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不大的孩子

2017-10-12 12:12邓安庆
读者·原创版 2017年10期
关键词:外婆母亲

文|邓安庆

长不大的孩子

文|邓安庆

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我是厌烦父亲的。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们太像了,如同照镜子一般,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让人不适的地方。

我就是年轻版的父亲,连我的性情都跟父亲如出一辙。母亲老说:“莫像你爸那样说话不过脑子。”父亲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天真幼稚,还有点儿懦弱,同时又冲动敏感。我常觉得,如果当年他有条件读书,很有可能会去写作。反观我自己,的确处处能看见来自父亲的遗传。这种性情的人,都如小孩子一般,本性良善,却很自我,又很难体察到别人的情绪。而母亲又是一个深沉内敛、疑虑多思的人,一件事她会在心里反复揣摩,各个方面都要顾及,生怕得罪人。这两种性格的人生活在一起,当然有互补的一面,可是也很难完全融洽地交流。

回家的那些天,我每次都起得很早,但无论多早,母亲都先于我起床。她在厨房里做饭,我在一旁陪着她。到了8点多,哥哥一家都还没起床,催了几次,也没人下来,父亲也不知道去哪里晃荡了。菜放在桌子上,热气一点点散掉。我很生气地说:“不等他们了,我们先吃。”母亲说:“你先吃。等他们下来后,我再热一遍。”我说:“为什么要等他们呢?他们自己不会弄吗?天天就靠你一个人忙来忙去的。”母亲说:“习惯了。”

我饿得不行,先盛了饭,就着一盘菜吃了起来。母亲又端来另外一盘菜:“这个菜留点儿,他们也要吃的。”顿了一下,母亲又说,“要考虑别人,晓得不?莫像你爸那样,要晓得心疼人。”“心疼人”这三个字,一下子击中了我。我回头看母亲,她又转身去厨房忙活。我想,这三个字是母亲最缺失的部分吧。我们总说母亲是一个不见老的人,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个模样,没有生什么大病,天天忙碌,一刻不得闲。可是,我们都真的心疼过她吗?

在我回家之前,母亲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这是非常罕见的。她寒暄了几句,感慨道:“你爸爸呀,气得人死!”我忙问怎么了。“你爸爸不再是当年那个他了,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父亲是公认的好脾气。我们家族从我爷爷那辈算,他们五兄弟一共有17个儿子。除开我父亲,几乎没有不打老婆的。从小我便常看到叔爷打婶娘的场景,子女们全跪在那里求情。这时我的堂姐会哭着跑来找我父亲:“细爷,你快去!我爸爸又打我妈了!”父亲赶紧放下碗筷,冲过去。唯独我父亲是不会对我母亲动手的,也许他生性良善,也许他真的是喜欢我母亲,总之对这一点我深感庆幸。

我有一位在北京拍纪录片的好友,我看过他拍他父母的纪录片。片子里,朋友的父亲和母亲相处得极为融洽—他父亲怕他母亲太累,会给她端凳子,头上有脏东西会亲手给她摘下来,家务活儿样样都会去做……你能看到一个好丈夫是如何去体贴、呵护他的爱人的。那些在生活中的点滴关怀,让我为之动容,而且十分羡慕。而我父亲,虽然没有打过我母亲,但是也不体贴我母亲。这是我这些年来的感受,我心疼我的母亲。

我一直觉得我父亲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自我的一面始终都在。小时候,我一直睡在父母的中间。有一晚,我牙疼得直哼哼,母亲一直在安慰我。到了后半夜,牙疼不见好,我哭了起来,父亲因为睡不成觉,很恼火,劈头给了我一巴掌。我母亲气得爬起来,要抱着我回娘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一幕依然像是一根刺扎在我心底。但你又不能说他不爱孩子。他去江西种地,很久才回来一次,一脸胡茬,见了我抱着就亲。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只是说,他没法体贴,这个需要耐心和细心,他做不到。

就拿打电话来说,他会在电话中说:“哎哟,怎么办?天天下雨,屋里棉花不值钱喽……菊花娘前几天中风死了……讨债的人来了……”他会说出很多让人听了心为之一沉的话,他内心的恐惧和担忧,都不经过滤地倾倒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我会在电话里安慰他,让他不用太担心,需要钱我打钱,都会没事的。我像是一个大人,一直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小孩。但要是母亲接电话,我心里会立马放松很多。母亲会告诉我这些都没事,家里一切都正常,然后我们会像以往一样聊各种琐事。我觉得这才是成人之间对等的一种交流。

当然,我们都习惯了在电话中报喜不报忧。而父亲常会揭开生活不容易的那一面,其实我们都知道,只是不说,但父亲不会掩藏。他一辈子都常在这种担忧中度过,需要人来抚慰,这个角色过去是我母亲的,现在又加上了我。

如今,我母亲突然打来电话,气呼呼地告诉我父亲已经变成另外一个她不太认识的人了,我其实并不意外。

我读大学时,父亲中风,一边手臂不能动。母亲看他每天坐在老屋门口,无精打采,就跟他说:“你现在还不能死,你儿子还没读完书。”还好他当时病得不严重,过了一些时日,身体机能又恢复了。过了几年,他又检查出来有糖尿病,这对父亲来说又是一次打击。他原本人到中年开始发福,但是当时瘦得颧骨都出来了。那段时间,他经常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谁谁谁死了。死亡的威胁弥漫,他内心特别害怕。

糖尿病患者是不能多吃甜食的,可他管不住自己。过年时,他拿起苹果就吃,可乐放在桌子上,不到一天就会被他偷偷喝完。一旦被我们发现,他就说:“苹果不是甜的!”我说:“你相信你自己的话不?”他不说话。跟母亲说起这事,母亲皱眉头:“管不了!不晓得说了他多少次,他哪一次听了?家里的橘子、苹果、香蕉,全是他吃完的。他还说自己血糖低,医生让他补充糖分。你说,他不管住自己的嘴,叫我们旁人怎么说?”父亲,此刻就像是一个耍无赖的小孩。

母亲打这通电话的起因,是前几天父亲去别人家里打牌,打了一上午,中午跑回来找了点儿冷饭随便吃吃,下午又去了,一直打到晚上。母亲一路找过去,跟父亲说:“多冷的天,你也打得下去!你是个病人,还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要是病发起来,不又是害我!”父亲没理她,母亲又说了几句。父亲突然一拍桌子,低吼道:“我病就病了,要你管!”这一掌拍下去,不仅我母亲,大家都吓了一跳。父亲气得脸色发白,全身发抖。母亲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到了晚上,父亲回来说他不舒服,还说自己在路上吐了血。母亲带他去卫生所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就是要多保暖,不要着凉。父亲回来又说胃不舒服,夹菜时手指没有力气。母亲恨恨地说:“你现在知道难受了?白天干什么去了?”父亲没有说话。第二天,他要去理发。母亲说:“天这么冷,理完发风一吹要感冒的。”父亲不听,一定要去理。理完发,也没等头发干,他又去打牌了,结果着了凉,又去医院打吊针了。感冒还没好利索,又要洗澡,说身上难受。那时候我哥哥也回家了,大家一起劝他等病好了再洗,天这么冷,洗澡会加重病情。他坚持要洗,谁劝他都不听。洗完澡,他开始发高烧……

母亲在电话里说起这些事情,连连叹气:“我现在说不动他了,说什么他都不听。你说多了,他就生气发怒,全身发抖。一旦顺了他的心意,身体又不舒服了,又要你来伺候他。他现在变得太奇怪了。”我问了一句:“他过去不是这样的吗?”母亲说:“过去还是可以商量的,不像现在这么固执。”

母亲又说起养老保险的事情。有一次她听别的婶娘说,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可以凭证件去村里领养老金。母亲去村里问,工作人员一查看信息,说:“你的那份已经领过了!”母亲疑惑地说:“我没有领啊!”工作人员说:“应该是你屋里的人领的。”母亲回来后问父亲,父亲说是他领的。母亲听罢特别生气:“你凭什么拿我的证去领钱?你领了钱还不告诉我?!”父亲说:“有什么好说的!不都是自家屋里的钱。”母亲越发生气:“你拿了钱就去打牌!以后,你不能领我的这一份。”父亲没有理她,出门去了。母亲坐在家里,越想越气。

母亲一嫁过来,就发现父亲爱玩。他不爱在家里待着,一得空,就喜欢去别人家打牌。母亲有时候找过去,他就躲在门背后,任母亲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有一次,母亲在地里捡完棉花,上了田埂,却看不到父亲,拉棉花的车子也不见了。母亲拖着两袋子沉重的棉花回到家后,崩溃大哭。婶娘们都过来看是怎么回事,而我站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母亲跟婶娘哭着说:“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实在是受够了。”有个婶娘说:“我看到他在建华屋里打牌。”说着,让我赶紧去建华家找父亲。

沿着垸里的泥路走,我心里很害怕。天黑透了,家家都在吃饭,而我不知道我母亲说的“过不下去了”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我的家就要这样散了吗?我不敢想。到了建华家,父亲在打扑克,声音喊得特别大。我叫他,他没听见,我再叫他,他看我一眼:“你怎么来了?”我说:“我妈哭了。”他有些讶异:“出什么事情了?”我上前拉他:“你快回去看!莫打牌了!”父亲说:“我把这把打完。”整个屋子烟雾缭绕,非常呛人,我忍耐着站在那里,他没有看我一眼,牌啪啪地拍在桌子上,手边压着一摞钱。

好不容易打完了一盘,又开始洗牌,我着急了:“快点儿回去!”他的牌搭子说:“你要不回去看一下?”父亲顿了一下,起身:“要得,我回去了。”我立马冲出门,往后看,他慢腾腾地在后面走,我喊他:“你快点儿!”我很担心我母亲已经离家出走了。父亲说:“催什么!”好不容易到了家,母亲依旧坐在堂屋里,婶娘们都走了。我永远记得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样子,低着头,双手撑着竹床的边沿,没有哭泣,也没有大吼大叫,更没有抬头看我父亲一眼。父亲也没有说话,开始倒水洗脚洗脸。母亲起身去房间里睡觉,父亲去开门时,门已经锁上了。父亲只得跟我挤一张床。

有时候凌晨两三点,我会听到父亲在敲我房间的窗户:“庆儿!庆儿!”我睁开眼睛,很不愿意起床。我知道母亲故意把大门锁上,不让他进门。我站在母亲这一边,对他常常彻夜不归的行径很是愤慨,因而我拖延了很久才十分不情愿地应他。毕竟,他是我的父亲,我不敢得罪他。打开大门后,他进来,脚也不洗,往我床上一躺,带着臭气的、冰冷的脚贴在我身上。我一再躲开,他也没有注意到。

在那个夜晚,听着他的鼾声,我在想,如果母亲有一天突然不在了,父亲该怎么办?当然,我们这些做子女的,照顾他是完全没问题的,可是谁也取代不了母亲的位置,不是吗?我跟外婆很亲,她去世时我曾号啕大哭,也因为实在太难过,后来很少去她家。偶尔去,见外公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堂屋,袖着手,叫他,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大舅一家照顾他的日常生活,每天给他送饭吃。他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完全没有外婆在时的那个精气神。第二年,外公就去世了。想来,外婆给他的那种虽然不断抱怨却精心照料的日子,如流水一般,让外公像鱼儿一样遨游其中。一旦外婆离去,外公就会如干涸的河床上的鱼,虽然有晚辈拎上几桶水来抢救,但也无济于事。

父亲会不会有同样的境遇?我不敢想。而现在的他鼾声不断,沉入梦乡,又会是一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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