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战略下的违规考古:汤显祖墓“重现”

2017-09-26 22:55刘周岩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9期
关键词:国家文物局抚州抚州市

刘周岩

汤显祖曾写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强调重精神而轻物质的生死观,生前明确反对无谓的墓葬形式。他如果得知400年后自己因墓穴被发掘成为关注与争论的焦点,或许会为自己还没有“死去”感到无奈。但如果汤显祖看到,纷争之外,他的剧目今天仍受到人们真诚的喜爱,在家乡一系列的活动中自己的剧甚至有机会与西方同行的剧相互切磋、彼此增益,他又或许会为自己仍然“活着”多少感到欣慰。

重大发现与违规发掘

抚州,这个人口400万的小城,位于南昌以南100余公里。从北京出发,每天有一班过夜火车到达抚州,或可乘飞机至南昌,再转大巴前往。明代戏剧家汤显祖的家族墓园,就被确认在这里。

8月28日,江西省文化厅、抚州市人民政府联合举办了新闻发布会,邀请多家海内外媒体,隆重介绍了汤显祖墓的发现过程,考古调查、勘探及发掘成果,一时成为轰动社会的新闻。发布会由江西省政府新闻办新闻发布处处长陈惠龙主持,抚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徐国义、江西省考古研究院院长徐长青等出席并发言。次日,《江西日报》刊文称:“此次汤显祖及家族墓园的考古发现,是我省继汉代海昏侯后又一重大考古发现。”

不过就在短短两周之内,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这一“重大考古发现”最终被国家文物局认定为“违规发掘”。

尚未搬迁的文昌里居民

9月4日本刊记者前往抚州时,很多当地官员已经对这个几天前还在热闹宣传的“新闻引爆点”变得闪烁其词。汤显祖家族墓园发掘现场大门紧闭,不再是抚州市政府新闻办负责人之前承诺的“欢迎随时来参观、拍摄、报道”。墓园位于抚州文昌里,文昌里历史文化街区管理委员会工作人员表示愿意带我们参观并介绍“除汤墓之外的所有其他地方”。对于这种前后不一的态度,有知情人士当时向本刊透露:对于汤显祖墓的处理,国家文物局与江西方面意见不一致,正在协商解决中。

9月8日,本刊记者进入了考古现场,事件定性的转折也发生在这一天。

墓园处在一整片轰鸣的工地中,这里是正在拆迁改造中的文昌里街区。墓园外几十米处,一栋四五层高的楼房在破拆机的作用下轰然倒塌,激起巨大的尘土,周围的工人四散跑开。带领我们参观的抚州市人大原副主任、汤显祖国际研究中心主任吴凤雏指着倒塌的楼房说道:“像这种80年代的楼都会拆掉,因为和未来规划的历史文化街区的建筑风格不统一,高度也过高,明清时的老房子则保留维护。”正是本次旧城区改造,汤显祖家族墓才得以在施工中被发现。

墓园内,几十名拿着铁锹等工具的民工正坐着休息,过了一会儿便有组织地继续在划定范围内清除土层。吴凤雏在现场向我们介绍:“考古工作还是正在进行时,未来会有更多发现。据文献记载这附近有上百座汤氏家族的墓,目前仅发现了40余座。前期由民工清理周边建筑垃圾和泥土,一旦挖到了东西就停下来,由考古人员用专业设备进行处理。”

相较于周边40余座完好的券顶或平顶砖室墓,一个空空如也的坑穴显得格外扎眼,墓主人的棺椁及墓都已不知所踪,而这正是最受关注的汤显祖本人与第三夫人付氏的双室合葬墓所在位置。“唯独汤显祖本人的墓彻底损毁了,我们只是划清了轮廓,清理出了沙子。其他完好的墓严格按照国家文物局的要求没有打开。”抚州当地相关部门的官员向本刊如此解释。

鄉音版《牡丹亭》主创团队,从左至右:总导演童薇薇、执行导演张磊、杜丽娘扮演者吴岚

9月8日这天,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考古学家实地考察了墓园发掘现状,开会讨论后提出了进一步工作意见。当天下午,国家文物局政策法规司新闻与宣传处处长范伊然致电本刊记者,告知国家文物局对汤显祖墓一事已经形成明确意见,将通过媒体向社会公布。

9月11日,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与考古司考古处副处长张凌就汤显祖家族墓园考古工作有关情况在北京接受了本刊专访。采访中,张凌明确指出:“根据现在掌握的材料来看,有关考古单位在开展考古工作的过程中,没有严格按照批复意见实施,存在擅自发掘汤显祖墓葬本体、重大考古发现未及时上报的问题。”

张凌所说的“批复意见”,是指国家文物局2017年4月21日批复至江西省文物局的《关于江西抚州汤显祖家族墓园遗址2017年度考古工作方案的批复》(文物保函〔2017〕811号)。其中明确要求“发掘对象应为墓园内相关建筑和附属遗迹,不能涉及汤显祖墓葬本体”。针对抚州当地官员所做的两点解释,张凌逐一做了回应。对于“M4墓(基本确定为汤显祖本人墓)已损毁,所以做了清理”,张凌回应:“现在的‘清理相当于对这个墓葬进行了发掘,这跟批文的要求不相符。”对于“其他完好的墓没有打开墓门、墓券”,张凌回应:“这是对国家文物局批文的错误理解。对于墓葬,不能说没有打开墓券和墓门就不算发掘。”

国家文物局方面的意见出台后,本刊又致电汤显祖墓考古项目负责人王上海,王上海表示:“我们最高的机关是国家文物局,国家文物局已经定性是过度发掘那就是过度发掘,我不反驳,也没有讨论的必要。”

乡音版《牡丹亭》排练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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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至此已尘埃落定,本次考古项目被正式定性为违规发掘,接下来则是进一步调查与追责。张凌告诉本刊:“国家文物局已经正式发函要求当地核实责任主体,将根据实际情况,尽快研究确定责任主体和下一步处理意见。根据《考古发掘管理办法》第27条,违规发掘视情节轻重,国家文物局可给予通报批评、暂停或取消考古发掘单位团体或个人领队资格。国家文物局将依据事实情况和情节轻重提出处罚措施。”

在不考虑其他内情的情况下,对“墓葬本体”发掘尺度的不同理解或许一定程度上是有争议的学术和专业问题,不过令人感到意外的是,8月28日江西省那次引起轰动的新闻发布会,国家文物局事先并不知情。张凌告诉本刊:“发布会之前没有和国家文物局沟通过,我们也是在发布会之后才了解的情况。依据《考古发掘管理办法》第17条,考古发掘中如有重要发现,考古发掘单位应在社会公开发表之前,经省、自治区、直辖市文物行政管理部门及时向国家文物局报告。当地有关部门没有按照相关要求向国家文物局报告。”张凌证实,国家文物局是从发布会后媒体发布的照片上看到的汤显祖墓园最新发掘情况,随即于发布会三天后特别约谈了江西省文物局和抚州市政府。

这也让许多人提出了疑问:地方相关部门是否明知已经违反(或故意违反)文物保护工作规定,有意在国家文物局干涉之前率先召开发布会形成“重大考古发现”的既成事实,然后寄希望于国家文物局的妥协与不了了之?

截至发稿,抚州方面尚未对此做出回应。

“如果我是盗墓贼我都不会去盗这个墓”

相比于考古发掘事件受到的巨大关注和争议,汤显祖墓本身显得甚为普通。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秦大树教授告诉本刊,他在未见到详细资料前推测汤显祖墓的规格不高,“明代墓葬发现得是最全的,皇帝墓、妃子墓、太子墓、亲王墓、公主墓、品官墓乃至太监墓,各个等级都发现了很多,汤显祖墓应该是比较低级的品官墓或平民墓葬”。最开始就参与发掘工作的吴凤雏则表示:“如果不是因为汤显祖是名人的话,这就是普通的民墓。”

古代墓穴的规格、出土文物的丰富程度与墓主人的名气并无多大关系,是由其政治地位和经济实力决定的。汤显祖在去世之前恰恰处于相当落魄的境地。他虽出身书香门第,但家庭条件并不富裕。其父汤懋昭知识渊博但一生不愿抛头露面,被乡里称为“可闻不可见”的雅士。汤显祖自己一生仕途不顺。他早年虽有才名,但因不愿配合张居正舞弊而科举不顺,后来任南京太常寺博士、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等,均属闲职。后又因直言进谏被贬谪,终于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49岁时从遂昌县令上离职,回到家乡专事戏剧创作,三年后被朝廷正式撤职。这之后,汤显祖写出了《牡丹亭》《南柯记》《邯郸梦》,加上先前完成的《紫钗记》,合称“临川四梦”,成为中国古代戏曲无可超越的高峰。后世对其艺术成就的认可却无助于改变他生前的潦倒。弃官归乡之后,汤显祖经济上一直非常拮据,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到“弃宦一年,便有速贫之叹”,“贫不具三月粮”。去世前一年还作有一首《贫老叹》,“末路始知难,速贫宁速朽”,感叹贫困难挨,不如尽早死去,令人唏嘘。万历四十四年(1616),汤显祖终于在贫、病、忧、愤之中去世,终年66岁。

值得一提的是,汤显祖去世前专门对自己的死与葬做了交代。他写了七首《诀世语》作为遗嘱,其“序”中写道:“达人返虚,俗礼繁窒。怪之,恨之。”主张从简下葬,不要铺张,并提出七项具体要求:不要哭丧、不要请僧人做法事、不要用牲畜祭祀、不要烧化纸钱、不要写吹捧功德的奠章、不要浪费好木材做棺木、不要勘测风水。汤显祖轻视中国人一向看重的葬礼习俗,颇具革命性,后世沈际飞就评价:“大破结习”,“达哉,达哉”。

可想而知,一个政治上毫无地位、经济上穷困潦倒,而且专门要求从简从速埋葬的人,他的墓葬不会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最普通的民间墓葬形式。所谓“海昏侯之后,江西考古的又一重大发现”,汤显祖墓或许可以称为重大发现,但从墓葬规格和出土文物的角度,与海昏侯墓并无任何可比性。相比于海昏侯墓发掘过程中与盗墓贼的惊险遭遇,汤显祖墓考古队队长王上海此前告诉本刊:“如果我是盗墓贼我都不会去盗这个墓。即使墓是完好的也不会有什么,最多是一些文人随身的小玩意儿。汤显祖墓的意义更多在于墓主人的身份和之后开发利用能带来的纪念价值。”

虽然没有公众对墓葬考古所期待的“金银财宝”出土,但并不影响这次已既成事实的发掘的学术收获。这次汤显祖家族墓园出土了六方墓志铭,是研究汤显祖家族重要的一手材料。抚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副调研员、汤显祖国际研究中心秘书长陈伟铭参与了整理研究出土墓志铭的工作,他向本刊介绍:“这些墓志铭是埋在地下的,不同于地上的墓碑,某种意义上是给神明看的,所以在内容上更为真实可信。相比于后世追记的族谱,墓志铭是第一时间写下的,是最为可靠的材料。”

吴凤雏介绍:“六方墓志铭中,有两铭为汤显祖撰文,这是新出土的汤公佚文。其中还有非常珍贵少见的‘两绝碑,即由汤公同时撰文、书丹。墓志铭中对他与徐良傅师、与祖母、与发妻、与友人尧崙的关系,不仅有生动细节描写,而且均为汤公亲述,极为宝贵,真实可信。”对于汤氏家族的情况,如其元配夫人的生卒年、支系繁衍情况等,墓志铭均能提供新的材料。对明史、地方史乃至书法研究,这六方墓志铭也有所裨益。

目前,这六方墓志铭的实物被存放于抚州市博物馆内,由文物部门负责保管,尚未对外展出,墓志铭的清晰影像也尚未对外公开,仅能看到做了模糊处理的墓志铭照片。墓志铭的整理研究工作主要由抚州汤显祖国际研究中心负责,中心主任吴凤雏已在《文学遗产》上发表了一篇研究成果《来自汤公故里的新发现——最新出土汤显祖撰两篇墓志铭考析》。

不过,本次考古发现能否实现发布会时所说的“汤显祖研究必将开启一个新的时代”,还有待时间检验。元明戏曲专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李简教授告诉本刊:“墓志铭对家族研究、作者研究具有重要意义,而文学史的意义还是要从文学作品来讨论。抚州作为汤显祖的出生地,开展相关研究值得肯定、赞赏,但是否重镇,在研究界的位置,終究是靠研究成果的。”endprint

400年变迁与恰逢其时的“重现”

抚州文昌里旧城区改造过程中,施工人员在拆除原灵芝山地区的冰棒厂后发现了墓园遗址,随后由考古和文物部门进行了发掘,部分媒体将这一过程描述为“街道改建过程中意外发现汤显祖家族墓园”。

这更像是预料之中的“意外”。汤显祖研究专家龚重谟在2008年写的文章《沧桑兴毁汤公墓》中即有准确的推断:“汤墓也许还在灵芝山被镇在冰棒厂之下。”龚重谟告诉本刊,汤墓的位置在抚州一直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其历史变迁有详细的文献记载。

汤显祖1616年去世下葬,至今的400年内其墓经历了数次兴毁。对汤墓的人为破坏均发生在社会动荡时期,分别是明末清初、太平天国及“文化大革命”期间。

清初时汤墓第一次被毁,清军破城后虽驻在城内,但位于城外灵芝山的汤家墓冢仍在战乱中被毁,文献记载为“蹂践且平”。此后汤氏后人迁往云山等乡下,不能对抚州的墓园遗址进行守护。直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江召棠任临川知县时仰慕汤显祖的文章品节,用自己的俸银重修汤墓并为其立碑:“文章超海内,品节冠临川。”江召棠的重修对汤墓能够一直保存至1949年后起了重要作用。

抗日战争时期汤墓险些遭到彻底毁灭。因墓地所在的灵芝山紧挨战略通路文昌桥,日军一占领这里就铲平周边墓葬,修建战壕工事。不过汤显祖墓却被偶然地圈进了黄烟店内。烟店老板只是为了晒烟叶才占了这块地方,还把江召棠立的汤墓墓碑用作磨刀石。日军没有侵入这家烟店,汤墓也就幸存了下来。

1949年之后,人民政府定于1957年举办纪念汤显祖逝世340周年大会,为此将汤墓修葺一新。这次修整在汤墓四周栽上了松树,并修建了六角形的牡丹亭以示纪念。在这前后,梅兰芳、周信芳、田汉、夏衍等人都来此处晋谒汤墓。

生于1947年的汤显祖第十三代孙汤廷水向本刊回忆,1957年这个墓修好后汤家人每年清明都会到此处祭拜,印象中自己跟着大人来过一两次,“会在这个老祖坟前烧纸烧香,拜一下汤显祖”。自从汤显祖第三世孙搬去临川区云山镇后,汤氏后裔就世代聚居在那里,直至今日。云山汤家村距抚州市区30公里,他们只在需要办事的时候才过来,每年的清明祭扫是来抚州的重要活动。

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汤墓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转折。抚州的红卫兵对汤显祖相关的文物和遗迹进行了有针对性的重点破坏。一个普遍的猜测是,汤显祖的墓被彻底毁坏正是因为红卫兵的“定点捣毁”,但尚未达成共识。在抚州市政府新闻办公室发布的官方通稿中,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徐长青对4号墓(汤显祖墓)的损毁做了如下说明:“发现的40座明代墓葬中,除自然垮塌和因盗掘局部损毁的墓葬外,唯有4号墓遭到人为全面的破坏,这与汤显祖墓在1966年遭到红卫兵毁灭性破坏的事实完全符合。”

不过汤显祖国际研究中心主任吴凤雏明确表示:“汤显祖的墓是被发掘过、被破坏了的。至于是什么时候,是明代、是清兵入关的时候,还是太平天国时期破坏的,都有可能。但不可能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红卫兵破坏的。红卫兵破坏的是1957年修墓建造的地表纪念建筑,没有深挖捣毁汤显祖原墓。”考古队队长王上海也认为汤显祖墓不是“文革”时被毁的,因为红卫兵很难准确判断汤显祖墓在地下的具体位置。

对汤墓历史变迁有深入研究的龚重谟同样认为不是被红卫兵破坏的。1968年,抚州市革委会决定在已被破坏的汤墓的位置建造冰棒厂。龚重谟曾对当年建造冰棒厂的人做过实地走访,有人说挖到过烂的棺材板,“此说如是事实,那么1968年建厂挖地基时汤墓才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但是也有亲历者坚称只挖出瓷碗和铜镜而没有棺材板,所以此说成疑。现在龚重谟倾向于认为汤墓是在清初时就遭到了人为的定点捣毁,“汤显祖从明代以来还是有名气的人,清初时可能有人出于特定目的毁了他的墓”。

还有一种说法是有人出于盗墓的目的对汤显祖墓进行了盗掘,但此说尚未得到证实。

“文革”开始时汤廷水已经19岁,造反派来家里捣毁和汤显祖相关的物品。“牌位没保住,但是族谱被我藏在牛粪里,我拿别的书出去烧,骗他们族谱已经烧了。我还被造反派关了一夜,打了一顿。”汤廷水回忆。这部族谱就是光绪二十三年版《文昌汤氏宗谱》,经历“文革”之后,汤廷水留下的这部成了孤本,是研究汤显祖家族的珍贵文献,定为国家二级文物,后来捐献给博物馆。1966年抚州城内汤墓被毁的消息传来,汤廷水曾去看了一眼。“已经被砸得破破烂烂了。我们本还想搬回抚州城内住,但一看祖坟都被刨了,就不敢回去了。”自此直到80年代前,汤氏家族再未举行过祭奠汤显祖的活动。

到1982年,伴随着巨大的争议,汤墓又获得了“新生”。这一年,国家文化部、中国戏剧家协会和江西省文化厅在抚州举办纪念汤显祖逝世366周年大会,盛况空前。抚州市政府负责修复汤显祖墓的工作,最终决定在人民公园内另立新墓,即没有遗骸的衣冠冢,作为凭吊场所。主要原因是拆迁冰棒厂花费较大,而人民公园环境优美,便于参观瞻仰。

遷墓过程中,抚州市政府也组织人力在冰棒厂地下进行了挖掘。由当年冰棒厂的施工人员傅林辉划定位置,四个工人挖了一天,挖到一些古砖、瓷碗陶钵的碎片,少许腐烂的木屑,还有一支银质的发簪。迁墓人员将这些物品连同一些黄土放入了人民公园新墓的墓穴内。谈及此事,龚重谟直到今天仍激动不已,认为这是儿戏,是对汤显祖的不尊敬,“大家都是在虚张声势、招摇过市地把汤墓迁到人民公园”。他在《沧桑兴毁汤公墓》中对迁墓工作提出了以下几点质疑:“1982年汤墓的开挖仅叫14年前建冰棍厂时的一位施工人员来指定位置,实为对文物考古工作的无知与不负责任。银簪怎能认定就是汤的随葬品?黄土何处不可挖到?不见死者尸骸的迁墓迁的是谁的墓?汤显祖的后裔至今聚居在临川云山乡高桥圳上汤家村,迁他们祖宗的墓为何不见他们来参加?像汤显祖这样的墓的迁挖是他家族私事还是由行政主管部门包办?不经墓主后人的迁墓是否有法可依?”龚重谟告诉本刊记者,因为对1982年迁墓的激烈批评,他一度被排挤出抚州文化界。endprint

据龚重谟回忆,许多汤学专家对1982年迁墓也强烈反对。江西省文化局原局长石凌鹤曾对龚重谟说:“回去告诉你们市里,300多年的墓,能挖出什么东西?若挖不出东西迁过去岂不就假了吗?如没有钱,就简单一点,在原地方立个标志性的东西也是好的。”石凌鹤还曾对其他人表示:“若要迁墓,下次到抚州开会,我仍到原墓去凭吊。”汤学研究泰斗徐朔方亦曾在1982年纪念大会期间就迁墓一事对龚重谟表示:“下次开这样的会,我不再到临川来!”自此真的再未来过。

400年以来,汤显祖墓的位置一直非常清晰,也经历了不止一次出于各种目的的开掘。今年的汤显祖家族墓园考古工作难说是“发现”了汤墓,却是历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据可考的将地下墓穴揭露出来的考古活动。

这次汤墓“重现”正处于最合适的时机之中。2016年,抚州举办了盛大的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活动。从2017年开始,抚州将每年举办汤显祖国际戏剧节,把相关活动制度化,将抚州打造成“东方戏都”。汤墓的考古工作正处于这二者之间。事实上,汤墓的发掘在文昌里改造工程进行之前就已有所预料,去年年底即在冰棒廠内发现了确切的汤墓遗迹,考古发掘工作已经进行了数月之久。之所以选择在今年8月召开新闻发布会,一位接近抚州市政府的人士表示,“原本就是为了下个月的戏剧节预热,这是一个引爆点”。

汤显祖的墓虽然被违规发掘,但至少引起了足够的重视,某种意义上是幸运的。《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的墓1974年在江苏被发现,当时却疏于管理,其棺材板甚至被用来做成了中学的门窗。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秦大树感慨:“要我说,汤显祖了不起,吴承恩也了不起,可惜他的墓发现得不逢时,要不然也会引起轰动的。”

汤显祖还是王安石

1982年,抚州举办纪念汤显祖逝世366年大会,在玉茗堂影剧院举办活动。原江西省文化局局长石凌鹤作为重要嘉宾前往。因为个子很高,头发全白,又在几个人的搀扶之下,石凌鹤格外引人注意。当他步入会场时,周围忽然有人爆发出欢呼声:“汤显祖来啦!汤显祖来啦!”

原来,有些在场群众只知这是纪念“汤显祖”的活动,却不知道“汤显祖”究竟何许人也。当时在现场目睹这一幕的龚重谟回忆起来颇感唏嘘:“我们抚州原来也是个有文化的地方啊,却闹出这样的笑话。”

抚州历史上确实以其文化发达著称。抚州即历史上的“临川”地区,两个名称之间多有演变,今天的抚州为地级市,下辖有临川区。唐初王勃即有“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的称颂。宋以来,抚州更是群星璀璨,王安石、曾巩、晏殊、晏几道、汤显祖、陆九渊等,均为抚州人。抚州出过的宰相、状元、进士更是不计其数,在江西及全国的比例远超其地域和人口规模占比,是有名的“才子之乡”。

然而这样的“才子之乡”在今天却多少处于尴尬境地。当提起要去抚州时,几乎人人都以为要去的是“福州”,购买车票、预订住宿等都要反复确认多次。《抚州日报》专栏部原主任梁家田讲述了这样两个伤害过抚州人民自尊心的事:央视在抚州举办《同一首歌》,可主持人却把三声的“抚”读成二声,从头到尾无所察觉;抚州市政府代表团去外地开会,有的接待方看成了“杭州代表团”,于是大大提高了接待规格,宾主双方均颇为尴尬。“读起来像福州,写起来像杭州,根本的原因还是我们抚州的知名度不够。”梁家田说。

鲜明的今夕对比之下,抚州时刻惦念着自己的光辉传统,并努力使其对当下的城市发展有所裨益。早在90年代初,抚州地委、地区行署即制定了《“临川文化”开发十年初步规划》,其中提到要以“王安石、汤显祖、曾巩、‘二晏、陆象山(即陆九渊)等历史名人”为重点,开展一系列学术研究和文化旅游项目。这样的策略执行了20多年,成效差强人意,央视主持人还是把抚州读成了“福州”。于是抚州在最近几年决定“突出重点”,重点打造汤显祖名片,以期引人注目。

在抚州原本的名人“排位”中,王安石居第一,汤显祖居第二,而现在的抚州已经彻底变成了汤显祖的天下。一进入抚州境内,收到的手机短信是:“抚州,一个有梦有戏的地方,汤显祖故里——欢迎您!”在城内大多数有LED屏幕的地方,无论是出租车灯箱广告还是银行门口反诈骗提示,都可以看到对“汤显祖故里”的捎带强调。

曾任抚州市委秘书长、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吴凤雏参与了抚州文化战略的核心决策,他向本刊透露,正是在本届市委市政府领导任内,才确定了以汤显祖为城市名片,主要原因有二:2016年隆重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活动的历史机遇;以汤显祖为名片,更易举办戏剧节等推广活动。吴凤雏说:“以前都是讲临川文化,临川文化这么大,名人这么多,太杂了。书记(注:指抚州市委书记肖毅)说得好,突破口越小越好,我们就抓了汤显祖作为突破口,以汤显祖为品牌来建设抚州。这又符合中央把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推出去的战略。汤显祖文化走出去比王安石文化走出去要方便得多,因为有戏曲作为载体。”

2017年9月24日,抚州将举办首届汤显祖国际戏剧节。对这个戏剧节,吴凤雏寄予厚望:“我们要把戏剧节制度化,每年都要搞。搞几年下来,汤显祖(国际)戏剧节的品牌效益也就出来了。我们的目标是,把汤显祖戏剧节这个品牌,做成中国戏剧节。按我个人意思,以后争取把中国艺术节变成汤显祖艺术节,把中国戏剧梅花奖变成汤显祖戏剧奖。”

虽然王安石已经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汤显祖在抚州并不孤单。他现在有了两位“新朋友”: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这三位文豪巧合地逝世于同一年(1616),因而有了被共同放置在一系列纪念活动中的理由。目前抚州市内的一些汤显祖纪念场所,已可以见到莎士比亚的身影。如正在市政府广场前举办的主题冰雕展,汤显祖的冰雕就与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并置在一起。在文件、发言和新闻稿中,“汤公”也越来越多地变为“汤翁”,以和“莎翁”并列。

将汤显祖和莎士比亚这两位东西方剧作家做比较,在学术界不是新鲜话题。几十年前美国汉学家白芝和日本学者青木正儿等学者即做过二人的比较研究,张允和在其《昆曲日记》中亦提出对二人的比较。不过近几年兴起的将二者并称的潮流有其特殊背景。endprint

2015年,习近平访英期间提出,汤显祖被称为“东方的莎士比亚”“中英两国可以共同纪念这两位文学巨匠,以此推动两国人民交流、加深相互理解”。自此以后,有關汤显祖的纪念活动中都有莎士比亚的身影。2016年举办的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系列活动,以及9月即将举办的汤显祖国际戏剧节,均有英国剧团受邀来抚州展演莎士比亚戏剧。抚州亦派出剧团赴英国演出,并和莎士比亚故乡斯特拉斯福小镇签订了一系列文化和教育合作项目。

抚州市旅游发展委员会主任陈素芳还向本刊介绍了一个正在建设中的项目“三翁小镇”:“我们正在建一个三翁小镇,纪念汤显祖、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这三位同一年去世的名人。把他们三个人的一生,从出生地,读书、工作地到墓地,比如莎士比亚家乡的那条河和他的故居、下葬的教堂,全部以一比一的比例搬到小镇里。”据悉,整个项目总投资10亿元,将与抚州市郊的温泉资源相结合,成为度假与文化交流结合的区域。

艺术家们则清楚,真正让汤显祖文化长盛不衰的唯一方式,是让汤显祖的剧获得更多的观众。

抚州汤显祖大剧院内,国家一级演员、汤显祖大剧院副院长吴岚和她的同事们正在排练乡音版《牡丹亭》。1971年出生的吴岚已经演了20多年的杜丽娘,对角色早已熟稔于心。“杜丽娘首先是一个青春少女,她不仅是大家闺秀,更是一个少女。”在吴岚看来,《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情”战胜了“理”,汤显祖所要表现的是每个人心底最根本的欲望,是任何一个年轻人共通的感受,这是杜丽娘能和当代人产生联系的根本原因。本剧总导演、国家一级导演童薇薇告诉本刊:“这么多年来,大家一直觉得好像《牡丹亭》就是昆曲的,被昆曲垄断了一样。实际上《牡丹亭》可以有不同的唱腔。我们加入了很多新的尝试,比如作曲、舞美都很现代,最后呈现的效果不会是完全忧郁压抑的,这会和昆曲有比较大的反差。”

执行导演张磊认为,和西方戏剧以故事情节为主不同,中国戏曲更多是以“情”和审美趣味为重。“我觉得对中国戏曲而言,美学是放在第一位的,而不仅是编一个故事讲给你一个道理,尤其在传统戏曲中,这不是本质的。”张磊相信,我们最终或许会出于审美的原因,对杜丽娘而非朱丽叶产生更多的共鸣与寄托。

违规之后:行政与社区之间的考古难题

“抚州因为汤显祖建设得这么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汤显祖第十三代孙汤廷水提出的疑问。念过小学、做了半辈子赤脚医生的汤廷水是族人的代表,修订族谱、与政府打交道等事往往由他出面。曾有政府官员和汤廷水开玩笑:“你的祖先以前是‘耕读世家,现在你们变成只有‘耕的世家了。”这位官员颇“恨铁不成钢”:“如果你们家里出一两个文化人,哪怕是考上好大学的,我们也好替你宣传宣传,现在你家全是种地的,怎么宣传?”

本次汤显祖家族墓园考古发掘,有专家提出明清墓属于较晚近的墓,应当充分考虑伦理问题,妥善处理。国家文物局考古处张凌副处长也提出,在制定墓园保护措施时要“充分尊重汤显祖及汤氏后人的情感”。不过汤廷水表示,从没有人就汤氏墓园的考古和开发工作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他自己闻讯后亲自前去查看,却被挡在了大门外。“我和看门的人好说歹说,讲自己是汤显祖的后人,希望他让我进去看一眼。”门卫见他确实姓汤,而且消瘦的面庞和汤显祖画像竟有几分神似,将信将疑地开门放他进去看了一眼。

和汤显祖以弃官闻名不同,汤廷水在接受采访的半天时间里至少重复了十数次:“如果我们汤家现在有一个做官的就好了。不管哪个朝代,都还是要做官。”至于文昌里汤墓的后续开发,汤廷水表示自己无法过问,但是以后一定会去那里祭拜。

汤显祖墓被发现和发掘后,原本的计划是所谓“长短结合”的保护开发方式。据文昌里历史文化街区管理委员会主任艾志峰在8月28日新闻发布会上的说法,抚州市短期围绕9月份汤显祖国际戏剧节,采取“考古进行时”方式,对考古现场及周边环境进行简单整治,在四周铺设可逆性的游步道,设立祭台;长远考虑以汤显祖家族墓园作为核心要素,精心打造“集出生地、成长创作地、安息地和汤氏宗祠为一体的汤公故里片区”。整个文昌里项目总投资预计30亿元。

9月24日戏剧节即将来临,“考古进行时”的短期参观方式能否兑现已成未知数。国家文物局考古处副处长张凌9月11日告诉本刊:“国家文物局已经要求停止汤显祖家族墓园的考古发掘工作。应当先进行妥善的保护,否则墓园不适宜对外开放。”

据本刊获悉,9月8日各地专家实地考察汤显祖墓后给出了更详细的处置方案,多数与会专家在论证会上通过了以下四项意见:利用已清理范围内的地层关系和遗迹现象,收集墓园的坡地环境、墓葬分布、保存状况等完整资料;不再扩大清理范围,对已清理部分尽快回填;回填前制定专门的回填方案;保护好现场安全,避免媒体炒作。

据本刊了解,截至9月17日,汤显祖墓园现场尚未开始回填工作。考古项目负责人王上海表示:“回填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回填一样要很慎重。要先调查,收集完资料,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工作。”

国家文物局考古处副处长张凌向本刊介绍了国家文物局对于类似名人墓葬的一般性指导意见:“国家文物局不主张主动发掘名人墓葬,坚持名人墓葬发掘应慎之又慎,相关考古成果发布时应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避免炒作。像海昏侯墓就属于抢救性发掘,因为当时已经发现墓葬被盗,为了更好地保护文物才进行发掘的。如果不是这种情况,更多强调让地方政府落实保护管理责任。”光明网评论文章则引述了一位专家“义愤填膺”的批评:“如果这次允许了主动发掘名人墓葬,那么成都武侯祠的刘备墓是不是也可以挖?慈禧太后的墓虽然被盗过,是不是也可以再挖一次?这样的话后患无穷。我们还是应主要考虑保护文物。”

多位业内人士均认为汤显祖墓违规发掘事件暴露出了许多考古领域亟待解决的难题。一位考古研究者的观察是,“国家文物局对地方文物行政部门的影响力,客观上小于当地政府”“实际上,改革文物行政体制,实现文物行政垂直管理,这是这些年来行业内一直在探讨的问题”。

另一方面则是考古与“社区”的复杂关系,这位业内人士评论:“汤显祖墓考古表面上看是确定的违规,但是更深层次的问题是,还有谁可以参与对地下文物处置的讨论?在掌握科学方法和官方地位的考古、文保学家之外,地域与文化意义上的‘社区(抚州人与汤显祖后人),对于地下文物的处置,有哪些诉求是合理的,哪些诉求是不合理的?在后续问题的处理中,除了惩办相关责任人,最好还应关注或回应‘社区对地下文物的情感和利益诉求,给科学、合法的考古、文保工作提供更和谐的空间。”

至于事件的责任该由谁承担,目前仍处在调查阶段。不过考古队队长王上海9月17日向本刊表示:“我是项目负责人,在现场是我指挥的,挖到现在的程度是我决定的。责任该由我承担。发掘过程中我没有受到过地方政府的压力。”

(感谢奚牧凉对本文提供的帮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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