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解《过客》的先驱者精神

2017-09-25 05:45徐红梅
文教资料 2017年35期
关键词:过客鲁迅

徐红梅

摘要:鲁迅的《过客》以诗剧的独特形式完成了文本的丰富性和多义性,为研究者反复阐释,其中先驱者精神作为文本中心人物——过客的主要精神内涵不能不引起关注。单从文本层面来看,先驱者精神就有着丰富的内涵——苦难因素的构成、精神力量的来源以及对于启蒙的绝望和先驱者自我的纠葛等等,足以给读者带来深远的精神冲击。

关键词:《过客》 先驱者精神 鲁迅

鲁迅的《野草》向来为研究者所重视,其中被认为是“压卷之作”的《过客》更是被反复解读,相关研究层出不穷,如:鲁迅的荒原意识、生命的韧性、对于绝望的反抗等等都已被深入解读,北大孙玉石的《在生命的荒原上》便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篇。另有部分学者则从鲁迅的私人情感角度切入,认为《过客》的主题和鲁迅与朱安、许广平的关系有关。两种研究都有其独特的价值。但是无论单从哪一个角度来说,对于鲁迅都是不全面的。从个人情感角度来理解《过客》,对于了解鲁迅的精神困惑和心理矛盾确实有一定的作用。但是这样的价值对于鲁迅的文字来说太过轻巧。更不是鲁迅创作的初衷,只能说是其中或许泄露的丝丝情绪。再说从社会政治层面对于《过客》的解读。郜元宝在他的《(野草)别解》中谈到鲁迅对于《野草》中针对社会时事的篇章都有自己解讀,而没有谈到、有意回避的篇章则是在书写“过去的生命”。《过客》正属于这“过去的生命”,因此,对《过客》的解读与时事保持一定的距离应该说是更为合适的理解,《过客》中更多的是作为“思想家”的鲁迅。然而对于鲁迅文本的解读。对于鲁迅思想的理解是不是必须从鲁迅的“伟大”标签出发?是不是必须结合社会政治背景?是不是必须用鲁迅其他各处的文字来为《过客》甚或说《野草》作注呢?忘记鲁迅身影的高大,将鲁迅当作一位普通的作者,单纯的文本细读(文本自证)又会给我们如何别样的理解呢?

在《野草》研究已经走向深广的阶段,提供全新的学术观点需要极为深厚的学术修养。本文恐怕难以做到,只希望能在脱离时代背景,剥离伟人标签的前提下,尝试围绕着《过客》中的过客,这一先驱者,对《过客》做一文本细读。或能解读出更接近时代生命个体的,同时也更具有永恒性的先驱者精神,而这,或许是鲁迅作为历史长河中一个平凡个体的原真模样。

《过客》的文体选择是诗剧,这本身就为文本的经典性提供了基础。剧本的表演性要求文本的审美具有永久价值,如文本将时间和地点分别设置为不具有确定性的“或一日的黄昏”和“或一处”,这种不确定性也是文本追求永久性价值的表现之一。而诗无达诂,诗歌隐晦的意象就包含着无限的意义可能,诗歌的解读也必然具有常读常新的合理性。因此,探索先驱者精神且以诗剧呈现的《过客》其文本本身必然包含着时代价值。

一、先驱者的精神构成

在进入文本之前有必要谈一谈本文对于“先驱者精神”的思考。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人自身都存在着各式各样的问题,反抗这些问题,需要走在时代前面的先驱者及其先驱者精神。时代社会的问题需要有先驱者不惮于固有的势力,不顾惜自身的利益,不为着最终的目的做不竭的抗争。而对于每个人自身的罪性,需要有先驱者精神来抵抗。即在明知人之罪性的难以抹除之后,依然坚持保有对善的追求。简言之,先驱者精神即反抗绝望的形而下表现。

诗剧以过客而非主人家为主角。这其中透露出作者的绝望感,真正的勇士只能是过客的状态,而无法安歇,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先驱者精神中包含着哪些苦难因素。过客出场前已经被定性为“不好的东西”、“乞丐”,这是老翁和女孩分别给出的认知,作为“道路”上常在的普通民众,他们无法认同先驱者,这份“寂寞”是任何时代的先驱者都首先要承受的苦难。过客“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的模样,在民众眼中不过是飞蛾扑火的疯癫。再者,诗剧反复出现了三次类似的舞台指示,如“沉思,忽然惊起”,表示过客被负面信息所诱惑而产生的沉思、犹豫,以及清醒后的吃惊,这也是先驱者所需要经受的双重苦难。一方面,追求和前进的道路上披荆斩棘,已经遍体鳞伤,备受躯体的疼痛折磨;另一方面,对于休憩的本能渴望和对于前方真理的理性渴求又同时折磨着先驱者,使他在犹豫和决绝中产生纠葛。还有第三点,那就是前路的绝望。鲁迅的语言是极其精简的,诗剧中过客、老翁和女孩的每一次开口都极为简洁,却在双方联系即将切断的时候——过客准备再次启程之时,让过客询问老翁前方所在。在此之前,过客回答老翁自己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要去前面,所以这个时候他问老翁前方所在就生成悖论和痛苦。前路是象征着死亡和终结的“坟”,这是先驱者需要面对的绝望。当然还有来自于爱的负担,这一点后面再谈。

苦难之多非常人所能承受,那么先驱者的力量又来自何处就成了文本需要回答的第二个问题。诗剧中过客与老翁、女孩发生交集的关键正是过客向老翁求水一事。关于求水,过客给出了详细解释,是整部诗剧中过客最长的一段台词。在这段台词中,过客说出了最佳的力量来源是“血”,这“血”的意象如何理解?“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可以看到,过客需要的“血”是有选择的,他需要的是对于他的反抗有所激励的敌人的“血”,但是没有,反抗之绝望也正在于此。因此过客只能从民众或者自然天地手中求得一些水来补充力量,那么“水”又如何理解呢?饮水使得过客补充前进的能量,然而也正是水使得过客力气稀薄。可见“水”正象征着民众的生存状态,他们善良又愚昧,既是过客为之战斗的原因,也是他绝望的来源。“血”和“水”是前进的能源,“前面的声音”则是他前进的动力。孙玉石将这“前面的声音”解读为“一种进步的理想声音的呼唤”,这自然还是联系鲁迅的时代背景了,就文本来说正是过客前进的原因所在,是他正在反抗的对立面,是他希求得到的真理,也正是这声音在他犹豫时一次次叫醒了他。简言之,这声音便是对于理想、真理的执念,而这也是最终能否走下去的决定因素。先驱者之所以为先驱者还要有直面绝望的勇气,明知前方是死亡的寓所,依然能够微笑前往,正是这样的不惮前驱生就遍野的百合与蔷薇。更有深意的是过客进一步追问老翁坟地之后的所在,这是先驱者开拓精神的表现,对于绝望的反抗和追问。只有这样的决绝和果敢才能在夜晚到来之际出发,任夜色跟随其后。

二、启蒙难为的寂寞和绝望

在诗剧中还有两个不能忽视的人物:老翁和女孩。在众多的评论中老翁都被阐释为负面人物形象。但是往往是这些没有先驱者精神的平凡人身上表现出作者对于人性,人的生存状态的更深刻的认识。抛弃简单的老翁和过客的对比视野,能够看到一个更加丰满的老翁形象。

老翁言语之中充满哲理,想必也倾注了鲁迅不少心血。开篇的设置是太阳即将下落,老翁要起身回屋。整部诗剧前后出现了三次“太阳要下去了”,全部出现在老翁的台词中,而且,最后一次是老翁主动迫切地结束了交谈。在过客尚未道别时已经转身向门,反复提及以及迫切进门都可见老翁对于黑暗的恐惧,以及面对黑暗的态度——躲避。而且这种恐惧和躲避都是在对黑暗有所了解之后的,只有这样才能说出“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这样富含经验和哲理的话语,在女孩误判为“乞丐”时,对于一身乞丐样的过客,有着正确的判断。过往与黑暗作战的经历印刻在老翁记忆中的一定是刻骨的伤害、疼痛和失望,才会致使此刻的恐惧和躲避。因此,老翁对于过客的劝诫是回去,过去或许倒是最好的。而在过客的口中,我们知道,老翁认为或许最好的,其实是充满名目、地主、驱逐、牢笼、虚伪和眼泪的所在。这是对于黑暗的妥协,让人联想到《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形象。前文已经谈到,老翁和女孩是过客前进道路上遇到的主人,其象征性不言而喻,即代表着普通民众,那么作者为什么选择了老翁和女孩这样一个不完整的家庭构成呢?这个家庭的青壮年呢?我们发现这是缺失的。作为诗剧,其中的一切都具有象征意味,而老翁也是如此,作为普通民众的代表。普通民众这个群体中的青壮年如果都在与黑暗的战斗中败下阵来颓唐弃世,那么他们的精神状态也就与老翁无异。至于女孩的设置,其意还在存一点希望。冲击黑暗的前路之于老翁是坟,是死亡,而对于不明现实的女孩则是野百合、野蔷薇,是希望,这也是过客曾经的经历,令他至今回忆起来依然不禁微笑。然而,看似尚存的希望,在作者深邃的追索中也包含怀疑:后文老翁建议将手帕扔在坟地,被过客和女孩反对,但是建议挂在坟地百合、蔷薇上,便得到女孩的认同,而清醒地知道并无区别的过客陷入了沉默,一则不愿意自欺欺人的过客仍旧无处安置手中帕子,二則老翁对于女孩的哄骗又让过客陷入更深的绝望。前方的声音呼唤老翁得不到回应,那么将来这个女孩听到的时候,她首先要战胜的是围绕着她的“瞒和骗”,这离希望更远了一步。

还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也是诗剧中过客和老翁对话的开始。老翁连续询问了过客两个问题:怎么称呼,从哪里来。而过客均无法给出答案。对于称呼的询问,过客表现出的是疑惑,一路上没有人关心他的称呼。都是随便地称呼他。赋予他身份,因此这位能够给予他“水”的老翁询问他的称呼时才令他疑惑和惊讶。这是来自老翁对于过客主体性的尊重,同时过客的回答又消解了赋予性称呼的意义。对于来处的询问,过客表现出迟疑,这迟疑背后是对于过往的否定。我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鲁迅在这里思考的是人生最原始也最终极的三个问题,在平淡、随意的笔墨中融进对自我、对世界的质问。

三、“爱”与“负担”的纠葛

《过客》之所以会被诸多研究者当作鲁迅对于私人情感的表达,正是源于《过客》中对于“感激”这一因素的认知。虽然不能妄自将诗剧中的意象去象征哪一个现实人物,但是说家庭情况苦闷的体验使得鲁迅对于“爱”和“感激”有不同于一般人的深刻认知却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鲁迅在母亲的欺骗下回国与朱安完婚,鲁迅虽然在情感上不喜欢朱安,但朱安同样作为时代牺牲品的悲剧对于鲁迅也是一种无法救赎的悲哀。所以,说诗剧中女孩的手帕象征着朱安恐怕不妥。其实,如果我们抛弃鲁迅的伟人形象,理性地认知鲁迅的婚姻经过,逼迫他接受这桩婚姻的是他对于母亲的爱,是对母亲的理解。这背后甚至有鲁迅对于母亲的“恨”,自然鲁迅也理解到这一情感的不合道德。所以,让过客难以承受的实际上是来自关心他、爱他的一方对于他的付出,这付出成为他的牵挂,而在鲁迅看来,这牵挂也成为过客前行道路上的阻碍。这是生活体验让鲁迅得到的人生哲学。

在诗剧中,过客拒绝女孩的手帕,表示无法承受太多好意对于他的要求——感激。这感激并不局限于来自给予方的要求。更多的是先驱者作为接受方对自我的一种要求和束缚。而老翁作为一个失败的过来人马上表示认同: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再次确认了感激这一情感因素背后的问题,而后是这块手帕的无处安放。在此,鲁迅思考的是如何处理“爱”和“感激”的问题,“爱”和“感激”本身都是正面的情愫,然而这些来自于所爱方的支持往往也成为过客前行路上最沉重的负担。看似悖论,实则深刻、现实,其中的矛盾正是每个人人生必经的体验。虽然没有先驱者心怀高远的追求,但是个体人生的细微体验。对于善的追求中也一定有类似的呈现。韩国影片《熔炉》中的教师在帮助聋哑学生,坚持人性之善,与恶势力战斗的同时必然背负了对于母亲、妻子和女儿的负疚,这正是鲁迅这一精神困惑的生动表达。

诗剧中过客的另一长段台词谈到对于这“爱”的态度是亲眼看到她的灭亡,这是内心真实的决绝,但是理性不愿意如此,故认为不接受“爱”才是没有伤害的最稳当的结局。然而诗剧中这“爱”——女孩的手帕,却是怎么也还不回去的。最后过客终于还是沉默着接受了这负担。这样的结局安排可见作者鲁迅内心的困惑和无法解答,这样的“爱”是每一个心能“感激”的人所需要经历的人生劫难。

“先驱者”可以说是鲁迅的真实写照,“先驱者精神”也是鲁迅最为真实的人格表达,因此,短短一篇诗剧,仅仅是文本自证,便蕴含了如此丰富的内涵。但是,鲁迅对于“先驱者精神”的思考并没有给出完整的答案,在许多方面,鲁迅只是表达了他如同常人的对于生命的困惑——本应歌颂和珍视的“爱”如何接受才能不至于成为“负担”?而面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人生问题,也是鲁迅留给后世读者的自省。可以说,《过客》的时代阐释,时代价值远不止这些,它会在每一个读者那里生发出独特的前进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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