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缘之类

2017-10-09 20:47粟鹿
青春 2017年10期

粟鹿

阿休是坐绕山巴士来到潺缘山的,行至半山腰的时候,巴士短暂停靠,她跟随人流跳下车,自顾自转入一个小巷子,消失在斑驳的竹影里,再也没有回到巴士上。她并非遭遇什么不测,而是经历了一件稀罕的事情。

小巷子的尽头别有洞天,四周传来奔腾的流水声。像是有人领着路似的,阿休爬上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山坡,在那里,她遇见了一只类。

阿休是第一次来潺缘山,她听随车导游说,远古时山上住着一种野兽,名叫“类”。类颇有点妖气,它们形似猞猁,雌雄同体。每到繁殖季节,类就会变化出两个模样,自我交配。不过这终究是传说而已,从未有人真正看到过这种生物。

“没想到竟碰上了这种事情。”阿休小心翼翼地将这只孱弱的幼兽护入怀中,生怕它下一秒就落入他人手里。她忘了如何下山,如何回到了几百公里以外的家中,是坐公交 、打的还是搭车,一概都不记得。回到家后,她便昏睡过去,直到一阵白兰花的香气充溢鼻间。

“醒了?”莲婆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阿休睁开了眼睛,原来莲婆就在她眼前,她衬衣的纽扣上牵着两朵白兰花,有点蔫了,但香气依旧。眼下已是六月,每到夏天莲婆就喜欢在地铁口的小地摊上买白兰花戴,她说这种香气最好闻。

阿休说不出话,身体也动不了。

“别着急起来,先叫叫自己的名字,看有没有忘记。”莲婆叮嘱道。

阿休心想,自己怎么可能轻易丢了姓名。于是她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果然很快醒了过来。屋里上着一盏橘色的落地灯,屋外漆黑一片,很难知道具体的年月时辰。

“莲婆,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你好像累着了,所以没叫醒你。”

阿休想起了什么,她扫了一眼屋子,着急地说道:“莲婆,我带回来的那个东西呢?”

“什么东西?”

“就是那只像猫一样的东西啊。”

莲婆诡秘一笑,指了指阿休的床褥。

阿休掀开被子一看,类正温顺地呼呼大睡。

“喂了点奶粉,睡得挺香。你在哪里捡到的?”

“就在潺缘山上捡到的,说不清具体是哪里。你认识它吗?”

“知道一点,没想到这东西竟被你遇上了。”

“我可以养它吗?”

莲婆欲言又止,她让阿休先去吃点东西。家人早已睡下,阿休和莲婆不得不蹑手蹑脚地从阁楼上爬下来,老朽的木质楼梯发出为难的吱嘎声,每踏一步都让人胆战心惊。原来莲婆早已为阿休备好了绿豆粥,小菜配的是五香烤子鱼、酱黄瓜和半个鸭蛋,阿休吃得很尽兴。

“很久沒吃到烤子鱼了,现在休渔期刚刚结束,价钱不便宜吧。”

“在老菜场买的,价钱贵不到哪里去。”

莲婆在阿休家做了三、四十年保姆,薪资方面从不计较,家运不济时,她还时常自己掏钱贴补。

“你年纪大了,也该为自己留守点。”

“傻瓜,莲婆还需要用什么钱。”说完,她又往阿休的碗里夹了一条烤子鱼。

“这烤子鱼我能吃一盘。”

“喜欢吃就多吃点。”

她和莲婆聊起了这次并不愉快的相亲之旅。见面之前,她和男方就用微信聊过几次。阿休不想见面,但她又怕屡次拒绝使父母不快,于是勉强答应。

“我听说那个男孩子卖相不错,还是个公务员。”

“嗯,可人家瞧不上我。”

“怎么会呢,你们又没见过面。”

“他看了我的朋友圈里晒的香水,指责我太过虚荣,如果奔着结婚去的话,得改掉一些坏毛病,比如爱打扮乱花钱什么的。他说,两个人在一起,要为将来多打算一点,不能只贪图眼前的享乐。”

“哦,居然说得这么直接?”

“是啊,没有添油加醋,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误会你了。不过第一次见面就那么横加指责,看来也没什么家教。”

“反正我也看不上他。”阿休两手一摊,轻松地笑了笑。

闲聊了一会儿后,她们又谈起了那只类。

“类可不好养。不过我听以前的人说,类会百变,变成你喜欢的样子。要是莲婆有一天不在了,它还能陪陪你。”

“我喜欢的样子?”莲婆的话引起了阿休的兴趣。从小到大她连一条金鱼都没有养过,她发现自己很渴望养一只宠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渐长的原因。

“对啊,你喜欢猫它就可以变成猫,你喜欢狗它也可以变成狗。甚至,如果你喜欢的是一棵树,它也可以永远不吱声,就做一棵本本分分的树,不过……”

“不过什么,莲婆你不要卖关子呀。”这时,楼梯又发出了为难的声响。

父亲缓缓走下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正端着饭碗的阿休,几乎不假思索地关了灯,然后转身走了。黑暗中,阿休和莲婆呆坐在原地,半晌没说话。在六月末的夏夜里,阿休感觉屋子里有怪风平地而起,窗外传来植物纠缠的声音,很快雨云就轰隆隆压下来。

上海如期迎来梅雨季,到处都湿漉漉的,一副伤透了心的模样。早晨的雨落在屋顶的青砖瓦上,咕噜噜漏进来,淹没所有喧嚣。床就浮在雨里,变成了一叶无人掌舵的小船。

阿休家住的是石库门房子,小小一栋三层建筑,竟然住了十几户人家。由于居住条件差,邻里经常为了区区半个平方的公共面积争得面红耳赤。他们全家都在等拆迁,然而盼了十几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房子老了年久失修,每到雨天就漏水,阿休住的小阁楼总是最先遭殃。大雨过后,房间里灌满雨水,几乎可以养鱼。阿休醒来,发现类不在身边,一下子从床上惊起。看到一半的床腿都泡在水里,拖鞋也不知所踪,阿休急得哭起来。这时一只毛茸茸的小生物从“水域”里探出脑袋,朝阿休眨了眨眼睛。

“唔,居然变成了一条鱼!”阿休脱口而出。

似乎是受到惊吓的关系,类又躲到水里去了。阿休很快恢复平静,她相信了莲婆说的话。她温柔地探出手招呼类快点回到她的身边,就像招呼自己的孩子。类懂得了阿休的意思,一溜烟跃入阿休怀中,轻如一个神话。阿休发现它的身上长出了蓝色的鱼鳍,不仅如此,耳后还有若隐若现的腮。endprint

夜幕已沉,大光明影院打开灯光,将往来的人们揽入它的明亮中。撤去了多余的鲜花、横幅、展台,电影节变得从容起来。检完票,阿休来到4号放映厅,他看到门外的电子屏上滚动显示着:法外之徒,请在电影开场前10分钟入场。阿休会心一笑,她轻轻推开大门,感觉自己被打上了“让·吕克·电影·戈达尔”的标签,成为了一名“法外之徒”。

夏屿姗姗来迟,他们用眼神打了招呼,没有说话。电影很快开场,没有让冷场继续。虽然组委会为所有大师经典回顾单元的影片进行了4K修复,但由于年代久远,断片的情况时有出现。在一次长达半分钟的断片中,阿休悄悄回过头,看到一对情侣偷偷地接了吻;一个正在打喷嚏的阿姨将口水溅到一个年轻人的睫毛上,年轻人没有发现口水,也没有发现她……

电影散场时,已是午夜十一点,天气闷热难耐,像是有无数难言之隐。影院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他们双手叉腰大声聊天,颇有特警的派头。路边小商贩卖雏菊和马鞭草,流动小推车散发着初夏的香味。

“好像快下雨了。”阿休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是啊,六月好像总是在下雨。”

“电影好看吗?”

“刚才的掌声还挺让人触动。”夏屿扯开了话题,他对戈达尔的片子没有太大的热情。阿休想起来影片散场时的掌声,认真得和下雨一样。

“电影节都是这样的,不管片子好坏,观影结束后大家都会鼓掌。我看你都快睡着了,电影不合胃口?”“最近没什么精神。”

“对了,我记得你喜欢贾木许,我們应该看《唯爱永生》而不是《法外之徒》。”阿休带着娇嗔的口气说。在潮湿的空气里,她微卷的短发萌动起来,像珊瑚一样感到饥饿。(它们不断向四周试探,伺机捕食对话中的龃龉。)

戈达尔的电影里有不少梗,比如男主角和卡夫卡长得很像,他的名字也叫卡夫卡,而另一个男主角姓兰波,看着卡夫卡和兰波在影片中打家劫舍,还挺有意思的。另外,阿休发现影片中著名的一分钟其实不到一分钟,她为此专门戴着电子表过来计时,显然夏屿对这此毫不知情。他们之间是无关紧要的,没有需要互换灵魂的时刻。

“我喜欢的是《离魂异客》,可惜没有排片。”

“希望下届会有吧。”

他们慢步走着,虽然已经做过爱,但却没有在公众场合牵手的意思。起风了,低矮的夜晚瞬间直立起来,香樟和梧桐也从小睡中苏醒过来。他们忽然感觉到渴,便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冰咖啡,一边喝一边散步,粘腻的衣领很快就干了。

阿休淡淡地告诉夏屿,家里又为她安排了相亲。夏屿听着,没有发表意见。他对阿休说,如果有了合适的对象,我们就分手。另外,等雨季一过他就要去肯尼亚工作一段时间,据说是要拍一个广告片,所以很久都不能见面。因为工作的关系,夏屿一年到头都在满世界跑。阿休知道,她没有办法让他停下来,也不能完整地进入他的世界。因此他们之间没有表白,也没有多余的关怀,这样的关系维持了近两年。

“最近打了很多疫苗。这两天总是觉得很累,做什么都没精神。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就有精神了。”

“是啊,只要一做爱,什么毛病都好了。”

“并不是因为这个。”夏屿轻声说道。周围的小商贩突然移动起来,整个夜晚也跟着移动起来。

阿休低下头,她并不想进入这个话题。

“这次的模特是白犀牛,白犀牛是有灵气的动物。”夏屿知趣地岔开话题。

阿休没有接话,她想到了她的类。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在家里捣乱。这段日子,她好像把类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你在想什么?”

“一件很难说清楚的事情。”

“说说吧,或许你想说说。”

“相亲那天,我在潺缘山上捡到了一只类。”

“类?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会百变的动物,很罕见。养了一个月,慢慢有了人形,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夏屿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以为阿休在讲述一个梦。

“那就让它变成人吧。”

“变成什么样的人?”

“那得问你。”

“我希望它就是我,一个更好的我。”

夏屿愈发感到困惑,但他没有追问下去。他知道眼前的阿休藏着许多秘密,就像一口望不到底渊的井。穿过马路是一个公园,白天他们从来没有进去过,晚上倒是想走一走,尤其是午夜。夏屿跳上了一个凸起的建筑,上面盖着层透明玻璃,走近一看才知道下面是地铁站,能望见追赶末班车的人流。

“瞧,上帝视角。”夏屿肯定地说。

“果然到了晚上人就容易轻浮。”阿休戏谑道。

“不信你看看。”

那是一个白色的依旧在焦虑的世界,时间流逝得更快。人们脚步匆匆,赶车的节奏略带疲惫。

“城市的夜晚真短暂,没一会儿就天亮了。”阿休说。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不错,一切都来不及细想。”夏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感觉胡子正在蹭蹭往上冒。

阿休忽然觉得清醒,她雀跃地窜进公园的林子里。夏屿觉得她像一只得到了果子的松鼠,也被吸引过去。两人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看到一张长凳,便想坐下来歇歇脚,却被横在眼前的睡袋吓了一跳。里面有一个睡着的流浪汉,只露出了眼睛,像一具没人要的尸体。

阿休疯了一样地拉着夏屿往光亮处跑,他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穿睡衣游走的中年男人,穿着考究的同志恋人,打赤膊玩滑板的外国青年,还有躺在草地上玩手机的小白领。大家好像都不介意是不是要下雨了,直到一声闷雷从云层中传来。人们异口同声地大声惊呼,就像传染了一场集体癔病。

阿休深深地呼吸,某种气息坦白又难以解释。

“世上所有的香水都比不上暴风雨的味道。”她脱口而出。

暴雨将至,他们亲吻起来,带着肉欲的冲动。他们知道接下来要找一个青年旅舍,洗个澡,然后赤裸着拥抱一会儿。endprint

阿休喜欢初夏,一切还没有太坏。

自从上次相亲失败之后,阿休和父母已经一个月没有说话。他们希望她早点嫁人,然后搬出去住。阿休的弟弟现在还在澳洲留学,不过明年他就要和女朋友一起回国,然后结婚。阿休的父母合计之后决定把老房子重新装修当新房,这样省下的钱可以办一场体面的酒席。而阿休的房间,会被改成未来孙子的房间。阿休心知肚明,这个家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但她还没有做好离开的准备。或者说,她还没有找到适合的房子。地段、房租、环境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但又好像什么都不重要。很多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在哪里。

“干嘛赖着不走,这里很需要你吗?”类打断了阿休的思绪。

阿休无言以对。虽然她承担着一部分弟弟的学费,但除此以外这个家好像对她并没有别的期待,也许是她离不开这个家。

最终,类没有变成小猫小狗,也没有变成一棵树。自从阿休把它带回来以后,它就慢慢有了人形,刚开始长出的腮也渐渐变成了一个小伤口。事已至此,阿休干脆把类当做自己的孩子养起来。才一个月的功夫,类已经长成了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除了脸上还有些许未褪去的橘色毛发,几乎和阿休长得一模一样。

阿休给她穿上了自己小时候穿过的薄荷色百褶连衣裙,出乎意料的合身。这件衣服是莲婆用家里的老式洋针车亲手缝制的,一直收纳在樟木箱里。

“我不喜欢穿裙子,你去给我买一套运动衫吧。”

“你长得太快了,老是买新衣服太浪费啦。”

被拒绝后,类立马脱掉了裙子,光着身子在屋子里晃荡。自从它学会人类的语言,就变得越来越乖张。

“真不应该把你捡回来。”阿休赌气说道。

“那就趁早给我取个名字吧,到时候就不会麻烦你了。”

阿休想起了莲婆临走前的叮嘱,不要给它取名字。

“以后不准再提这件事。”

“阿休是不是想起莲婆了?”

阿休没有说话,她担心莲婆可能要离家很久。

“莲婆说她的妹妹在老家种了片玉米地,每年的收成都很好。等今年的玉米熟了,要送点给我们尝尝呢。不过这些天大风大雨的,玉米倒了一大片。除了玉米,刚插下去的水稻可能也要遭殃。老妹妹正伤心呢,莲婆说她要回去看看。”阿休不自知地胡言乱语起来,“我从小就是莲婆带大的,这个家除了她,我没有人可以依靠。”

“阿休,你别傻了,莲婆死了都快一年了,你看到的只是她的鬼魂。”

阿休一时语塞,没想到类竟如此直接,未留任何余地。

“只要她还在这个家里,我就觉得安心。”阿休回答得很无力。

“不,莲婆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类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么你又属于哪里呢?”阿休看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类,深觉事态已经不受自己控制。

“只要你不叫我走,我就一直属于你。不过,你得先给我买一套运动衫。”

阿休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忽然伤心起来,她隐约觉得莲婆不会再回来了。

夏屿在肯尼亚的日子,经常打电话给阿休。

“今天我在保护区看到一只长颈鹿,晃晃悠悠的,老跟着我们。”

“它不怕人吗?”

“这里的很多动物都被圈养起来了,和人类很亲近。”

“圈养?是被驯服的意思吗?”

“还不到驯服这个层面,但它们大多都有名字。”

“那只跟着你们的长颈鹿想必也有名字,说不定谁叫了它。”

“大概有。所有的长颈鹿都在吃金合欢树的叶子,只有它看见了我,正好我也在看它。”

“以前莲婆给我唱过一首童谣,歌词好像是:三只牛吃草,一只羊也吃草,一只羊不吃草,它看著花……我觉得小屿你就是那只看花的羊。”阿休直接称呼他为“小屿”,显得很亲密。以前她甚至不敢叫他的名字,所有的对话都是直接开始的,就像没有前奏的恋曲。

“为什么我会看着花?”

“因为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夏屿离开后,阿休自在了很多,说话也更坦白,而他们在有时候一起的时候,却从不这样。或许是因为她不再对这份爱情报以希望,她也不再掩饰对夏屿的情感。

“最近上海热得让人受不了,都快40℃了。电视新闻里说,很多人为了蹭空调,白天就打铺盖睡在地铁站里,场面很壮观呢。”

“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吗?”

“或许也有像我一样的人。

话题变得有些沉重,夏屿很想趁此关心一下阿休的生活,却不知从何说起。有时他感觉之所以没有和阿休成为更加亲密的人,是因为他们都太体谅彼此。

“小屿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半个月吧,很多拍摄项目因为临时的事件被搁置了,这几天要赶工,所以会推迟些回来。”

“那我们就做半个月的恋人吧,不要拒绝我好吗?”阿休近乎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

“我怎么会拒绝你呢?为什么只做半个月,一直做下去不好吗?等我回来了,我们就再也不要分开了。”

“不,只做半个月。”阿休一边流泪一边挂断了电话。

夏屿结过婚,他和妻子是大学同学。婚后他们始终没有孩子,感情也渐渐因为生活琐事消磨殆尽。两年前,妻子忽然服毒自杀,留下的遗书上只写着“对不起”三个字。从此夏屿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痛苦中,他怀疑妻子的死是对自己的报复。“我不会再结婚了。”——这是夏屿说过最肯定的一句话,肯定到可以刻在墓碑上。

某个周末,阿休在家里帮类染头发,Crosley的黑胶唱片机里播放着地下丝绒的《Sunday morning》。“金色中要带着青色”——类这样要求。阿休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种什么颜色,于是她把接近的色系都买了,类很快从一堆染发剂中挑选出了正确的颜色。现在的它已经完全变成了阿休的样子,也许更妩媚一些,胸部也发育得更好,毕竟它是一只妖。阿休顺手用染发梳的手柄戳了类的胸部。endprint

“看起来有D杯了,真是青出于蓝呢。”

“可不是嘛,该给我买新内衣了。”

“好啊,等一下我给你上网买。”

“运动款的我穿腻味啦,这次要试一试阿休那种蕾丝的。”类撒娇道。

“不要整天想着打扮,多看点书才会有长进。”

“好啊,阿休叫我干嘛我就干嘛。”成年以后类乖巧了许多,阿休更喜欢它了。白天上班,类就乖乖待在家里等她,很少跑到外面去。到了晚上,他们就睡在一起,亲密得不分彼此。

“其实你不用整天待在家里,可以出去玩玩啊。”

“我还没有名字,跑太远会迷路。”

“如果迷路了会怎么样?”

“那就回不来了。”

阿休的父母都上班,白天家中空无一人,罅隙的屋子看起来宽敞不少。通向阁楼的楼梯陡峭不平,平时没人上来。加上类和阿休长得一样,这段时间家里人甚至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类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跑到楼下的厨房里拿冰棍吃。这一点也让阿休颇为惊讶,原来家人对自己也并没有那么熟悉。

类很聪明,才几天功夫就把阿休给它的书都读完了。一天,类好像有什么心事,总是心不在焉,支支吾吾许久才开了口。

“阿休,你书柜里的小人书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懂事起就躺在柜子里,也没问过是哪里来的。”

“我读了一些,里面的故事都奇奇怪怪的,不像是给小孩子看的。”

“说说看。”

“其中有一本小人书还挺有趣,不过我有点看不懂。”

“哪一本?”

“没有封面的。”

“哦,那一本。”阿休似乎想起了那本书。

“里面说有一个捕快押解一个犯了事的和尚,给他戴上了枷锁。晚上他们行至一个客栈歇脚,和尚就骗捕快喝了很多酒。捕快醉倒之后,和尚偷了钥匙解开枷锁,给捕快剃光了头发,还互换了衣衫。最后把枷锁反扣在捕快身上。捕快醒了之后发现自己变成了和尚,然后疑惑地自问道:和尚在此,捕快去了何处?”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

“你说人真的会把自己都忘了吗?”

“不清楚,但也不排除有这样的事。”

阿休发现类的眼睛倏尔明亮起来,就像远山的阴影离开了澄澈的湖面。

“阿休,我和你长得那么像,难道你不害怕吗?”

“说不上害怕,但我对你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很难说清楚。”

晚上,阿休去便利店买了宵夜,有鱼丸、魔芋丝、甜玉米还有牛肉干,都是类的心头好。吃完,他们各自洗漱,准备睡觉。到了八月,夜晚已经没有那么炎热难耐,不开空调也能勉强入睡。

“你听,空调管道里是什么声音?”阿休推了推身旁的类。

“那里有窝蝙蝠,这两天刚生了幼崽。”类拱入阿休怀中。

“你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是什么?”

“潺缘山上的牡丹花开了,应该就是这个味道。”

“你怎么知道牡丹花开了?”

“所有的类都知道,这个解释起来有一点麻烦。”

“也就是说你们可以分享记忆,对吗?”

“类似这样。”

“不分彼此的感觉真好。”

“阿休你想做妖吗?” 类试探着问道。

“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潺缘山上,还有你的同类吗?”

“潺缘山只是我们繁殖的地方,我们行踪隐蔽,还可以百变,一般不会被发现。即使不巧被人掳走,大多数人也会随便给我们取个名字,然后我们就能回去了。”

“那我帮你取个名字吧。”

“不,我觉得做人挺好的。”

这是类第一次表示不想要名字,阿休颇有些惊讶。后来他们又说起了夏屿。

“他长什么样?”

“很奇怪,照说他的脸应该很熟悉,但正经想起来却是模糊的。”不知怎么的,阿休谈起夏屿就像谈起一个已故的人,带着长久的怀念,“回想起来,最确定的是他的味道,不是普通的香氛或者沐浴露,而是一种不常闻见的药香。”

“药香?”

“仔细想想,也不一定是药香。或许是植物的味道,类似古树名木散发出的成熟又可靠的味道,奇怪的是这和小屿本身的感觉并不相符,也许这就是吸引我的地方吧。”

“说不定只是喜欢他的味道?”

“还真说不定。”

阿休又谈起她和夏屿的最后一次通话。那天夏屿很低落,他告诉阿休,保护区的管理员们杀死了一只长颈鹿,把它的尸体分成好几块喂了狮子和猎豹。据说那头长颈鹿是近亲交配的产物,为了保持种群的优越性不得已杀了它。但夏屿觉得,保护区的经营者仅仅是为了节省开销才编出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未来他们还会因此杀死同性恋的狒狒,純色的斑马和失明的雄狮。阿休担心那只被杀的长颈鹿就是小屿看到的那一只,但她什么都没有说,故意装出冷漠的样子来提醒夏屿:他们分享了太多无法拥有的东西。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联络过。

“就这么结束了?”

“称不上,只能说是戛然而止。”

聊着聊着,他们都倦了。半夜阿休感觉到一阵燥热,正摸索着找空调的遥控器,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出一身冷汗。她看到类坐在床边的藤编摇椅上看着自己,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可那个脸又分明是自己的,她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忽然一个激灵,阿休再次从梦中醒来。

类的手从背后探上阿休的身体,从肚脐一路探索到乳房。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一个梦携带着无数新的梦,像没有尽头似的令她疲惫不堪。她想抵抗,却被这只手臂环得更紧。忽然类的身体变得滚烫而鼓胀,它正在变成一个男人。阿休猛地转身,恍惚中她看到了夏屿忧郁的眼睛。

“不要害羞,我就是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时类的手已经伸进了阿休的内裤,阿休知道自己根本无力招架。她既羞耻又放荡,只能全盘接受。endprint

那种神秘又熟悉的体香若隐若现,使她彻底晕眩。高潮时刻,白日遗失的梦境疯狂跳跃在眼前,似乎有电流跑遍了全身。阿休惊叹于这片刻的魔力,整个人都通透了。那几天,类就一直化作夏屿的样子,虽然长相相似,倒也能轻易觉察出不同,也许是毛发更加浓重,也许是神情更专注,又或许只是气味的差异。

阿休每天回到家里都要先研究一番她的男人,兴致来了还会亲自帮它洗澡。她不再悉心打扮它,只给它穿白色的体恤或者海魂衫。类的性子也变了,不像以前那样对万物充满好奇,它变得沉默寡言,就像青春期的男孩子们那样。有时候他们一整夜都不说话,只做爱。即使仅用肉体交流,也丝毫没有妨碍他们之间的亲密。

“为什么你会变成夏屿?”

“这不是你期望的嘛。”

“你会不高兴吗?”

“不会,阿休期望的,也是我期望的。”

“你还能变回以前的样子么?”

“我已经不记得以前的样子了。”

“不说倒是没注意,竟然连张照片都没留下。”

“每一次的变化都会留下痕迹,就像耳后的伤口一样,所以无法恢复原来的样子。”

阿休忽然感到心疼。

“类,你有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吗?”

类的脸上露出一丝忧伤的微笑,它摇摇头说,每个种群都有自己的弱点。

“类,你能不能变成其他的样子?我不想再见到小屿了。”阿休终于说出了埋藏许久的心里话。

“你想让我变作谁?”

“谁都可以吗?”

“都可以。”

“珍·茜宝也可以吗?”

“她是谁?”

“一个演员。”

阿休从一堆老碟片里翻出了1958版《你好,忧愁》,她对类说:“我一直觉得那时候的珍·茜宝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真希望你也能变成那个样子。”阿休睡着后,类仔细地看完了那部电影。在黑白与彩色的画面交叠中,少女时代的珍·茜宝就像一个迷失的精灵。它闭上眼睛,很快进入了电影的世界,它穿上了五六十年代的时髦泳衣,一头扎进法国乡间的湛蓝海域。

早晨醒来,阿休发现金发碧眼的珍·茜宝就躺在自己的身边,她娇小、纤细,闪闪发光,恍如一块稀世珍宝。她没有叫醒它,而是万般柔情地观察着她,细微之处不放过一丝眼梢的抖动。

“比我想象的还要美。”

从此以后,类不断化作电影明星、歌手,著名作家,甚至包括小说中的虚构人物。破旧的小阁楼里增添了更多传奇的色彩,幸运的时候,邻居能看到穿着卡通吊带裙的格蕾丝·凯丽或者安娜·卡里娜在阳台晾衣服。后来阿休干脆扔给它一张手写的饰演清单,上面写着被枪杀当日的约翰·列侬,光着身子打字的塞林格,没有发福的莱昂纳多,蓝色头发的蕾雅·赛杜……

类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优秀的演员,还是个低级的性工作者。变化得多了,类似乎掌握了一定的窍门,有时候也能违背阿休的意愿,变成一些别的什么。比如它能安静地变成一个没有台词的群众演员,或者上门服务的快递员。比起那些清单上的人物,类更喜欢做一个普通人,但阿休却并不允许它这样。

“不要变成那些人。”

“为什么?”

“他们的生活太平淡了。”

有一次类变成了黄金时代的张国荣,他穿着黑色针织套头衫和卡其色运动裤,戴上了阿休为他准备的金丝边眼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第一次感到满意。那天他突发奇想,准备到弄堂里的小卖部买包烟,却差点引发了新闻事件。等阿休回家后,类把当天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老板要和我照相,说我太像哥哥了。”

“那你照了吗?”

“后来围上来好多人,哪有机会。”

“没想到他去世这么久,还是那么招人惦记。你是怎么脱身的?”

“就说专门模仿张国荣的特型演员呗,他们没理由怀疑。”

“算你机灵,不过以后再也不能出去了。”

连着一周,类都没有变成其他样子,阿休忍不住担心起来。

“他已经去世了,而你整天变成他的样子……”

“怎么了?”

“总觉得怪怪的。”

“但是大家都很喜欢张国荣。”

一天,阿休用手机刷着微博,冷不丁发现“张国荣”三个字成了热搜。怀着好奇心点进去一看,原来是网友拍到神似张国荣的人,引发了热议。照片下面附着数千条留言,有的只说神似,有的却认定是张国荣本人。从照片上的环境来看,他们拍到的应该是类。阿休很害怕,她搞不清是怕失去,还是怕这突如其来的混乱。

“暂时变回原本的样子吧。”

“这个……有点难了。”类尝试着拒绝。

“总会有办法的,试试看吧。”

“可能要耗费许多精力。”

“试试看吧。”阿休语气坚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挣扎了一夜,类恢复了妖身,代价是失去了一只耳朵和半截尾巴。从那以后一切都很平静,类就像寻常的小动物那样乖巧。直到有一天它自作主张,变成了刚刚割去左耳的梵高。

“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变化得太多了,身上的痕迹已经无法消除,只能变作一个残缺的人,但幸好它也是你喜欢的人。”阿休这才意识到不该这样对待它,但为时已晚。类说它已经老了,很快就无法化成人形。它开始变得非常嗜睡,胃口也差了许多,只能吃些海苔和烂粥。最后的日子里,它的记忆很模糊,渐渐忘记自己曾是一只类。阿休觉得伤心,但她无能为力。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从满腔热情到无能为力,就是这么个简单的过程。儀式感的缺失导致结局仓促而乏力,她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只能说是戛然而止。

家里的冷战终于结束,空闲的时候他们也说一说话,就像平常的家庭一样。

“囡囡,早上我接到个电话,好像是莲婆家人打来的,你和莲婆最亲了,她的事你清楚。去回个电话,号码我记在电话本上了。”endprint

“莲婆还有家人吗?”

“好像是她的侄子。”

“莲婆都走了,他还打电话过来干嘛呢。”这是阿休第一次亲口承认莲婆已经去世的事实,竟如此自然。

“好像要和我们商量买墓地的事情,莲婆也该入土为安了。”

阿休若有所思,呆滞许久后终于回了电话,对方自称姓陈,谈吐得体,很有礼貌。他得知莲婆没有什么亲人,去世后骨灰一直存放在家中,心里不是滋味,于是就在老家给莲婆买了一处墓地。据说墓园环境很好,四周花圃环绕,空静舒适。撂下电话后,阿休感到久违的放松。

不久以后,阿休收到一盒包装仔细的玉米,寄件地址写的是莲婆的老家,阿休寻思应该是陈先生寄来的。玉米有些老了,当天晚上她煮了一锅玉米水,加了点冰糖后放入冰箱冷藏,第二天早上准备喝的时候却发现少了一半,她想起莲婆有偷喝饮料的小嗜好。

多雨的夏天总算过去,阿休怀疑家中的改造工程马上就要拉开帷幕。她做了一个梦,她看到一个无限狭长的空间,里面排列着很多房间,每个房间都是一段往事。这些往事在现实中早已被琐事覆盖,但在那些房间里却异常清晰,当时的穿戴模样,甚至说过的话都历历在目。忽然下雨了,她全身湿透,想进房间避避雨,但房间里的“阿休”看起来都不太高兴,或者说不太友善,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每当进入一个房间,她们就一言不发推她出去,就像打发一个陌生人。

她觉得自己很难再醒过来,恍惚中,她看到了类。或者说,她看到了缺了一只耳朵的梵高。

“难道我的家人都看不见你吗?”

“放心,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没有名字哪里都去不了。”

“阿休,你喜欢的话就叫阿休吧。以前的事,抱歉了。”

一眨眼的功夫,阿休回到了潺缘山。山上的白牡丹已经凋谢,满眼都是鲜丽的花烟草。

主持人的话

栗鹿的小说几乎是最吸引我的那种类型:轻盈、雅致,在日常中见力量。作者吸取了日系文學特点(风格化的语言、情节和部分设定)的同时,又整合了大量海派大都市的生活经验,如石库门房子、梅雨、电影节等等。文本显得自然、通透,令人惊艳而又无比真实。一个治愈系的精灵“类”,何尝不代表着一个挣扎的少女(或者是城市中生存的所有人)神行百变、超越“实在界大荒漠”(齐泽克语)的愿望和勇气?不愿接受莲婆已死的想象,来自代际和爱人的隔阂和冲突,还有饱含着复古主义的叙写——“类”变成张国荣后到楼下买烟却被围观拍照等等,这些妙笔无一不凸显着作者对于人性中记忆创伤的暗示和观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