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公子(五)

2017-09-25 00:17小狐濡尾
飞魔幻A 2017年9期

小狐濡尾

深衣一出靖国公府,顿时觉得天大地大,自己好似飞鸟一只,万里长空任我翱翔。她大大吐出一口浊气,张开双臂在重重屋梁上发足狂奔,御风而行的感觉令她胸中块垒顿消,喜悦不禁。

朝东一气奔出十数里之外,浑身筋骨痛痛快快地舒展开了,深衣才止步旋袂回身,笑盈盈地望向直追而来的张子山。见他只在自己十步之外,她暗暗感叹:这个张子山的轻功也是不凡哪。

“姑娘轻功绝顶,在下自叹弗如。”

“哎,别这么文绉绉的。——我没走错路吧?你们胤天府衙门在哪里呀?”

“姑娘足下,就是停尸房。”

“……”她朱深衣就和死人这么有缘吗!

胤天府衙门中防卫极严,十步一哨,百步一岗,又有衙卫成列,来回巡逻。张子山轻车熟路,带着深衣轻松地避开耳目,掏出钥匙开了停尸房的铁门。

冲天的腐臭尸气扑面而来,深衣连忙掩鼻。张子山拿出一块白布方巾给她,深衣却摆手道:“若是掩了口鼻,就闻不出味道了。”

张子山点点头,带上门,捻亮了火烛,房中亮如白昼——停尸房中的窗子都挂着黑色的厚重毡帘,用来遮光隔味。整整齐齐,并排十四具尸体。

他逐一扯下遮尸布,各色青白僵硬的面目、赤裸的身躯一一呈现。奇的是一具具尸身都是面容宛如新死,不见腐朽与尸斑。身躯除了全被断去一掌,其余皆完好无损,不见伤痕。

当张子山掀开倒数第二具尸体时,深衣忍不住“啊”了一声。这具尸体深度腐烂,已经不辨面目。暗黄色的尸水流出来,隐隐可见蛆虫蠕动。令人作呕的尸臭就是从这具尸体上散发出来的。最后一具,全身发白、泡起、皱缩,泛起浅淡的尸斑。胸腔打开,配着那狰狞的鬼面,看得深衣喉头发紧,寒毛根根竖起。自己当时还压过这东西……呕。

空气中除了尸臭,似乎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泥腥味,闻起来像骨鲠在喉,十分怪异。深衣凝神辨别这味道,发现是从这些尸体口中散发出来的。

深衣仔细瞧去,发现尸体腮帮子都微微鼓起,嘴里像是含着东西。她合掌夹了根仵作用的木棍,便要去拨开尸体的嘴。

“别动!”

深衣愕然看向张子山,只见他用竹镊夹起一团湿漉漉的草样物事,道:“是这个。”

这草膨胀霉烂,像是一团用水发起来的黑木耳。他指着那具腐坏的尸体解释道:“从他嘴里取出来的。一经取出,尸体即刻朽变。”

深衣定定地看着这草,诧异地道:“廿日绵?”

张子山剑眉微挑,问:“姑娘识得这个?”

“我在东瀛读过一本书叫《异草志》,书中记载这种草产于极北苦寒的苔原地带,贴地而生,三年方可生长一寸。置于新死者口中,可吸尸气,抑朽烂,一寸可延十日尸颜。随着尸气累积,这草会不断膨胀变大。因为这草生长六年而亡,至多长到两寸长,所以叫作廿日绵。”

她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这种草可遇而不可求,有钱也不定能买到呢。”

张子山眉心紧锁,喃喃道:“原来如此……”

“我看这些人口中已经被廿日绵塞满,恐怕这些人都已经死了好些时日了。”

张子山道:“不错,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尸体都被藏得很好,又不朽坏发臭,所以都未能及时发现。”

他稍一忖度,又道:“既然从廿日绵的长度可以推测死亡时间,那么凶手应该不是想掩盖作案时间,而是想——获得一个时间差。”

深衣道:“呀,这个是被剁了左手。”

张子山瞧了一眼,道:“这人名叫洪景天,外号洪一刀。”

深衣接口道:“哦?是个侠客啊?”

张子山答道:“呃……皇宫中专司阉割的……”

闻言,深衣无语:“……”

张子山道:“这人确实是个左撇子。所以凶手剁手,明显有他的目的。”

深衣:“难道集齐十三只手,可以得到宝藏?”

张子山认真地忖度起来,忽地双目放光,喜道:“真有可能!”

深衣满头汗:“……唔,其实我是听故事听多了,瞎说的……”

张子山摇摇头:“我是认真的。手剁下来的用处,无非是按手印,立契约。凶手正是要在别人以为这些人还活着的时候,利用他们的身份去做一些事情。”他面色依旧沉着,眼睛却隐隐发亮,“我明日就去着人调查,最近有没有人以他们的名义调动钱物。朱姑娘,多谢你。”

深衣脸色微红,讷讷道:“瞎猫碰上死耗子……那个鬼脸人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同他交手,只觉得他武功奇高,居然就这么被淹死了,我总觉得不可思议。”

张子山道:“这人脸上涂了一种漆彩,无法洗去,看不到真面目,所以至今还未确定身份。”他以一根木棍指点着鬼脸人的五脏,“仵作验过,气管里有泥沙、水草,肺部膨大,有溺死斑,内脏瘀血,胃肠内有溺液,确属溺亡,而非死后抛尸、器杀、毒杀。”

他盯着深衣道:“朱姑娘再仔细看看,可正是你那夜遇到的人?”

深衣瞅着这人的指缝,指甲间也有黑褐色泥沙,却不是一刹海边白色的石英沙。忽而看见小指甲中有一片萎败的小小圆叶,她心中倏尔一动——又是七叶琴精。

是七叶琴精从湖心苑中流了出去,还是这人去过湖心苑?虽然说七叶琴精需要阳光,生长之处不会深过水下三尺。但是萎落的叶片顺着水流进入一刹海,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张子山见她思索不语,问道:“姑娘可是发现了什么?”

深衣回神,下意识地道:“没什么。从外形上看,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她不想把陌少牵扯进这个案子里来。毕竟这小小一片琴精之叶,并不能说明什么。

“我與他相斗时,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招的。但感觉他应该拿着一把很短很小的利刃。”

张子山脸色微变,走到一具男子尸体身边,指着他的左胸道:“你且看看这伤口。”

深衣见那男子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双目圆睁,似是不敢相信自己遇害。容貌虽不出众,却让人觉得舒服亲和。身材结实有力,腹肌块块,是常做体力活或者习武之人才有的体格。endprint

停尸台上的纸签写着“贺梅村”三个字。深衣不敢怠慢,细细地去瞧他的胸口。细如毛发的微小创口,若不刻意去看,定难发现。

“恰在心室正上,一刀致命,深浅刚好。”

张子山拿手指比了一下刀伤的深度,所对应的刀长刀宽,和深衣那夜所感受到的几乎一样。

难道,凶手真是鬼脸人?

深衣将目光又投向鬼脸人——那黑黢黢的因窒息而暴突的双目似乎正瞪着她。面孔扭曲,口唇大张,仿佛竭力地想要呼吸,又像是在怨毒地诅咒:还我命来!

“咣”——突如其来的重响,吓得深衣的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张子山!此案今日下午已经了结,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作甚!”来者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蓄着威严的长须,一开口就是严厉的斥责。

张子山施礼,平静地道:“府丞大人,下官以为此案尚有蹊跷。即便人犯已经归案,也仍有疑点未明。下官认识一位姑娘,见识甚广,故而请来协助破案。”

府丞目光从深衣面上掠过,并不上心,怫然道:“张子山,我知道你继父之死让你耿耿于怀。但是公务和私情,你须分得清楚。已有人证证实杀人者就是那个漆面人,上头已经下令结案以安抚民心,本官希望你停止追查此事。”

“大人,下官并不是因为继父而纠缠于这个案子,而是觉得草草结案,无法给百姓一个交代。凶手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凶手的杀人动机为何?又为何会在一刹海出现?这些都是未解之谜!”

“如何向百姓交代,上头都已经安排妥当,无须你多操心。凶手不过江湖浪人,杀人乃是为谋财。至于一刹海,每年都有那么多人为了扶桑刀死在那里,再多一个,何足为奇?”

“大人!”张子山冷冷地提高了声音,“敢问这是何人下的命令?此行让下官不得不怀疑朝廷中是否有人也卷入了此案!”

“放肆!”府丞一聲怒吼,“这是圣上的意思!你难道连圣上也要怀疑吗!”

停尸房中霎时间静了下来,死气沉沉。

圣上。

二字顶天。张子山无法再驳斥,难以置信地摇头道:“不可能……”

深衣心中的震惊,绝不亚于张子山。这十三条人命的连环杀人案,说小也不小了。但是居然会让皇帝亲自介入,这背后,究竟有什么秘密?人言鼎治帝年轻有为,爹娘亦颇多赞赏。他下这种旨意,却是为何?

府丞道:“张子山,本官看着你一路走上来,知道你能力不凡,也钦佩你刚正不阿。但是做官有做官的规矩,回去吧。贺先生的遗体明日会送还府上,你节哀顺变。”

言罢,他便让开门口,示意二人出去。

一壶浊酒浇愁肠。深衣见张子山心中不快,强拉着他去逛夜市。四更天,也只有稀稀拉拉几家店开着。张子山买了两壶酒,又给深衣买了许多肉食。二人一起在夜市石桥上吃酒啖肉。

深衣用一根空心的竹管儿吸了酒,“吧唧吧唧”品味了一番,大赞张子山对酒的品位不错。

张子山勉力挤出一个笑意,不多言,只一口口地喝着闷酒。深衣见他郁郁寡欢的模样,用肘尖顶了他两下,道:“喂,喝闷酒容易醉的,你不要不开心嘛。”

张子山吐了口气,黑色眼眸茫然遥望迢迢流水,道:“没有不开心,习惯了。官场,江湖,一样身不由己。”

深衣翻身坐上他对面的桥栏,眉眼儿如月牙弯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要不,咱们一起去做海盗吧!”

孔老夫子在天有灵,若是知道自己的这句名言被拿去教唆人出海做海盗,一定会痛哭流涕。

张子山哑然失笑:“那可真是好。”

他一身的酒香,黑衫英挺。或许是多饮了些,他不再似白日那般拘谨,举手投足隐约露出几分锋芒。直视着深衣,张子山开口道:“朱姑娘,出来吧。”

“唔?”

“若是早知道你丢了银子后会去靖国公府卖身为奴,我在升平楼便该邀请你去我家中暂居。张家虽非靖国公府这样的豪门贵胄,却也富足。我一时考虑不周,害得姑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心中万分歉疚。”

闻言,深衣有些动容。

张子山竟会觉得她入了靖国公府,是他的过错。她想向他解释,可是临行前三哥叮嘱过她,万勿在中原泄露自己的身份。三哥向来不大正经。正经起来说的话,却是不能不听的。

张子山带了些酒意的瞳仁,深深看进她的眼睛里,又重复了一遍:“出来,深衣。”

深衣有些心慌意乱,推脱道:“可那生死契……”

“生死契不合律法,只要你想,我便能让你出来。”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深衣更是有些慌了,下意识地道:“陌少……陌少他……”

“你喜欢陌少?”

“不是……”

“那为何不愿出来?”

他毫不留情的追问,竟一下子把深衣问蒙了。

是啊,她不是决意退婚了吗?反正是混一个月饭吃,张子山既然愿意收留她,她为何还要留在那个鬼地方?

可她好像竟有些放心不下那个随时会死翘翘的陌少了……

难道是因为打算退婚了,对他心存愧疚?还是担心如果不是她去照顾他,靖国公府中的其他人会加害于他?倘若他真的死了……

打住!这……她也未免太有责任心了吧!和陌少相识不过一天而已。

这样不好,不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浪子回头金不换。阿弥陀佛。

深衣下定了决心,仰头笑眯眯地道:“谁说我不愿出来?我想出来还不容易?等过两天手好了,我就去把仇平噼里啪啦暴打一顿,然后出来找你,你要大鱼大肉地供着我噢!”

深衣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如面条一样疲软。她昏昏沉沉地揉着太阳穴,抬头见窗外波色粼粼连天,半湖瑟瑟,半湖红胜烈火,才知道这一觉竟睡到了黄昏时分。她这作息,还真是和陌少完全反了过来。这样下去,两人算是连面都不用见了。

深衣翻身坐起来,见手上伤口已经全部凝结成痂,颜色暗褐,又粗又硬,就像一层老树皮在指头上裹着,里头隐隐地痒了起来。她一阵心喜,伤口发痒,意味着皮肉开始新生,“三生”药效果然神奇。有那层痂包着,轻轻触碰,也不觉得疼了。看来陌少说她一日之后便可以自行上药,果然不是骗人的。endprint

舒活了一阵筋骨,深衣去水井——自然不是那个方方正正的大水池了——汲了些水,小心翼翼地擦洗了一番,又拿青盐擦牙漱口。

湖心苑中这些日用物品十分齐全,且样样都是上乘品类,想来是靖国公府一并采买的,这些小物事上头,倒是把陌少一视同仁了。

深衣是个闲不住的人,把自己拾掇清爽了,又出去蹓跶。可这咫尺天地,便是她有意放慢了脚步,走不过两刻多钟的工夫,又逛回了原地。

无聊,忒无聊。她随意抱膝坐在地上,看红日一点一点陷入水中,诧异于还有蝶儿扇着薄翼在乱草丛中翩翩飞舞。她挥袖一招,蝶儿便为无形的气旋所卷,轻飘飘颤巍巍地落到她手里,惶恐不安地用纤细的腿儿扒拉她细白的掌心。

可怜的小东西,越过茫茫一刹海飞到这里,艾草和青蒿却都不在春季开花。没有花粉食用,是否还有气力飞出去?只会葬身于此了吧?一生如虫,如蛹,在黑暗中度过,好容易化作蝴蝶,绚丽不过一刹那,复又跌落尘埃。生命竟是如此卑微……

深衣伸平手掌,小蝴蝶慌慌张张地飞走了。她好笑自己怎么破天荒地多愁善感了起来。她朱小尾巴立志这辈子要做一枚欢乐的吃货,这可不是她的一贯作风。若让三哥知道,还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呢……

深衣的目光随着蝴蝶落到了那些艾草上。身处其侧,苦涩气味更是浓不可挡。这味儿提神醒脑,熏得她之前的那点儿迷糊都烟消云散了。

咦,不对。这些草,之前明明被她踢得七零八落的,现在怎的一丛丛又簇立了起来?缠杂的茎茎叶叶都被理顺了,残枝败叶被整齐地剪去,只剩下青白的茬子。艾草原本生命就极顽强,经过这样一番打理,一枝枝复又抖擞出勃勃生机。

敢情陌少并不是在耍她。她不愿意做,他便亲自做了。想他坐在轮椅上,要弓下身來将这些矮草一根根扶起,剪枝除叶,定是很辛苦的吧?深衣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他。

只是这些草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值得他这么宝贝?莫非他在岛上寂寞久了,只有这些蓬蓬勃勃的野草与他相伴,天长日久的,生出感情来了?唔,他宁可亲近这些草,也不愿意亲近人哪。

她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看这些艾草。叶片很大,碧油油的,背面生着细密的白色绒毛,看起来倒像陌少昨天穿的衣裳,正反面两种颜色。和她以往见到过的艾草不大一样——像是原产自荆楚一带的蕲艾。

“艾叶苦辛,生温,熟热,纯阳之性,能回垂绝之阳,通十二经,走三阴,理气血,逐寒湿……以之灸火,能透诸经而除百病。”

“蕲艾服之则走三阴而逐一切寒湿,转肃杀之气为融和;炙之则透诸经而治百种病邪,起沉疴之人为康寿。其功亦大矣。”

《神农经》和《本草》上的话语浮现在脑海里,深衣一拍脑袋,艾灸!连孟子都说“七年之病,必求三年之艾”,难怪他会种这么多的艾草。

前日里初见陌少时,他直疼得大汗淋漓,浑身发抖。像他这种双腿被打断的人,一旦遇到凄风苦雨,受了寒湿之气,自然是会痛入骨髓。这样的痛症,若是艾灸得法,该是能缓解许多。

他身上的清苦艾香,就是这样来的吧。所谓久病成医。他何其孤傲,宁可隐忍自助,也不愿求人。深衣内心疚然,琢磨着要如何向他开口去道这个歉,忽听见东北角上“咚”的细细一声水响,像是有石子儿投进了水里。

看着天色,差不多是戌牌时分,当是陌少起了。深衣循声过去,便见陌少的轮椅停在苑角临水的边廊上。边廊并无栏杆,他那椅子只要再往前半尺,便会落下水去。深衣不由得有些担心。

他蓝衫若水,怀中搁着一个白瓷罐子,左手二指修长如玉,拈着一枚莹润的墨晶棋子,凝眉望着湖面,若有所思。深衣心想,这倒像是幅好画儿呢。

她一出神,也没看清他是何动作,那棋子儿已经飞入湖中,在水面弹跳了数下,沉入湖底,一圈一圈的涟漪向远方迤逦荡漾开去。呃,这就是他消磨时光的法子?

听说中原的贵族儿女,大多有些寻常百姓消受不起的怪癖。比如,有些小姐喜欢撕绢帛做的扇子,就为了听那脆生生的声儿。陌少的癖好,就是拿棋子儿打水漂?真是高雅又有情趣啊!

不过话说回来,水漂打得好不好,石子的形状很重要。扁平的石子儿,初学的人都能打出好几个漂儿来。能用这小小棋子儿打出那么漂亮的水漂,唔,约莫是练了些年头。

张子山说他祖父修靖国公府时,见过小时候的陌少。小小人儿,全然不似同年纪的男孩子们那么闹腾。一袭小白袍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中拿一卷棋谱看得废寝忘食。旁的无论是什么热闹,他都不会去多看一眼。靖国公见陌少这么嗜棋,特地去宫中寻了棋待诏来教他。然而不出一两年,那些棋待诏就已经不是对手,纷纷惭而辞去。他已经能与大国手对弈。

恰如剑客珍重宝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一个嗜棋如命的人,怎么会随意地丢弃自己的棋子?

黑白子儿一颗接一颗的,流星般划出一瞬即逝的弧线。原本平滑如镜的一刹海上波纹纵横交错,宛如线走经纬,地分阡陌。他一连掷了七八枚,才似尽兴。

他扶着绳子转过来,恰看到深衣。目光好像在她头顶停留了下,他淡着脸子循声滑来,便和深衣擦身而过,竟没有同她讲话的意思。

哎哟,这别扭孩子,还在生她的气哪。她是个深明大义、知错就改的姑娘,自然不能同他一般见识。

她扭身追上,紧跟在他轮椅后面,啰啰唆唆地说道:

“陌少陌少,我不知道那些草你都是有用的,如果知道我也不会去乱踩乱踢啦。你有什么话就好好跟我说嘛,比如那些草,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拿它们入药和针灸呢?”

“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喜欢记仇呢?以后干脆叫你莫生气好了……”

“你饿不饿呀?我的手好多了,可以给你煮饭吃了。我还从夜市上给你买了好吃的回来,等会儿拿给你尝尝……”

“哎哟——”

“咚。”

陌少“走”得很快,她追得也紧。冷不防陌少突然停了下来,她发育不久的小胸脯就撞上了他的后背,身子不稳,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肩。自然就嗅到他身上的艾叶清味,较往日更苦涩几分。真是瘦啊,硬硬的骨头硌得她手疼胸也疼……endprint

“你干吗突然停下来啊!”

“自己一边儿吃去。”

他冷冷地撂下一句,便自己进了厨房。炉子上用文火煨着一碗青粥,又稠又糯,大约已经煨了一下午了。粥这东西,他是没法子像之前那样,拿个盘子搁在腿上直接用筷子夹了吃的。看着他端着粥坐到了桌子边上,深衣欢欢喜喜地从食橱中拿出了昨夜买回来的肉食,坐到了他对面。

她炫耀似的打开食盒,顿时肉香四溢,直惹得她馋虫大动,口水簌簌直冒。

“青州府夹河驴肉,可是朝廷的贡品、十大驴肉之首哇!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你要不要吃?”

她在琉球早闻夹河驴肉的大名,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品尝。昨夜找到这么一家青州府当地人开的驴肉店子,简直让她心花怒放。这种珍馐美味,她就不信陌少不动心。

“自己一边儿吃去。”他竟是一脸的嫌恶!

“喂!就这一张餐桌,我不在这儿吃在哪儿吃?难道做丫鬟就只能蹲在墙边抱着碗吃吗?”少爷脾气。讨人厌的少爷脾气。真嫁了他,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深衣夹了两片驴肉丢进他碗里,气呼呼地道:“吃吧!”

陌少却狠狠瞪了她一眼,重重搁下勺子,转身就走。

有骨气!三哥说了,要降服有傲骨的人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调戏之。这一点她深以为然,就是因为这一点,让她对三哥恨之入骨。

小时候三哥总喜欢把她欺负哭,待她哭完了发脾气不理他,他又贱贱地来逗她。他总有办法让她紧绷的一张小脸破功。她挂着满脸泪花,一边大笑,一边痛骂:“哈哈哈……你这个浑蛋猪头大乌龟!……哈哈哈……我要告诉娘!……呜呜呜……哈哈哈……”

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太伤自尊了。所谓肠子痒痒没法挠,说的就是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深衣一把按住他的轮椅,将他倒拖回桌子边:“不许走,就在这儿吃。”

陌少刚抬起手,便被她眼疾手快地钳住,另一手飞指点了他两处大穴,不怀好意地笑道:“不吃?不吃我伺候你吃。”

看着他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表情,深衣竟觉得十分有趣。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他嘴边哄道:“乖——张嘴!”

他紧抿着唇,怒目而视。

深衣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让他张嘴,坏坏地一笑,探出一指轻轻去搔他耳下的那一片脖颈——许多人这儿都尤其害怕痒。

果不其然,他痒得浑身颤了一下,无法控制地偏过头去,用肩头去摩擦那一片痒痒肉。

“朱尾!”他咆哮起来。

色厉内荏,怎么吓得到她!深衣一计得逞,得寸进尺:“啊,张嘴呀,不张嘴——”她笑嘻嘻地恐吓他,“我就继续挠你,浑身上下地挠一遍,用毛刷子刷你脚心——你怕不怕?”

“你试试看!”

“哟,还逞强了!”深衣奸笑着,搁了勺子,一手将他拽得后背离了椅背,一手运了不轻不重的力道,从他腰后沿着脊柱往上刷——这招儿也是三哥教的,她亲自试过,只要摸对了地方,简直奇痒无比。

他紧咬牙关强忍着,一声不吭。

“哦,忘了你不能动!大约隔着衣裳,你没什么感觉。不如我脱了你衣服……”這话她自然只是吓唬吓唬他,她虽胆大,男女之防还是有的。

陌少却是真的怒了,歪身狠狠一撞轮椅扶手,“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射出,将桌上那碗击得粉碎!

深衣断没料到他轮椅里还有这种厉害机关,短暂的懵然之后大怒道:“不就劝你吃个饭嘛!值得你气成这样!你以为我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不成?会在饭里下毒害死你不成?好心当成驴肝肺,饿死你算了!”

他强压着怒气道:“解穴。”

深衣抱臂:“要我解穴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不吃!”

他阴冷地重复一遍:“解穴!”

深衣亦蛮横地道:“不说不给解。”

他额头青筋跳了跳,道:“我看着肉恶心!”

闹了半天,原来这大少爷是个吃素的,敢情自己把肉丢进他碗里,他就嫌弃了。深衣横了他一眼,拂袖解了他的穴,哼道:“矫情!”

退婚的理由又多了一条:口味不合。

她朱深衣无肉不欢,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可他莫大少呢,居然看到肉就犯恶心?婚后的生活,一定不和谐。这一条是原则问题。

她退婚,可不是因为她嫌弃他不良于行、脾气不好、一个大男人还戴耳饰什么的……

尤其是第一条,让她之前各种心生不忍。既然他是吃素的,那么她退婚就可以退得心安理得了。莫七伯会理解她的,嗯。

深衣撇开最后一丝良心上的谴责,“吭哧吭哧”地把驴肉吃完。起身见到满地碗碴流粥,想起他离去时的孤峭背影,她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一开始她是要去找他道歉的,为什么到后面又吵了起来?她大约和他八字相冲,每次说话都定要闹得不欢而散。

她忽然又想到,是不是她做得太过分了?中原人据说都保守得很,像她娘亲就是。她爹在旁人面前牵一下她的手,她都会窘迫不安。

可……可他是个男人啊,被调戏一下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听说她要脱他衣服,立马化作贞洁烈妇。好在她没站他对面,不然现在躺地上的就不是那碗粥,而是她了。

啧,不可理喻。深衣摇摇头,把屋子里收拾干净,想了想,还是给他重新煮了碗白粥。他似乎有诸多禁忌,她真心摸不透,还是依样画葫芦好。

轻叩两声,不闻人语。深衣径直推门而入,但见陌少一身雪白里衣端坐在床上,撩起眼皮来不冷不热地望了她一眼。

这一眼望得深衣颇是尴尬。顶住那森森眼神带来的压力,她把粥碗搁在他床头,手中两柄干净勺子示意给他看,一柄放在他那边,另一柄探到粥底舀了一勺,喂到自己嘴里吞了。

唉,她这辈子除了小时候生病,就没喝过白粥。这简直是对她舌头的侮辱。

“看清楚啦,这粥没毒。我要害你,可不稀罕用这种下作法子。”

她拿眼风儿瞟瞟陌少,见他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臭屁表情,心想这人傲气着呢,就算愿意吃,肯定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吃。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就给他一个台阶下吧。

退出陌少的房间,深衣想起什么来,又扒着门框探过头去喊道:“喂,你不吃就放那儿,别再摔啦。再摔就只剩一个碗了!”

下期预告:

深衣从张子山处得知了一刹海的传说。这一段故事虽然听张子山讲来惊心动魄,深衣慨叹之余,却激动得差点痛哭流涕。因为这不仅是一段风云政变史,更是她爹的出道史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