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结两果:渐、顿二教

2017-10-10 08:18郭禹宏
华夏文化 2017年3期
关键词:佛性佛教儒家

□ 郭禹宏

一花结两果:渐、顿二教

□ 郭禹宏

禅宗自达摩西来传道之后,经由惠可、僧璨、道信、弘忍等传承,到惠能时发扬光大,一度成为中国最为兴盛的佛教宗派。弘忍之后,禅宗便分为南北二教,北以神秀所传渐修法门为主,是为渐教;南以得弘忍之衣钵的惠能为宗,提倡当下顿悟,名为顿教。渐、顿二教本是同宗,但后世多推顿贬渐,其中缘由值得一探。随着顿教逐渐统一南北两宗之后,顿教最终因狂禅而衰落。本文试图对渐、顿二教进行简要的梳理,以窥渐、顿二教之差别。

一、始于作偈

顿、渐之争始于五祖弘忍为传衣钵而提议作偈一事,神秀为得到弘忍指点,便作一偈云: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见该偈之后,弘忍当众表扬此偈子,认为“依此偈修,免堕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但在和神秀的私下对话中认为神秀“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希望神秀能“更作一偈”。

在碓坊做工的惠能在无意中听到此偈之后,便觉有不足之处。在通行的宗宝本中,惠能在听过神秀之偈之后便作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与宗宝本不同,作为祖本的敦煌本不仅偈子本身有重大差异,而且有值得玩味的细节。在敦煌本中,惠能请童子引他至廊下时,“能即礼拜此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通行的宗宝本中并无此细节。笔者认为这一细节其实较为重要,若有,则说明惠能较为认可神秀的偈子,若无,则似乎可以认为惠能已觉神秀“未见本性”,自己对佛性有更为精深的理解,并不认可神秀所作之偈。此外,就偈子本身而言,亦有区别,现将敦煌本偈子摘录如下:

惠能偈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又偈曰: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惹尘埃。”

敦煌本中惠能的偈子与后来版本中流行的偈子有所区别,后世流传较广的宗宝本中的偈子应该是将这两首偈子进行了整合。后人为了突出禅宗所提倡的空,将第三句换为“本来无一物”,以此来凸显惠能的“真空”与神秀未达真谛的“不真空”。就惠能的偈子而言,不管是宗宝本还是敦煌本,似乎都是惠能的境界更高。其中通行版的“本来无一物”更是点睛之句,使读者有瞬间升华之感。诚然,就大乘佛教而言,惠能的偈子更能契合“缘起性空”和“明心见性”的大乘旨归。但后世由此而对神秀进行贬低,认为与惠能之智慧相隔甚远,却有后世南禅顿教贬低北方渐教之嫌。不必说惠能之偈是基于神秀偈子所作,惠能之偈是站在神秀肩膀上的“N+1”的尝试,就神秀之偈本身而言,亦有可取之处。

[3]陆张维,徐丽华,等.基于GIS的中心城区建设用地适宜性评价-以浙江省杭州市为例[J].江苏农业科学,2016(6):488-492.

神秀的偈子是针对普通大众的修行法门。与半路出家的惠能不同,作为教授师的神秀走的还是传统“学院派”一步一个脚印的修佛之路。而惠能虽是未开化的“猲獠”,但大字不识的他却似乎佛性早已根植,不识字的缺点,刚好免去了语言的局限,使惠能能够当下大悟。惠能的生活境遇、悟性程度都具有特定的唯一性,这些都是惠能之所以能成为惠能的不可缺少的条件。若非惠能之智,神秀之修行路径,更似可为。

正是由于顿渐二教针对受众有所区别,二者的修行方法上也有所区别。这区别又主要体现在对戒定慧的认识上面。

二、戒定慧之别

在《坛经》文本中,志诚去向惠能问佛一事直接展现了南北二派对戒定慧的不同理解。

禅宗南北分立之后,神秀曾令弟子志诚去往惠能讲法的曹溪“参决”。在神秀眼中,志诚聪明多智,能够契合惠能的顿悟之法。志诚也欣然接受任务,远赴曹溪。听完惠能讲法之后,志诚向惠能坦诚自己是神秀的弟子,向惠能再拜曰:“弟子在秀大师处,学道九年,不得契悟。今闻和尚一说,便契本心。弟子生死事大,和尚大慈,更为教示。”张文江对此句的注解甚妙:“即契本心”是自悟,“愿当教示”是求证。志诚于神秀处酝酿成熟,于惠能处一闻即获得相应。

两人简单对话算是认识之后,惠能问志诚,询问神秀如何教授其戒定慧法。志诚诚实回答,“秀大师说:‘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神秀将戒定慧看作三种不同修养方法,戒是不做恶,慧是能行善,心意清净便是定。惠能听闻之后,认为神秀之戒定慧“实不可思议”,但与自己的戒定慧之说又有区别,认为神秀的戒定慧是接引大乘人,而自己的戒定慧实接引最上乘人的。并作偈曰:

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

与神秀截然不同,惠能将戒定慧贯通于自性之中,戒定慧亦三亦一,皆为心地功夫,如若能明心见性,扫除心地中的常迷,便能达到真正的戒定慧。言下之意,惠能的戒定慧并不依赖于外在的不作恶、多行善以及平心静气等修养法门,而是期待于一种“一灯去除千年暗”的去蔽之爽然,提倡在心地祛除迷雾,不假外求于日常修养,反求诸己于内心。

这便是南北禅对戒定慧认识的不同之处,但就修养路径而言,神秀的戒定慧路径更能与中国传统文化之主流相符合。儒家经典《大学》中记载有: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此修养路径与神秀对戒、定、慧的解释较为相似,两者都强调进步的步骤性,可见,渐修之路更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的修养道路。或许因为惠能并没有学习过如《大学》之类的儒家经典,甚至都没有读过太多的文献,才敢如此大胆的革命,“不立文字”,将成佛的依据和修养都安放在自己的内心。

可如惠能之佛性与智慧之人,又常无惠能之人生经历与生活体验;有类似于惠能之人生经历与生活体验之人,又常无惠能之佛性与智慧。即使是神秀门下聪慧之弟子志诚也得在神秀门下渐修多年才能有机会在惠能面前有所悟。可见,对渐、顿二教的选择是较为个性化的,并无一定之规。

南禅发扬以降,南禅和北禅的传播路径出现了重大差异,神秀的北禅走的是上层路线,神秀本人也一度成为武则天的国师。南禅则走向下层民众,向普罗大众传播佛法。

三、顿教之传播路径

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中国本土文化一直占据着主要的地位,其中儒家更是经由董仲舒而取得了独尊的地位。得到皇权权威支持的儒家在整个传统社会中有不能质疑的权威性,孔子是圣人,孔子说的话是圣言,儒家经典是“圣经”。儒家处独尊地位的实际,加之中国人思想中的夷夏之别观念,使得中国人在面对外来陌生文化时往往不屑。

佛教作为外部文化的产物,在中国这片土地发展之艰巨可想而知。东汉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取得很大的发展,但也经历过多次灭佛运动,使得佛教一直在皇权和儒家的夹缝中生存。统治者固然不敢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反对立国之基础的儒家,但也常借着佛家来打压儒家,可一旦佛教的发展超出统治者的预期,对其统治可能造成威胁的时候,他们便拿起大棒,对佛教毫不留情地挥舞起来。而对于下层民众,由于科层制的极度发达,他们想要从下层进入更好的阶层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正常路径,饱读圣贤书,通过科举制度一步步来摆脱原来的阶层,向更高的阶层前进;二是非常路径,即如陈胜吴广起义,采取暴力反抗的方式打破原来的社会结构,从而使自己地位发生变化。就这两种路径相比较而言,显然第一种路径是更安全,也更为可靠的。因此一般而言,只要是有条件的家庭,都会对自己的子女进行以儒家思想为主的教育,希望子女能通过这条道路来改变个人甚至整个家族的命运。

由于上述情况的客观存在,中国传统社会便逐渐分裂成两个不同的群体。一是有条件接受教育的群体,他们以儒家经典为主要研读对象,逐渐形成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志向,也熟悉儒家的价值观和伦理观,这一类人为文人群体;另一群体主要包括很难接受教育的劳动群体,或一部分本有条件接受教育,但最终没有进行成体系教育的女性。这一部分人构成了非文人群体。相比于文人群体,非文人群体有至少两个显著的特征:一是非文人群体由于没有可靠的上升路径,导致他们对长期的规划相对缺乏,更加注重眼前的利益得失,关注点在生存;二是这类群体由于没有受到系统的儒家教育,因此受到的儒家思想影响比起文人群体较少,“我执”较少,这有利于他们接受新鲜的事物。综合上面两特征,非文人群体由于重点放在生存,更加倾向于神秘力量的庇佑,又因其受到的儒家思想影响较少,便更有可能对外来的佛教产生好感。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即使有些时期统治者大力发展佛教,但佛教信众大多数还是属于非文人群体。

产生这种现象的背后隐含着一个事实:中国传统文化,至少是儒家文化是不能完全和佛教思想达到融合的。诚然,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儒释道三教融合是不争的事实,但不能否认这三家不能完全等同。三教融合更多的体现在三家在思想上的相互借鉴。但本质上,三家却各有自己无法突破和改变的内核,而就这内核而言,儒、释二家是有不可否认的差异的。儒家的价值观主要是一种伦理价值观,这种伦理价值观又主要体现在以“孝”为核心的伦理观上,儒家文人习惯于采取一种泛道德主义思维去看待周遭的一切,所以佛家泛爱众的思想并不能完全被儒家文人所接受。所以在历史中,我们很难看到一个得意的儒家文人同时也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更多的是看到才子戏弄僧侣。儒家思想深入中国传统文人的骨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与神秀所走的“上层”路线不同,惠能的顿教传播途径恰好适合于中国传统社会的实际。在当时中国的文化、政治、经济中心还在北方,传统思想对北方人的影响更为深厚,对新事物的接受程度更低。而作为南蛮之地的南方,由于当时南方的文化、经济均不甚发达,所受到的儒家思想影响也相对较低,加之南方的“獦獠”属于非文人群体,他们对佛教更有可能抱有好感。顿教所传路径以南方为大本营,少了传统儒家的阻碍,以非文人的下层民众为主要传播人群的策略也更易吸引信众,扩大影响。此后,随着顿教的不断壮大,加之经济、文化中心的南移,南禅一度成为佛教主流也就不难理解。

四、狂禅之流弊

前文已提及,惠能之所以能开创顿悟之南禅,跟他自身的际遇和佛性智慧是分不开的。惠能自己也说:“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惠能已经在告诫弟子和门人,所谓顿、渐不是法的顿、渐,而是人在佛性修行上有顿、渐之分。若佛性稍钝,那便以学习北禅之渐修为好,通过渐修亦能有所作为;若人佛性大利,便较为适合学习南禅,通过顿教点亮心中之灯,可省去不少渐修之修行。

但南禅发展到后来,其信徒并没有真正审视自己的利钝,再无修习者甘居小根智人之位。即使佛性未显,也流连于“当头棒喝”、“拈花微笑”之禅机,再不愿走渐修之辛勤劳苦道路,其结果往往落入狂禅。南禅取代北禅之后,也注定了禅宗最终走向没落。

狂禅流弊众多,其中首推其狂。狂禅之狂不仅狂了非佛的儒道文化,更是狂到要颠覆佛教。狂禅的修禅之人认为穿衣、吃饭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莫非佛道,所以道不用刻意去修,更不用礼佛、读经。后面甚至发展为呵佛骂祖,离经叛道,导致了禅门一时戒律荡然,世俗之中人人号称禅徒。不可想象,弘扬佛法怎么能靠如此狂禅。

其次,狂禅之徒醉心于各种禅机公案。以难以理解的行为和语言来释道、传道,更有甚者故弄玄虚,为求闻名于世而形迹诡谲。认为别人越不能懂,就越能体现自己的佛法高深。应当承认,语言有时候会损失掉一些佛法的精妙,但一味用怪异之行为、不立文字之高清来传佛法,必然会导致狂禅离惠能之佛法越来越远,真顿教之不真传,可见一斑。

最后,中国文人有一特点:在得志时崇尚儒家的修齐治平学说,遇到挫折便转而向道家寻求安慰,一旦郁郁不得志,便坐而论佛。狂禅的出现,让一些并无多少佛学根底的文人也能大表“禅意”,其结果是导致一部分文人既不能守住儒家传统修齐治平的修养路径,也不能真正入佛门宣讲佛义。这批文人丧失了儒、释两家的精髓,以特立独行的狂禅寻求新的“终南捷径”,一旦成为社会中知识分子之风气,则文人与高僧之风骨便荡然无存,使得禅宗在学说品味上大打折扣。

渐、顿二教,本质为一宗之两家。后世之人一味推顿排渐并不可取,其实多数人更适合北宗神秀之渐教的修行方式,可是这世界上似乎有太多的聪明人,承认自己资质尚浅之人却越来越少。或许,正如古希腊德尔菲神庙的神谕说的那样“自知自己无知”才是真正“上智人”的聪明之处。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硕士研究生,邮编710127)

猜你喜欢
佛性佛教儒家
从“推恩”看儒家文明的特色
《世说新语》与两晋佛教
佛教艺术
佛教艺术
臣道与人道:先秦儒家师道观的二重性
“佛性”的兔子
佛性青年不拂性
郭店楚墓主及其儒家化老子学
论佛教与朴占的结合
从“以直报怨”到“以德报怨”
——由刖者三逃季羔论儒家的仁与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