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人的梦和痛

2017-09-26 06:19伍明春
扬子江 2017年5期
关键词:奥登陈云黑夜

伍明春

如今已经被广泛使用的“80后”一词,无疑也是我们谈论当代文学最具活力部分的一个关键词。这个代际命名本身无所谓对错。不过,对于这个命名的使用应保持必要的警觉,否则很容易掉进某种标签化或庸俗化的陷阱。笔者认为,我们应从鲜活的个体出发,在充分、深入地理解和分析这些个体的基础上,归纳出一代人特有的精神气质和思想立场。具体到喧嚣的当下诗歌写作现场,我们对于“80后”诗人的批评和研究,必须把关注重心放在诗人和他(她)的作品上,进而概括他们诗歌写作的艺术特质。焦窈瑶和陈云昭正是两位颇具艺术个性的“80后”诗人。他们的诗歌作品,不仅展现了各自鲜明的写作风格,也为我们了解这一代人诗歌写作的艺术追求和美学特征,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

与作为父兄辈的“60后”和“70后”相比,“80后”的成长环境普遍较为优越,因而塑造了这代人较为突出的个性。这种突出的个性对于艺术创造而言,显然是一种重要的动力来源。诗歌写作尤其需要这种动力的支持。关于这一点,我们在焦窈瑶和陈云昭的诗里都能找到有力的印证。首先,他们的诗都体现出“我要和这个世界谈谈”的抒情姿态。焦窈瑶在诗里所表现的,更多地是自我和他者世界之间的强烈冲突,就像她在《洗手》一诗所写的,“我想洗掉我触摸过的世界/我的左手太自卑/右手太自负/他们无法和解/最后他们答应/将那些世界晾在/黑夜/第二天早晨我再戴上它们/继续洗手”,作者在这里祭出“黑夜”作为一种解决方案,实际上只能是一种无力的权宜之计。这种冲突感在陈云昭的笔下也得到一种呼应:“我从一个瞬间跳进绿色/关闭我与世界的那扇门。/我化身一封写就的信,/安静地等待去处,或是/那个被遗漏的错字——/我被推到了秩序之外。”(《午睡》)不过,相形之下,陈云昭的诗似乎更倾向于寻求让自我和外部世界达成和解的某种途径:“世界被裹进一滴雨。/我也跟随,急速下坠//一陣雨在梦中苏醒/我敲击窗户,/试图和雨混合在一起。”(《2014,雨》)此处的“雨”成为一个隐喻,显然是沟通、缓和自我与世界关系的润滑剂。

其次,焦窈瑶和陈云昭对于黑夜和梦境微妙关联的独特想象,既透露了这代人的生命成长背景,也流露出他们内心深处的某种隐秘情感。陈云昭以回望的视角写他的成长之梦:“我还尝试去做不寻常的梦,但/我的梦寻常到更寻常:通向小学堂的路、衰败的自行车,/出门前的踌躇,高耸至天际的喇叭……我瘦弱的中学时代。/除了那只娇小绵软的手/我再无其他抱负。”(《夜读W·H·奥登——自画像一种》)这种近乎写实的笔法,一方面隐约表现出一种困倦感,另一方面又突出了那被梦境不断强化的情感牵挂。而这些独特和丰富的生命经验,构成了作者与诗歌前辈和“精神父亲”对话的基础。而焦窈瑶则另辟蹊径,干脆以正午为夜晚,编织一场堪称诡异的白日梦,梦里弥漫着尖锐的疼痛:“而这正午也像夜晚/皮靴里灌满海/我骨血的疼痛并没有过人之处/卸下钉子和羽毛/你就不剩什么/而这正午也是夜晚/你也是夜晚/海鸥掉下白/你掉下黑”(《而这正午也像夜晚》),“你”和“我”,“正午”和“夜晚”,“白”和“黑”之间,形成一种相互纠缠、相互转换的复杂关系,使诗歌情境在变化中生发出更为丰厚的意味。

疾病和死亡也是焦窈瑶和陈云昭诗中共同的抒写主题。如果说疾病是生命的重要表征,那么死亡就可谓生命的内核。焦窈瑶的诗《病鬼的哲学》试图呈现生命、死亡和疾病之间的吊诡关系:“病鬼的哲学颠沛在我掌心/怎么,想把病鬼的哲学丢进搅拌机,演习/死亡的速度?/等一等,先让/病鬼的哲学缩进针眼/病容陷入蛇腹/腑脏的皎洁爆裂成病鬼指尖/滴血的白莲”,写得堪称狰狞惨烈,为形而上的主题赋予丰满的语言血肉。而陈云昭在表现死亡主题时则显得十分从容:“我已经学会用一种注视/代替一种思索。/无数个黑夜流进我的眼睛,/在每一具身体都行将熄灭之时,/总有那么一个窗前的注视,/试图抚慰某一个受伤的命运。”(《故事》)诗中呈现的注视目光,显然已经越过某个具体生命的死亡事件,而具备某种超验意味。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位年轻诗人的作品,从不同角度体现了他们关于现代汉诗艺术问题的自觉意识。陈云昭在向诗人W·H·奥登致敬的同时,也表达了一个全身心投入诗歌写作者的敬畏之心:“你说‘此刻某些事情正可做个了断,/可我仍是那个无法被词所派遣的卑微者,/总担心说得太多而词不达意/……/欲言又止。”(《夜读W·H·奥登——自画像一种》)作者在这里以一种卑微而真诚的探求者姿态反省自身的写作,思考诗歌写作的难度问题。焦窈瑶同样以元诗手法,展示了她对诗歌话语内部细节构成关系的独到思考:“言语的微褶里,神经荡漾如/脱落韵脚的海帆向/词的内部张望,落款成/舞爪的自信 收缩/恶齿拧紧的音节”(言语之春》),这里呈现的是一种十分紧张的关系,象征了诗歌写作的难度。在这首诗的下半部分,作者以“宋朝人的头巾”这一意象虚晃一枪,貌似要缓解紧张关系,实则徒劳无功。而在清晰认知这普遍的诗歌写作难度之外,焦窈瑶还以李清照为参照,反思了女性诗人写作遭遇的另一种难度:“五月 酒坛翻滚闷绿/樱桃裸露/女人的笔墨挑破瘢痂/织补锦书残卷上/一截截/誓言的断裂/韵脚吸饱愁水/白发锋利/碾碎/栀子怒放的江南/才华冲动后/你和世界寸步难行/初恋时另一个李清照/没有思想也没有醉呕”(《李清照》),诗人在这里并没有像那些激烈的女性主义者那样发出针对男权世界的严词批判,而是以一位现代女性的平和姿态重新观照女性和女性诗歌写作的境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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