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与《搜神后记》

2017-09-27 02:26顾农
书屋 2017年9期
关键词:搜神记搜神后记

顾农

中国古小说兴起于魏而大盛于晋;晋人志怪小说中最著名的有两部:干宝的《搜神记》与陶渊明的《搜神后记》。书名中的“神”乃是非理性存在的一个代表,二书中固然有神,而更多的是仙、鬼和精怪。这四类非人分子在中国人头脑里一向颇为活跃,至今尚远未绝迹。

干宝(字令升,?~336)是晋代最重要的小说家,而他的主要身份却是史学家,著有西晋五十三年的编年史《晋纪》,“其书简略,直而能婉,甚为当时所称”。又有经、史、子等方面的著作二十余种,均大抵散佚;干宝本来并不信鬼神,后来遇到几件怪事,一变而为笃信,并花多年时间以史家之笔大写专记鬼神故事的《搜神记》。当时的大名士刘惔开玩笑地称他为“鬼之董狐”——专门为鬼神立传的伟大史家。

《搜神记》原有三十卷,早已亡佚,后来通行的是明朝人辑录的二十卷本。明朝人整理古籍往往比较粗枝大叶,《搜神记》的这份辑录本也不甚精审,鲁迅先生说此书“半真半假”,他曾有重新校勘或辑录之意,现在还可以看到一部分草稿,但后来没有做下去。今有李剑国先生新辑本(中华书局2007年版),后出转精,比旧辑本高明多多。

干宝撰写《搜神记》的方针是“撰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会聚散佚,使自一贯,博访知古者”,所以其中颇有抄自先前诸书中的材料,又搜集口述资料,形成一部集大成式的故事集。但“群言百家,不可胜览;耳目所受,不可胜载”,所以他也有所選择,有所加工,总起来看态度很认真,是当作历史书来写的,意在“发明神道之不诬”,并非有意为小说。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说:

中国本来信鬼神的,而鬼神与人乃是隔离的,于是乎就有巫出来。巫到后来分为两派:一为方士,一仍为巫。巫多说鬼,方士多谈炼金及求仙。秦汉以来,其风日盛,到六朝并没有息,所以志怪之书特多……六朝人视一切东西都可成妖怪,这正就是巫底思想,即所谓“万有神教”。此种思想,到了现在依然留存,像常见在树上挂着“有求必应”的匾,便足以证明社会上还将树木当神,正如六朝人一样的迷信。其实这种思想,本来是无论何国,古时候都有的,不过后来渐渐地没有罢了,但中国还很盛。

干宝的思想正是巫的一套,《搜神记》中大量的故事不免比较简单而且近乎老一套,比较无味;但鬼神的故事总是人们有意无意地创造出来的,看似荒诞不经,其中有些总还是曲曲折折地反映了某种社会生活和人们的思想,某些优秀之作如果抛开“神道不诬”的旧观念而当作小说来读,还是很有兴味的。

《搜神记》中好玩的篇章不少,例如关于孝子董永的故事:

汉董永,千乘人,少偏孤,与父居,肆力田亩,鹿车载(父)自随。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以供丧事。主人知其贤,与钱一万遗之。永行三年丧毕,欲还主人,供其奴职。道逢一妇人,曰:“愿为子妻。”遂与之俱。主人谓永曰:“以钱与君矣。”永曰:“蒙君之惠,父丧收藏。永虽小人,必欲服勤致力,以报厚德。”主曰:“妇人何能?”永曰:“能织。”主曰:“必尔者,但令君妇为我织缣百匹。”于是永妻为主人家织,十日而毕。女出门,谓永曰:“我,天之织女也。缘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偿债耳。”语毕,凌空而去,不知所在。

勤劳、善良、孝顺、守信,董永表现出全面的高尚品质,足以感动神明——这样的好人自当有好报,所以天帝派织女来给他帮忙、赐福,主动嫁给他,帮他还债,从为奴的处境中解脱出来。这样的故事深刻地符合中国的世道人心。孝敬父母,养老送终,欠债还钱,说话算数,这些都是传统道德中的天经地义,属于中国人的核心价值,至今没有过时。

先前刘向的《孝子传》中已经讲过这个故事,后来唐代出现了《董永变文》,话本小说中则有《董永遇仙记》,戏剧舞台上亦复搬演不衰,黄梅戏《天仙配》尤为家喻户晓。《搜神记》承上启下,在董永故事的传播演化中具有重要的地位。

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表现这一主题的还有丁姑的故事:

淮南全椒县有丁新妇者,本丹杨丁氏女,年十六,适全椒谢家。其姑严酷,使役有程,不如限者,仍便笞捶。不可堪,九月七日乃自经死。遂有灵响闻于民间,发言于巫祝曰:“念人家妇女作息不倦,使避九月七日,勿用作事。”吴平后,其女幽魂思乡欲归。永平元年九月七日,见形著缥衣,载青盖,从一婢,至牛渚津求渡。有两男子共乘船捕鱼,仍呼求载。两男子笑,共调弄之,言:“听为我妇。当相渡也。”丁妪曰:“谓汝是佳人,而无所知。汝是人,当使汝泥死;是鬼,使汝入水。”便却入草中。须臾,有一老翁乘船载苇,妪从索渡,翁曰:“船上无装,岂可露渡,恐不中载耳。”妪言:“无苦。”翁因出苇半许,安处著船中,径渡之,至南岸。临去,语翁曰:“吾是鬼神,非人也,自能得过。然宜使民间粗相闻知。翁之厚意,出苇相渡,深有惭感,当有以相谢者。若翁速还去,必有所见,亦当有所得也。”翁曰:“愧燥湿不至,何敢蒙谢!”翁还西岸,见两男子覆水中。进前数里,有鱼千数跳跃水边,风吹至岸上。翁遂弃苇载鱼以归。于是丁妪遂还丹杨。江南人皆呼为丁姑。九月七日不用作事,咸以为息日也。今所在祠之。

不堪婆婆(“姑”)虐待自杀身死的丁姑后来成了“鬼神”,她自杀的那一天(九月七日)成为劳动妇女得以休息一天的假日。真心帮她的老翁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而以轻薄言辞调戏她的两男子则不得好死。报应不爽,爱憎分明,都显得大有民间传说的风味,而且很有一点女性主义的色彩。

丁姑是不堪虐待自杀身死的,另一位本来非常孝敬老人的小媳妇周青则因为小姑诬告、官僚昏聩、屈打成招而死,这个冤案一直要等到地方官换人以后才得以平反昭雪。东海孝妇周青的故事是——

汉时,东海孝妇养姑甚谨。姑曰:“妇养我勤苦,我已老,何惜余年,久累年少。”遂自缢死。其女告官云:“妇杀我母。”官收系之,拷掠毒治。孝妇不堪苦楚,自诬服之。时于公为狱吏,曰:“此妇养姑十余年,以孝闻彻,必不杀也。”太守不听。于公争不得理,抱其狱词哭于府而去。自后郡中枯旱,三年不雨。后太守至,于公曰:“孝妇不当死,前太守枉杀之。咎当在此。”太守即时身祭孝妇冢,因表其墓。天立雨,岁大熟。endprint

长老传云:孝妇名周青。青将死,车载十丈竹竿,以悬五幡,立誓于众曰:“青若有罪,愿杀,血当顺下;青若枉死,血当逆流。”既行刑已,其血青黄,缘幡竹而上极标,又缘幡而下云。

类似的故事,已先载于《淮南子·览冥训》、《说苑》、《汉书·于定国传》等文献,其基本事实大约乃是真人真事,而对事情的解释则采用了汉代以来最为流行的天人感应学说。但与官方的天人合一說不同的是,这里不取君本位和官本位,而是民本位:即使是一个小媳妇冤枉而死也会引起天谴,非加以平反不可。这故事因为进入《搜神记》而获得巨大的聚变能量,影响于后世者甚远。

这个故事里有几个基本的要素:孝顺的媳妇、恶毒的小姑、糊涂的太守、正直的狱吏、因冤狱而出现的天灾和事平以后的风调雨顺。这里牵涉社会生活、伦理司法以至天理人心。中国古代冤狱甚多,人们不敢指望它不出现,只希望一旦出现将来总会有昭雪的一天。寄希望于未来,相信神明的正直无私,老百姓觉得可以依靠的乃是永不可欺的天意和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这样的要素和思路一再见之于此后的小说和戏曲,关汉卿的名作《窦娥冤》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例。

陶渊明的《搜神后记》(一作《搜神录》,见释慧皎《高僧传·序》)历来有人疑为伪作,但似乎从来没有提出过什么过硬的根据。例如有人因书中提到陶渊明死后之事,就说“其为伪托,固不待辨”;其实古代小说中每有后人附加的条目,指出这一点是完全必要的,但不能因此就断定全书皆伪。又有人以为陶渊明为人旷达,不会拳拳于鬼神,所以也不会写什么志怪小说,鲁迅先生即持此说。可是陶渊明的思想和趣味其实相当复杂,从诗中可以看到他对《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奇书颇为爱重,又有“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之句,眼界这样开阔的老作家未必与志怪小说完全绝缘。在未能正式证伪之前,我们还只宜将《搜神后记》视为陶渊明的著作。他的这部志怪小说早已亡佚,现在能看到乃是明朝人的辑本(今所通行者为汪绍楹先生校注本,中华书局1981年版),有一百二十多条。近贤李剑国先生亦有新的辑本(中华书局2007年版)。

《搜神后记》中屡次提到刘宋时代的故事,似应为作者晚年的作品。书中颇有关于真人的传说故事,例如卷二有关于郭璞及其外孙杜不愆神奇的故事四则,郭璞在士人心目中简直就是一位半仙,连跟他学过占卜的外孙都有非凡的本领。卷三“流星堕瓮”条则讲桓玄出生的神话,并说“玄虽篡位不终,而数年之中,荣贵极矣”。陶渊明是在桓玄手下效过劳的,这一段记载应当其来有自。

渊明所记的某些故事虽然怪异,却很合于传统的道理,如讲治病之药总是一物降一物,须经过试验才能知道。卷三“马溺消瘕”的故事道——

昔有一人,与奴同时得腹瘕病,治不能愈。奴既死,乃剖腹视之,得一白鳖,赤眼,甚鲜明。乃试以诸毒药浇灌之,并内药于鳖口,悉无损动。乃系鳖于床脚。忽有一客来看之,乘一白马。既而马溺溅鳖,鳖乃惶骇,欲疾走避溺,因系之不得去,乃缩藏头颈足焉。病者察之,谓其子曰:“吾病或可以救矣。”乃试取白马溺以灌鳖上,须臾便消成数升水。病者乃顿服升余白马溺,病豁然愈。

白马溺能使鳖化成水大约并不可信,但试以诸药浇灌之的做法很像进行科学试验,偶有客人的白马来打一个岔,却忽然获得成功,这也是科研中能有之事。中药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大约就是这么积累起来的。又卷六“腹中鬼”故事,说有一种八毒丸是专治腹中鬼的,服下去以后的效果是“腹中雷鸣鼓转,大利数行,遂差”。可知是通过腹泻把这种鬼排出体外。在古代泻法是治疗消化道疾病的常用方法之一。

《搜神后记》多有关于鬼的故事,既有讲鬼如何厉害把人搞死的,也有讲有人不怕鬼将其制伏的故事,二者并存,见出古人的智慧;自然是后者比较有趣,例如有牧童捉鬼:

有一伧小儿,放牛野中,伴辈数人,见一鬼依诸丛草间,处处设网,欲以捕人。设后网未竟,伧小儿窃取前网,仍以罨捕,即缚得鬼。

真所谓即以其鬼之道,还治其鬼之身。后来刘义庆《幽明录》中有一则缚鬼的故事,与此几乎全同,应当是从这里抄去的。

《搜神后记》中又有给鬼下药来制伏他的故事:

乐安刘池苟家在夏口,忽有一鬼来住刘家。初因暗,仿佛见形如人,著白布裤。自尔后,数日一来,不复隐形,便不去。喜偷食,不以为患,然且难之。初不敢呵骂。吉翼子者,强梁不信鬼,至刘家,谓主人曰:“卿家鬼何在?唤来,今为卿骂之!”即闻屋梁作声。时大有客,共仰视,便纷纭掷一物下,正著翼子面,乃主人家妇女亵衣,恶犹著焉。众共大笑为乐。吉大惭,洗面而去。有人语刘:“此鬼偷食,乃食尽,必有形之物,可以毒药中之。”刘即于他家煮野葛,取二升汁,密賫还家。向夜,举家作粥糜,食余一瓯,因泻葛汁著中,置于几上,以盆覆之。人定后,闻鬼从外来,发盆啖糜,既讫,便掷破瓯走去。须臾间,在屋头吐,嗔怒非常。便棒打窗户,刘先已防备,与斗。亦不敢入。至四更中,然后遂绝。

住在刘家的鬼确实很环,不仅偷食,而且掌握人家妇女的内衣裤;吉翼子其人强梁,但不善于斗争,单靠骂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后来有人很聪明地想出妙法来,先将鬼削弱,然后再直接与之较量,终于将它灭掉。像这一类不怕鬼的故事,无论在古在今,都有帮助人们解放思想、鼓舞斗志的作用。

《搜神后记》中又有人、鬼恋爱的故事,最著名的是“李仲文女”的奇遇:

晋时,武都太守李仲文在郡丧女,年十八,权假葬郡城北。有张世之代为郡。世之男字子长,年二十,侍从在廨中。夜梦一女,年可十七八,颜色不常,自言“前府君女,不幸早亡。会今当更生。心相爱乐,故来相就。”如此五六夕。忽然昼见,衣服薰香殊绝,遂为夫妻。寝息,衣皆有污,如处女焉。后仲文遣婢视女墓,因过世之妇相问。入廨中,见此女一只履在子长床下。取之啼泣,呼言发冢。持履归,以示仲文。仲文惊愕,遣问世之:“君儿何由得亡女履耶?”世之呼问,儿具道本末。李、张并谓可怪。发棺视之,女体已生肉,姿颜如故,右脚有履,左脚无也。子长梦女曰:“我比得生,今为所发。自尔之后遂死,肉烂不得生矣!万恨之心,当复何言!”涕泣而别。endprint

美好的爱情和性生活可使少女死而有复生的希望,但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一旦公开,则功败垂成。家长总是恋爱悲剧的制造者。这样的奇闻在其他小说中也有所涉及,都给予后来的作家很大的启发,颇有仿作,而最著名的乃是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的名作《牡丹亭》,他本人在该剧的题词中曾经直接提到先前的故事:“传杜太守之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太守收拷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拷谈生也。” 李仲文之女的故事已如上引;广州太守冯孝将儿女事,见《搜神后记》卷四“徐玄方女”条,汉睢阳王收拷谈生则见于《太平广记》卷三一六引曹丕《列异传》。

这一类故事的由来,大约与汉魏、两晋以来盗墓之事屡有发生有关,墓中女尸或有尚未腐烂者,遂生出许多遐想;生活中的少女在恋爱中无从采取主动姿态,文人就在女鬼身上让她们精神焕发,并强调爱情自有伟大的力量,足以突破生死的界限,只是不能让家长知道。

爱情故事在志怪小说中历来占据重要地位,除了人鬼恋爱之外,更多的是人仙恋爱以及神女下凡。《搜神后记》中有“袁根、相硕”的故事,写这两位猎人在深山中忽入仙境,分别同两位仙女结为夫妇,后来又复回人间。此乃后来非常著名的刘晨、阮肇入天台故事的先导。

在陶渊明笔下还有一个有趣的新典型——神女化装下凡,并不与男主人公结合,只是来提供幫助。这就是白水素女的故事:

晋安侯官人谢端,少丧父母,无有亲属,为邻人所养。至年十七八,恭谨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未有妻,邻人共愍念之,规为娶妇,未得。端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壶,以为异物,取以归,贮瓮中。畜之十数日。端每早至野,还见其户中有饭饮汤火,如有人为者。端谓邻人为之惠也。数日如此,便往谢邻人,邻人曰:“吾初不为是,何见谢也?”端又以邻人不喻其意。然数尔如此,后更实问,邻人笑曰:“卿已自取妇,密著室中炊爨,而言吾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

后以鸡鸣出去,平早潜归,于篱外窃窥其家中,见一少女从瓮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门,径至灶所视螺,但见壳。乃到灶下问之曰:“新妇从何所来,而相为炊?”女大惶惑,欲还瓮中,不能得去,答曰:“我天汉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权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妇,自当还去。而卿无故窃相窥掩,吾形已见,不宜复留,当相委去。虽然,尔后自当少差,勤于田作,渔采治生。留此壳去,以贮米谷,常可不乏。”端请留,终不肯。时天忽风雨,翕然而去。

端为立神座,时节祭祀。居常饶足,不致大富耳。于是乡人以女妻之,后仕至令长云。今道中素女祠是也。

这里不涉及任何性爱的内容,女主人公只是一个奉命来做义工的神女。《搜神记》里也有这个故事,但那里的神女是来给小谢做妻子的。自然是义工显得更高尚,故事也更有味。

《搜神后记》较少抄录旧书,其中诸作的情节大抵比过去的志怪小说更复杂,叙事更细致。但也有记载异常之事的短小片段,如卷七的《虹化丈夫》、《毛人》、《两头人》、卷九《杨生狗》之类。这种长短杂陈的局面是古代笔记小说的常态,一直到《聊斋志异》都还是如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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