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梵志:神秘的白话诗僧

2017-09-21 06:16马明博
环球人物 2017年12期
关键词:佛门

马明博

到唐朝初年,佛教进人中国已近700年。佛教的修学体系日趋完善。讲经、坐禅等法会形式也已深入人心。然而,对广大信众而言,他们虽倾心佛教,但面对众多的佛教名相(名词概念),诸如缘起、因果、轮回、解脱、涅槃等,却不免费解,难以明晓。

此时,王梵志的白话诗应运而生。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诗人,将深刻的佛教哲理,熔铸于明白晓畅的诗句之中,向普罗大众广泛地宣扬了佛教的人生观、价值观。在近代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胡适看来,王梵志可谓是“中国第一位白话诗人”。

神异身世

有关王梵志的身世,最早见于晚唐冯翊的《桂苑丛谈》,原文很短,抄录如下:

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见之,乃撤其皮,遂觅一孩儿,抱胎而出,因收养之。至七岁,能语,问曰:“谁人育我?”及问姓名,德祖具以实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曰‘志。我家长育,可姓王也。”作诗讽人,甚有义旨。盖菩萨示化也。

这段文字,虽然充满神异色彩,但从中也可大致还原出王梵志的身世:隋代时,卫州黎阳(今河南浚县)的王德祖走进自家果园,在苹果树下看到一个弃婴,把他抱回了家。王德祖最初为这个孩子取名“王梵天”,后又改为“王梵志”。王梵志喜欢作诗,他的诗讥讽时世,寓含佛理,耐人寻味。人们认为他是化现人间的菩萨。

初唐时,王梵志的诗开始流行,并且得到了佛教界的认可。唐代范摅在《云溪友议》中记载,高僧玄朗曾对人说:“或有愚士昧学之流,欲其开悟,则吟以王梵志诗。”日本平安时代(784年-897年)编纂的《日本见在书目录》,也著录“王梵志诗二卷”,可以推测大约在八九世纪间,王梵志的诗已流传到日本。唐代诗人中,寒山、拾得、丰千一路的诗作,直接秉承王梵志衣钵;而王维、白居易、元稹等诗人,也或多或少受到他的影响。

两宋时,王梵志的诗传诵不断,多种诗话笔记,如惠洪《林间录》、晓莹《云卧纪谭》、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杨慎《禅林钩玄》等,都对王梵志的诗有所抄录。

可是,到了明代以后,不知什么原因,王梵志及其诗歌渐渐湮没无闻,清康熙年间敕编《全唐诗》时,王梵志竟被完全忽略。幸运的是,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5月,神奇的敦煌藏经洞被打开,大批珍贵的唐五代写卷、刻本重见天日,其中就包括《王梵志诗集》的多个写卷。这位神秘的白话诗人,才得以再次走进人们的视野。

诗吟生涯

据胡适、郑振铎等考证,王梵志大致生活在隋末唐初,生于殷富之家,少年时读书识字,生活安逸,正如他在诗中所写:“我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遨游自取足,谁能奈我何?”

王梵志与妻子育有五儿二女。唐初,他曾被选为监铸官,但任期未满就被去职。此后,王家渐渐从小康坠入困顿。王梵志发现,家人的态度有了很大变化,“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脸色难看)。”

为谋生计,王梵志于农忙时在家种田,农闲时外出经商。他将途中所感,记录成诗:“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寥寥二十字,写尽了人情世味。骑马者与担柴汉,代表着贫富的两极;王梵志则是中间的骑驴者,他心中虽有不甘,却也知足常乐。“他家笑吾贫,吾贫极快乐。无牛亦无马,不愁贼抄掠。”他自嘲,贫穷也有好处,不用担心小偷来,睡觉可以高枕无忧。在他看来,幸福感与财富多寡没有绝对的关系,人生在世,知足最重要,“知足即是富,不假多钱财。谷深塞易满,心浅最难填”。

贫穷,病苦、战乱、妻离子散,经历接二连三的苦难之后,王梵志孑然一身。年近花甲,他决定皈依佛门,云水漂泊,以乞食为生,“坐食巡门乞,衣破忍饥寒”“饥来一钵饭,困时展脚眠”。

时世的动荡,将王梵志从富庶抛向了贫穷;流浪与乞食,又把他压到了社会的底层。“唾面不须拭,从风自阴干”“逢人须敛手,避道奠前荡。忽若相冲着,他强必自伤”,这些诗句中,隐藏着多少欺凌、多少羞辱、多少涌上心头的痛楚?

如同蚌含沙而成珠,王梵志将一生的苦难与感悟,凝炼为一首首朗朗上口的诗篇。他的诗有“不着衣”之妙,不追求含蓄之致、隐秀之旨,而是直呈生活的本来面目,卓尔不群,平中见奇。

慈悲劝世

王梵志的诗,就是王梵志的心,千曲百折,常怀慈悲。尽管漂泊无依,王梵志却始终不忘以诗劝善,宣扬安贫乐天、恪守孝道、知恩图报的伦理,批评不慈不孝、嫌贫爱富、吝啬贪婪等恶行。

比如知礼报恩,“坐见人来起,尊亲尽远迎。无论贫与富,一概总须平”“得他一束绢,还他一束罗”“有恩须报上,得济莫辜恩”。

比如孝敬父母,“只见母怜儿,不见儿怜母”“爷娘绝年迈,不得离傍边。晓夜专看侍,仍须省嘲民”。

比如处世原则,“结交须择善,非识莫与心”“邪谣及妄語,知非总勿作”“尊人嗔约束,共语莫江降(争论)。纵有些些理,无烦说短长”。

比如维护公义,“官职莫贪财,贪财向死亲”“有势不烦意,欺他必自危。但看木里火,出则自烧伊”。

王梵志劝诫人们,不要梦想一夜暴富,要脚踏实地过生活,“黄金未是宝,学问胜珠珍。丈夫无技艺,虚沾一世人”。他深知世事无常,贫穷与富庶,迅如手掌的翻与覆,“吾家昔富有,你身穷欲死。你今初有钱,与我昔相似。吾今乍无初,还同昔日你。可惜好靴牙,翻作破皮底。”

王梵志的诗,用语浅白,发人深省,在当时非常受欢迎,正所谓:“家有梵志诗,生死免入狱。白纸书屏风,客来即与读。”

除了伦理,王梵志的诗对佛法大意(诸如因果、慈悲、护生、般若等)与修行理念(诸如无念、自性、禅坐、觉照等)也多有涉猎。他深味佛法,以菩萨心肠教人明白生命的真相,“身如大店家,命如一宿客。忽起向前去,本不是吾宅”,人在世上走一遭,就像“宿客”住店,不过是暂时寄居。endprint

在王梵志存世的300多首诗中,观照生死的几近一半。“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城外土馒头,代表坟墓,喻示死亡;一人吃一个,喻示着谁也无法拒绝死亡到来。

与此相呼应的,还有一首:“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想打造铁门槛来固守家业的念头,在冥间小鬼看来只堪一笑,因为人生终究不过百年。

这两首诗被南宋诗人范成大借用,写下“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的名句。后来又被《红楼梦》引用,妙玉就自称“槛外人”,而“铁槛寺”“馒头庵'的來历正在于此。

用大白话入诗,也只有王梵志这样彻悟的人才敢为了。他写道:“世间何物平?不过死一色。纵使公王侯,用钱遮不得。”人的命运尽管各各不同,归宿却是—样的。“我见那汉死,肚里热如火。不是惜那汉,恐畏还到我。”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人没有真正活过。

“观影元非有,观身一是空。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吹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众生随业转,恰似寐梦中。”佛门修行,首先要“去我执”。修行的终极目的,是为从蒙昧与虚妄中醒来,活出生命的精彩。

王梵志认为,佛法大意不只在经卷里,要想止息烦恼,寻求解脱之道,首先要自净其心。“莫漫求真佛,真佛不可见,妙性及灵台,何曾受薰炼。心是无事心,面是娘生面。劫石可动摇,个中无改变。”净心第一法,就是禅坐。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

在王梵志看来,世间的聪明不能等同子佛门的智慧。“慧心近空心,非关髑《音同‘独)髅孔。对面说不识,饶你母姓董。”佛门所说的“空心”,就是心中没有执着,排除一切妄念。如果不能明白这一点,就算亲娘姓董,你也还是“不懂”!

佛家的护生观念,是人性深处的慈悲烛照。具有“菩萨心肠”的王梵志,更是将慈悲延展至其他众生。“我肉众生肉,形殊性不殊。元同一性命,只是别形躯。”不仅如此,他还透彻地指出“纵令万品食,终同一种屎”!

王梵志将宗教的教化功能(教育与开导)用到了极致。那么,他到底算不算佛门中的修行人呢?黄庭坚说:“梵志是大修行人也。”

黄庭坚做出这个判断,依据的也是一首“梵志诗”:“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古人穿的布袜,有正反两面。为了好看,人们把缝线的一面穿在里面,把光鲜的一面穿在外面。王梵志因为觉得缝线的地方硌脚,故意把袜子反过来穿。人们笑话他穿错了,他却说:“可以让你们看着不舒服,但不能让我的脚穿着受委屈。”不被世俗的见解所束缚,王梵志表现出来的,不正是禅者的本色吗?

“身影百年后,相看一微尘”。史籍有限的文字,并没有说明王梵志终归何处,这一点,就像不知道他生从何来一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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