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的诗

2017-09-26 21:48谷禾
扬子江 2017年5期
关键词:铁轨树叶

谷禾

“他们交换喉咙,有了鸟类的嗓音……”

……他们朝我飞来——

一只只鸟的样子,黑色西服,红领带

在暮晚,落霞与夕光飘散

北运河长堤上,蛇形甬道游向远方

沿河的垂柳,绿辫子解散在水里

而雪松和黄杨隔岸旁观,光线在水面上

闪烁,时而破碎,又粘合在一起

当我独自走过,夏日盛大的寂静

来自一棵摇曳的细草,滴灌龙头的恣肆

一片叶子也拽住我的脚步

让我低头,看见水底的落日也拉长了

卡在两栋扭曲的居民楼的夹缝里

灵魂贴着薄薄的水面,蜂拥朝我飞来——

“他们交换喉咙,有了鸟类的嗓音……”

扑噜噜地,飞进了我战栗的身体

而在另外的季节,河水静谧,近于真理

垂柳潮湿的枝条上蝉鸣萦绕

却不见蝉之踪影,浪尖的舞蹈

有柔美的弧度,掠过头顶的飞机

交织的轰鸣,也不被弹奏的波纹挽留

只有蚂蚁的行刑队,停在桥上的一辆货车

——唉,若干年后,忆及这个暮晚

亲爱的孩子,你问我听见了灵魂歌唱吗

我说是的,他们有鸟类的嗓音,如天籁回响

读一本旧书至深夜

窗外传来一声灼热的鹤鸣

扇动的翅尖掠过

隐匿在黑暗里的树枝和叶片的喧响

一下打破了空气的寂静

此刻,灯光摇荡

案几上的书页,突然颤动起来

在盛唐和晚唐之间,秋八月环佩叮当

当我拉开窗帘

第一束光已抓紧了雨洗过的玻璃

对面的楼顶,也纤毫毕现

被惊动的尘埃

无声地滑落缓缓绽放的月季花丛

嗯,此刻睡熟的人

梦中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她的呼吸平静如初

我从书页间移开目光,惊悚地盯着

对面墙上的斑点

如果不是有波纹荡出来

如果不是这鹤鸣,我已沿竖排繁体走远

——在那儿,山水枯涩

义山扶柩子美,东坡公托生为随园老人

入秋记

我已忘却这后半夜的凉爽,暑热里睡去

脊背上的汗水,更暴露了身体的臃肿

一窗风月尽,我欲乘舟去

江海寄余生,而雨的手指敲击着玻璃

它急于喊醒我,不惜发动窗外

黑暗的树叶,摇荡的词语陷阱

秋天这么快又来了,我们焦渴的唇

还在枕席間寻找,在另一个身体里摸索

而时间以雨的形式攻掠你,让你

睁开眼,看到头发变灰,心被更大的雪覆盖

黎明的光线里

什么在加增?什么在减少?

在内心的隐秘没有被迎头痛击之前

第一辆公交车已迎面驶来——

它满载咸腥和汽油味,落入你麻木的舌尖

相遇一段废弃的铁路

如果不是迷路,我不会找到这里

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

有潮白河水底宁静的天空

它荆棘葳蕤的堤岸,改造成了森林公园

竟还有废弃的铁路留下来

锈蚀的铁轨,像两条花蛇游向我的视线尽头

而扛起铁轨的枕木,烂去了棱角

还被螺钉铆紧在铁轨上

午后的阳光下,此起彼伏地

响起咔啦啦的裂败之声,震颤着

散落的碎石——它们共同的

记忆里,是否有一列火车驶过?

火车上装载的货物,车窗后

一闪而逝的脸庞

被运送的昼夜,以及月光虫鸣

野树和蒿草,已淡去了旧时印痕

当我俯耳细听铁轨的回音

却只传来微风吹过铁锈的荒芜

然后,是变幻了形体

的铁轨,枕木,碎石,静默的天空

……我坐在铁轨和枕木之间

像一个失忆老人,等待火车重又开过来

下班途中,过地铁北运河西站

暮晚的所有事物闪耀着

一样的安宁之美

道路敞开在喧嚣里,风摇曳密集的银杏叶子

悬铃木和刺槐下自行车的长龙

在等着下班的主人归来

轰鸣的汽车交叉向四个方向蠕动

银行营业部。医院。沃尔玛超市。建材城

折断的滨河路。绿灯。红灯。

从地铁口吐出来的人们,低着头,行色匆忙

一边在朋友圈里刷着存在感

河岸边,金柳扶风

暮色里的雪松、冬青、黄杨,收拢的刺玫瑰

迎着悠扬的阿狄丽娜

一起把影子投射在流水深处

而流水不腐,托起运河桥战栗的钢铁之躯

这时候,我的存在

类似于尘埃、落叶、云影

或远处的高楼玻璃幕墙上的鸟鸣

这时你出现了

像一头害羞的麋鹿,走向我

我会惊喜地停下来

放下所有烦扰,与你一起走入凉爽的秋夜

那儿是孤独生根之地

地铁站在北运河黑暗中闪着灵光

在每一个路口

每一个路口都聚集了过马路的人

焦急地等待绿灯亮起来

而后尽快地,走或跑过endprint

如果不发生事故,监控视频里

我们的名字和面孔,将永远陌生

在这尘世,我们都负着重要的使命

只有极少数,径直不顾地冲过去

到达目的地之前,在众人的尖叫里

做了死鬼……现场被清理干净

一切如常,过马路的人,继续过马路

直到新的惨剧,再一次发生

蚂蚁们目睹了这一切,从尘埃里踮起脚

望着又一群过马路的人,试图绊着

倒霉蛋的脚跟儿,警示他后果

但有什么用?他长着与我们一样的脸孔

这一会儿,正天使一样微笑着

和我们一起,等待绿灯转亮

凌晨五点的光芒

明亮的光芒穿过雨洗过的玻璃

照在厨间新买来的粽子上

温暖又明亮。但你仔细看,粽子的

少部分还经历着阴影的煎熬

捆紧的苇叶,还没解开凝霜的茸毛

(有什么关系呢)端午已至,艾蒿

插上了门楣,你尽可刷朋友圈儿

一遍遍地,把三闾大夫怀想

过一会儿,粽子放入蒸锅

它包藏的甜蜜,将弥散在房子里

而在窗外,明亮的光芒

也照上了所有转醒的脸庞

还有滴翠的柿子叶,向日葵,刺玫瑰

以及更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多好啊,这一天中的安静时刻

凌晨五点的光芒,因为安静而明亮

你一抬头就看见了她,仿佛神恩

悄悄来到身边,又只让你一人知晓

愧 疚

从几只大鹅开始,灰色的

你的童年记忆。那时我在给学生上课

你在教室外的池塘边玩耍

从水中,看见自己荡漾的影子

几只大鹅从天而降,伸长脖子,嘎嘎乱叫

气汹汹地扑过来

你吓得大哭

退无可退,半个身子落进水里

“那一霎时,死亡的影子

寂静,弯曲在水底。周围没一个人……”

你坐在阳台上,看窗外阳光

在泛红的树叶间闪烁,“这时你赶来了

还有你的大巴掌,你总揍我,

没缘由的,像野蛮的暴君,带给我惊悸……”

你的眼泪流下来

恍如疼痛,又在身体里泛滥

我试图安慰你,一遍遍否认:“你缠在我怀抱里

从我肩头,从我的影子里

越走越远了

我的牵肠挂肚,总悬在心里——”

“……我还记得落叶的声音,在每一个黄昏

雨越下越大,万家灯火

和我的孤单,一起淹没在黑暗里。记忆呵——”

我知道的,它已深入你的骨髓

一如饥饿对我的唤醒

我也偶尔愧疚,忏悔,那时你离开许久了

——在城市的另一端

或者,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

空荡荡的阳台,你坐的地方,丝丝寒凉扩散开来

烧树叶及其他

在一本诗集里,露易丝·格吕克

三次写到烧树叶

第一次是一个农工,他选择早晨

把那些树叶搂成堆,点燃了

我能想见树叶沾带的浓重夜露,更多烟雾升起

死亡为新生命腾出空间

大地变得空无

火焰熄灭后,他清扫灰烬,像清扫失败的人生

第二次烧树叶,农工仅以背景存在

而树叶的秘密火焰

噼啪燃烧起来,为了自由而挣脱

火苗扑向石头和瓦砾

上升,旋转,散开,死命抵抗,又放弃

在冬天到来之前

在农工的注目下,用自焚诛灭了自己

第三次简单多了

更多的叶子,死亡,枯干太久

火焰加快了速度

一俟烟云散尽,世界瞬间广阔起来

烧树叶的孩子

看叶子燃烧,一小片大地

在有限的时空里,成了灼烫的焦土

他通过短暂的死亡仪式,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

也让树叶,进入恒久的宁静

你写下“爱”这个字

一场入秋的雨从黄昏开始落下来

从稀疏,到密集。隔着玻璃

我看到行人狼狈的样子

他们以手加额,神情惊惶

而焦虑,像过去年代的默片,湿透了街头

而在喧嚣之外,雨水几乎是静止的

洋姜花的金色单瓣

时间几乎把你也蛀空了

磨損的肌体,牙齿的痛。“一只鸟的鸣叫,

能否唤醒这黑色的枝条?”

天亮之前,雨也许会停下来,也许不再给你

喘息的机会,而月亮的羽毛

飘落花园深处,或你低垂的眼睫上

即便没有这场雨,如果不是工作所迫

你的生活半径不会到三公里之外

6号线地铁,公交,万达影城,超市,农贸市场

老城墙遗址,运河森林公园,废弃的铁路

……你说,一个阳台足够了

你的全部爱,源于对新事物的无所适从

烟,酒,茶,繁体的竖排典籍

你还记得童年吗?

一个农民从窗外飘过,又一个农民

从窗外飘过。在梦境里,

如果不是肩扛沉重的农具endprint

他们像入秋的雨永无休止

而你让自己停下来——

在这雨里,在夜的不可测的入口

诗的要义

它可以潦草,不像一首诗的样子

但不可以,缺少一首诗的风骨

一首诗,熔铸了自然的风雨,人之爱

当它落在干净的纸上

必然会溅起回声。像一个古老的城堡

保留着旧的格局,门窗,不同朝代的弹痕

质朴的瓦檐,以及雕梁画栋的苍穹

因为耗尽了你的心血

它几乎是透明的,载着你的呼吸,体温

不要轻易写一首诗

如同不轻易爱上一个异族少女

不轻易地,一抬眼

看见了,把黎明轻轻弹向天空的,弯曲的树枝

野葵花

小区空地上的野葵花

也有金黄的午后

也有疯狂的葵盘转动日轮

它散乱的叶子,历尽月光的私刑

又如何长出这葵秆?

托起这葵盘?结出这饱满葵籽

啊,蝴蝶停歇之处,一群野蜜蜂

又把蜂针刺下去

你看不见,它辽阔的叶子迎着烈日

我用一把锈镰刀

割下它的葵盘

还给你,这一片荒凉的空地

还给你,这遍地流淌的落日

你看我脸上疯长的草木

这马蹄踏碎的旧山河

燃烧夏天的野葵花,已在秋天消失了身影

天色陰沉,但无雪

我们等待,谈论,变老。睡梦中的孩子

把手伸出被子

而炉火接近熄灭,灰烬冰凉

几乎在一个夜晚

记忆丧失

在空白处,星辰闪烁微光

我的喉咙里

冰茬割向深处,鲜红的

雪旋舞,漆黑里变白

有人在哭泣,有人昏睡,梦见指腹为婚

风穿过街口

传来马靴杂沓的回声

而雪还在途中,或许它

已落入你的发丛

一个词的光芒,反复擦拭才能从雪中出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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