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人

2017-09-27 04:23王光荣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殡仪馆梅子微信

王光荣

1

啊……啊……啊……

马梁尖叫着忽的一下从睡梦中坐了起来。

尖叫着坐起来的马梁,转动着脑袋观察周围,很吃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处殡仪馆灵堂。活着时为人凶狠强悍的那位本家大娘,正躺在有冷气的冰冷的水晶棺里,一言不发。而他,正与远房的本家兄弟马宝,结伴为他们的本家大娘陪灵守夜。

马宝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对于陪夜守灵这种事见怪不怪,不算害怕。但当他发现堂兄马梁狠命地扼住喉咙翻着白眼,几乎快要窒息的样子,吓坏了,他连忙扑过来使劲掰开堂兄的双手。惊魂未定的马梁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咽喉,一层细密的汗珠从汗毛孔里渗出来,湿遍全身,身上好看的衬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哥你怎么了?同样惊魂未定的马宝讨好地递给堂兄一支烟。马梁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推开了让过来的烟。袅袅的蓝烟在空旷的灵堂里扩散开来,与灵堂前的草香味交织融合在一起,空气中就多了一些淡淡的烟丝正在燃烧的味道。这味道让马梁稍微恢复了一些平静。

殡仪馆的夜出奇的静。马梁看了一下手機,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经过了下半夜。本家大娘依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等待明天在暗红的烈焰中奔向天国之路。面对逝者,马梁有一种莫名的心悸。

2

马梁抓过酒瓶,很大动静地呷了两大口酒,又虚张声势多打了几下火机点了一支烟,然后熟练地翻看手机上的微信。

同全中国人民一样,早过不惑之年的马梁十多年来对那些即时通讯软件如QQ、微信等,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和痴迷。年轻的时候,马梁有一样东西时刻在手,那就是香烟。烟瘾极大的马梁,每天都处于吞云吐雾的状态。随着智能手机横空出世,并且手机可以装上这些即时通讯软件后,马梁就有两件东西须臾不离手了。马梁是读书人出身,自然知道玩物丧志的道理。他曾几次十分决绝地将这些软件卸载,然而过不了几天,又忍不住重新下载安装进手机。马梁热衷的是微信里附带的扫描附近的人功能。并且,他查找的对象全都是附近的女性。后来他想,这才是最要命的。

梅子就是这样被扫来的。

马梁早年上大专学的是财会专业,经济金融乃至理财知识自然很有一手。当很多人为买不买商住房而纠结的时候,他已经想方设法筹款买下了城里富人小区的一套独栋别墅。别墅容积率很小,楼和楼之间间距是标准的二十米。

二十米,嘿嘿,嘿嘿。马梁感觉自己笑得有点邪恶。他悄悄爬上自家别墅的三楼,翻箱倒柜找出一架藏匿多年的天文望远镜,透过窗帘的缝隙四处瞭望。但遗憾的是,他没有发现微信里已经扫描到的目标,但丧气一阵过后,马梁禁不住又端起了望远镜。

一连三天,趁老婆不在家的间隙,马梁都在用望远镜四处瞭望。四邻的窗户偶尔闪过一个婀娜的身影,楼下柏油路上时不时飘过一个两个衣袂飘飘的少女或少妇,这都让马梁产生一种莫名的激动和快感。但马梁不敢确定哪个女性才是他要找的目标——梅子。

四处瞭望无果,马梁继续用微信扫描附近的人。暧昧的梅子,依旧在二十米的距离上闪动,但他发出去的好友请求依旧石沉大海,了无回音。

苦心人,天不负。瞭望观察到第三天,马梁有了收获。

透过望远镜,马梁没有发现附近叫梅子的少妇,却看到了一个老头。这个老头马梁认识,是南邻一个油田的退休领导,姓孙。平时见面也就是点点头的交情,没有更多的正面交往。从镜头里,马梁注意到孙老头偷偷摸摸地踱到马梁家的门楼前,鬼鬼祟祟呆了好一会儿。因为围墙和门楼草木葱茏,马梁看不清孙老头在捣什么鬼。马梁起了好奇心,一伺老头开车外出,急忙奔到楼下自家门楼,打眼一看,没发现什么端倪。但门口一对石狮子的不显眼的几处划痕,引起了马梁的注意,马梁蹲下一摸,这才发觉,一对石狮子的上下门牙都被锯掉了。

3

高香已经燃烧了一天一夜,刺鼻的艾草香味搞得整个灵堂空气污浊不堪。马梁捂着眼偷偷瞄了一下水晶棺里躺着的不动声色的大娘和沙发上躺着酣睡的堂弟,心就有些发紧发憷,下了几次决心也始终不敢去打开窗户。

无奈之下,马梁继续玩微信。或许是惯性使然,马梁竟然一下子点开了扫描附近的人。这让他大吃一惊。又惊又恐中,马梁恨自己愚蠢,恨自己手贱,居然在深夜的殡仪馆里——扫描附近的人。更加令人恐惧的是,微信附近的人里,居然好像还真有几个女性头像在闪动。马梁脑子轰的一声巨响,惊得他几乎跌倒在地。慌忙把微信关闭了。

傍晚的时候,马梁在灵堂外面见到刘馆长刘小光。刘小光说他今晚值班。马梁问还有几个人值班,刘馆长说就他和司机小孙。精通微信的马梁,设置的扫描附近的人最大距离是两公里,而殡仪馆周围方圆五公里之内,荒无人烟。也就是说,也就是说.......马梁唰的一下汗就下来了,不敢想下去,颤颤巍巍踢了两脚死猪一样酣睡的马宝。马宝哼哼几声又沉沉睡去。马梁想或许还有为其他死者守灵的女人正在看微信也说不定。马梁就强迫自己去想一些兴奋的事。他想到了梅子。

发现梅子本人,是发生石狮子牙齿被锯事件后第三天的事。马梁在自家别墅的三楼架上了长镜头的高清摄像机,守株待兔等南邻的老头再次作案。调整摄像机焦距的时候,马梁突然有了新的发现。南邻三楼的粉红窗帘,被一阵风倏地卷起又放下。就在这一刹那间,马梁看到了墙上挂的写真照片,梅子。那张照片正是梅子的头像。并且,那天晚上,梅子通过了马梁的好友邀请。哈哈哈哈哈,马梁心里乐开了花,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从此以后,马梁的天文望远镜和高清摄像机固定了位置,瞄准了梅子的卧室。

4

马梁开始了不温不火的攻势。先是主动搭讪送给笑脸表情,等对方回复相同的表情,就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对方吃了吗,吃的啥好吃的。稍微熟悉后,就问能否加双筷子之类调笑的话试探。再后来又问血型星座,以及身高体重,最后紧接着问三围之类的暧昧的话。每次聊天,马梁都能感受到梅子时常会心一笑,调笑的话有些过分她也不恼。这样的聊天持续了三个月。从梅子偶尔露出的话语和叹息里,他已经隐隐约约知道梅子和孙姓老男人不是明媒正娶。这个孙姓老男人似乎很有钱,并且对她管束看护得很严,轻易不会让她出门。马梁对梅子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但梅子似乎并没有发觉这个有趣的男人就在对面的窗户里,一边和她聊天一边偷窥她。endprint

有一次,马梁似乎无意之间谈到风水学,这个话题引起了梅子的兴趣。梅子说,她的对面住着一户坏蛋,又是石狮子又是泰山石又是宝剑非常强势,让她家老头难以招架。梅子还说自从她老公锯掉了对面门口的狮子牙,就顺多了。马梁问怎么顺了,梅子说运气好多了,原来经常召见她老公的纪委那边没动静了,而且自己也有了怀孕的迹象。马梁一边祝贺一边在心里骂了几声。

5

马梁和梅子第一次真正见面的时候,梅子有些吃惊。或许她已经意识这个儒雅的帅帅的中年男人,很可能她曾经在哪里见过,但又拿不准。毕竟,马梁也是那种上班开车早出晚归,闲暇时喜欢宅在家的好男人。并且,马梁家草木葱茏的篱墙,把外面的世界与他的内心很好地隔绝起来。第一次见面,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梅子并没有怀孕的迹象,身材依旧保持得很好。两个人二话不说互相扑向对方,撕扯掉多余的衣衫,在床单上翻滚角力。一番如饥似渴的激情过后,枕在梅子年轻饱满的乳房上,马梁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慰和宁静。这样的激情持续了半年的时间。直到有一天,梅子说她这次是真的怀孕了,而且怀的是一匹小马驹。

马梁知道周围有很多这样的例子。男人有了外室,金屋藏娇,温柔乡里神仙一样的逍遥。没生孩子怎么也好办,一旦孩子落地生根,就会毫无例外地成为三嫂的人质,十有八九被三嫂胁迫着抛弃结发的原配。三嫂则登堂入室,转正成为大嫂。听到梅子的消息,马梁有些不置可否,他甚至有些激动。毕竟,在这个美丽女人的肚子里,有他马家的血脉。他有些茫然地等梅子开口,等梅子话入正题。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梅子似乎并没有做马大嫂的打算,梅子只是说,老孙犯了点事,急需一大块资金补齐。马梁心里咯噔一下,他早就料到老孙是个贪官,你想想啊油田的贪官,这得多大的窟窿啊。梅子说,我也知道你马股长是个清官,这么着吧,最近南方霜冻灾害严重,你不是负责赈灾物品招标吗?我有个朋友仓库里棉衣棉被堆积如山,对老孙我不能见死不救。马梁内心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有些感动,感动梅子并没有要挟自己,感动梅子对老孙的不离不弃。马梁很爽快地答应了梅子的要求,并要把刘小光介绍给梅子。马梁是个老江湖,他知道暗箱操作招标这种事,参与的人越多,风险点就越多,就越容易暴露。把梅子和刘小光捏在一起运作赈灾物资招标,暴露的风险也就减少了一倍。梅子喜出望外,说那个刘小光我认识,眉开眼笑地向马梁扑过来,吓得马梁赶紧叫我的小马驹我的小马驹。此时的梅子可不管什么小马驹小驴驹,凶猛地将马梁扑倒在车的后座上。风平浪静之后,梅子为马梁穿上一件崭新的衬衣,说这是我送你的。马梁很是感动,说你现在经济不宽裕,不用为我花钱。梅子就娇嗔地说,这能花几个钱,我替老孙先谢谢你了。

此后的日子里,马梁发现,梅子居家的时间明显减少,他的望远镜摄像机无人机很少再能捕捉到她的倩影。马梁知道,为了救老孙,梅子也是拼了。运作招标,毕竟容不得半点纰漏。为保险起见,马梁把马宝塞进招标的队伍,刘小光和梅子也心照不宣。按照规定,一次招标必须有三方以上投标,才能保证不会出现流标。马宝自小鬼机灵,在配合刘小光和梅子顺利中标的过程中,他是负责哄抬标的,抵挡外来招标方的进攻,起到了很好的搅局作用。这也正是马梁希望看到的结果。马梁就是让大家看看,他马梁自己的亲堂弟竟然没有一次中标。中标后的刘小光和梅子,自然也肯让马宝分一杯羹。马宝由此对马梁肝脑涂地,唯命是从。

马宝马宝,我怎么听到外面有卡车的声音。有些迷糊的马梁被窗外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惊醒,急忙喊马宝。马宝似乎也听见了,侧身坐起,疑惑地挠挠头说这荒郊野外的殡仪馆,深更半夜怎么会有卡车呢。马宝站起来,从玻璃门向外张望。开阔的大院一片死寂,只有远远的殡仪馆办公楼透出一星两点的灯光。哥,莫非我也听错了?马宝与马梁对视了一下,心里都有点发毛。

马宝突然想起什么,低低对马梁说,哥你听说了吗?外边都在传说殡仪馆经常丢东西。马梁说你声音这么低干什么?这里除了大娘还有外人?你真以为大娘会听见咱俩说话?马宝說隔墙有耳不得不防啊。马梁说外边传的丢什么东西了?马宝说外面都在传,殡仪馆丢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是死人用过的棉衣棉被,满屋满屋的衣被经常无缘无故地被盗,据说还丢过一缸油,炼尸剩下的油。有人说的很邪乎,说这些油是被炸油条的偷去了。马梁前天早晨刚在街上小吃摊吃过几根油条,闻听此说,一阵干呕。马梁很生气地对马宝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嘛,你动动脑子好不好,现在焚烧尸体都是用天然气炉,燃烧充分,尸体被推进锅炉几分钟,脂肪早就被硬火脱干,即使剩下点什么尸油,也被烧得一干二净。至于丢失棉衣棉被嘛,这个也是无稽之谈嘛。马宝说死人用过的棉衣棉被都是新的,有什么不可能。前一段与刘馆长闲扯,他还说锅炉工经常在骨灰中捡到金项链、金戒指和金坠子呢。

马梁说这个刘小光也是胡扯淡,人家丧主又不傻,谁会给死人身上披金戴银陪葬。再说尸体火化一出炉,丧主那么多人守着,哪个锅炉工敢去捡那些东西。马宝唯唯诺诺不好回答,他也觉得这个刘小光有时很不靠谱。马梁拍了拍马宝的肩膀,有些郑重地问马宝,最近半年刘馆长没少分你好处吧。马宝有些难为情,说也没多少,也就三十多万,哥你的那份我都给你留着呢,你放心。

这么多?马梁有些吃惊。自己负责的赈灾物品招标项目,他虽然知道利润非常可观,但马宝说出的这个数字还是吓了他一大跳。

6

弟兄俩各怀心事略显尴尬之际,突然断电了。

整个殡仪馆大院顿时一片漆黑。一辆卡车如一头发疯的蛮牛,闷叫着向大门方向冲去。马梁毛骨悚然,着急忙慌地打开手机上的手电功能。一同误打开的,还有微信上扫描附近的人功能。手机屏幕上,马梁猛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像在神秘地闪烁着,闪烁着。

五十米,一百米,二百米......马梁每刷新屏幕一下,感觉这个熟悉的头像好像一个鬼魂附在了卡车轮子上,飞快地移动着距离。一眨眼功夫,卡车已经绝尘而去。熟悉的头像也逐渐由鲜艳娇媚,变成灰白的离线状态,直至彻底消失。

手机微弱的光下,马梁突然看到一双枯瘦的手从水晶棺里倏地一下伸出来,死命地卡住他的脖子。此时的马梁,已经不能呼喊和呼吸,但令他奇怪的是,自己不但丝毫没有窒息的痛苦,反倒有些刺激有些酸爽有些舒坦的快感在全身弥漫。

马宝又一次看到,马梁的一双手死死掐住他自己的脖子,翻着白眼。马宝顿时魂飞魄散,大声喊叫着哥你松开你的手,哥你松开你的手啊。马梁朦朦胧胧能够听到马宝撕心裂肺的哭喊,但那声音蚊蝇般纤细,仿佛从遥远的地底传来。马梁甚至能够看到自己一丝微弱的魂魄,从头顶慢慢钻出来,在浑浊的客气中优美地转了一下身,向上升腾着升腾着。马梁就想,这样死去也不错啊,起码没有痛苦,原来死亡是一件这么令人愉悦的事啊。

来电了,来电和断电一样突然。勇敢的马宝又一次救了堂哥。马梁的冷汗在深秋的夜里澼淋澼淋直冒,霎时湿透了他的衬衫。这件衬衫正是梅子送给他的平时不怎么舍得穿的那一件。此时,这件漂亮的月白色衬衫在马梁眼里,如同被施了魔法的一条条纵横交错缜密细致的绳子,将他五花大绑地勒紧勒紧,并且散发出致命的艾草的味道。

马梁一手狠命地撕扯着衬衫,一手紧紧护住被自己掐红的咽喉,马宝对着浑身发抖的马梁说我打电话,打电话,打110,打120,打119——

马梁飞快地解着衬衣扣子,喝斥马宝,打什么电话,快帮我把衬衣扯下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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