”他对南方周末说。

但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来源于外部,过程中出现的不少困顿,究其背后出现的原因,多指向中国公益组织本身。有不少曾经参与国际援助的亲历者,或对其有研究的学者都向南方周末表示,中国在开展海外援助,执行国际项目的过程中,在不了解当地国的情况下,盲目提供救援,最终引致诸多问题。

2015年4月,尼泊尔爆发该国自1934年以来最强的地震,达8.1级,造成七千六百多人丧生。彼时,中国扶贫基金会、壹基金、爱德基金会及蓝天救援队等为尼泊尔当地居民提供了人道主义救援。

但后来一份名为《我国社会组织走出去的路径有挑战》的报告揭露,由于中国救援队不了解当地风俗、饮食,所提供的很多物资很难物尽其用。不少救灾物资(尤其是药品)、设备在包装和说明书上均只标注了中文,很大程度上影响当地居民的认知和使用。此外,对尼泊尔文化和政治理解能力的欠缺,也导致中方救援人员存在“不知道找哪一级政府、哪一个部门进行协调”的问题。

眼看着不少中国公益组织在“走出去”过程中历尽艰难,几年来,一些从事公益研究的中国学者们也开始参与其中,研究存在的困境,并试图寻找出路。

中国国际民间组织合作促进会理事长黄浩明就是其中一位。过去几年来,他持续研究中国公益组织“走出去”过程中,从海外分设点落地、生根,到期间项目的运营如何顺利开展工作,并持续通过研究报告为中国公益组织“走出去”探寻思路。

黄浩明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表示,中国包括基金会在内的社会组织在海外项目或设立办公点的落地过程中,首先是不知如何选择合适的合作方。

一般来说,对于国际援助经验欠缺、“国际化”仍处于起步阶段的中国公益组织来说,选择与当地民间组织合作是“走向海外”的第一步,目的是为了“在地化”。但究竟选择什么样的组织合作,其间如何协同开展项目,大家没有一幅清晰的图景。

黄浩明对南方周末说,在这个俗称为“借船出海”的过程里,“船”也按其质量而有所排序。国际NGO是优先选择,他们一方面具备国际项目运作经验,另外,由于扎根已久,所以对于当地社区的文化生活习俗也更了解。其次,中国的公益组织也可与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在各地的设点办事处联络,然后是与当地国研究机构里,对中国熟悉的工作人员联络,他们可以接触到很多当地社区组织,最后才是与当地政府合作。

在爱德基金会非洲办事处办公室主任郑蔚看来,公益组织在选择合作方时,也需要依据自身需求偏重来选择合作伙伴。与国际NGO合作时,则更多是希望能从对方身上习得一套合乎国际标准的社区治理模式。但郑蔚强调,不管选择哪种方式,关键是需要彼此磨合,一起成长,而非一种“运动式的援助”,这往往也是衡量一个公益组织“走出去”能力的标尺之一。黄浩明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一般来说扎根的时间需要5至8年。

现实:缺乏顶层政策支撑

但从2009年起,中国公益组织走出去至今的8年来,一些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说,他们越来越认为外部现实困境已经渐渐不是主要问题,外部问题他们均可以凭借过去的经验去探索和克服,同时也鼓励更多国内的基金会借着这股浪潮走出去。

2017年9月17日,中国红十字基金会与埃塞俄比亚红十字会签署了中国公益联合援非项目的首个非洲国家合作框架协议。按照协议规定,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将援助8万美金,在埃塞俄比亚首都援建一个主要改善当地社区卫生状况的“博爱家园”。而一直聚焦“公共卫生”,关注“如厕文化”的昆山昱庭公益基金会也将资助2万美元为当地社区开展免费厕所及厕纸项目。

非洲版免费午餐项目也将启动一笔4万美金的国际筹款,为当地儿童供餐,消除饥饿。

不少专业人士表示,在这股国际化浪潮中,中国公益组织普遍感到困惑的,是在“走出去”过程中缺少明确的政策支撑,一些负责人甚至担忧,目前国内公益组织在海外设点均由理事会批准,国内相关法律文件仍然空白,如果一旦在海外项目运营过程中发生较大纠纷,他们无法可依。而这往往也会在某种程度上令中国公益组织“走出去”受到局限。

黄浩明近期发布了一份名为《中国民间组织走出去》的调查。这份以近50家社会组织为样本的报告,系统阐述了包含基金会在内的社会组织在走出去过程中,由于法律地位不明,有关银行、外汇管理部门、海关等业务的支持系统薄弱,导致多数社会组织不敢“走出去”。

伍鹏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称,针对公益组织“走出去”,国家的宏观政策存在一定的滞后,缺乏具体操作规程。在他看来,社会组织怎么走出去,比如如果申请海外办公室,应该去找谁,似乎还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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