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裂缝

2017-10-09 18:35何春花
民族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牛儿爹娘山野

何春花

1

我坐在露水集结的草丛中,和一群苍蝇拉开了战事。不远处,我的牛儿在草丛中悠然吃草,苍蝇爬满了它的身体,却丝毫影响不了它的好胃口。太阳还没升起来,荒野还在昏昏欲睡,别处的牛铃声穿过厚重的晨曦断断续续地传来,我知道,如果揭铺盖一样揭开这片晨雾,就会看到这样的情景:穿湿漉漉胶鞋、披一身晨露的小伙伴们,坐在一群黑乎乎的苍蝇和牛儿的嚼草声中,他们睡意朦胧,似乎都还沉浸在昨晚那场未做完的美梦中。

我们是村里的放牛娃,天还没亮,就被爹娘从梦中拉扯出来,上了山。从学会放牛那天起,爹娘就告诉我,牛儿是我家的命根子,把它服侍好了,地里的庄稼才有望,我们才不会挨饿——饥荒是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疾病,已经在我的血液里生了根,从生下来那刻起我对它就充满了恐惧。爹娘说,只要勤快,这土地总会给我们一口饭吃的。于是,从六岁那年起,我就学会了起早贪黑,并且很快记住了村里所有放牛场所的地名及牛儿最爱吃的草类植物。我的童年在牛蝇的嗡嗡声中拉开了序幕。为数不多的闲置着长不出庄稼的瘦土地、一条大山半腰伸出来的河沟、几片树林和大大小小的坟场是我们放牛的地方。

我常牵着牛儿走在被啃得光秃秃的小路上,逼仄的小路和路旁的庄稼把我和牛儿逼往一个窄小的空间,我望着牛儿唇上的泥土和眼中的焦灼,只得牵着它快速逃离。我们沿着小路出了村,通往山上,那里有一大片贫瘠土地上长出来的野草。牛儿才走进,被禁锢已久的蹄子就跑了起来,饥饿似乎在此刻迎面扑来,牛儿的嘴切草机般收割着青草。我坐在空旷的山野,鸟儿们从村子的方向赶来,停在枝头叫着,它们似乎也在叙说着一场与村庄和逃离有关的悲伤。我望着牛儿贪婪地吃着草,它咀嚼青草的声音使我幸福得想要掉泪。我折了一株草,放进嘴里,学着牛的样子咀嚼起来。草割破了我的嘴唇和舌头,我吐了一口,眼泪就跟着流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有没有吃草的经历,而此刻,那苦涩的青草味让我的血液开始沸腾,我真想学着牛儿的样子啃光那片绿油油的草场。阳光白晃晃地照着山野,打到树尖上后又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口干舌燥,空落落的肠子揪着痛。我开始悔恨起来,早上该听娘的话,多吃一点饭。可我实在是咽不下啊,那粗糙的玉米面像米糠一样卡着我的喉咙……娘见我吃了半碗就放下了碗筷,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孩子啊,你生下来就只有吃这个的命啊,这土地长不出那么多的大米,你得认命啊。我知道我家几块稻田产下的大米早在四月里就吃完了,要不然娘是不忍心看着她这挑食的孩子挨饿的。我心里一阵酸,说,娘,我真的饱了,说完,我就飞奔着出了门,我真害怕看到娘那心痛、无奈而又责怪的眼神。

这是一个多雾的清晨,山下,我的村庄在丝丝缕缕的烟霭中醒了过来。它似乎还沉睡在几千前的旧时光中,几十年来,永远是一副慢吞吞、睡意朦胧的样子。那雾蒙蒙下的村民们,早在鸡叫头回就起了床,燃起灯,开启了一天的生活。小孩们上山放牛、割猪草;女人们在家生火煮早饭、喂牲口;男人扛着锄头、背着背篓上了山……我所有活在村里的亲人们,在村庄慢吞吞的个性中早学会了匆匆忙忙赶路。他们把光阴捏成碎片似的活着,到头来,除了安然度过的时光,日子似乎都还是旧日的模样:我们的饭桌上,永远是一锅玉米饭和一碗咸菜;大人小孩一年四季都穿着一样的行头;霉味和老鼠洞年复一年地占据着我们的木房……

太阳搁在山梁上时,我娘打开木房走了出来,站在院坝呼唤我的小名,她在喊我回家吃饭。随后,村里的木门一扇扇开启,呼儿唤女的声音一波波响起。我的小伙伴们从散去的晨雾中露出了脸和瘦弱的身子,他们应了爹娘就赶着牛儿踏上了回家的路。越来越多的牛儿和伙伴们从草场里走了出来,那条通往村庄的小路上,洒满了牛铃声和牛蹄声。小伙伴们仿佛此刻才从瞌睡中醒来,他们吆喝牛儿的声音充满了喜悦,甚至有人唱起了从学堂里学来的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唱完了一首,又接着唱第二首。我们的歌声把幽静的山野唱活了。歌声传过山野,传到村庄,村里的爹娘听见了,站在院坝轻轻一笑,回到屋里准备碗筷去了。

我们牧牛回家的歌声响起之时,正是一个村庄完全醒来的时刻。

2

在那片朝阳的林子里,我们的牛儿已经深入草丛中不见了影。燕子姐姐让我们围坐在一塊草地上,指着对面的大山要我们说出自己的理想。我顺着燕子姐姐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座大山堵住我们的村子,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们的村子被一座大山牢牢实实地堵着,它多么巨大,我们的村子不过是它脚下的一只蚂蚁。我相信它有能力堵住一切幸福的到来,把我们发霉的日子堵成了一潭死水……大山啊大山,你为啥就堵在我的家门口呢?我突然变得有些伤感了,仿佛这座山是堵在我的心口上一样。

花花,你的理想是什么呢?我惊醒过来,见同伴们都含笑瞧着我,她们的笑容仿佛是一朵朵绽放在村里的野花,有着知宿命后的安宁。我站了起来,指着对面的大山说,我要把它移走!大家都被我逗乐了,说,花花要学愚公移山了。我嘿嘿地笑了起来,为了不让她们继续笑话下去,推搡着身边的秋秋问,你呢,长大后要做什么?秋秋低下头来,那张苍白忧郁的脸红了,她说,我要找到我亲娘,当面问问她,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说完,秋秋就低下了头,开始抽泣起来,那样子活像一片颤抖在雨中的树叶。燕子姐姐把秋秋揽入怀中,替她抹去了眼泪。我们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盛夏的阳光在村庄上跳动着,我们看见山下的村庄在一片金黄中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你们都还没问我的理想是什么呢?富生的话打破了安静。他自顾自地说开了,我长大后要娶一个和燕子姐一样漂亮的媳妇回家,服侍我娘,为我娘生一大堆孙子。我们又被富生的话逗乐了。富生,你想得美,你们家那么穷,你娘又是瞎子,才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呢。富生抠了抠脏兮兮的癞子头,轻声说道,可我力气很大啊,我娘说了,我以后一定是干庄稼活的好能手呢,这样的男人,很多女人都愿意嫁的……我们没等富生说完,朝着他做个鬼脸后,各自跑了。

那年冬天,秋秋的娘真的来村庄了。只是,秋秋再无法睁眼看她一眼。endprint

秋秋是刘五叔捡来的女儿。刘五叔是单身汉,在秋秋没来之前,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那个萧瑟的秋日晚上,风刷刷地吹着树梢,把满枝的红叶吹落了地。刘五叔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养瞌睡。突然,他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他诧异地起床,点燃煤油灯,打开了木门。月光从摇动的树梢上滴下来,正好落在门前的背篓上。刘五叔看见一个婴儿装在背篓里,在一滴滴的月光中梦笑着。刘五叔又是欢喜又是心痛,他摸了摸婴儿笑眯眯的小脸蛋,说道,苦命的孩子啊,这么小就被爹娘抛弃了,别害怕,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爹了,爹会好好待你的,以后,爹就靠你送终了。

秋秋如一粒风带来的草籽在村庄落了脚。刘五叔用米浆喂养她,喂到两岁时,秋秋总算学会了走路。或许因为没有吃过母奶的原因,秋秋从小就体弱多病,因吃药,她的身上常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从秋秋知事起,她就常缠着刘五叔要娘。刘五叔疼爱秋秋,什么都可以给她,却无法给她一个娘。为此,刘五叔悄悄掉了不少泪水。后来,秋秋长大了,突然就变得懂事起来,她不再缠着爹要娘,不再无缘无故惹爹发脾气,她默默地帮着爹喂猪、煮饭、种地、放牛……她脸上的忧郁越来越浓。没有人知道秋秋在想什么。只是,每一个月圆之夜,她就会坐在月光下,望着天空发呆,她的眼泪总是不经意间就洒满了脸庞。那时,刘五叔隔着木窗看着秋秋坐在黑夜中,他不敢走近,他明白,即使他的爱再满,都填补不了血缘里那份温情的缺失。之后,刘五叔更疼爱秋秋了,隔一段时日就会用省下的钱为秋秋买些补品,过年过节也会为秋秋缝制新衣裳。我们都羡慕秋秋有一个好爹,在我们眼中,公主才会有那么好的日子呢。我们都喜欢秋秋,她虽然总是沉默寡言,那张苍白却画儿一样漂亮的脸蛋让人又是怜又是爱。她总是很少笑,尽管笑了,也是极其安静的。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冬日,寒风呼啦啦地吹着山野。我们围坐在火堆前烤火时,能听见大雪越过大山的脚步声。谁都没有说话,我们的黑脸蛋和秋秋的白脸蛋隐在火苗间,被烤得暖烘烘的。是一阵凄厉的牛哞声把我们从温暖的火苗中吓醒过来,我们迅速离开火堆朝山野中的牛群跑去。在那块临崖、陡峭的坡地上,我们看见了牛群,大家都被吓傻了——这块坡地可是牛儿们的命门,大人常提醒我们不能让牛儿们爬到这块坡地上去。牛儿们看见了我们,慌乱中摔打着身子朝坡顶跑去。牛群一散去,我们就看见了秋秋家的牛儿,它悬挂在崖前的一株小松树上,嘴里“哞哞”的求救声像洪水翻过山野。这一群放牛娃中,年小的吓得哭起来,大的瞧着悬崖上的牛儿也不知所措,傻着站在原地。秋秋就在那一刻跑到了悬崖边,她拾起地上的牛绳子,拉动着挂在松树上的牛儿。小松树在秋秋的拉动中摇摆着,它虚弱的根部在土层里发出了“噼噼啪啪”的断裂声。我们都吓哭了,着急地喊道,秋秋,快放开牛绳子,小树马上断了,快放开……秋秋固执地拉着牛绳,她颤抖着、哭泣着,自言自语道,我不要你掉下去,牛儿,不要掉下去,爹会难过的,求求你,不要掉下去,你掉下去了,我们家地谁耕啊,我和爹就得挨饿了……她拉直了牛绳子,拉住了牛儿一声声的“哞哞”声和淌着的眼泪,把我们的心拉得好痛。就在大家商量着跑过去救秋秋的那一刻,小树断裂了,我们先看见秋秋的牛儿滚下了悬崖,然后看见秋秋如一株小草从悬崖上空划过,她的手中紧紧地握着牛绳子。时间瞬间凝固了,我们听不见秋秋最后那一声悲惨的喊叫,听不见我们彼此的嚎哭声……一切都静止了,我们似乎也跟着秋秋飞下了悬崖,飞去了另一个世界。

刘五叔赶来时,我们已经用清水为秋秋洗净了身上的血迹。秋秋那张苍白而漂亮的脸蛋安详极了,她仿佛还是十年前那片月光下婴儿的脸。只是,她的手中多了一根紧握着的牛绳子。刘五叔瞬间变成了一个苍老的老头。他灰色的眼睛把所有绝望和痛苦都关了起来,散发出冰冷的气息。他轻轻地抱起秋秋,轻轻地说道,孩子,我们回家,回家去给你找娘,爹一定把你娘带来让你看看,走,回家,啊……

秋秋的娘听说秋秋出事后,还没等人找去,她就赶了来。这个一生不断生孩子又不断遗弃孩子的女人,脸浮肿着,白发如霜,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几岁。她抱着秋秋,哭了一场后就走了。

第二天,雪并没有来,天却放晴了。刘五叔把秋秋和他家的牛儿葬在了后山。他说,有牛儿陪着,秋秋就不会那么孤独了。冬日的阳光安静地照着树林,照着山下的村莊,照着奔走在村里的村民,照着刘五叔家的木房,照着山坡上永远沉睡过去的秋秋和她的牛儿……这世界似乎还是平日的样子,好像没有什么能惊扰得了它。只是,这突如其来的时光裂缝,这吞噬了秋秋往后岁月的时光裂缝,从此成了一道伤口,活在了刘五叔和我们的心坎上。

3

秋收后,大山的玉米地都闲置出来。在那段从秋收后到来春的时光里,牛儿们的日子是最亮敞的。我们一早把它们赶上山,傍晚时,再去把它们找回家。它们终于可以摆脱缰绳,回到它们祖先的生活时代里,自由地享受着一头牛应有的欢乐。

大山如一张画卷缠缠绵绵展开,我们看不到山的头和尾。牛儿们奔跑在空旷的山野里,我们从不担心它们会丢失,每个下午,它们总会腆着饱肚子聚集在某一片山岭等着我们。

秋秋走了快两年了。我们在一起放牛时,一旦有谁提起了她,大家都会禁不住埋下头来掉眼泪。秋秋的坟墓,在每年春天长出了草,草儿们又在秋日里枯萎了。我们都说,草儿们是在替秋秋活着。

我们的日子并没有多大改变,还是吃鼎罐煮的玉米饭和锅炒的咸菜。这个冬天,燕子姐姐就要出嫁了,她不再上山放牛,整天待在家里随她娘学习缝鞋垫、扎布鞋。我们在村里遇见她,见她的脸蛋越来越红润饱满,身体也日渐丰腴,她真的长成了大姑娘。她见我们,柔柔地喊一声我们的名字,就笑着走了,再也不会如从前一样陪着我们一起疯玩了。听娘说,出嫁,就是把这个村里的日子搬到另一个村去过。我想,燕子姐姐一定会养上一头牛,让她未来的孩子放的。

就在那个秋天,我们家的牛儿丢了,这件事让我们一家人难过得几天没生火煮饭。牛儿是在大山里走丢的,爹一口咬定一定是被贼偷了去,说,我们家牛儿认得回村的路,它是不会走丢的。endprint

牛儿走失的那个下午,太阳搁在山头扫着山野。我若一张孤零零的剪影在金黄的落日中移动中,呼唤着。我走啊,跑啊,沿着牛蹄印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害怕回家,害怕看到爹娘绝望的眼神。我想,我的牛儿一定是在某片山野里睡着了,它听到我的呼唤声后定会跑来带我回家。

夜来了,我的嗓子已喊不出声音,我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中,周围的路轰然断裂开来。我看着山下的村庄,煤油灯照亮的窗户一扇扇开启又合上。黑暗把村庄包裹得严严实实,秋秋和她家牛儿的坟墓、刘五叔的孤独、爹娘的焦灼被黑暗包裹着。我透过夜色,把它们看得如此清晰。

我抱紧自己,蹲在荒野里,听风翻动山野,听鸟儿们挤在窝里的吵闹声,几只小野兽从我面前慌乱地跑过——我因为丢失了牛,被遗弃到了它们的家门口。那一刻,我多么思念我家的木房,想念鼎罐里玉米饭的香味。我这个无耻的丢失牛儿的孩子,居然还想着吃,肚子居然无耻地响起了“咕噜噜”的喊叫声。我感觉又累又饿又害怕,我想我今晚一定会死在这里,像秋秋一样死去。我把自己抱得更紧了,把抽泣声压在喉咙,我知道哭是没用的,死了也好,这样,就不担心牛儿会走丢,就不用面对爹娘的绝望……我闭上眼,躺在地上,看见天上的星星出来了,它们闪着眼,多美啊,像一粒粒闪着光的大米。我侧头又看见了堵在村庄门口的大山,它此刻就在我的对面。我能透过星光,看见它厚实的轮廓。它此刻又如一张布挂在我的面前,我多想撩开瞧瞧,看看它的背后有些什么。难道我真的就这样死去吗?我终于哭出声来,躺在地上嚎哭起来。

爹娘的喊叫声在黑暗中响起时,我差一点就睡了过去。我不知道,他们是在村庄,还是在来找我的路上,那声音透过大片大片的山岭和黑暗,传到我耳中时,只剩下了一细丝的声音。我在这细弱的呼叫声中突然看见了光。我用沙哑的声音喊着爹娘,那声音传到山野时,那么微弱、渺小。我捂着喉咙,拉长了颈子,朝着村庄的方向不断地喊着,我想,这片土地一定不会抛弃我,风定会把我细弱的呼叫声带给我的爹娘。

我们家牛儿丢了后,地无法耕。爹娘就去找别人家借牛来耕地,借一日,爹娘来春就得帮别人干三天的活路。地耕了两天后,爹娘算算,若要把地全耕完,来春至少拿出个把月的时间帮别人家种地,这样,地里的庄稼又得荒了不少。于是,他们决定,那个冬,全家人上山挖地。我和妹妹还小,挖不动土,爹娘就让我们扯草,拣掉地里的石头。地从冬天挖到了来年春天,总算挖完。幾块稻田,是从邻居家借牛来耕的。那年春,我家的庄稼总算按时下了种。爹娘却一日比一日愁,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未来一直没有耕牛的日子。家里没有余钱,想要买一头是不可能的,每每想到这些,娘就唉声叹气起来,说,你们还挑食,这日子过下去,以后玉米饭都没得你们吃的。

那年冬天,一群打工仔回村后在村里激起了一阵骚动。就在年后,爹也随打工仔们走了。娘说,爹要翻过那座大山,再翻过很多座大山,坐很久很久的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真羡慕爹,可以翻过那么多座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娘说,爹是去外面吃苦,不过,怎么苦也没种地苦。娘说,等爹赚了钱,我就可以继续读书了,还可以买一头牛回来耕地。

4

那年冬天,一年未见的爹回村了。他回来后就买了一头牛关进牛圈里。牛是富生家的,富生的瞎子娘害病走了,富生说他要出去打工,就把牛卖了。那年,富生十三岁。

爹因为要外出打工,有些土地闲着了。他把牛的股份让了一半给刘五叔,这样,牛一年就耕两家人的地,而我家一年只需放六个月的牛。因为爹常年在外,又常能寄些零花钱回来,我们终于吃上了大米伴玉米面的两糙饭。

十三岁那年,我小学毕业,考上了县城的中学。要去读书的头晚,娘边在灯下为我缝制去县城读书用的床单,边和我说着话。她说,孩子,去了就好好读,山外的世界没有牛放,没有地耕,幸福的日子呢,你学习好了,就不会再回到这里做农二哥。我想,如果我学习不好,也学爹一样翻过很多座山,坐长长的火车去打工。爹说,那里的人都是吃大米白面呢。

第二天,当我终于站在村庄门前那座大山的山顶时,我才发觉大山外面原来还有那么多座山堵着。我想,等我再大一些了,再一座座地去翻越。

上了初中后,我的放牛生涯也算结束了。富生去了大城市打工后,从此杳无音讯。他家的地成了荒坡,他家的木房和牛圈也垮掉了。不知,在另一片土地上,他有没有养一头牛、种几块地,有没有娶上意愿中的女孩。

责任编辑 陈 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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