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观鱼的关停生活(中篇小说)

2017-09-30 01:18许仙
长城 2017年5期

许仙

从单位到家约三公里路,陈观鱼踏出一公里的样子,天就下雨了。

有一粒雨滴特别大,示威似的砸在他鼻尖上。大雨滴碎成数小粒,飞溅出去,却把震感和湿感留给了他。陈观鱼这才意识到又下雨了。他含糊其辞地骂了句。他骂的是杭州天气,今年也不知怎么搞的,杭州那个倒霉相,好像天天都在下雨,人都发霉了。陈观鱼最恨上下班路上下雨,因为他脚踏车上带的东西,都怕被雨淋湿。

陈观鱼带着雨披,但他没有停下来穿,而是双腿一使劲,踏得更快了。

他想在雨下大之前赶回家。

老天爷却不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才落了零星几颗大雨滴后,就转为密密匝匝的细雨。陈观鱼蛇行在潮水般的下班队伍中,听到雨滴打在塑料壶上,发出“嗤嗤”的响声。那是冰冷的雨水打在装满开水的发烫的塑料壶上时,被汽化的声音。他恨这种声音。他恨雨水在悄悄地偷走开水的热量。

这简直要了他的命。

陈观鱼缩了缩脑袋,双手僵硬地握住车把手,拼命地踏车。谁知有个家伙在他前面突然来了个紧急刹车,停下脚踏车来穿雨披。这个变故,完全出乎陈观鱼的意料,陈观鱼不得不把那人撞了,他哪里还来得及避让呀?那人的脚踏车倒了,人扑倒在自己的车上。陈观鱼的脚踏车也横向撇了出去,差点撞在其他车辆上,但他总算没有摔倒,经这一番曲折后,他又顺利地往前行驶。陈观鱼回头恶狠狠地瞅了那人一眼,心说,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就又奋力往前踏,逃得比贼都快。

陈观鱼一口气踏到他家楼底下,大声叫美仙。他家住在二楼,这时候她早该候在朝北小房间的窗口,他一到楼下,未等他开口,她就会出来接他的。当然,她接的是他车上的东西——一只盛有十斤开水的塑料壶和装有一个充电宝、两支充电手电筒的帆布包。这是她一整天生活中的重头戏,也是他们家庭夜生活的保障。但今天不知怎么搞的,陈观鱼又连喊了两声,都不见她出门。

陈观鱼骂了句娘。他停好车,打开后车架上的铁皮箱子,取出帆布包,帆布包底下,就垫着他的雨披。他左手拎着帆布包,右手从车架右侧的镶了泡沫板的铁筐子里,抽出塑料壶,急急忙忙往楼梯上跑。塑料壶外壁被开水泡得软软的,随着他气愤的脚步,一下一下地往下鼓,感觉塑料壳随时会破裂似的。陈观鱼开门进去,赵美仙果然不在,他把帆布包往客厅的饭桌一放,就去厨房间灌开水。楼下的脚踏车没有上锁,他有些担心。尽管担心是多余的,但他还是有些担心。

下楼后,他才穿上雨披。雨早就下大了。楼前的绿化带上,雨滴清洗蒙尘的绿叶的声音,非常明显。路边的高树也开始滴水,忽而一阵,忽而又一阵,比雨下得更有响声。穿上雨披后,陈观鱼就坦然多了,他抹了把车座,手上烂湿,他就没有骑,推车去小区门口的停车棚。

赵美仙回到家时,天早就黑了。

家里更暗,客厅里黑漆漆的,她大概没有看见坐在角落里的陈观鱼,进了门,就拐到厕所间,取了块干毛巾,先将手上的东西擦干了,放到饭桌上,才边擦头发边回卧室。陈观鱼听到卧室里“啪”的一声,一盏五瓦的节能灯亮了。五瓦的灯光就像上弦月的微光,在卧室里洒下雾茫茫的一层灰白色,阴暗得像太平间。

陈观鱼怒不可遏地喝道,你干吗?

他生气了。他当然生气了。她怎么就不在家里呢?

赵美仙连打三个喷嚏,怯怯地说,我换衣裳……

她没有关灯,而是打开衣柜门。

你就不能用电筒吗?陈观鱼责问道。他从黑暗中“呼”地直起身来,从帆布包里摸出手电筒,快步走进卧室,在他左手关掉卧室灯的同时,打亮了右手的电筒。电筒光像一把利剑,“嗖”地刺入厚实的黑暗,打开一条光明的通道。赵美仙闭了下眼,随即又睁开。电筒光在赵美仙身上晃了几下,光柱的重心就转移到她打开的衣柜里,但陈观鱼依旧盯着她看。赵美仙浑身湿透了,原本盘起的头发披散着,发梢滴着水,湿衣裳紧贴身体,使她看上去又瘦小了许多,可怜兮兮的。她急急忙忙地在衣柜里找衣服,但在陈观鱼看来,她与其说是找,倒不如说是扯更确切些。她扯下一件衣服,连头都不回一下,就信手扔到床上。很快,她需要的衣裳找齐了,她转过身来,三下五除二,扒光了上身,连擦都不擦一下,就捡起床上的衣裳穿起来。接着是下身。只是两者之间,她又打了两个喷嚏。而陈观鱼手持着电筒,将主要光芒集中在床上,在一件件少下去的衣裳上。陈观鱼认为,穿衣就像吃饭一样,即便在黑暗中,也不会搞错地方,谁会把裤子当衣裳穿呀?

赵美仙赤脚穿上布拖鞋后,两人再次回到客厅。赵美仙要过陈观鱼手上的电筒,照到饭桌上,她说,你试一下看,不知合不合身?陈观鱼没好气道,谁让你去买的?陈观鱼担心她淋了雨,又感冒了。她身子弱,一年要感冒七八次。但他说话就是这个腔调,硬邦邦的。赵美仙不无委屈道,开价要两百四,我磨了半天,才花了八十……陈观鱼也不是不让她买,只是现在不是花这个钱的时候。这个月他可没有安排这笔开销,这样一来家庭开支就超预算了。赵美仙继续委屈道,我走去时,天还好好的,就没有带伞。出了小商品市场才知下雨了,我本来想坐公交车……

想给他买件衣服,赵美仙跟他说过很多次,但陈观鱼都说不用。他倒是劝她去买一件,她已经有十多年没买过衣裳了,但她又说不用。她无所谓,反正她穿什么,在婆家人那儿都一个样。

下午,赵美仙还是硬了硬心,去了趟钱江小商品市场。她走着去,又走着回来,光是单趟就有五六公里路,她又在市场找了那么久,双腿都走得邦邦硬了,回来时又淋了一路雨。虽然这件衣裳是装在塑料袋里的,但她还是塞到自己的衣服里面,一路抱回家的。见陈观鱼埋怨,她的眼睛红了。明天要去萧山喝他侄儿的喜酒。他大哥一个月前打来了电话后,她就翻箱倒柜地帮他找衣服,但没有一件是合适的。她想了又想,就自作主张……

陈观鱼见她这个样子,就没再说什么,但他没有伸手去取衣服。去喝喜酒需要添置新衣裳的人,不是他,而是她。趙美仙走过去,取出新买的两用衫,抖开,递给他。这是件鹅黄色的两用衫,布料和做工都一般,毕竟才八十块嘛,但式样倒是最新的,颜色也好,穿在他身上肯定亮堂。endprint

陈观鱼试了试,合身,就忙脱下来,让她放好。

他说,吃饭吧。他的口气软了下来。

他开了客厅里五瓦的节能灯,灯光雾茫茫的,但不妨碍他们做事。饭桌上仅有的一个菜,是豆腐干丝炒大白菜。豆腐干丝是陈观鱼最喜欢吃的,所以每天的一个菜里,不论是什么蔬菜,都有它。菜是陈观鱼刚才炒的,已经凉了。不过没关系,他们晚上都吃粥,只要粥是热的就行,将凉菜放在粥里拌一拌也就热了。粥是高压锅烧的,火候掌握得极好,高压锅喷气时,转上两圈他就关了煤气,再焐上一段时间,米也就熟了,只是饭粒的中心还有那么一点点硬,但只要熟了就行。陈观鱼吃粥时,都会说一说这天在厂里听到的新闻。

这是他們家的新闻联播。陈观鱼是唯一的播音员,而赵美仙是唯一的听众。夫妻这么多年了,家中诸事都已经默契到不用动嘴的地步,夫妻间唯一能说说的,也就是陈观鱼从厂里带回来的那些新闻。陈观鱼姑妄言之,赵美仙姑妄听之。

新董事长,真当不懂事的。上任第一天凌晨,你猜怎么着?陈观鱼卖起关子来。

赵美仙是个好听众,她停下筷头,盯着陈观鱼,问他,怎么啦?

陈观鱼自个儿先乐了一下,说,董事长办公室的火警响了,吓得一楼那两个门卫,拔腿就往楼上冲,冲到五楼,连个招呼都没有打,就稀里糊涂地撞进去了。陈观鱼又卖关子,你猜怎么着?

赵美仙急忙问,谁有那么大胆子到他办公室里放火呀?

哈哈,陈观鱼笑道,是他老婆呗。在他办公室里请菩萨烧高香,搞得乌烟瘴气。连窗都不晓得开一下,难怪要报警了。

他也相信这个呀?

绍兴人嘛,自然相信了。你只要想想《祝福》中那个祥林嫂,就知道了。他这次空降过来,就是专门来关停我们厂的,这么缺德的事情,不烧香拜佛怎么行呢?伤阴德的。据说他只带了老婆、秘书和司机,就住在厂招待所那幢高级宾馆里,整整一层楼都是他的。他不吃煎炸炒食品,所有菜都是清煮的……

他吃素吗?

你见过有哪个当官的是吃素的?

赵美仙摇摇头。赵美仙身边没有一个当官的,但她也知道吃素的当不了官,除非是灵隐寺的方丈。

吃晚饭是他们家最奢侈的一件事情,因为开着灯,尽管只有五瓦。陈观鱼讲完厂里的新闻,两碗粥也就下肚了。赵美仙收拾了碗筷,陈观鱼关了灯,用手电筒照着让她洗碗,他又泡了点黄豆。两人交替着洗脸刷牙,再用洗过脸的水,加点热水,洗脚。陈观鱼从厂里打来的开水,可以灌五只热水瓶。晚上用掉两瓶,剩下三瓶明天用。

他们洗洗就上床了。

上床前,赵美仙将自己的湿衣服捡到一只面盆里,放到阳台上,明天再洗。

陈观鱼上床后,就用手机上网,先打开网页,把自己喜欢看的新闻打开一下,然后就断网,和赵美仙一起,仔细地翻阅那些打开过的新闻。陈观鱼喜欢的东西包罗万象,军事、政治、经济、历史、文学、娱乐……他曾经是个“文青”,喜欢过诗歌,就在他差不多要成为诗人的时候,又突然放弃了。他在《诗歌报》《星星》和《诗林》等诗刊发表过小诗,一首诗才五块、八块稿费。他就觉得不值,他想如果他把写诗的精力放在做其他事情上,肯定会比写诗收益更大。但他真的不写诗了,也没觉得在别的地方多挣到什么钱。两人头挤头地翻阅全球信息时,赵美仙哈欠连连,让陈观鱼有些扫兴。可能是她下午跑了趟钱江小商品市场,太累了吧。陈观鱼也没有说什么。赵美仙说,我先睡了。她起床,手持电筒,去了趟厕所,就躺下了。赵美仙总说陈观鱼的尿泡大,两碗粥下去,夜里都不用跑厕所,而她才吃了一碗粥,一个晚上,却要起来三四趟才行。

赵美仙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一会儿就起了呼噜声。

陈观鱼一觉醒来,已经天大亮了。他就觉得窗外进来的光线不对,过于明亮,便迅速瞥了眼墙上的钟,都七点五十五分了。赵美仙不在床上,她早就起来了,也不晓得喊他一声。陈观鱼的生物钟也真是的,周一到周五他七点不到就醒了,但到了双休日,就自动延后了,要到八点以后才醒来。今天已经算是早的了。自从三个月前,市电力公司、天然气公司入驻小区,围着居民楼挖得天翻地覆,重新铺了管道和线路,煤气换成了天然气,电也分峰电、谷电了,早晨陈观鱼的生物钟就自觉地提前了半小时,峰电是谷电的一倍价,他要让家里用电,能赶在谷电的时候,就坚决赶在谷电的时候。

其实,陈观鱼有过一个宏大计划,他想把家里所有的用电,都出自充电宝。对此,他深入研究过一番,要这么做,是有可能的。首先,要买三四个大容量的充电宝;其次,因为充电宝里的电是直流电,使用时还必须转换成交流电,那就要配置一个电流转换器。两者的费用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能长期使用的话,倒是合算的。但关键是工厂年底就关停了,他刚够上“三十、五十”这条线——三十年工龄、五十岁年龄,到时候没有公家电可充,就犯不着了,所以这事就搁浅了。

陈观鱼像触电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就冲到小房间,取了九阳牌搅拌机的槽杯,到厨房间,将一碗泡涨的黄豆倒入杯中,又加满水,再赶回小房间去磨。家里所有电器的插头,用完后都是拔掉的。网上说,如果插着插头的话,电器也是会走电的。陈观鱼插上搅拌机的插头,开始磨豆浆,磨完两次,拔掉插头,他再看钟,刚好八点钟,好险。

陈观鱼回到卧室穿衣服时,发现床上摊着的是新衣裳,昨天他穿过的衣裳都被赵美仙拿去洗了。她这么急死急活做什么呢?陈观鱼通过阳台纱门张了一眼外面,赵美仙正在洗衣服。他只得去衣柜里找了套工作服穿上。陈观鱼走到阳台门口,问她干吗把他的衣服洗了?赵美仙撅起屁股半蹲半坐在小凳上,抬头说道,今天不是去喝喜酒吗?她的声音带着严重的鼻音,瓮声瓮气的,显然是感冒了。陈观鱼说,我看你是闲得慌!

每次都是这样。急性子的赵美仙,在家里勤勤恳恳、好心好意做的每一件事,结果都招来陈观鱼的埋怨。她这么做是为谁呀?还不是为了他?为了这个家?他怎么就没有一点感激之心呢?endprint

其实,陈观鱼也不是要埋怨她,他只是觉得那套衣服还可以再穿一个礼拜,这样,她就可以少洗一次衣服,可以省点肥皂和水,她也可以少干点活,但是话到他嘴上,听着就像是在埋怨。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六年,现在除了埋怨,好像再也没有别的表达情感的方式了。

但赵美仙不这么想,他只穿了两三天的衣服好洗,穿上一周的衣服难洗,洗起来更累,而且也不见得省肥皂和水。

陈观鱼没有再说什么,就去厨房间忙碌了。

赵美仙坐在一只小凳上,其实她只是搭了一下屁股,因为她必须半蹲着,手才能够到靠墙放的几只水桶里舀水。家里除了部分厨房用水和洗澡水,是直接来自走表的自来水龙头外,其余的水,都出于厕所间的那只大水盆。厕所里有个水龙头,全天候滴着水。赵美仙并不把这叫做偷水。她每天都要察看几次这只水龙头,确保水滴到最大,但又控制在不走表的范围内。她把这只大水盆里的水,端去阳台,倒在那几只水桶里储存起来。家里有洗衣机,但基本不用。除了拆洗棉被等大件时,每年才用一两次。即使用不花钱的水,赵美仙也是非常节约的。她把衣服全部洗过一遍后,将脏水倒在另一只大盆里。这只大盆是过去给女儿洗澡用的,是只铝盆,用了快二十年,依旧没有破,只是满身凹凸不平的。洗过衣服的脏水,是要留着冲抽水马桶的。每天,她一盆盆地端到厕所里备用。

记得他们刚搬来这儿住时,厂后勤处那个满脸雀斑的瘦女人,第一次来抄水表,发现他们家两个月才用了一吨水,眼睛都瞪直了,就梆梆梆地敲门,质问赵美仙怎么回事,你家不用水吗?赵美仙说,用呀,表上是多少就是多少呀。雀斑女人奇怪地问,两个月才用一吨水?赵美仙说,已经很多了,一吨有两千斤呢。女人瘪了瘪长嘴巴,脸上的雀斑抖叽抖叽的,很有点儿别的意思,只是不说而已。

过了一周,就有人来给他们家换了水表。但换了又怎么样?两个月后还是只用了一吨水。雀斑女人就再也不来敲门了,她抄完水表,把单子往水表箱里一塞,小铁门“砰”的一关,就“噔噔噔”地跑上楼去了。赵美仙听见她的脚步声,特别用力,她甚至想象得出她长嘴巴一瘪,露出一脸不屑的样子来。

陈观鱼紧紧盯着手机,直到豆浆煮沸五分钟后,他再煎鸡蛋饼。豆浆沸点很低,假沸的豆浆是有毒的,所以,煮沸的时间严格控制在五分钟以上。陈观鱼往豆渣里加了两个鸡蛋和三勺面粉,放了点盐和生抽,煎了两个鸡蛋豆渣饼。赵美仙一个,他一个。他把煎饼和原味豆浆端到客厅饭桌上,刚要叫赵美仙,她就急冲冲地跑进来上厕所。

陈观鱼边吃边等赵美仙,但赵美仙坐在抽水马桶上却下不来了。他饼也吃了,豆浆也喝了,她依旧坐在那儿,像尊菩萨似的,纹丝不动。陈观鱼看了下手机,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但他没有吭声。他知道赵美仙有出门恐惧症,每次出门的前一个晚上,她都夜不成眠,情绪与状态极其低落。她从抽水马桶上起来,扶着厕所门,龇牙咧嘴的,双脚又麻了,磨蹭了半天才坐到陈观鱼对面,只喝了一口豆浆,吃了两口饼,就说吃不下。

陈观鱼站起身来,拉开厕所间边上的储藏室移门,将赵美仙整理好的破烂,一捆捆地搬出来。这几天,赵美仙把积了小半年的破烂都整理好了,报纸归报纸,纸板归纸板,塑料瓶归塑料瓶……小区里是有个常驻的收废品女人,安徽佬,和她老公各自承包了一个小区,靠收废品养着两个读书郎。她除了在称重上,其他地方都手脚不利落得很,但小区里就她一个独子王孙,所以特别拽,你叫她来收,她嘴上说就来就来,却半天不见踪影。她把价格压到很低,又短斤缺两。赵美仙最恨人家做手脚,叫过一次,就再也不叫她了。赵美仙把破烂卖给小区围墙外面的两家废品收购站,但那两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就是个收废品的吗?态度专横得就跟衙门似的。后来,赵美仙打听到东新路上有家大的废品收购站,价格公道,报纸每斤要高出两毛,纸板要高出一毛,赵美仙就把破烂积起来,三五个月后,让陈观鱼顺便的时候,拖到那儿去卖。陈观鱼搬破烂时,赵美仙把准备好的一包秋衣拎下去。破烂放在后备厢里,秋衣包放在后车座上。最后,陈观鱼将那只坏了半个多月的电饭煲搬了下去。

陈观鱼有一辆小轿车,五手的桑塔纳,买来已经有三年多了。这三年多里,陈观鱼把外出要办的事情一件件积起来,积到七八件了,不得不开出去一趟时才开一趟。除了刚买来不久,单位组织去老余杭某农家乐提前吃年夜饭,陈观鱼不仅技痒,而且有些显摆,就开去了。一到单位浴室前集合,陈观鱼就后悔了。和其他同事的坐骑相比,他的车子就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被孤立在西装革履的富翁堆里,别人不笑话他,他都要笑话自己。出发时,陈观鱼故意躲到浴室边的厕所里,等大家都开走了,他才出来。他的车又丑又慢又震,而且时速、转速和油表的一些指针都失灵了,他就是怕有同事搭他的破车,被人笑话。陈观鱼并不嗜好酒,但有公家的酒不喝白不喝,他开车去,自然就只能滴酒不沾了,回来后就被赵美仙说了,说他亏大发了,光是汽油费就够他在家里美美吃上一顿了。陈观鱼也暗自心疼,不划算,太不划算了,都是自己的虚荣心作祟,他从心里伸出几双手来,狠狠地劈了自己几个巴掌。

蠢物!他脱口而出。

你……

我罵陈观鱼。他倒老实。

今天是个例外,侄儿结婚,他不得不开车去。因为赵美仙也要去,她晕车,最破的私家车也总比公交车强,随时随地可停可开可歇。接到他大哥的电话后,陈观鱼就冥思苦想着有哪些外出要办的事情,他总不能白跑一趟呀。他让赵美仙也想想看,夫妻俩合计来合计去,合计了一个月,总算合计出三件事来,少是少了点,但总比一件都没有强吧。陈观鱼坐进驾驶室,刚要发动汽车,赵美仙急忙叫他等一等,就跌跌冲冲地跑回家去,陈观鱼知道赵美仙回家是要上厕所,陈观鱼也知道她没有几滴尿,但她要是临出门时不上一回厕所,就没法出门,她会一路内急得像要失禁似的。他从已经插入的车钥匙上松开手,双手抱在胸口,扭头望着窗外。

赵美仙冲下楼来,回到副驾驶室。但她刚坐下来,就又推开车门,起身要出去。陈观鱼一把拉住她,问她干吗?赵美仙说我好像忘了关门。陈观鱼问她钥匙呢?赵美仙从口袋里摸出钥匙箍来。陈观鱼给她分析道,你看,钥匙就在你口袋里,你出门时,总得先把门锁上,才能拔出钥匙,把它放在你口袋里,对不对?所以说,门是肯定关了的。陈观鱼叫她放心,但赵美仙就是不放心。她否定他的分析,她说,就因为钥匙在我口袋里,才有可能没有锁呀。陈观鱼说不可能。但他说不可能没有用,赵美仙要是不回去确认一下,一整天都会提心吊胆的,好像家里有金山银山,到时候会被人抢劫一空似的。她老是怀疑自己做了没有做的事情,没有做做了的事情。她的怀疑永远是错误的,但她永远在怀疑。没有办法,陈观鱼只有让她再回去一趟。endprint

赵美仙跌跌冲冲地跑回去,又跌跌冲冲地跑回来。

陈观鱼发动车子,行驶在小区坎坎洼洼的路上,车子就像钱塘江潮上的蚱蜢船一般激烈地摇晃。他咬牙切齿地把握着方向盘,脸黑得像包公。不知是该死的路况,还是出门就事多的赵美仙,惹得他如此生气。每回出门,陈观鱼都是这副死相,好像赵美仙永远欠他的。赵美仙也不想跟他出门,但他大哥打电话时,还特意要她接电话,盛情邀请她去喝喜酒,好像少了她,这酒席就开不了张。赵美仙脸皮薄,他大哥说什么,她就答应了。这次是非去不可。赵美仙低头,剥着手指甲。她的指甲早就没有了“小太阳”,而且布满竖向的条纹,摸上去凹凸不平,不知有什么毛病?另外,干多了粗活,指甲有不少凹坑,早晨忘记修磨了。不过,谁会注意她呀?

去年冬天,陈观鱼的三娘舅没了。正巧陈观鱼病了,赵美仙就主动替他去参加葬礼。

赵美仙一早就出门,乘304路公交车到庆春广场东,转乘123路公交车,过钱塘江底下的庆春隧道,到利二村站。陈观鱼老家就在利二村。乘车不复杂,路盲的她也不至于乘反了,但问题是她晕车。她乘到老的机场路就不行了,人难受得要命,她很想在中途下车,休息一下,但一上一下要多花一次车费,她心疼那两块钱,就硬是熬到庆春广场东。车一停,她就夺门而出,蹲在路边干呕,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却吐不出来。她脸色青白,蹲都蹲不稳了,人往前一冲,双手按地,才没有跌倒,但手心被粗糙的地面磨破了,她感到隐隐作痛。

赵美仙软绵绵地来到婆家,还没有缓过气来,就又搭陈观鱼姐姐的车子出发了,要到那个地方,还有六七十公里路等着她呢。大概是陈观鱼姐姐让她坐了副驾驶室的缘故吧,婆婆的脸一直阴沉沉的,不吭一声。赵美仙手里捏着塑料袋,时刻准备着。她叫姐姐,你慢点。陈观鱼姐姐嘴上说得好听,但车速却一点都不慢。赵美仙双手捧着该死的胃,恨不得一把将它摘下来,扔出窗外去,更要命的是,她感到强烈的内急,可她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让陈观鱼姐姐停下车,去路边方便一下,她只有强忍着,但她越是忍耐,内急就越是猖狂。

那个地方叫东沙,位于杭州湾入海口附近。天宽地阔的农村,守夜守到三更,地里起了霜花,白森森的,北风吹过来那个冷呀,就跟没穿啥衣服似的。在赵美仙老家,遗体也是要停放三天的,但死者家里可热闹了,麻将搓到天亮,到了午夜,总有热乎乎的宵夜可吃,或是汤面,或是炒年糕,但这个鬼地方,啥东西也不烧的,更没有人打牌,就这么干熬着,只有开水敞开供应,而赵美仙最怕的就是喝水,喝一杯开水,她就得上好几趟厕所。这天深夜,赵美仙和婆婆去隔壁人家那儿上厕所,赵美仙讓婆婆先上,等她上时,婆婆出去时随手就把厕所前面的灯关了,赵美仙拼命地喊,婆婆明明听见了却理都不理她,只顾自己走了。她是故意的。就因为刚才赵美仙和陈观鱼的二娘说了几句客套话。赵美仙哪里知道这个二娘——也就是婆婆的大妹子,是信耶稣的,与信佛的婆婆一向不和,从不来往。她也是回家后,听陈观鱼说了,才明白个中缘由。当时,黑灯瞎火的,赵美仙吓得要死,人生地不熟的,连个人都没处叫,等她回去时,婆婆已缩在陈观鱼姐姐的车子里睡觉了。

这事说来不值得一提,但赵美仙那个委屈呀!如果婆婆心里有她这个儿媳妇,她能这么干吗?如果把赵美仙换成是陈观鱼的大嫂,婆婆会这么藐视她的存在吗?赵美仙在婆婆面前,一直低眉顺眼,算孝顺了,她怎么能这样呢?赵美仙忍了又忍,熬到家里,在陈观鱼面前哭过两场。陈观鱼是个孝顺儿子,在赵美仙面前从不说他母亲一个字,只是一味地劝说她。这些年,他从不要求她去他老家,这次也是她自己提出来的。赵美仙每次回他老家,都会出状况。她受了一肚皮气回家,转身就发到他头上。陈观鱼就挺后悔的,早知如此,他就是带病去也比她去强。赵美仙哭哭啼啼闹了数日,他的病反而重了,又拖了半个月,才慢慢恢复过来。

五手的桑塔纳才开出小区,赵美仙就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因为感冒,她进入晕的状态比平常更神速。她右手紧紧握住车门把手,身体尽量往后靠,闭上双眼,竭力与体内的恶心作斗争。陈观鱼把车开上半山路,就替她把车窗摇下一半,让她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陈观鱼把车开到回龙村对面的中石化加油站,摇下自己那边的车窗,等服务生过来。小李跑过来笑道,老规矩,加二十?陈观鱼都是在这儿加油的,因为他情况特殊,几个服务生都熟悉他。陈观鱼说,加五十。小李就有些吃惊地问,五十?怎么,今天要跑远路?陈观鱼点点头。以往,陈观鱼每次只加二十块钱的汽油,但今天侄儿结婚,说不定中间会冒出啥事情来,要他跑一跑什么的,万一汽油不够用,那就丢脸了。汽油味无孔不入,就像有无数钩子从赵美仙的鼻孔里蹿进去,扎得她的胃千疮百孔,她爬出车子,想透透气,结果外面的味儿更重,吓得她连忙逃回车里,手忙脚乱地摇上车窗。

车子重新上路后,陈观鱼又把车窗摇下一半,他离开半山路,走东新路延伸段,其实现在已经不叫延伸段了,就叫东新路。但在陈观鱼的概念里,皋亭坝以南是东新路,以北就不是了,这段新接出来的路就是延伸段。那家大的废品收购站就在延伸段中间,陈观鱼把车停在收购站门边,只顾自己搬破烂。赵美仙出了车,双手扶在车身上,低头,不停地打嗝,像赤脚大仙要开讲了。陈观鱼卖完破烂出来,赵美仙双手捋着胸口,问他卖了多少钱?陈观鱼说五十三块。赵美仙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应该比在小区那边多卖十来块钱。她“嗯”了声,摸回车里去。陈观鱼继续往东新路开,来到蔚蓝国际大楼前。电饭煲的维修站就在这幢大楼里,陈观鱼捧着电饭煲找去了。

老师傅打开电饭煲的底座,接上电源,用电笔检测了一下说,是主板坏了,可能是受潮了,引起短路,把主板烧了。怎么会呢?这只电饭煲虽然有些年头了,但只是家里要烧中饭的日子才用一下,每周也就两次,用的次数并不多。陈观鱼问那怎么办?老师傅说换块主板就行。陈观鱼就求他,能不能现在就换,他等着急用。老师傅到柜子里翻了半天,说你这个型号没有,进了货才能换,再等两三天吧。

陈观鱼回到车边,就站在外面脱了外套,又脱了外裤。陈观鱼让赵美仙把衣服拿给他。赵美仙从车后座上,取了他的新衣裳和干净的裤子。陈观鱼换上后,继续上路。他们进了城,慢吞吞地来到皮市巷,女儿陈曦就在杭州第十中学读高三。每个月底,陈曦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她回家睡个懒觉,然后就向陈观鱼要钱。这个钱那个钱的,每个月都要七八百块钱。陈观鱼也不清楚这些钱都用到哪儿去了。不过,陈观鱼还是咬咬牙,把她要的钱如数地给了她。他就这么个独生女,钱最后都是她的。endprint

这个学期才开学不久,天气就突然转凉,像秋天了,赵美仙担心得要死,把女儿的秋衣整理出来,要给她送去。知女莫如父,陈观鱼是清楚女儿的,陈曦就是冻着,也不肯多穿一件衣服的。陈观鱼就压着,不让她送,犯不着浪费公交车费。

陈观鱼找到女儿宿舍,她上课去了。周六还上课?陈观鱼又去教学楼,等在教室门口。下课时,陈观鱼把头探进门里找她,陈曦就“噌”地站起身来,脸红红的,急忙跑出来。陈曦脸阴阴的,老大不高兴,好像陈观鱼来学校是一件让她多么丢脸的事情。陈观鱼把东西交给她,陈曦就向他讨钱。还没到月底呢,怎么又要钱了?陈观鱼也只是心里这么问,并没有吭声。陈曦说了一堆理由,要买这买那,都是班主任要求的。她习惯拿学校说事,拿班主任压他,陈观鱼也不好反驳,就问她要多少?陈曦说一百。陈观鱼牙痛似的咧了嘴,说一百没有,只有五十。他把卖破烂所得的五十块钱给了她。陈曦拿了钱,满脸不高兴,赌气地进了教室。

陈观鱼出去时,赵美仙问他见到女儿了吗?这么愚蠢的废话她也问得出口,他没有吭声。赵美仙又问,女儿怎么样?陈观鱼依旧没有吭声,心里想,那堆破烂算是给她卖了。他只顾自己上车,赵美仙也跟着钻进车里。陈观鱼默默地向东行驶,快十一点了,该是去喝喜酒的时候了。

第三天,周一,陈观鱼去上班,他刚跨上脚踏车就感觉不对劲。他错误地估计了体内的形势。按照惯例,从周一到周五,他每天到单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而双休日,他是从来不在家里拉大便的,他就憋着,憋上两天还是能够做到的。当然周一早晨,内急的感觉自然会比其他四天强烈一些。不过,也不至于强烈到像今天这种程度。

大概是周六在酒席上吃多了。他怎么可能不吃多呢?

赵美仙偏食得厉害,几乎不碰荤菜,而这样的宴席,蔬菜基本没有,赵美仙也就几乎什么都没有吃,饿着肚皮回家的。她一回到家,情绪和状态就立马恢复正常了,嚷嚷着“饿啊饿啊”,像个饿煞鬼,一口气就把早晨剩下的煎饼和豆浆全吃了。临睡前,她又四处找东西吃,可是家里没有零食或水果,陈观鱼就去给她下了碗阳春面,她吃得津津有味,比吃酒席都舒服。这人呀,若是命贱,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当然,赵美仙在外面也不能多吃,她太容易晕车了,吃饱了是件极其麻烦的事情。陈观鱼送出去两个红包,每个一千块,两千块钱都得靠他一个人吃回来,你说他得吃多少才算够本呀?这要换在家里,两千块钱哪,大肉大鱼都能让他吃上半年了,但他在酒席上只吃了两顿,不,确切地说只能算是一顿半。中午这顿是正席,他喝了酒,胃口又好,见什么吃什么,确实吃撑了,但晚上他没有喝酒(他要开车),而且他也吃不下什么了,中餐还堵在喉咙口呢。不过,比起平常来,只怕也有两三天的食量,让他在一天里撑了下去。

陈观鱼使劲将屁股顶住脚踏车车座,但挤压的结果,反倒触动了内急,让它更来势汹汹,肚子一阵痛似一阵,非要跟他过不去。陈观鱼拼命地踏车,车速快得就跟奔丧似的,他穿过320国道与厂道的交叉路口时,因为抢道,差点被一辆垃圾运输车撞了,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垃圾运输车绝对是个路霸,十字路口照样横冲直撞、唯我独尊,好像它拉的不是臭气熏天的垃圾,而是黄金白银似的。一个墨黑精瘦的协警在陈观鱼身后,杀猪般地朝他怒吼,不要命啦!这倒使得陈观鱼暂时忘了内急,但他拐上厂道,内急又强烈起来,肚子更痛了。

都三十年了,在上班路上,陈观鱼只出过一次状况。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天早晨他的肚子不舒服,急得根本趕不到单位,陈观鱼不得不中途停下来,在厂道绿化带里侧的水沟里解决问题,但绿化带并不茂密,而且离厂道又近,当时车水马龙的,脱裤子这种事情你不知道有多难堪。陈观鱼头都低到裤裆里去了,生怕被熟人发现,成为笑柄。他丝毫没有准备,所以身上一点可擦的纸都没有。好在水沟里侧有排灌木,郁郁葱葱,树叶也不算太小,有三指阔,而且敞开供应,陈观鱼取来急用,只是树叶太脆,一擦就折断,又太光滑,无法擦干净。

自从那次之后,陈观鱼就长记性了,口袋里总是带着卫生纸。只是日子久了,口袋里的卫生纸就皱了破了,换衣服时忘了取出来,洗后就成了一团纸浆,不能用了。陈观鱼好了疮疤忘了痛,也就不再带卫生纸了。今天他就没有带。他拼命地踏车,上身趴得低低的,低得几乎和车把手平行。脚踏车在他胯下一左一右地摇摆,迅速穿梭在上班潮流中,惹得其他路人纷纷骂娘。陈观鱼也顾不上理会,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赶到单位,确切地说,就是尽快赶到单位的厕所,然后一泻千里,放轻松。都说人生有三大不幸事:吃不下、拉不出、困不着。可又有谁知道,拉得出而不能拉,又是何等的不幸?陈观鱼把车停到单位车棚里,就知道回办公室取纸已经来不及了。他看到隔壁脚踏车的车座底下,塞着一块抹布,就灵机一动,把它扯在手里。但来上班的同事一个个络绎不绝,在众目睽睽之下,陈观鱼也不敢立马拿了就走,他随手擦了几下自己的脚踏车,然后夹紧双腿,一步一步地往外挪。没有人留意他的举动,但陈观鱼整个人都僵硬了。

陈观鱼来不及洗一下脏抹布,就冲进了厕所。

这时候有两个同事进来小便,听声音一个是张宏民,另一个是王伟。张宏民问王伟,周五去了吗?王伟反问他,去哪儿?张宏民说,去集团公司大楼呀。王伟问他,去干吗?张宏民说,给新董事长高远冷一个下马威。王伟嘴里就“切”的一声,听声音非常不屑,他不无讥讽道,你做什么春秋大梦?人家可是双手紧握枪杆子,给你们一个下马威还差不多吧。张宏民就数落他,大家都像你这么没骨气,安置时还不知怎么任人宰割呢!王伟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呀?砧板上的鱼肉而已。他还特地又补了句“而已”。王伟问张宏民,这么说,周五你在啰?张宏民说,是呀。王伟问,什么时候?张宏民说,下班之后。王伟便没有吭声,离开了小便池。

陈观鱼想起来,周五下午,张宏民就在微信群里知晓了此事,他几次想去,但站长李尔福就像蚂蟥般叮住他不放,就连张宏民上了三趟厕所,李尔福都次次跟过去。张宏民不想跟李尔福玩了,坐在办公桌前,一直到下班为止。下班了,张宏民想干吗就干吗,别人就再也管不着了。endprint

两个人出去后,陈观鱼又蹲了一会儿,用肮脏油腻的抹布擦了屁股。陈观鱼把抹布洗了洗,回到停车棚,把湿抹布塞到原先的脚踏车上。

陈观鱼回到办公室,张宏民正在说那五十个武警的事情。几天前,张宏民就接到一个老战友的电话。老战友是拱墅区某派出所所长,年初刚退休,现在借调到杭钢来了。周五那天就是这名老战友带着五十名武警和一辆警车来到集团公司大楼前。警车就停在大楼前面,车顶的暴闪灯一直在闪烁。张宏民对老战友说,你把我抓去得了。你贱呀!老战友笑道。张宏民说,我乐意,你现在就过来带我走。张宏民是站里年纪最大的,他明年三月份就正常退休了。单凭这一点,他就天不怕地不怕,常常破口大骂公司领导,而且喉咙梆梆响,毕竟是军人出身。

陈观鱼跟往常一样,先泡了杯茶,然后打开电脑,把充电宝插上,还有把一支手电筒也插上。手电筒有两支,充了一支再充另一支,因为插电板上的插座没有这么多。陈观鱼在单位,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除了站长李尔福找他有事,他才“嗯”一声外,就没有任何声音。他只做自己的事,其他人即使吵翻了天,他也稳坐在自己办公桌前。

在今年二月份,市政府首次在报上刊登了杭钢搬迁的消息,期限是2017年底。谁知没过多少時间,就说要提前了,杭州将于2016年9月召开G20峰会,杭钢必须在2015年底前关停,提前了整整两年。厂里既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每个职工,又要大家闭紧嘴巴,不许说出去。当时,张宏民就气愤地说,为了一个礼拜的蓝天白云,却把一万多员工的下半辈子给断送了,让大家只能在黑暗中度过余生。其实每个员工的背后都有一个家庭,许多家庭都是靠钢厂赖以生存的,又岂止只有一万多人,少说也有五六万人吧。但也有人抱着侥幸心理,说这么大的厂,哪能说关停就关停?你们瞧着吧,没有三五年根本停不了。那天陈观鱼回家,就跟赵美仙说,这回杭钢到命了。赵美仙同样不信,她反问道,真的会搬吗?陈观鱼说,不搬了,是直接关停。

当然,她这么问也是有道理的。这些年杭钢一直摇摇晃晃的。十二年前,杭钢几乎就要搬迁成功了,当时决定搬去宁波北仑区大榭岛,杭钢在榭北工业园区投资五亿多美元,购买了五千多亩地。在筹建组成立前,陈观鱼所在的分厂领导有望成为筹建小组负责人之一,他就拼命地鼓动自己的亲信去集团公司人事部报名,陈观鱼的同事谢平就报了名。后来,分厂领导被一脚踢出局,他又叫大家一起退出。但谢平不听话,坚持去了大榭岛。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该园区和附近的一百多家企业、三千多户居民走法律程序,状告开发区管委会违法拆迁,一地两卖。结果搬迁落空,调去筹建的领导及技术人员,本来指望成为开国大臣,加官封侯的,不料被打回原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人都回得了原单位,唯独谢平回不了,他后来被安排在热带分厂生产班上三班倒,光明的前途顿时一片漆黑,熬了两年就再也熬不下去了,咬咬牙,辞职走人。两年后,杭钢重组宁波建龙钢铁,投建宁波钢铁,又两年后,宁波钢铁被宝钢重组……杭钢搬迁屡屡落空,但传言却始终没有停歇过。

一会儿说要搬去嘉兴海盐,在乍浦港附近,连地都买下了;一会儿说要搬去舟山嵊泗列岛,在那儿造一座跨海大桥,水陆两便,地理优势得天独厚;一会儿说要搬去六横岛……传言一波接一波,这些年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陈观鱼每次说给赵美仙听,也只是当作笑话。“狼来了”叫多了,当狼真的来了,大家压根儿就不信。

三四月份时,原先的董事长带着公司领导去了首钢、广钢、攀成钢等等其他已经搬迁的钢厂考察,传闻满天飞。据说广钢搬迁时,职工获得赔款上百万元。老董事长在走访分厂时,就对职工拍胸脯,说他决不会亏了大家的。于是,大家脖子伸得老长,就等着回家数钱数到手抽筋呢。

陈观鱼无事待到下班时间,见大家上班时不上班,下班时倒是一个个默默地趴在办公桌前,好像忙得要死。陈观鱼瘪了下嘴,特鄙视,他收拾收拾,就第一个离开办公室。他左手拎着帆布包,右手拎着塑料壶,去男厕所灌开水。男厕所外间有热水器,全天候供应开水。陈观鱼灌满壶后,拔腿就往停车棚走,然后争分夺秒地往家里赶。

在饭桌上,陈观鱼总要说说厂里的新闻,新闻当然离不开新董事长。他来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原先每周两期的厂报,改为每周三期,加强宣传力度。不久,就调来了五十名武警,完全跟职工对立起来,你说他把职工当什么人了?哪会顾及到员工的利益呀?还在大楼每层楼梯口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五楼——也就是公司领导办公室那层,安装了防盗门,封锁起来,谁也不能自由出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据说那天,就是四五百员工要给新董事长来个下马威的那个下午,当各分厂头头来领人的时候,场面出现混乱,有几名员工趁机强行闯进去,冲到五楼,把新董事长堵在办公室里。事后,新董事长大发雷霆,大楼门口就有武警把守。另外,停在大门口的警车里,还有数名武警待命。

陈观鱼还提到站长李尔福。站长李尔福今天开会说根据公司要求,党群实行连保制,具体做法就是一般党员与普通职工一对一结对,科长与普通职工一对三结对,处长与普通职工一对五结对。但凡结对的普通职工出现问题,则与之结对的党员、科长和处长都将受到处分。王伟和杨泉书他们就抢陈观鱼,谁都知道陈观鱼是站里最不惹事的一个人,但李尔福说,你们都别争了,陈观鱼,你就和张宏民结对吧。陈观鱼说没意见。但张宏民突然瞪大眼睛,凶巴巴地说,你跟他结去吧!我不结。最后,陈观鱼与王伟结对,张宏民则跟甲班一个绰号叫“老虎”的检验工结对。那人是个“破脚骨”,动不动就用拳头说话,甲乙丙丁四个班都呆过,但没有一个班呆得长的,三天两头跟人吵架打架,让李尔福头痛。现在,他和张宏民结对,李尔福就更头痛了。

这天来找李尔福的电话不停,都是分厂机关那些党员打来的,向李尔福借群众。机关是党员扎堆的地方,群众奇缺,而我们检验站有四十名检验员,基本上都是群众。什么世道?李尔福嫌烦,就叫陈观鱼替他接电话,谁来借,你就把要借的群众的电话号码告诉他,让他自己联系。陈观鱼“嗯”了声,弯腰拔下充电结束的手电筒,再插上另一支。endprint

今天是三十号,九月的最后一天。晚上上床后,陈观鱼兴奋地问赵美仙,你要不要看电影?她摇摇头。那电视剧呢?她又摇摇头。家里早就把数字电视停了,电视机成了摆设。陈观鱼瘪了瘪嘴,没有吭声。赵美仙知道,他也是随口问问的。陈观鱼喜欢美剧《权力游戏》,平时舍不得看,因为看视频太费流量,只有到月底最后一天,才如同过节一般,可以任性一回,他非得把流量看完才睡。陈观鱼手里端着手机,横屏,两眼乌油油地盯着小得不能再小的画面。《权力游戏》已经播到第五季,陈观鱼看了大半年,才看到第三季。赵美仙听他说,这个电视剧每集所花的美元,足够国内拍一部八十集的电视连续剧了。赵美仙吃不消看,眼睛受不了。她陪陈观鱼看了一会儿,就哈欠连连,说我先睡了,你也别看得太晚了。陈观鱼“嗯”也没“嗯”一声,全神贯注地盯着横屏。

赵美仙一觉醒来,陈观鱼还在看,她跑了趟厕所,只说了句,睡吧。赵美仙继续睡觉。她再次醒来,问陈观鱼,怎么还没睡?她又跑了趟厕所,回到床上,去夺陈观鱼的手机。陈观鱼伸手一挡,说,你只管自己睡觉。她知道不把这个月的流量用完,陈观鱼是不会睡的。赵美仙叹了口气,只管自己睡了。陈观鱼下床倒了杯水,继续看他的《权力游戏》。

最初的关停方案,是热带分厂第一家关停,时间定在十月中旬,其次是小轧公司,时间定在十一月初,然后一家家关停,直到十二月底,全部关停。现在已是十月了。新领导下基层调研时,热带分厂和小轧公司的员工意见很大,早停就意味着年终奖将会减少,而且,凭什么要他们早停?要停大家一起停。两家的关停延后了。所有轧线轮流生产,基本上属于半停产状态;职工也闲散起来,聚在一起瞎侃的时候多,工作的时候少。大家都把眼睛盯着厂报,希望安置草案早点出来。

但是,厂报上别的消息不少,就是不见安置草案。

厂报头版刊登了新董事长走访离休老干部和退休老工人,答应他们待遇不变。也就是说,杭钢关停后,每位离退休人员,依旧可以享受到每年三千元的慰问金。杭钢建厂于1957年,当时来了不少南下干部,陈观鱼至今还记得,站里曾经有过一位参与过抗美援朝的老兵,他大字不识一个,就干巴巴地坐在办公室里,上班就捧着一只黑乎乎的搪瓷茶杯,香烟一支接一支,每天起码要抽两三包烟。除此之外,啥事都不干。后来,退休了,退休工資高得吓人。当年那些南下干部的子女,如今有不少在省市政府部门工作。即使没有这些高干子弟,他们也依旧与上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动不动就跑去省政府告状。所以杭钢历任领导,对这些老干部那是小心加谨慎,倍加爱护,丝毫不敢得罪他们的。这次也是如此,新董事长首先把这批外围重量级的不利因素摆平了。

接着就清退劳务工。杭钢有两千多名外来劳务工,数量之多,又是一个外围重量级不利因素。没有商量余地,一律赔钱走人。对生产的冲击倒不是最大,在半停产状态下,可以靠正式工来调剂,最多把原先付给劳务工的钱,分给正式工罢了。工人眼界低,多几个小钱,就兴高采烈的。冲击最大的是各分厂食堂,因为食堂以劳务工为主,劳务工一走,食堂就基本瘫痪了。全公司有十二家食堂,不得不压缩成六家,勉强维持。被撤掉食堂的分厂就惨了,每天中午要派车,用保温桶去其他食堂打饭菜过来,再分给本厂职工。其他分厂的食堂本来就人手紧张,自己单位的都忙乎不过来,哪管你们有没有饭吃呀?所以出去打饭的人常常受阻,拖到十二点有饭吃是常有的事,有几次直到下午一点多,才把饭运回来。职工就骂娘,搞来搞去搞什么东西,连饭都不让人吃了?

陈观鱼所在的分厂,就是撤掉食堂的单位,陈观鱼现在每周都轮到一次去打饭。除此之外,清洁工也清退了,卫生包干区被划到每个职工头上。陈观鱼每周轮到一次打扫男厕所。厕所就不是那么好打扫的。有些人蹲坑不得法,不是前面越位,就是后面越位。前面越位倒没什么,尿嘛,用拖把拖一下就行了。唯独后面越位,个别同志又肠胃欠佳,喷洒得坑沿及后方到处都是,水又冲不到,时间一久就像油漆干了一般,怎么刷也刷不掉。陈观鱼头几次还有耐心,后来见大家都不刷干净,他也闭闭眼睛,随它去了。于是乎,厕所里越来越脏。想想以往那两个清洁工大妈,天天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跟家里的灶头似的,真是难为她们了。

为了吃饭问题,不少职工又去大楼闹,结果扑了个空。

原来,公司成立安置领导小组后,就把办公地址移到物资供应大楼,在厂区独院独户,前后有门,易守易撤。公司领导及相关主要部门,都搬去那儿办公了,那五十个武警,也有大半在那儿值勤。职工在大楼前喊破了嗓子,却屁反应都没有。据说他们到达物资供应大楼前,头头脑脑们早就溜之大吉了。事后,张宏民就骂,狗日的,当起缩头乌龟来了。王伟说,不是乌龟,是狡兔。狡兔有三窟,新董事长现在可以在招待所高级宾馆办公,可以在公司大楼办公,也可以在物资供应大楼办公,你知道他在哪儿办公呀?只怕是连神龙都不及他呢。张宏民就高喊道,今天吃油爆兔肉。

陈观鱼开始每天带饭。他们家的日常生活也因此调了个。每天早晨,赵美仙先烧饭做菜,将陈观鱼的中饭装在铝饭盒里,让他上班时带去。等陈观鱼走后,她再睡个回笼觉,然后起来吃饭。傍晚菜场落市时,她就去捡一点剩余货。这些路边摊都短斤缺两的,但赵美仙砍价狠,砍了价又转身走人,直到有摊主叫住她。他们家每天只烧一次菜,也只烧一个菜,但量大,晚上就吃早晨留下来的冷菜,反正晚上吃粥,冷菜无所谓。

陈观鱼到了单位,就把铝饭盒搁在蒸汽片上,中午吃时,也是热乎乎的。后来,生产停了,没有了蒸汽,陈观鱼就冲些开水在饭里,将就着吃。

单位里设立了信访室,有意见可以按级反映,也可以直接去信访室。厂办派了一员大将,坐镇在信访室,但信访室始终冷冷清清的,并不见有谁去反映情况。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安置草案都没有出来,说什么都是屁话。

陈观鱼依旧过着温吞水的日子,他所说的,都是同事张宏民和其他人的观点。他没有观点。单位里第一次调查时,陈观鱼就抱定主意,他离正常退休还有八年,他要继续干下去。要不,他下半辈子去哪儿充电?去哪儿灌开水?公司要求全体员工在九月底,把年休假和调休假全部休掉,但陈观鱼硬是一天都没有休,他不上班,就没有公家电可充、没有公家开水可灌,家庭生活就麻烦了。endprint

终于有一天,张宏民说,今天厂报上有个安置草案。王伟惊讶道,这么快就出方案了?張宏民说,不是的,是人家的。王伟问,怎么样?张宏民说,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的,等会儿看了就知道了。办公室里,大家都忙着议论此事,一张张脸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到了晚上,陈观鱼在饭桌上对赵美仙说,什么狗屁的某公司安置草案,比杭玻都差。同事张宏民是个“百事通”,他说这个安置草案是四川攀枝花钢厂的。听说这个草案一出来,攀枝花钢厂的员工就提了一千五百多条意见,还聚集了数千人,跑去高速公路上游行。陈观鱼继续说,怎么能拿攀枝花钢厂的呢?这有可比性吗?攀枝花钢厂在什么地方?杭钢又在什么地方?物价差远了,在攀枝花青菜五毛钱一斤,在杭州却是五块钱一斤。他们抛出最差的安置草案,就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他们这是拿它试水,现在我们不争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争了。

赵美仙十分担忧地望着陈观鱼,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陈观鱼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去闹事的。

第二天,赵美仙候在小房间的窗口,等着陈观鱼下班,平常他到家都非常准时,前后不差两分钟,但今天也不知怎么搞的,她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回来。难道他加班?但赵美仙立马就否定了,陈观鱼从来不加班。再说现在已半停产了,还加个屁班。要不,在路上出什么事了?这才是她最担心。每天他出门,她总是叫他路上小心。他只当耳边风,从来不应的。唯独今天,他答应了。赵美仙在家里呆久了,就变得越来越迷信,生活中哪怕有细微一点变化,都会让她胆战心惊。为什么他今天偏偏就答应了?不会是不祥的征兆吧?赵美仙又没有手机,她在家里,要什么手机呀?她跑出去,站在走廊上,焦急地等着陈观鱼的出现。

但陈观鱼始终没有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美仙努力让自己镇定,但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她感到一阵阵恶心。她跑回家去,看了一下时间,都过去半个小时了,陈观鱼还是没有出现。她像无头苍蝇,到处乱转,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她知道不可能在家等到他了。赵美仙锁上门,急忙往陈观鱼的单位赶去。她没有去过,一次都没有,不知道他的单位在哪儿。她只听陈观鱼说过,从家到他单位有三公里路,她只是朝厂区方向走着,她必须走,不然她会疯掉的。

赵美仙穿过国道,走到厂道上。厂道叫天祥大道,据说是为了纪念民族英雄文天祥,他带兵在半山驻扎过,为了抵抗从临平方向过来的金兵。厂道两边种满了高大的香樟树,有些阴森森的。赵美仙瞪大了双眼,审视着每一个从对面骑脚踏车过来的人,她怕错过了陈观鱼。当一辆脚踏车突然停在她面前,骑车的人大声地问她,你来干什么,赵美仙竟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人就是陈观鱼。当她看清楚是他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有泪水涌出了眼眶。

赵美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

要不是陈观鱼刚出厂,一拐到厂道上就碰见她,说不定就和她错过了,她就一路走到刘文村去。

陈观鱼推着脚踏车,与赵美仙并肩而行。他知道她急坏了,但他有什么办法呢?都快下班了,才通知他们搞卫生,说新董事长晚上要来,赵美仙又没有手机,他无法及时通知她,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晚到什么时候下班。陈观鱼语速飞快地向赵美仙解释着,希望她能明白,但那些话都不经过他大脑的,说得颠三倒四,反倒让赵美仙听得一头雾水。

刚才,陈观鱼他们辛辛苦苦打扫了老半天,厂部楼前冲得干干净净,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新董事长大驾光临呢。谁知忽然来个电话说,他不来了。他奶奶的熊!你不来不能早说吗?分厂领导就叫大家散了。陈观鱼连忙收拾好东西,又去灌了壶开水,比别人晚走了一步。如果他再晚一步的话,就碰不到赵美仙了,那可就麻烦了,还不知她会走去哪儿呢?陈观鱼想想都有些后怕。他一生气喉咙就硬,就硬邦邦地问她,出来做啥?我能出啥事情呀?

赵美仙见到陈观鱼,一颗心顿时落了地。见他埋怨,她倒没怎么往心里去。这一刻她只知道感谢上苍,让他好好的,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赵美仙催他先走,不然,开水就凉了。陈观鱼的后架上有只铁皮箱子,拆下来也麻烦。陈观鱼就让她坐在前面的横杠上。他催了几下,赵美仙才坐上去。

但她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她了。她一坐上去,就把前面塞得满满当当的。陈观鱼用力推了一下脚踏车,右腿从后面跨过去,掠过铁皮箱子时有些摩擦,但是还好,没有被绊住,车头闹情绪地扭了两下,终于又恢复了正常。他吃力地踏着脚踏车,缓缓地前行。当年,赵美仙也这样坐过他的车,那时候很幸福,现在,横杠勒得她屁股骨头痛,但她还是感到幸福。她低头,努力不让自己挡住他的视线,她的后背紧贴陈观鱼的前胸,感觉暖暖的。

第二天上午,科级干部以上被叫去开会,一直开到中午吃饭前。下午,李尔福就给大家开会,通报了个情况,昨天下午,小轧公司有不少员工,没有搞清状况,错把某公司的安置草案,当作是厂里的,有一伙儿闯进小轧公司领导办公室,把他们头儿揍了。他们头儿真够倒霉的,不但被自己的职工揍了,还受到上面的处罚。因为每个单位的头儿,都跟上面签了“生死状”。哪个单位出状况,哪个单位的头儿就被通报批评,并被考核。

李尔福要求大家有话好好说,有意见尽管提出来,通过正常渠道向上面反应。李尔福跟个婆娘似的反复唠叨这么几句话,眼睛却始终盯着张宏民。张宏民被他的眼神惹怒了,突然大声地吼道,维稳!维稳!维稳个狗屁!李尔福也不是吃素的,同样朝他吼道,你吼什么?张宏民猛地从座椅上弹跳起来,逼视李尔福道,有本事你把我抓去呀!李尔福回敬道,你当我不敢呀,你再老三老四的,就快了。张宏民说,这个厂就是被你这样的货色搞倒灶的,一群自私自利的小人。李尔福说,你有本事,你干吗还赖在这儿?张宏民扑过去要揍李尔福,被大家拆开了。

分厂书记来叫张宏民,张宏民理都不理他,他不肯去楼上的书记办公室。书记也是个服软的,嬉皮笑脸的,说了些不着边缘的话,云里雾里的,就走了。什么东西!张宏民喉咙梆梆响。他是故意说给书记听的。书记刚走到门口,身子停了停,但没有回头看。李尔福恨张宏民恨得咬牙切齿,恨站里有这么个害群之马,只怕自己也会跟着他倒霉。endprint

这天下午,陈观鱼去物资供应大楼办事,有近百名员工聚集在大门口,高喊着口号,要见新董事长。但谁也不知道新董事长在哪儿,是在大楼里?是在物资供应大楼?还是在招待所宾馆?即使他在物资供应大楼,当然也不会下来的。陈观鱼挤到门口,就见党委书记在几个武警的簇拥下,来到大门口,做大家的思想工作。双方僵持不下,党委书记要求员工派代表,去会议室详谈。几个领头的,就举手,党委书记的手指点着举手的人,你,你,还有你……他让武警放行,大门开了,七八个代表陆陆续续地进去了。陈观鱼也被党委书记点到了,但他赶紧就溜了,连事都不办了。也幸亏他溜得快,那些代表进去后,一直谈到后半夜里,才被各单位的厂长书记亲自领走。

第一个某公司安置草案被全体员工消化得差不多了,大家就盼着第二个。想来第一个故意放最差的,给大家降降温,有个心理承受能力,第二个肯定会比第一个好,大家就容易接受。再怎么说,杭钢这么大个省属企业,总不至于比杭玻这个市属企业的安置待遇还差吧。但第二个迟迟不出,直到时间跨越了将近个把月,才登出来。结果,你猜怎么着?竟然比第一个还差,惹得下面一片叫声。尤其在几个QQ群、微信群里,火药味很浓。但他们哪里知道,公安早已介入,那几个网络群被监控,还未等他们来闹,当天晚上,群里跳得最高的几个人,一一被“请”进去了。

第二天又是开会。维稳说白了,就是开会开会再开会。李尔福通报了昨天的情况,报了一些人的名字,有拘留二十四小时的,有开除党籍的,他说现在都是“现开销”,又报了一些受处分的领导。陈观鱼没心没肺地听着,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突然想起来,今天已是十月最后一天,他在心里欢叫了一声。至于张宏民,双手团在胸前,闭目养神,突兀地蹦出一句,什么东西!

你说谁哪?李尔福问。

张宏民连眼都没睁,拆开双手,右臂随意地朝前挥了下,很轻蔑地说,你管你的洗脑吧。他收回双臂,团在胸前,如老僧入定,无声无息了。

十一月中旬,炼铁分厂的第二只高炉停了,由此拉开了全线关停的序幕。十一月底,小轧公司的一条生产线停了。十二月初,中轧分厂也关停了。但最终的安置草案却迟迟没有出来。据说,新董事长跑去省政府汇报了整整一天,却没有结果。又过了十来天,安置草案出台了,总共十二条,人手一份。科级干部连夜培训后,又逐条向职工解释。说白了,就是算钱。第一条提前退休和第二条提前退养,是这次特地向省政府要来的政策,男的是五十五岁和五十岁,女的五十岁和四十五岁。陈观鱼符合第二条。书记找过他几次,李尔福也天天吹耳边风,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动员他提前退养。陈观鱼却想留下来,就是去护厂队也行,但书记明确表示,不予考虑,还说他傻呀。

陈观鱼心里整天患得患失,不知如何是好。

陈观鱼算了一下,自己提前退养的话,有一次性奖励一万五千块钱,另外,每月有生活费两千块左右。才两千块,要养活一家三口,还要供女儿读书。现在的孩子,再怎么样,普通大学总要读一个吧?而且就在他眼前,明年六月女儿就要高考了,但是钱呢?李尔福天天在站里吹妖风,他跟陈观鱼说,这些钱,你是白拿的,至少今后八年,你都不用干活了。如果你再去找一份工作,还怕赚不到现在这点钱吗?绝对只会多,不会少的。陈观鱼想想也是,就放宽了点心。

在安置草案出台前,大家都等着数钱,但是安置草案一出,所有的人竟忙着算各自的钱,把先前的种种想法全抛在了脑后。陈观鱼就奇怪了,怎么就没有人出来闹事呢?当然,陈观鱼是不会去闹事的,但杭钢一万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敢闹事?陈观鱼就觉得日子过得太安静了。

陈观鱼决定提前退养后,心里就怪怪的。过去三十年,他对杭钢怨天怨地的,但真的要走了,却又万般地舍不得。有什么舍不得的?他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就是无法入睡,一连数夜,他就坐在床上,不是浏览网页,就是看《权力游戏》。不知不觉,才到月中,这个月的流量就没了。

接下来,就等职代会通过方案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都快到十二月底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直到平安夜这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整,集团公司召开职工代表大會,全票通过安置方案。第二天就被告知,接下来的十天之内,必须办完手续。单位只跟他们签去向意见书,正式手续说要到元旦节后再办,具体时间另行通知。李尔福明确告诉他们,这几天把自己的东西清理清理,没事,就不用来上班了。但陈观鱼还是天天到单位,除了必须要的充电和灌开水,他就清理自己的柜子,里面塞满了数十年来随手放着的、事后又忘了带回家的劳保用品,像口罩、毛巾、肥皂、工作服和劳保鞋等等。光是劳保鞋就有七双,三双新的、四双旧的。他每天临近中午就回家,每次拎一包东西回去。

李尔福缩在办公室的最里边,趴在他办公桌上,瞪着一双贼眼乌珠,像防贼一样防着他手下的每个人。陈观鱼鄙视他。一副小人相,他以为自己有好果子吃了?等着瞧吧!陈观鱼拖拖拉拉的,直到这年的最后一天,才把自己的东西彻底清理干净。这天临走时,李尔福突然问他,你哪来介多的东西?陈观鱼终于火了,回头冲他吼道,你在这儿干上三十年试试看?但我想,你是干不到的,你就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元旦这天早晨,陈观鱼和赵美仙一起吃早饭时,陈观鱼忽然提出来,等会儿我们去虎山公园玩吧。赵美仙嚼着鸡蛋豆渣饼的嘴里,轻轻地“啊”了声,随后就放下筷子,不再吃东西了。其实,昨天他就决定今天去虎山公园了。今天是他下半生全新人生开始的第一天,他提前退养了——“提前退养”这个词也不知是谁发明的,听上去好像提前退养者都是重病患者似的,他虽身体健康,但确确实实失去了工作,提前进入退休老人的行列。这样的日子,他不想呆在家里,也呆不住,他就寻思着,赵美仙晕车,走不远,不如上家门前的这个号称“国家森林公园”的虎山公园走一走吧。

听说要爬山,赵美仙立马就恶心难过起来,她觉得自己吃得太多了。满腹出门是她的大忌,尤其像爬山这种剧烈运动,食物在她的胃里翻江倒海,不呕吐也恶心死你。每次爬山,陈观鱼背包,她就空着双手跟在身后,走不了多久她便开始不舒服了,而陈观鱼早就是木头人一个,只顾自己大踏步地往前走。她开始打嗝,胃底有股猛烈的浊气,一次又一次地朝她喉咙口冲刺。她不断地打嗝,胃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泛上来。她就不得不停下脚步,双手在胸口上下上下地捋。endprint

她很少出门,走得最远也就是偶尔去一趟杨家村农贸市场,其次是去回龙村那边的大润发超市,但那都是她独去独来的,自个儿能控制行走节奏,处理好体内虎视眈眈的五脏六腑。和陈观鱼一起出门就不相同了,他总是只顾自己走,丝毫察觉不到她的难受。她没有工作,常年呆在家里,那些赋闲惯了的五脏六腑,和楼下人家那辆闲置太久电瓶车一样,冷不丁地再用时,就使不上劲来。

赵美仙埋怨陈观鱼没早点跟她说。他每次都这样,任何事情都想一出是一出,而且说怎样就得怎样。其实不像她所想的那样,陈观鱼是早有打算,所以今天他多煎了两个饼,而且豆浆也比以往多一碗。赵美仙赖在厕所上时,他就用饭盒将多煎的两个饼和她吃剩下的,都装了起来。又将余下的豆浆灌在瓶里,另外又用一只瓶泡了茶。赵美仙喝了茶,晚上就失眠,而陈观鱼一天不喝茶,就没法过日子。陈观鱼又准备了四只常山胡柚,洗了洗,用塑料袋装好。然后把要带的东西都装在一个背包里,就专等赵美仙出厕所了。

家里难得有水果,要有,也是市场上最便宜的。比如常山胡柚,小区门口就有人设摊,十元钱一袋,一袋十斤。赵美仙先去砍价,砍到九元钱,才让陈观鱼扛回家。

陈观鱼和赵美仙一起出门时,都是陈观鱼关门上锁的,这样她就安心了,不用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陈观鱼和赵美仙下楼,从小区西门出去,过半山街道,来到皋亭小吃店前面。陈观鱼说今天我们开车去。这个决定,让赵美仙十分吃惊,她不假思索地问,我们开车去?又忙说,不用不用,这也太奢侈了吧?但陈观鱼没回答,他打开车门,叫她上车。社区里的车位要收每年一千元的停车费,陈观鱼才不出这个钱,他把车停在皋亭小吃店前面的空地上。赵美仙钻进车里,陈观鱼就发动引擎,慢慢地把车开出去。

自从决定办理提前退养后,陈观鱼就寻思着把这辆五手车变成六手车,不能再留了,留着也没有用。但是,上次去萧山喝他侄儿喜酒时,他错误地加了五十元的汽油,加多了,絕对加多了,至今油箱里还有不少呢,这让陈观鱼十分痛心,所以在将它开进二手车行前,他得多用掉些。这三年来,他们还一次都没用这辆车开出去玩过呢。

陈观鱼就想在元旦期间,带她坐车出去好好玩玩。

陈观鱼是2016年1月4日,也就是元旦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来单位办提前退养手续的。那天他没有带需要充电的充电宝和手电筒,只带了热水壶。他到单位后,跟平常一样,到早已搬空了自己东西的办公室里,撕了点卫生纸,就去上厕所。但问题是,他在坑上蹲了半天,却丝毫没有动静。奇了怪了,怎么会拉不出来了呢?这可是他在单位里拉的最后一泡屎,很有纪念意义的。但他就是拉不出来,拉不出来,是否更具有纪念意义呢?

陈观鱼不善于作这样的思考,他有些沮丧。将卫生纸折起来,塞进口袋,起身离开了这该死的蹲坑。出厕所前,他还是洗了一下手,这是种习惯。他知道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他能用的毛巾,他边走边用湿手撸了几下头发,但手还是没有全干,他又抹了把脸。手冷,脸热,他的脸被冰凉的触感惊吓了一下,小小的,但很快,他的脸就适应了手的温度。

单位气氛搞得很温馨,每位来办理解除劳动合同、提前退休和提前退养的职工,办完手续后,都赠送一枝红玫瑰。陈观鱼接过玫瑰花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将它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脚,但事实上他却捏得紧紧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和赵美仙结婚二十五六年了,他却一次也没有送过鲜花,无论是她的生日,还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赵美仙已经将自己的生活需求降到最低限度,她每年用在自己身上的钱,绝对不会超过五百块。陈观鱼在心里,是很想把这枝花送给她的。

当他走到办公室,去取那只热水壶时,发现手指上有血。玫瑰有刺,他是知道的,但花店一般都会把刺剪了,谁知没有剪干净,将他的手指刺破了。但陈观鱼没有疼痛感,他依旧握着那枝玫瑰,打了开水,就匆匆忙忙地回家了。

赵美仙从他手上接过玫瑰花时,并没有陈观鱼所想象的那种欣喜、感动或别的表情,陈观鱼怕她心疼钱,忙解释说是单位赠送的。赵美仙就唠叨说,还不如送棵白菜呢。

不过,事后陈观鱼发现,她用可乐瓶灌了水,把花插在瓶里。这只瓶就放在床头柜上。

责任编辑 张雅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