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传锡:不要怜悯,“和你们一样”靠本事吃饭

2017-09-28 00:54张小莲
科学之友 2017年7期
关键词:导盲犬盲人钢琴

张小莲

“毛主席曾经说过,盲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幺传锡不知道这句话的具体涵义,但他确确实实体会到了作为盲人行动不自由的痛苦。即使如此,他仍被认为是一个幸运的盲人。

2017年三月的一个雨天,住在深圳南山的幺传锡撑着伞,背着工具箱,去给附近一家住户调琴。进了屋,幺传锡随女主人来到钢琴边,这双摸过几千台钢琴的手,只摸了一下,就叫出了这台钢琴的牌子和型号。他摸索着把琴盖掀开、放好,拿出工具,开始工作。作为一名从业8年的高级调音师,一台钢琴88个琴键,200多根琴弦,8 000多个零部件,它们每一个的位置、形状,早已刻在了幺传锡的脑子里。也有客人质疑“你这样能调吗?”他总是不卑不亢地解释,用手艺打消他们的疑虑。

他一手在琴键上敲音,一手用工具調弦,嘴唇紧闭,侧耳凝神,弹个十几下,一根弦就调好了。约摸一个半小时后,他调完了所有的琴弦。女主人试着弹了一首久石让的曲子,明快的旋律在屋里流转,幺传锡一直严肃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笑容。

一台年久音散的钢琴,经他手一调,发出了标准、紧凑、和谐的声音,弹出的旋律悠扬动听,这是他最享受的时刻。

很多人说幺传锡是一个幸运的人。因在他31岁的人生中,做过两件重要的事情,获得了“有眼睛”的主流社会的关注。22岁时,他顶着所有反对的声音,放弃推拿,改行学钢琴调律,成为了一名稀缺的盲人调音师。30岁时,历经4年等待,他迎来了家庭新成员“奥斯卡”——这是深圳第一只,广东第二只,全国第106只导盲犬,但身为盲人,他扎扎实实地走了一条比别人都艰难的路。

宿命与改变

1986年,幺传锡在山东聊城出生。4个哥哥姐姐都健康,唯独他生下来看不见。他从小听人家唠叨自己的眼睛,不明白什么意思,只记得跟着小伙伴跑,总是磕磕碰碰。直到小伙伴都去上学了,他也吵着要上学,父母说,你眼睛看不见,怎么看课本?怎么写作业?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不服气,让姐姐带他去学校。一开始藏在姐姐桌子底下听课,时间长了,就“明目张胆”地坐在旁边听,有时也回答问题,别人答不上来的,他能答对。教语文的男老师挺喜欢他,评价说:这孩子心灵。

要是没有这位语文老师,幺传锡也许会像很多盲人一样,无法接受教育。他清楚地记得那是1995年的夏天,他正在吃早饭,语文老师兴冲冲地踩着单车上家里来了,宣布聊城有了第一所招收盲人的特殊教育学校。

第二天,父母便带着幺传锡去报名,可惜来晚一步,学校已没有名额。他急了,在地上打着滚哭,有人建议父母去给校长送礼。校长说今年实在负担不了,全校教盲人的老师只有两个。

等到第二年,10岁的幺传锡终于有学可上了。他学得很认真,数学能考99.4分。他把寒假作业带回家,逢人便说:“我也有作业了,我也能写作业。”他觉得,自己也跟大家“一样了”。

在潍坊初中毕业后,他又去了济南读中专,跟大部分特教学校一样,针对盲人只有“中医推拿”一个专业。

推拿、算命、乞讨是中国盲人的三大传统职业。老师常跟他们说:“你们踏踏实实学按摩,将来能找碗饭吃,除了这个,你们还能干什么?”但幺传锡打心底里不喜欢按摩。中专毕业后,他辗转多地,按摩店换了一家又一家,总是静不下心来,归根结底是对这份工作不热爱。

2005年,幺传锡从广播里听到中国第一位女盲人调音师陈燕的故事,才知道原来除了按摩,盲人还可以有别的选择——钢琴调律。幺传锡从小喜欢音乐,一直是班里的文艺骨干,会吹葫芦丝、萨克斯。他18岁第一次接触钢琴时,就喜欢上了这种乐器。他用手细细摸,轻轻弹了两下,惊讶原来这种像桌子一样的东西就是钢琴,原来钢琴的手感是这样的,原来钢琴不用插电,原来钢琴没有电也能发出这么浑厚的声音,他觉得太神奇了。按摩常常一天上十几二十个钟头,按到手脚酸痛,工资只有一两千。他在气味浑浊的按摩店里想,难道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2006年,幺传锡第一次打电话给北京市盲人学校,这所创办了全国第一个盲人钢琴调律专业的学校,当时只针对市内招生。他没有死心,一直与北京盲校的老师保持联系。2007年夏天,终于等来北京盲校面向全国招生的消息。

2008年初,幺传锡被告知一年学费8 000元。上哪儿去弄这笔钱呢?自从他透露了转行的想法,所有人都觉得很不现实。有个老师甚至在背后说他是个失败者,按摩不学好,搞些不切实际的。家人也不支持,他去找已成家的大哥借钱,没借到。母亲劝他,不想做推拿就去算命。幺传锡不服气,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踏出这一步,如果因为钱的问题就放弃,他会遗憾一辈子。

幺传锡整天为学费发愁,“太入迷了,太想要得到这个机会,什么方法都想去尝试”。听的电台节目里来了个银行行长,他就莽莽撞撞打给电台,请求在银行办理助学贷款。银行拒绝了贷款请求,却捐助了他6 000元,幺传锡总算把学费凑够了。

很多人说他幸运,他不否认,但他觉得自己至少敢于尝试。身边很多盲人其实都不喜欢按摩,都想转行,但只有他实现了。

对幺传锡而言,放弃按摩,意味着只能走钢琴调律这条路,万一失败了,“就只能在农村里苟延残喘地过下半生了”,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抱着这样的决心,幺传锡于2008年9月奔赴北京盲校,与其他13名学员进行了一年的训练。在那里,他遇到了现在的妻子阿英。endprint

渴望光明与自由

幺传锡一直具有很强烈的独立意识。他10岁离家寄宿学校,一直由家人接送,19岁中专毕业后,去济南找工作,坚决不再让家人陪同,父母不答应,他反问:“你们能陪我一辈子吗?”

对盲人而言,天底下最困难的事情,就是第一次单独出门远行。幺传锡在济南下了车,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四周全都是人,“好多人在讲话”,但都与他无关。他背着行李,立在人流中央,彷徨、无助、焦虑、胆怯、迷茫,如同辽阔的黑洞,没有尽头。他有点后悔不让父母跟着了,又强迫自己必须克服。只有克服内心的恐惧,才能真正独立。

如今,幺传锡出行有奥斯卡相伴,但导盲犬的帮助毕竟有限,他不能太依赖导盲犬。人的眼睛比导盲犬更能带给他安全感,他也不能依赖人。

在生活中,他很少找人帮忙,几乎从不申请义工服务,也不止一次地劝诫妻子,不要凡事都依赖爸妈,“爸妈能陪你一辈子?”孩子也不可能一直守在身边,早晚得自己独立生活。

小时候,他羡慕小伙伴骑自行车,自己也想骑,胆子又大,就偷偷学会了,在村子里骑,“我骑车技术可高了,可以单手扶把,也可以载人。”2017年春节回家,他还用电动车载着妻女在村里骑了几百米。

幺传锡天生活泼好动,他喜欢赛车,喜欢冲浪,喜欢一切有速度与激情的运动,却偏偏看不见。因为看不见,更因为世俗对盲人的偏见,很多想做的事情做不了,这往往是他感到最不自由的时候。

幺传锡无数次做过同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人在骑自行车,从家里出发,骑到很远的地方,骑得又平又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种感觉特别舒服,以至于梦醒后依然回味无穷。

他还梦见过自己在一辆无人驾驶车上,车里有一个触摸屏,用手一摸还有语音提示,他输入自己要去的地方,按下出发键,车子便缓缓地启动了,行驶在宽敞的马路上,风在耳旁呼啸而过,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充盈胸间。他心想,“这下可好了,终于不用麻烦别人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情,自由真好。”

自从做了这个梦,幺传锡一直很关心无人驾驶技术。他希望能发明一种传感器安装到自行车的手把上,哪一边有障碍,哪一边的手把电流就强一点,让盲人也可以在城市里骑自行车。他相信不出20年,科技的发展必定可以让盲人像健全人一样行动自如。

幺传锡向往科技,妻子阿英则更多地寄希望于医疗的进步。当年医生说她患眼疾,跟免疫力低下、不注意饮食作息有关,所以她现在吃一种营养餐,想把身体调养好,期盼以后有机会把眼睛治好。其实她的眼球已萎缩,几无可能复原,但她始终没有死心,复明的想法一直潜在心里,时不时就要冒出来一下。“我每天都在想,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看见。”

阿英还希望通过吃营养餐来减肥,恢复到以前的身材。失明前不久,她买了一件浅绿色的毛呢大衣,失明之后因为吃药变胖,就再也没穿过,一直在衣柜里珍藏着。她最近拿出来穿,扣上了纽扣还是有点紧,她扯了一下衣角,念叨着肚子上的赘肉。

阿英体验过能看见的好,便总也忘不了。幺传锡从未体验过,却也時常神往。每当别人向他描述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的时候,他就想亲眼看看,也为此纠结过好长一段时间。

幺传锡曾与朋友泛舟湖上,朋友说这里风景如画,湖面波光粼粼,湖水清澈见底。他想知道,什么是风景如画?什么是波光粼粼?什么是清澈见底?但不管朋友如何细致地描述,他都想象不出来。这种时候,他真的很想知道,视觉带给人的体验究竟是怎样的?

小时候有人曾问幺传锡知不知道什么是黑,他说不知道。那人说:“你现在什么都看不见,这就是黑。”他还是不知道。幺传锡能感知到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却想象不出来它们各自的样子。有人问幺传锡假如有了光明,最想做什么?他想了一会儿说:“最想看看女儿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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