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城河

2017-09-23 08:57赵殷
飞天 2017年9期
关键词:分水岭老牛河流

赵殷

固城河发源于北秦岭西延的分水岭,分水岭山势高峻,连绵起伏,山梁向蜿蜒曲折的固城河倾斜,河流上游与武山、甘谷县毗邻,流入固城境内的两条支流自岭东而下,一条自岭北的李家台子庄流经高家庄到固城村的上磨里,到白杨林村与从岭南芦化沟流来的支流汇合,形成固城河,流向永坪峡与西汉水汇合于嘉陵江。按河流走向,固城与甘南舟曲都在长江上游。而以地理位置论,固城乡则属黄河流域。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冬天农闲时,漫天大雪封锁了来往于各个村庄的山路,野兽们躲进提前垒好的窝中,岭上仍然会出现深深浅浅的脚印,能吃苦的甘谷、武山人脚踏过膝积雪,在暮色降临的傍晚抑或夜晚,扛长木头或背被套、床单和铝壶来到固城街歇脚。夜里,谁家屋里有甘谷人喝茶或落座于炕沿聊天,推销铝壶和床单,孩子们就扎堆挤在那家门口不肯离开,哪个孩子要是用一个鸡蛋换一只嘘嘘羊,那个孩子就会被小伙伴崇拜很久。当然,男人们都会管好自己的女人,甘谷、武山人背篼里的花边镜、牛角梳、花丝线对年轻女人更有种特别的诱惑。固城人叫甘谷、武山人为“水眼”跟前的人,意为分水岭周边生活的人。岭上原始树木茂密,白桦树粗壮,松树苍黑,青林成片生长。动物繁多,豺狼虎豹、狮子,锦鸡生活在林子里,西山一带有山歌:

野白杨树上搬干柴,

你是黄鹰翻山来。

你是黄鹰我是鹞,

你能翻山我能到。

岭上终年很少有人走动,便有了让人惊悚的传说与故事。说那一年,村里人过分水岭到洛门镇去赶集,被守在山门的老虎精掠了去,捆绑在洞口,要此人上山打猎,给它的老虎家族做长工。人说,我家也有老小,我要回家。老虎精说,你先打来猎物让我们吃饱再走。那人便到岭上去打猎,谁知岭上都是大大小小的老虎,连一只其他的动物都没有。那人打不到猎物,还是被饥饿的老虎吃掉了。还有人说有个靠抢劫生活的人,某日晚,他爬上老桦树朝路口张望,远远望见有个背背包的年轻人向他走来,他赶忙跳下树,猫在路口等待。年轻人刚走到他眼前,他一斧头砍下去,年轻人当即倒地。他抢走年轻人身上的东西跑下山,回家看过,却发现是自己当兵复员回家的儿子的东西。他哭叫着跑上岭,儿子尸骨早已不知所终,仅剩几截野兽吃剩的骨头。他怀抱儿子骨头,叫着儿子的名,喊了声报应跳下了悬崖。

这些故事至今还在村里流传,老人们不厌其烦地讲给后来者。

令人毛骨悚然的分水岭生长野葱花,野葱花的根茎呈圆形,可吃。固城叫“害”(“害”是本地话,书面语为“薤”),意为发物,生病的人忌讳的东西。野葱花是固城人一年饭菜桌上不可缺少的香料,炝饭汤,做烙饼,都是上好的天然香料。长野葱花的山梁路途遥远,远到太阳落山的地方。有一年秋天,村里突然来了一位骑白马的牧羊女子,到街中央还骑在马背上,村里人都看傻了眼。女子到醋坊门前跳下马,村民跟在她身后看她脚上的红色马靴,女子打了壶醋,返身跃上马背,扬鞭朝西山飞奔而去。村民说她是分水岭上的人,年轻男人为这女子还唱了首山歌:

芍药挖了根朽了,

把你看下人走了。

骑的白马踩的镫,

心上有你不敢问。

骑马女子走后,总有三三两两的年轻男人翻过分水岭到武山洛门镇、岷县马坞里去贩卖粮食,但谁也没有再见过骑马女子。很多年后,骑马女子梦一样晃荡在村人的记忆里。每年秋季落下霜,小伙子相约到分水岭去采摘野葱花,天不亮起身,月儿浮上屋顶才能回来。某年秋天,大哥跟着大人们到分水岭去摘野葱花,半夜才回来,疲惫不堪的大哥把蛇皮袋子里的野葱花倒进竹筛,金子似的小花朵散发着浓浓清香,一朵朵像要跳出筛子。我当时惊喜得怨大哥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大哥吃着烙饼说,路太远了,他说这野葱花全长在水里,万一踏进野葱花覆盖的深潭,就再也出不来了。长大后,和伙伴们去过一次分水岭。一个秋天的黎明,天空悬挂亮闪闪的晨星,二十几个大人孩子挤在一起,默默向前走,到处都是影子,到处都是影子发出的沉闷声。一路害怕地走到天亮,向山顶爬去,越爬地越湿,水凉得透骨。满坡的野葱花含羞带露、翩跹起舞,犹如千万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无忧无虑地合唱天堂的童谣,无数柔弱的美组合成高原壮观的景象。到达山顶,大人们说这是分水岭边缘,而真正的分水岭是永远走不到头的。站在山顶,只见绵延不尽的峰峦叠嶂都戴顶白雪帽子,沉浸在高天云雾深处。

我们没有看到野葱花丛中骑马驰骋的女子,更没有见到鲜衣怒马的劫匪,香气弥漫的野葱花丛里,听得见汩汩的水流声。祥顺大哥说:“谷底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洞,水咕噜咕噜地往上冒。它是固城人的水眼,里面住着水龙王,如果谁把脏东西丢进水眼,水龍王发怒,大水就会淹没固城。”我们顿时感到像是站在一只薄薄的装满水的巨大无边的塑料袋上。大家不由自主地跪在山顶,朝水洞磕了几个头,就赶紧下了山。从那以后,真怕有一天从分水岭下来一股大水,淹没了我们的家园。

岭往下,山势顺河流形成丘陵与缓坡,河流两岸坐落着野猪沟、庐化沟、朽木头沟、韩家窑、上店子等村庄,山岭生长白桦树、野核桃树、青木、野白杨,野鸡、锦鸡飞落其间,山鹿、山羊与农人为邻,坡梁种大豆、洋麦、洋芋、胡麻等作物。农舍修在田园之间,可谓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有民歌:

隔山的烟雾缠咀里,

看见花儿担水里。

隔山的烟雾缠梁里,

看见花儿放羊里。

河边大多是颂唱爱情美好的民歌,悲情的似乎很少。小时候,村里有个叫凤儿的姑娘,喜欢上一个分水岭上的男人,男人每次背着花线和冻梨夜宿在凤儿家里。有一天,凤儿发现自己怀上了男人的骨肉,期待男人来娶她,可从那天起,男人再也没有来过,凤儿独自到分水岭去找,走烂了两双毛底鞋也没有找到那个男人。凤儿的父母为了遮丑,将岭下一个癌症晚期的男人接来与凤儿成亲,男人是躺在担架上抬进凤儿家门的,几声鞭炮响过,凤儿就是有夫之妇了。不到一个月,端午刚到,男人死了,凤儿家打了棺房,村人帮忙将男人抬至岭下,埋在河边,几声清冷的鞭炮,将男人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其时,山梁拥抱着沟底的河流,梁上豌豆花开得像铺了层雪花。凤儿坐在男人墓前,晚霞涌起时分,她歇斯底里地唱道:endprint

大豌豆开花白孝衫,

河边一位好少年……

凤儿一遍遍唱,唱得天光失色,歌声的余音还未消散,就生下了儿子。儿子随了癌症男人的姓,凤儿再也没有结婚,直到离开村庄。村人唱起这首歌时,都说这是凤儿的歌。很多年过去了,凤儿的山歌被村民反复吟唱,经久不息地飘荡在固城河上。

听着凤儿的歌声往下走,河流把作物区与村庄自南向北划开,河流南岸,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跟着乡间公路排列到村庄尽头。由岭北流至村庄的北固城河,流到高家庄村拐弯到高家峡,挤进长满地蓬草的喇嘛墩梁与黑崖山之间,峡里四季寒风飕飕,有“高家峡,冻得娃娃丸疙瘩”的谚语。炎热的夏季,黑崖山歌声起伏,缠绵不绝。

隔山听见郎的音,

前院跑到后院听。

黑崖山上的一杯茶,

到死烟魂在一搭,

黑崖山上的一盅酒,

死后烟魂手拖手。

这首山歌也是有名有姓的。据说村里有个女人,男人是木匠,常年在外做工。孤独寂寞的女人爱上了一个光棍,两人情意深到越过底线。夜晚,光棍将猪油抹于女人家的门轴,以免开门时弄出响声。如此,白天唱歌,夜晚相聚。直到有一年闹饥荒。一日,女人挖来一篮野菜焯过之后提到河边淘洗,饿昏在河边的光棍伸手向女人要一把野菜充饥,女人头也没抬提起野菜回家了,第二天,光棍饿死在河边。为此,村人又唱了一首歌:

月亮出来一张镰,

旁人的夫妻是枉然。

旁人的夫妻外夫妻,

你放实心待不的。

冬季,峡里裸露的石头冻得受不了,便紧紧地抱住河水,河水和石头冻结一起,直到次年春天融化。有一年秋天,村民在黑崖山取土垫牲口圈,男人们在山顶挖土,土顺陡壁溜下山,山脚下妇女儿童一趟趟地用背篼背土。突然,山顶的男人们扔掉镢头,大叫着跑了。几个人索性抱住头从山顶往下滚。山下的妇女们见状扔掉背篼,哭叫着跑回家,男人说山顶上挖出了太岁。事后,村人在高家峡祭奠太岁,香烟弥漫几日,再也不敢挖取黑崖山上的土,黑崖山变得愈加神秘冷清。而对面的喇嘛墩梁,因梁陡峭如刃,无人能攀越。有一天,队里的一头老牛竟然攀到梁上的地蓬林里,老牛对着高家峡一声接一声叫,人都听见老牛的叫声,却找不到老牛在哪里。第二天中午,高家庄人看见老牛在喇嘛墩梁。上磨队长喊村民都到高家峡集合,大家站在河边喊叫站在陡壁上的老牛,老牛只管叫,身体却不动。上磨队长高声骂老牛:“你到喇嘛墩梁寻魂去了?”村民也齐声骂老牛:“挨刀的老牛,跑到喇嘛墩梁上寻魂呢?”村民骂老牛骂到太阳落山,老牛还是寸步难行,大家只好散了。第三天早晨,老牛迈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村里。上磨队长看见老牛回来,跳了八丈高地骂老牛:“你跑到喇嘛墩梁寻魂去了?死了再去,死了魂轻!”老牛头也没抬回到自己的圈里。

沙石河坝白草滩,

和碗大的白牡丹。

水把金山寺淹了,

夜鸽子把你的魂揽了。

河边的歌谣无不包含着水和水的性情。炊烟四起的傍晚,鸟雀归巢,大人孩子们牵拉骡马,到河边饮水,骡马饮足水,重又连蹦带跳地回到瓦房,合着山梁上飘荡的歌谣送走最后一抹霞光的情景,是村庄里最动人的一幕。

隆冬,分水岭冻成一座雪山,在春节燃放烟花的夜晚,透过强烈的彩色亮光,会看到来自雪山的反光,这光点是固城河的摇篮,它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沉睡。春天来时,又发出欢快的歌声,流向大地,河流哗哗流动的声音,像是告诉岸边的人们,春天到了,冰雪消融了,快到地里去干活吧!

凌霜落在高山咀,

立春一過是雨水。

立春冷了不算冷,

惊蛰冷了寒半年。

谷雨梨树开花哩,

家家点瓜种豆哩。

立夏的谷子小满的糜,

四月的树木八片叶子齐……

河边的民歌四季不同,村民们唱爱情、亲情、农事、丰年,表达准确,富有哲理且不失诗情画意。多雨的夏季,河流常常摧毁河岸,冲垮院墙,冲进将要收割的庄稼地,浑浊的旋涡久久不愿离开。村民们把五色粮撒向空中,祈求水龙王把水带走。洪水退潮,河流从上游带来的干柴叫河捞柴,男人们用长长的铁钩将柴捞起,架在后院土墙上风干烧水做饭。母亲烧河捞柴时,总要念叨:这是河流捎回来的柴。母亲说这话时,像是领会到河流的一番好心,接受了河流的一番情意无以回报似的。雨季过后,河流收回暴躁与粗鲁,退回河床,像做错事的顽童,乖乖地向前流淌,那温顺的样子,又让小伙伴们跳进水里打起水仗,水花在太阳下飞来飞去。女人们把冬天积攒的脏衣服抱到河边去洗,她们一边洗衣服一边念叨:河水真好!河水真好!

固城河流至永坪峡,拐来拐去竟有七十二拐,自古有“七十二道脚不干”的说法。人到县城赶集、办事都要趟着河水走,沿永坪峡走一趟,四十华里水路,来回能走烂一双鞋。能走山路的男人攀山崖,身体附山壁,脚踩石崖,手抓石缝里的草茎,一寸寸向前挪动,只见偌大的背篼,却不见人影,人附在山壁上,如走在苍鹰翅膀下。

1986年,甘肃省公路局投资82万元,按四级公路标准设计,投工55万个,动员固城人民全力以赴,在一年的时间里,沿石峡北面的山崖,炸出一条23公里的公路,结束了“七十二道脚不干”的历史。但是,固城河却在公路修好的两三年内日渐变小,1990曾一度干涸。逢雨水多的年份亦汹涌澎湃,分水岭上游的原始森林遭到砍伐的同时,山里的野葱花也日渐稀少了。

1998年秋天,在成县见到白杨林村考上大学的杜斌全母亲,她说,固城河从古到今没有淹死过人,是一条好河。她说这话是有根据的。有一年夏天发大水,河水涨得翻过岸,她正要给县城读书的儿子捎面粉,看着拉粮的大卡车就要到帅家窑了,她背着半袋子面拼了命地跑,只顾看车没看河流,给儿子捎走面粉。返回时却见一条大河横在面前,翻着石头大的浪涛朝她吼叫,任她怎么想办法都过不去,水流太大了!她在河边愣了大半天,想不通是怎么过来的,抹了把头发才发现从头到脚都已湿透,当晚只好住在东城墙的亲戚家里。

她说固城河是通人心的,河流知道她还有娃娃要靠她养大成人。固城河要是没良心,那一天就把她带走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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