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父子间的情与仇

兰心

父子间的隔夜仇

中国有句古话，无冤仇不成父子。这一点，在心理咨询中的呈现更为明显。很多时候，父子冲突的激烈程度远远高于母子冲突、父女冲突，而且很难和解。

赵敬和小琦，就是这样的一对父子。从小琦小学六年级开始，父子俩已经断续地争执了两年！

晚饭后，赵敬让儿子立刻写作业，小琦说：“刚吃饱，歇会儿！”5分钟后，儿子没行动，赵敬提醒儿子：“该写作业了！”过了10分钟，赵敬忍不住爆发：“你怎么这么懒？催你多少遍写作业了？”

“我凭什么按你说的做？”小琦忍不住还嘴，气得赵敬给儿子一巴掌。

小琦气不过，欲离家出走。穿外套时，被赵敬拽住：“我给你买一千多块钱的衣服，不是让你这么气我的！”小琦一听，连忙脱下外衣外裤，只穿着内衣内裤跑了……好在，爺爷家住在同一个小区，成为他的临时避难所。

第二天晚上，小琦对爸爸实施“报复”，趁他倒垃圾时将门反锁，任由他吼叫就是不开门。一个小时后，妈妈从单位赶回家把门打开，赵敬本想暴打儿子一顿，却感到深深的无力。寻求专业的心理咨询，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咨询的前半个小时，父子俩一直在争执。

我总结他们的对话：“好像在你们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比较舒服？”小琦说：“对，我看到他自以为是的样子，就气不过！”想到小琦进屋时胜利的眼神，我追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战胜一个你认为自以为是的人有什么好处呢？”

“他总不能一直这样吧！”小琦撇撇嘴，有些不屑。“一直这样吗？你们好像最近两三年才开始吵吧！”我指出疑点，又问道：“除了对你，他还对谁这样吗？”

小琦一心想证明父亲的固执，却无意间出卖了自己的“盟友”，抢着回答：“听我爷爷说，我爸一直这么霸道。奶奶生日，请了他不喜欢的客人，他一直板着脸最后找茬儿把桌子给掀了。您看，不光对我，他对谁都一样自以为是！”

我会意一笑：“你觉得爷爷告诉你这些干什么？”

小琦不假思索地说：“为了证明他固执啊！”

“证明了你父亲很固执，又怎样呢？”这回，小琦说不出话来了，再看赵敬，气得脸都青了。但是，他仍有理智：“有些事儿，小孩子不方便听！”这回，轮到小琦失落了，赵敬把儿子请出咨询室，扳回一局。事实上，除了他们二人，也许没有人会在意比分。

又一段父子仇

赵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儿子和自己的敌对，有父亲的“授权”。

赵敬无奈地说：“我和我爸很久不来往了，不是我不孝顺，是他太过分！”

5年前，赵敬的母亲查出癌症，子女们忙着给母亲看病时，发现父亲不上心，母亲出院后，他也经常不着家。两年后，母亲的病情恶化，临终前，她把赵敬叫到床前，道出真相：“你爸和合唱团的老李好上了，我本想清清静静地走，他却这么不长脸。等我走后，千万不要让那个女的住我家里、用我的东西……”

第二天，赵敬的母亲就离开了人世。赵敬把全部的愤怒都指向父亲，就和父亲摊牌。想不到，父亲的态度也很强硬：“不管怎样，我和小李是要在一起的！”赵敬没办法，只能拿房子威胁：“这房子在我名下，你们想在一起，必须搬出去！”

赵敬的父亲不吃这一套，故意在同一小区租了房和他较劲。赵敬赌气不去看望他。但爷孙俩背后的小动作，赵敬全不知情：“我现在才知道他的用意，我和他不和，他就离间我和儿子！”

这祖孙三代人，全部重复同样的模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了帮助他分析这场亲子纠纷的深层次原因，我问赵敬：“家里4个子女，母亲为何只把她的秘密告诉你？”

赵敬想了想，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经我的手。兄弟姐妹也是，谁有事，都找我。”

我又问：“管事的感觉好吗？”

赵敬苦笑了一番，说：“费力不讨好！”

我点点头，说：“这似乎就是你的角色。不过，你有想过吗，当你管理家里的大事小情的时候，像一个孩子，还是更像一个家长呢？”

“应该是家长！”赵敬肯定地说。

我又说：“明明不是家长，却承担着家长的责任，会和谁发生冲突呢？”

说到这里，赵敬懂了。他以一种家长的角色，介入了父母的情感纠葛中，这才是矛盾产生的根源。父亲的做法的确欠妥，但如果他只是以子女的方式规劝，虽然不一定能改变父亲和阿姨的关系，却可以避免很多深层次的怨恨。这种怨恨，来自过度的控制。

家长，是对家最忠诚的人，总是对家庭的一致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受不了分歧和家庭可能会破碎的张力。比如，一旦小琦表现得有些自我，赵敬立刻觉得“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而且有一种失控感。这种焦虑会加剧亲子间正常的冲突，令他变成儿子眼中“粗暴”“顽固不化”的人。

如何当好“家长”？

第一次咨询结束后，赵敬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个晚上，晚饭都没有吃。他内心很挣扎，以往，觉得一切的错误都是父亲和儿子的，笃定自己是对的。通过谈话，明白自己也有责任，他对每段关系掌控过度，就像一个封建家长，所以才把关系搞僵。

咨询间隔期，赵敬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该不该把自己和父亲矛盾的原委告诉儿子？我的答案是：如果据实转告，恐怕有诋毁和抹黑的嫌疑。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部分真相和对关系有利的反思透露给小琦，看看会怎样？

当这对父子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发现一个很明显的变化―他们之间恢复了正常的对话模式。他们在讨论航拍的问题。我笑着问他们：“谁能告诉我，你们的关系是怎样发生变化的？”

小琦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以往说任何同学习无关的话题，都会被骂！”

我故作惊讶，转身问赵敬：“那你一定找到了什么好方法，让自己不再担心儿子的成绩和未来。”

赵敬干咳两声，略显尴尬：“我不是不担心，只是在极力克制。上周，我只是对他说‘不想我们的关系变成我和你爷爷那样！儿子也很受感动，说了很多心里话。我想，至少在现阶段，我会认为关系比他的前程更重要吧！”

借着赵敬说到关系的话题，我问小琦：“你来提供个例子，说说什么事最影响父子的关系？”

小琦张嘴就来：“前天，我都睡下了，他举着手机冲进我屋里问‘校易通说，要背诵古文，你背诵了吗？我说‘背了，他还不放心地问‘用我给你检查吗？我彻底精神了……”

我让赵敬回答这样的事情是如何影响关系的，他的答案完全不得要领：“下次，我是不是应该在他睡着之前问，不要打扰他睡觉？”

小琦郁闷地反驳：“我不需要你的提醒和检查！”

赵敬终于明白，当一个人不需要他的关心时，过多的关心就会成为关系的阻碍。他又忍不住问：“那你的成绩怎么办？”

关心儿子的成绩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赵敬认为能让儿子获得好成绩的唯一方式，就是自己寸步不离地监督。这样，不仅激起了孩子的叛逆，也会伤害父子关系。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谈判，关于学习，父子俩最终达成共识：赵敬放手半个学期，由小琦自己管理一切学习事务，如果期末考试的成绩能持平或者有进步，那下个学期照常执行这个标准。如果小琦成绩退步超过5个名次，就要接受赵敬的监督。

这个规定暂时帮助小琦解锁。但赵敬看起来心事重重。果然，只隔了一个星期，他预约了单独咨询：“这两天，小琦看电视比较多，我觉得他的成绩一定会后退！如果再不管，就任由他浪费半个学期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让他思考：“在这件事情上，是儿子需要你多一些，还是你需要儿子多一些？”

赵敬被我问愣了，最后不得不承认：“我需要他多一些！”因为这种需要，赵敬才对儿子独立的愿望视而不见，才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管教孩子。他渴望和儿子的联结。

我提醒赵敬：“你儿子说，你再这样管他，他长大后离你远远的！”赵敬笑了，说：“您的意思，是让我在一个平庸却亲近的儿子和一个出色却疏远的儿子之间做出选择？”

其实，儿子是否出色，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自己的努力。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给予青春期的孩子适当的自由并加以引导，比严加掌控更重要。我問赵敬：“你父亲，也曾严格地管你吗？”

一个问题，让他回忆起很多小时候和父亲相处的细节。赵敬觉得自己不如哥哥姐姐们受宠，但这种忽视反而给了自己成长、向上的动力。由此，他终于明白，过度的关心并不是成长的必需品。通过咨询，赵敬也反思了和父亲的关系。就算不能完全看开，他也打算先回到儿子的位置上，对父亲表达基本的关心。

对父亲、对儿子，赵敬两次放下自己的执念。但我相信，他的放下，将换来更健康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