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云凌霄记·国破山河在(卷一)

2017-10-17 21:04张敛秋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7年9期
关键词:大川

张敛秋

一、金刚不坏

时值小寒,浓云蔽日,气候愈发阴寒,满地皆是枯槁的草木。

距常山郡西门三四里的一条大道上,两匹金辔玉勒的大红骏马正领着一队兵马缓缓而行。马上乘者,一位是铁甲披挂的武将,一位是圆领袍服的文官。

那武将赤髯如戟,形貌极为彪悍,咧着大嘴抱怨:“父帅大军神勇如斯,在前方杀得那唐军屁滚尿流,却让老子窝在这不毛之地,连丝血沫子都沾不到,当真憋闷!”

那文官笑道:“只怕李大将军到了战场上,也是沾不着丝毫血的。”

武汉悍眉蹙起,怒哼一声:“袁履谦,你这是什么意思,讥讽我不敢上阵杀敌?”

袁履谦道:“李大将军切莫误会,下官是说您天生神力,举世闻名,若是上了战场,那些虾兵蟹将无不丢盔弃甲,望风而靡,您这身战甲蹭亮如新,哪里还沾得上半丝鲜血。”

武将眉头舒展:“见龙卸甲,你是把我比作常山赵子龙了。”

袁履谦笑道:“说来正巧,此地便是常山,若是将军您早生几百年,那便不是见龙卸甲,而是见李卸甲了。”

那武将正是姓李,名钦凑,听了这番恭维,不禁掀髯扬眉,大为受用。

正在这时,面前突然驶来一支车队:最前头是辆宽舆大敞的马车,后面跟着十个酒卒,每个酒卒各推一驾辘车,车斗上放了二十多个大酒坛子,颠簸之下哗然作响。

驾马车的是个戴着斗笠的老车夫,见前方官兵阻道,登时慌了手脚,急忙扯住马缰,扣上车轫,一时马鸣车晃,十分狼狈。

这时车中传出几个娇声嗲气的媚声:“哎哟,哪个挨千刀的,停车也不先提个醒,害得奴家这眉黛也画得偏了。”

“今儿可真倒霉,姐妹们自嫣香坊千辛万苦到了这荒郊野岭,还得遭这番罪!”

“哎呀,卢公子,你也太性急了,往哪儿摸啊。”

一个少年窘迫道:“姑娘……姑娘莫要误会,方才……方才是车马颠摇所致,绝非在下故意。”

车帷掀开,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年,衣衫不整,满面臊红,右颊上还留有一个鲜红的唇印。他一见袁履谦,犹似见到救星,正要言语,突然瞥见李钦凑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身子一震,怔怔说不出话来。

李钦凑轻佻地问:“小子,这些女人、酒坛送往何处?”少年全无反应。

李钦凑大吼一声:“你聋了吗!”

少年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李钦凑面上顿起疑色。

袁履谦忙道:“哦,李将军,这人是我侄儿,从未见过像将军般如同天神的人物,免不了敬畏。这些美女、醇酒都是下官张罗的,本来命他送往常山郡府,待我与将军前去共谋一醉,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卢逖,你站起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卢逖站起身,却不敢直视李钦凑,垂头道:“侄……侄儿正要禀告,车队本已到了西门,可……可颜太守却说,除非有安大人的鱼符,城门决不可夜间开放,以……以防西边敌军偷袭。”

袁履谦怒道:“岂有此理,李将军乃是主公的爱子,拦阻他便如拦阻主公。颜杲卿算什么东西,也敢僭越行事!”

李钦凑不由怒气勃发:“滚他娘的颜杲卿,看老子不活扒了他的皮。”便要策马前冲。

袁履谦忙拦道:“李将军且慢!”

李欽凑吼道:“别拦我,老子早瞧这颜老匹夫不顺眼,若非父帅提防他,也不会让老子蜗居在此。反正这常山郡已是我军囊中之物,我便是杀了颜杲卿,父帅也不会怪我。”

袁履谦道:“将军此言差矣,主上留颜杲卿一条命,乃是要牵制其弟平原太守颜真卿。况且这城门不准夜开,乃是主上亲定的规矩,你若就此闯进城去将他杀了。主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晓得……”

李钦凑虎躯一震,“主上的脾气”五字在脑中反复绕转。

安禄山喜怒无常,因一点小事斩杀身旁亲信时常有之,想到此处,他勒马的缰也松了,握刀的手也软了,口中却尚自硬气:“就此罢手,丧气而回,岂非大失颜面。”

袁履谦道:“这倒未必,原本这醇酒美女也有颜杲卿的一份,现下倒好,他自己不识好歹,这醇酒美女便由你我二人独享。待我们将美酒喝个精光,再命人将空酒坛子在那西门前一堆,明早等那老家伙巡查至此,非活活气死不可。”

李钦凑大喜道:“此计甚好,我们这就调转马头,回土门关去。”

袁履谦道:“再折回去,可得耽搁不少时辰,东边不远处有家规格不小的客舍,主人是我好友,将军若不嫌弃,敢劳玉趾一移。”

李钦凑道:“也好,我俩在颜杲卿眼皮底下喝酒啖肉,纵情声色,气得他七窍生烟,我先瞧瞧,都有什么美女好酒。”说着驱马向马车靠近,那老车夫急忙低下头,将脸埋在斗笠后面。

李钦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掀开车帷,车中响起几声尖叫。

李钦凑猥亵地一笑,又向前到了辘车旁,对着酒卒用剑指了指酒坛。

当前一个酒卒是个麻脸的憨汉子,挠挠脑袋,不明所以。另一个身材瘦高的酒卒却手脚利索地将一个酒坛上的红布掀开,登时涌出阵阵醇香。

李钦凑满意地点点头,催促道:“袁履谦,还不前头带路!”

袁履谦笑道:“一直往东便是。”

李钦凑迫不及待道:“那我先去了,你们快快跟上!”扬鞭击马,带着五十多名随从泼剌剌向东疾驰而去。

袁履谦脸色突然一凛,向那老车夫点点头,随即高声道:“李将军,等等下官啊!”策马追去。

卢逖眼见李钦凑驰远,紧绷的脸这才松弛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那老车夫忽道:“趁这会儿,大伙摆个柳儿。”拉住卢逖到了路边的芦苇丛,那麻脸酒卒和瘦高酒卒也凑了上来。

瘦高酒卒急道:“臭小子,平日里胆大包天,今日怎么怂成这般。”

卢逖面有惭色:“那……那个人活像庙里的怒目金刚,我……我看他一眼就……”endprint

那麻面酒卒却安慰道:“卢兄弟,那贼将不过长相骇人,空有一身蛮力,咱们身怀武功,还怕对付不了他?待办成大事,俺便将那龟壳拳法教给你。”

卢逖喜道:“当真?”

瘦高酒卒抢话道:“还是学我的八爪鱼功吧。”

麻脸酒卒道:“为啥不学俺的。”

瘦高酒卒道:“可别像你,练什么像什么。”

麻脸酒卒一怔,才反应过来:“呸,你才是乌龟。”

卢逖扑哧一笑,紧张顿消,向那老车夫道:“大舅舅,卢逖险些坏了大事。”

老车夫轻抬斗笠,露出一张须眉皓然、满是皱纹的面庞,一双黑沉的眼眸却熠熠生辉。他拍了拍卢逖的肩头道:“相传秦舞阳十二岁便已杀人,尚且临阵变色,你生性和善,见那枭将,难免慌张。”

卢逖道:“我不做秦舞阳,要做荆轲,。”

老车夫笑道:“荆轲刺秦,虽然壮烈,终究失败,咱们今夜却定要杀了李钦凑这贼将以祭万千无辜的大唐百姓!”

这老车夫正是常山郡太守颜杲卿!

此时乃大唐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假诏接皇帝密令入京讨伐杨国忠,自范阳而反,一路引军南下,势如破竹,不足一月,便迫近常山。

颜杲卿从前曾是安禄山下属,因着这层关系,安禄山早将常山视作囊中之物,自是以为颜杲卿定会感恩戴德,竭力回报。可颜杲卿耿耿丹心,岂能为虎作伥。他自知常山郡兵缺马少,远非叛军敌手,不愿做无谓的牺牲,便与长史袁履谦想出了一个阳奉阴违的计策:假意归附安禄山,等待时机倒戈杀贼。

可安禄山老奸巨猾,岂会轻信颜杲卿?他自己率军向长安进发,却命养子李钦凑带领七千人马驻守在土门关。颜杲卿只得做足表面功夫,却暗中传讯于同族堂弟、平原郡太守颜真卿。

颜真卿派遣外甥卢逖前来常山,要颜杲卿与他合力截断安禄山的归路,以缓解叛军向西进兵之势。而要阻断安禄山归路,便需攻下土门关,要攻下土门关,就得拿下李钦凑。

传闻安禄山养同罗、奚、契丹等八千多人,称为“曳落河”壮士,再从当中选出最为骁勇善战者收为养子,李钦凑便是其一。

此人天生神力,攻无不克,却生性嗜血,杀人如麻,而且好色成癖,这一路来不知摧残了多少大唐百姓。

安禄山此番反唐,是奔着称帝去的,不能罔顾民心,李钦凑战力虽强,他也不得不忍痛将这员悍将按在土门关。

而之于颜杲卿,为大唐社稷,他要断了安禄山的左膀右臂;为那些被残害的百姓,他更要除去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

于是颜杲卿与袁履谦连夜筹划出一个计策:由袁履谦搜罗名酒美女,骗取李钦凑信任,颜杲卿则四处寻找刺杀贼将的志士。

卢逖是颜真卿亲外甥,十三岁那年被家人送往岷山拜师学艺,半个月前下山探亲,被颜真卿委以重任,派来常山相助颜杲卿。

那麻脸憨汉叫何大川,瘦高个叫秦坤,都是冀南太磁派掌门孔灵修的高徒。

孔灵修与颜杲卿素有旧交,一收到颜杲卿的密信,便派了这两名得意弟子前来援手。

另外八名酒卒,则是从常山兵勇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一切已准备妥当,李钦凑的首级,今夜志在必得!

念及此处,颜杲卿脸上满是坚毅之色。

这时只听一名歌伎在车中叫道:“卢公子,撒个尿怎么要这么久啊?”

卢逖道:“這便来啦。”

四人一同走回,卢逖轻巧一跃,便上了马车。

颜杲卿刚爬上马车,忽见远处有个黑影晃了晃,定睛再看,却什么也见不着,不禁心中自嘲:一遇大事便心神恍惚,颜杲卿,你可真是老了。

当下,他驾驶马车向东而去,何大川和秦坤率兵勇们推起辘车飞快地跟在后头,每辆辘车底下,都藏有锋利的兵刃。

颜杲卿驾车在前,听得那些歌伎在身后叽叽喳喳起来:“那将军长得真骇人,满脸胡子像钢针一样,扎到人身上,可要痛死啦!上次也是个大胡子刺史,扎得我好难受!”

“扎胡子算得了什么,我见那将军像个活煞神,就怕姐妹们唱曲稍走了调,他会不会拔剑杀人啊?”

“你们多想什么,甭管唱得好不好,使出浑身劲儿逗他们开心就是,一百两的银子就到手了,卢公子,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

“卢公子倒不像个官家子弟,看他的青涩模样,一看就是个童男子。姐姐们做个顺水人情,教你一套为官入仕的风情十八式,保你将来平步青云,武达将帅,文至宰相。”车内登时群起嘻笑。

颜杲卿听着她们浪荡的笑声,却是心头苦涩:唉,官场腐败,不论文武,尽皆流连于莺啼燕叱之所。如此朝纲腐败,才会给那反贼可乘之机。安禄山自范阳起兵以来,沿途的文臣武将惊慌失措,开城迎叛军有之;弃城逃窜,自谋生安有之;坐以待毙,被叛军擒杀有之,以致安军势如破竹,大唐天下危如累卵。

他一路驾车一路嗟叹,不知不觉,一座红墙碧瓦的大宅跃然入目,门前两盏大锦灯笼辉映如月。

他勒停马车,深吸一口气道:“到了。”

卢逖纵身而出,如脱牢笼,躬身道:“请几位姑娘携上琵琶琴瑟,这便下车吧。今日事成,另有重谢。”

四歌伎不知“事成”之底细,欣然答应,搔首弄姿地下得车来。

卢逖先将四女迎入后堂。何大川、秦坤他们从辘车底下抽出兵刃,贴肉藏好,将酒坛搬入。

颜杲卿走进宅子,远远见到李钦凑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首座,两名副将打横,袁履谦在下首作陪,其余五十多名叛兵则被安排在堂外敞厅。

颜杲卿将其中十七坛分发于叛兵,抱着另十坛走进大堂。

李钦凑不住催促:“快上酒!乌龟爬得都比你们快!”

颜杲卿赶忙将十坛酒放在李钦凑面前,然后退到角落里一座半人多高的大铜鼎旁,假装箕踞小憩,双目却片刻不离李钦凑。

李钦凑瞥了眼这十酒坛,颇为不悦:“袁履谦,你也忒小气,就这十坛子酒,还不够老子一人喝的。”endprint

袁履谦笑道:“喝酒尽兴,自在量多为妙;品酒尽兴,乐趣则在佳酿沾唇,醇饮润喉的无穷回味。堂外那十七坛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高粱烈酒,便是统统相加也及不上将军面前这十中任一。”

李钦凑半信半疑道:“是么?”抱起一酒坛便要鲸吞。

袁履谦忙拦道:“将军莫急,正所谓齿间双进,饶舌三匝,丝丝入喉,绵绵流肠,才算品一回酒。若给这一整坛酒搅乱了口味,便尝不出其余美酒的好处了。”

李钦凑好奇道:“这些酒还有不同?”

袁履谦道:“酒有‘腐肠贼之恶名,又有‘忘忧物、‘钓诗钩、‘销魂药、‘扫愁帚之雅称;论其味道,则有醇烈、甘辛、浓淡、清浊之分,而其原料不同,酿造不同,储藏不同,又衍生出滋味无数。好比将军手中这坛,乃是荥阳的土窟春,以冰窟泉水所酿,味主香醇,饮者入口初涩,逐渐诸味纷呈,回肠荡气。”说着给李钦凑倒了半樽。

李钦凑一饮而尽,咂咂嘴道:“不够劲。”

袁履谦又将其余几坛酒逐一掀开:“这坛则是郢州富水,封存时只取其醪槽十分之一底,埋于花圃中,吸取瑶花琪草之馥郁香气雨露积集而成,是以其香花酒难辨,令饮者如身临百花丛中,终有神游太虚、置身极乐之感;这坛是乌程若下酒,清淡似水,后劲却猛若叠潮;这坛剑南烧春,酒如其名,入喉如剑割火烧,奇辣无比,非常人能饮;还有这坛是河东的乾和葡萄酒,酿制之法为波斯传入,味极独特……”

李钦凑生性粗鄙,哪懂得这么多的讲究,只听得眉头直皱。

另一边卢逖坐到了颜杲卿身旁,低声道:“大舅舅,歌伎们一会儿便上场了。”

颜杲卿点点头:“只盼美色当前,能叫李钦凑多喝几樽,便是她们功劳一件了。”

说话间,一展绣着百鸟朝凤图的大屏风缓缓移到大堂正中,只听屏风后“铮铮”响了两声琵琶,四位女子细声唱道:“请君莫贪樽中酒,听唱新翻《杨柳枝》。”正是那些歌伎姗姗出场。

她们往日中以陪酒为主,演奏为次,唱曲虽非精湛绝伦,也算悦耳动听。可这之于李钦凑,却又是对牛弹琴。

他灌下大口黄汤,一脚踢翻屏风,抱出那名弹琵琶的歌伎来。

那歌伎佯装满面羞红,娇娇莺莺道:“将爷,心急什么,那《春莺传》、《乌夜啼》,还有《回波乐》都还没唱呢!”

李钦凑大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陪大爷跳胡旋舞。”说完抱着那歌伎打圈。

相传安禄山极擅胡旋舞,其重三百多斤,也能旋转如飞。

李钦凑身材健硕,更是转得像陀螺一样。两名副将和厅中士兵连声叫好,纷纷酣饮。

余下三名歌伎顺水推舟换了几首时下流行的浪秽调子,来席上作陪。

所有酒里都是掺了药的,没过多久,众叛兵就相继醉倒,横七竖八躺满了整个大厅。两个副将和四个歌伎也已不支。袁履谦则装醉伏倒,李钦凑一边大声嘲笑众人酒量差劲,一边继续鲸吞牛饮。

颜杲卿瞧得心惊:这李钦凑一人喝完了三大坛掺了迷药的烈酒,面色不改,与饮水无异,这……这还是人吗?他心神一乱,啪啦一声,头上斗笠掉落在地。

李钦凑猛地吼了一声,向着颜杲卿大步流星而来。颜杲卿大惊失色,以为暴露,何大川和秦坤也险些要站起来迎敌。

却见李钦凑走到了那只三足两耳的巨鼎前,双臂一环,将其举起,反身回到了大堂正中。颜杲卿这才松了口气,睁眼看那李钦凑要做什么,又是骇然一惊!

——只听李钦凑哈哈笑道:“用这个喝才够劲!”将剩余六坛酒尽数倒入了大鼎,举起鼎来,往嘴中哗啦啦地灌去。

这大鼎有四百多斤重,加上酒足有五百斤,这李钦凑竟毫不费力地举在半空,何大川和秦坤不禁相顾愕然。

眼见半鼎酒又进了李钦凑腹中,他却仍是不见醉意,颜杲卿暗自焦急,不知何时才能下手。

李钦凑放下兀自半满的大鼎,又笑道:“爽快,喝也喝够了,跳也跳够了,来来来,陪老子洗澡。”说完扯掉自己的战甲,露出一身赤彤彤的肌肉,又伸手拉过一名醉倒的歌伎,“哧”的一声撕光她的衣裳,抱着她跳进了大鼎中,竟要在酒水中行那淫邪之事。

颜杲卿见他护甲已脱,全无防备,不能再等片刻,猛地站起身来。

登时有两条身影,如离弦之箭,从他背后飞纵而出,手握长刀,直取李钦凑后颈,正是何大川和秦坤。

两人行动极迅,李钦凑背对他们全无察觉,眼见刀锋入肉,便可将他的头颅斩下,两人突觉手中一滞,刀刃斩在李钦凑的后颈上如触铁壁,半寸都嵌入不得。

何大川和秦坤脸色剧变,实不相信眼前所见!

却见一个铁塔般的身子从铜鼎中缓缓立了起来,热辣的酒水自他虬结起伏的肌肉上倾泻而下,嘴中发出霹雳般的咆哮:“狗娘养的,你们算计老子!”

吼叫声中,李钦凑一把扯过那裸身歌伎,向何大川和秦坤掷来。两人伸臂一挡,砰的一声被撞飞数丈,背脊著地,头晕目眩,转头瞧那歌伎,可怜她已筋折骨断而亡。

颜杲卿一声喝令,另外八名兵勇纷纷抢上,围住了铜鼎。

卢逖也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护住颜杲卿。

李钦凑斜睨颜杲卿,牙中迸出几个字:“颜老匹夫!”

颜杲卿昂首道:“李钦凑,你的日子到头了!”

李钦凑哈哈笑道:“如此也好,杀光你们,向父帅邀功!”

两名兵勇齐挥斧头,向李钦凑胸脯砍去。李钦凑从铜鼎中跃出,不避不挡,反而挺胸迎上去,双斧砍到胸口,哧的一声,只留下一道印子。

李钦凑冷哼一声:“就这点力气吗?”

两兵勇挥斧再砍,斧头立时卷刃。李钦凑狂笑一声,挥拳击在两人脑顶,两人登时头骨破裂而亡。

另两个兵勇手持短枪,刺向李钦凑腰际,枪尖锐利至极,插进腰肌寸许,溅出几滴鲜血,便再也不能深入。

李钦凑嗤笑道:“蚍蜉之力,也敢撼树?我来帮你。”抓住枪杆,往自己腰眼上送去,噼啪两声,枪杆从中折断,两个兵勇虎口崩裂。endprint

李钦凑以迅雷之势踏鼎跃起,由上而下重重压落,生生踏死了这两人。

顷刻之间,李钦凑已连杀四人,所有人都已看得清清楚楚——李钦凑这副躯体刀剑难伤,仿佛不坏金刚,究竟是人还是魔?余下四名兵勇脸上满是恐惧之色,脚步不由自主地后移,李钦凑面色狰狞,杀气腾腾地逼近。

卢逖心中着实害怕,随即想到:卢逖、卢逖,不能再做秦舞阳了!咬紧牙关,往前走了一步。

突听秦坤喊道:“羯狗,冲这儿来。”

李钦凑是异族人,最恨羯奴羯狗之称,闻言怒不可遏,随手抓起身旁铜鼎,向他砸去。秦坤向何大川望了一眼,师兄弟二人默契顿生:何大川扎住马步,双掌去抵铜鼎,秦坤往前伏倒,贴地滑出,先后从何大川双腿下与铜鼎下滑过,伸手去缠李钦凑的双脚。

这一下奇袭,料定那李钦凑猝不及防。却听何大川一声低号,铜鼎猛地下坠,眼见要将秦坤砸成肉饼,饶是秦坤应变极迅,左手一撑,身子向右滚了三滚,堪堪避过重鼎压身之厄。

秦坤滚出后立时站起,才见何大川抵不住那铜鼎之力,已被震出一丈多远,脸皮涨成紫红色,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另一边李钦凑单手抓住鼎耳,又狠狠向他掷去。

秦坤不假思索,纵身一扑,抱着何大川跃开,轰的一声,铜鼎飞落在地,砸出一个大坑。

便在这时,突听一人喊道:“两位兄弟,快快让开!”两人听出是袁履谦之声,随即往旁侧一让。

只见一件闪烁之物划过半空,击向李钦凑。李钦凑一拳打去,那物什化作点点火光撒向他全身,猛然地面上火光蹿起,将李钦凑包裹在熊熊烈火当中。

颜杲卿大喜道:“履谦,还是你智慧过人!”

原来袁履谦本装醉在旁,见李钦凑刀剑不侵,正是焦急,突见铜鼎打翻后烈酒淌了一地,而方才李钦凑浸入铜鼎,全身早已沾满了酒水,急中生智,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擦亮后掷出,火遇着烈酒,立时燃起,刹那间便席卷了李钦凑的全身。

眼见李钦凑被烈火吞没,大伙这才松了口气,眼见火势蔓延,急忙退出大堂。何大川、秦坤和卢逖将那三名醉倒的歌伎抱了出来。

诸人站在院中远观火焰,袁履谦却叹了口气:“可惜这一烧,脸都烧没了,便没法拿他的首级去威慑叛军余孽了。”

颜杲卿道:“这贼将刀枪不入,匪夷所思,能杀死已是神灵保佑,还奢求什么?”

秦坤却忽然眉头大皱:“不对,此人被烈焰灼烧,怎听不见半句叫喊?”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只听得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从火焰中传了出来:“能杀我李钦凑的人,只怕还没出世!”

磔磔笑声之中,一个人影从熊熊烈火中缓缓走了出来——他周身赤裸,头发、眉毛、虬髯、胸毛全都烧没了,肌肤赤光发亮,犹如涂了一层红油,皮肉却全然无损,这番模样,比之从前更加丑恶,更加可怕。

所有人都瞠目心骇,难以置信。

李钦凑瞪视众人,突然迈开粗腿,自火焰中狂奔而来,站在最前处的卢逖呆若木鸡,手中短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李钦凑奔到近前,抡起拳头便要往卢逖头顶击落,千钧一发之际,一人嗖地蹿上李钦凑后背,用自己的手脚将他手脚缠住,另一人连挥数拳,捶击在李钦凑面门上。

李钦凑被打得头晕眼花,定睛一看,发怒道:“你们两个兔崽子,又来讨死!”

两人正是秦坤与何大川。方才李钦凑以蛮力挥击铜鼎,两人无法近身,施展不出平生绝技,此刻终给他们寻着机会,自然要倾尽所学。

秦坤大喊:“师兄,我将他缠死,你快打他周身要害,偏不信这人没有罩门可破!”双足双臂犹如皮索一般紧紧收拢,无论李钦凑如何旋转抖甩,都无法将其挣脱。

秦坤这功夫名为八爪鱼功,乃是顶级的缠身功夫,其厉害之处,不仅在于如皮索般灵活柔韧的四肢,更重要的是丹田中一股内陷的真气,使腹肌凹缩,犹如八爪鱼的吸盘,将敌人的背脊牢牢吸附住,不死不松。

何大川大喝一声,双拳快捷无伦,开始由上至下地击打李钦凑的太阳穴、人中、下颚、喉结……

他的握拳不同寻常,乃是将大拇指藏在掌心,另外四指置于外端,犹如龟首缩入壳内,因此叫做龟壳拳法,拳法凌厉,嘞嘞生风。

李钦凑身具异能,却不会武功,加之手脚被秦坤紧紧缚住,无法抵御反抗,要害处被何大川狠狠击打,虽无致命之忧,却也疼得哇哇大叫。

何大川的龟壳拳从他喉结打到心窝,又从心窝打至肋骨,眼见着拳头就要打到小腹,李钦凑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猛地一弯腰,用光秃秃的脑顶接住何大川的拳头,反将他顶开三尺,随即疾步倒退,向院子东面的夯土墙撞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烟尘扬天,鲜血四溅,大伙定睛再看,只见那夯土墙破出了一个大洞,秦坤血淋淋地躺在洞口,眼见是不活了,李钦凑却已不见踪影。原来他竟是将秦坤当作人肉大锤,生生砸出了一条活路。

颜杲卿和袁履谦眼望秦坤,泪水从眼眶中涌出。何大川见师弟惨死,“啊”的一聲从洞口中追了出去。

卢逖与秦坤相识虽短,但性子投契,早已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方才危在旦夕,更是全靠秦坤相助才能活命,见他战死,不禁目龇欲裂,热血沸腾,霎时将心中恐惧冲没了,握紧短剑,从洞口飞奔而出。

李钦凑破洞而出,奔入宅院东首的一片树林!

只见几棵槐树旁停着那架送来歌伎的马车和十辆运酒的辘车,车前的白马正低头吃草,不禁怒道:“你这畜生也是一起来害我的!”狂奔过去,一掌将那白马打翻在地,脑浆迸射而亡。

便在这时,他只觉脑后阵阵疾风,拳劲如雨点般落在自己背脊上,回头一瞧,正是那满脸麻子的憨汉子追来了。

何大川双目犹如要喷出火来,怒喝道:“还我师弟命来。”

他牢记着秦坤的话,发疯似的向李钦凑身上要害挥拳。

李钦凑用铁躯硬抗,双臂扫出,好像钢鞭甩出,双腿踢出,犹如铁锤打出。

何大川明明可以使出轻身功夫避开,但他为能击中李钦凑要害,竟不闪不避,用身体生生扛下,过不得多时,身上伤痕累累,血迹纵横。endprint

李钦凑虽不将何大川放在眼中,但见他如此拼命,心下也有些骇然,便是这一个恍惚,何大川冲破他左首一个空隙,龟壳拳直向他小腹打来。

李钦凑大惊失色,往地上一趴,堪堪避过。何大川与李钦凑肉搏时,从来只见他凶蛮地横冲直撞,从未用如此狼狈的身法躲避,不禁一愣。

突在这时,李钦凑猛地跃起,左手抓住何大川的左肩,右手扯住他的左臂,用力一扯,竟将他整条左臂生生扯了下来。

何大川狂叫一声倒地,断臂处鲜血狂喷,李钦凑抬起大脚,对准了何大川的脸,便要使劲踏下,突然一個白影闪出,将何大川拖后了几尺。

李钦凑定睛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泪水涟涟,手握一柄短剑,正是卢逖。

卢逖怒视李钦凑道:“何大哥你撑住,我来给秦大哥报仇!”撒腿向李钦凑奔来。

李钦凑冷笑一声:“乳臭未干的小子,看我捏爆了你的脑袋。”迎了上去。

卢逖奔到眼前,突然腾空跃起,如一头大鹤,从李钦凑头顶翻过,剑尖从他头顶划了过去。

这招式巧妙至极,若是常人,这头皮已经给划开了。可李钦凑挠挠头,浑然无事,转身来抓卢逖。卢逖纵身一跃,跳入那些辘车当中,一会儿跳进这个车斗,一会儿跳进那个车斗。李钦凑如狼突豕窜,怎么都抓他不得,气得哇哇大叫。

卢逖跳跃之际,不时刺出短剑攻向李钦凑要害,李钦凑大多时候并不闪避,唯独短剑刺向小腹时,便会立即躲开。

躺在地上的何大川看得清清楚楚,回想起自己两次使出龟壳拳击打李钦凑的小腹时,他总是面露慌色,登时恍然大悟,忍痛大喊:“卢逖,罩门在他小腹!”

此言一出,李钦凑果然脸色大变。卢逖孤注一掷,便寻机刺他小腹。

李钦凑又急又怒,狂态尽显,拳脚击出,有裂石崩山之力,噼啪噼啪,将那些辘车一辆辆打得粉碎,口中骂道:“臭小子,看你怎么躲!”可待他将十辆辘车全部击碎,定睛再看,却没了那白衣少年的身影。

李钦凑面露诧异,扫目四顾,只见到那架马车,车窗上的帘子正微微摆动,哼了一声道:“看你往哪儿躲!”狂奔而去,伸出两臂将车厢环住,用力一箍,车厢内凹,竟要将卢逖夹成肉饼!

突然间,只见那马尸旁一个白影倏地蹿起,剑光霍霍,直指李钦凑小腹。

原来卢逖并未藏入马车,而是躺在那马尸旁。他一袭白衣与白马毛色相同,李钦凑一眼望去,竟未发现,此刻突见他袭向自己小腹,骇然大惊,急忙伸手护住下腹。谁知卢逖这是个虚招,剑尖突然上撩,变纵为横,从李钦凑双眼划过。

双眼是人体最薄弱之处,纵然李钦凑身躯如铜墙铁壁,眼睛却怎么受得了如此锋利之刃。只听得李钦凑一声惨叫,捂住了双眼,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下。

何大川正强忍剧痛,见卢逖划破李钦凑双眼,大喜道:“好!”身后脚步声阵阵,却是颜杲卿和袁履谦他们赶了过来。

可颜杲卿来到的第一句话却大叫:“不好!”

原来李钦凑狂痛之下,双臂揽出,抓住了卢逖。卢逖如被铁箍套住,完全动弹不得。

李钦凑一手箍住卢逖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的双脚,高举过顶,双臂用力往外拉扯!

眼看着卢逖就要被生生扯成两段,颜杲卿他们要相救也已不及,突见旁边一棵大槐树后跳出一个瘦小身影,就地一滚,恰好滚到李钦凑脚下,右手握着一件铮铮发亮之物,向李钦凑小腹刺去。

“扑哧”一声,那物什准确无比地刺进了李钦凑的肚脐眼。

李钦凑“啊”的一声狂叫,将卢逖扔了出去,伸足一踹,将那瘦小身影踹出老远。他如濒死的野兽般吼叫着,身上各处穴道竟有热气冒出,犹如蒸笼。

卢逖落地后便站起,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尽是侥幸之色。

旁人只觉触目惊心,颜杲卿猛一挥手,余下的四名兵勇手握长矛,向李钦凑刺入。此刻的李钦凑异能全无,四柄长矛都刺了个对穿。李钦凑摇摇晃晃一阵,终于砰然而倒。

可所有人都不敢动弹,死死盯着李钦凑,生怕这魔鬼有不死之身,会突然跃起噬人。等了许久全无反应,才知他是真死透了。

此刻夜已深,月色也不甚明朗,但宅院火光冲天,将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火光映在众人脸上,殊无欢喜之色,每人都觉得这一战惨烈至极,虽最终杀了李钦凑,付出的代价未免过大。

袁履谦赶紧去查看何大川的伤势,却见何大川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道:“阿坤,师兄给你报仇啦。”

颜杲卿捡起卢逖掉落的短剑,走到李钦凑身边,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提在手中。

他这才发现,刺入李钦凑肚脐的竟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箭头,伸手拔出,只见箭头的尖端磨得十分尖锐。

颜杲卿正觉诧异,身后卢逖叫道:“他是个男孩儿!”

扭首看去,远处卢逖抱着一个人,正是方才刺死李钦凑的那个瘦小身影。

他急忙快过去,只见卢逖怀中的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垢面蓬发,鹑衣敝屣,腰间别着一支弹弓,活脱脱一个乞儿打扮,唯独一双皓目炯炯发亮。

男孩的左臂软趴趴地垂在地上,似乎已经折断,但他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颜杲卿蹲下来柔声问道:“孩子,你还好么?”

男孩反问道:“他……他死了吗?”

颜杲卿提起李钦凑的首级道:“死啦,已经下了十八层地狱!”

男孩仇视着李钦凑的脸,突然间号啕大哭,晕了过去。

卢逖着急道:“小兄弟,你撑住,撑住!”他方才险些死在李钦凑手中,全靠这男孩搭救,见他昏迷不醒,忍不住也流下泪来。

便在这时,远方响起一阵马蹄声,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马上一个中年人喊道:“颜太守、袁长史,这怎么着起火来了,贼将毙命了吗!”

袁履谦道:“安石,你来得正好,快将何兄弟带回郡府,找大夫医治。”

来人乃是藁城尉崔安石,也参与了刺杀李钦凑的筹划。他奉颜杲卿之命,带五百人马守在西门,突见此处火光冲天,当即率人马赶到。endprint

崔安石驰到近处,见到李钦凑的尸首,便知魁首遭诛,连说了几句“感谢菩萨”,忙将何大川扶上自己所乘的马背。

颜杲卿将那男孩也抱了过来,扶上另一匹马,让卢逖也一同乘上。

他对崔安石道:“没这孩子,李钦凑死不了,定要救活他!”

崔安石见这男孩瘦骨嶙峋,似无缚鸡之力,如何杀得了李钦凑那样的猛将,不禁满腹疑窦,却不敢多问,当即与卢逖策马疾驰,往常山郡府方向赶回。

颜杲卿却还不能松气——李钦凑虽然已死,尚有七千人马驻扎在土门关,当即提了李钦凑首级,与袁履谦率领五百人马,赶往土门关。

李钦凑残部一见主将首级,果然齐丧斗志,大都缴械投降,其余负顽抵抗的,被尽数歼灭,投尸于滹沱河中。

待颜杲卿与袁履谦赶回常山郡府,已是黎明时分,刚踏入府中,崔安石便来禀报,说何大川气血大损,堪堪保住了性命,可要想恢复从前武功,已绝无可能。

颜杲卿深深叹了口气,又问起那男孩。

崔安石说那男孩手臂上的伤本无大碍,但大夫诊出他长期不得饱腹,身体异常羸弱,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颜杲卿脸上露出忧色,肚里一团疑惑也越来越深,实在猜不透这男孩究竟是何来历,他与李钦凑究竟有何怨仇?看他不过垂髫之龄,为何能毫无惧色,手刃悍将?秦坤和何大川都是武功好手,到头来一死一废,还杀不了李钦凑,这男孩不过手持一个锈箭镞,却为何能一击即中,破了李钦凑的罩门?

颜苍恒只觉这男孩背后,必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当即与袁、崔二人来到卢逖房中,见那男孩兀自沉睡,盧逖端着一盆温水,正给他擦拭身体。

此刻男孩面上尘垢尽除,现出一张骨棱分明、眉目秀扬的容貌,可双手双脚上淤青红肿,伤痕斑驳,不知经受了多少苦难。

卢逖见到颜杲卿他们,忙起身道:“大舅舅,你们来啦。”

颜杲卿点点头,坐到床旁道:“他如何了?”

卢逖难过道:“还没醒,方才一直听他迷迷糊糊地喊着爹和娘。”

颜杲卿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这时只听门外一人道:“我……我这儿有粒丹药,快……快给孩子服下。”

大伙儿扭头看去,只见何大川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全身涂满膏药,左边袖子空荡荡的,曾经健步如飞的汉子,如今走起路来都十分吃力。袁履谦和崔安石忙过去将他扶住。

袁履谦道:“何兄弟,你大伤未愈,怎么不在房中休息,这不是你们太磁派的疗伤圣药么,为何不留给自己……”

何大川虚弱道:“若不……不是他,李钦凑如何伏诛,俺……俺师弟如何能在九泉下瞑目,不……不必多说,快给他服下!”

袁履谦拗不过他,只得拿了丹药,和水给那男孩吞服了下去。

过不得多时,男孩咳嗽一声,意识似已复苏,众人脸上都现出喜色。

这时府里的管家嬷嬷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笋蘑菇汤,对颜杲卿道:“芸儿夜里醒过一次,吵着要见您,奴婢哄着睡着了。”

颜杲卿点点头,接过汤碗,给男孩一勺勺地喂下。

男孩脸上有了气血,渐渐睁大了眼睛,看着四周的人,显得十分害怕。

颜杲卿握住他的手道:“孩子,莫怕。”

男孩虚弱地问:“这……这是哪儿?”

袁履谦道:“这是常山郡的太守府,你眼前这位正是常山太守。”

男孩惊讶道:“你……你是颜杲卿。”

颜杲卿道:“你认得我?”

男孩道:“我爹爹常提起你,他说我们和常山太守是同一个老祖宗咧。”

颜杲卿惊讶道:“你爹爹是谁?”

男孩道:“他叫颜舜华,住在离这八十多里的颜家村。”

颜杲卿祖籍琅玡临沂,乃是南北朝大儒颜之推的五世孙,他早听说常山附近有个颜家村,正是颜之推后裔的一支迁徙到此,这男孩既是颜家村人,确与自己同宗共祖。

他又惊又喜,问道:“那你爹爹现在何处?”

男孩道:“爹爹他……他已……”眼中蓦地涌出泪来,边哭边用手拭泪,“我不哭,爹爹不许我哭,我若哭了,便要罚背家训。”

他仰着脖子,哽咽着背诵道:“吾……见世间无教而……而有爱,每不……不能然,饮食运为,恣其……其所欲,宜诫翻奖,应呵反笑,至有识知,谓法当……”虽强抑着,泪水仍不住地自脸颊上滑落。旁人见状,心头都不免生出恻隐。

颜杲卿听这男孩背诵的正是《颜氏家训》中的“教子篇”。《颜氏家训》是颜之推所著,颜氏后人无不奉为金科,背诵如流,颜杲卿不禁触动心弦,问道:“孩子,你叫什么?”

男孩道:“我……我叫苍恒,苍天的苍,恒……恒久的恒。”

颜杲卿抱着他道:“苍恒,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爹爹说得没错,男儿宁流血不流泪。”

颜苍恒点点头,却道:“是我害了爹爹,是我害了娘亲。”颜杲卿吃惊不小。

袁履谦道:“小兄弟,究竟发生了何事,不妨从头说起。”颜苍恒垂头不语。

颜杲卿道:“罢了,还是不必揭开伤疤了。”

颜苍恒却摇摇头,用袖子去擦眼泪,卢逖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递去。

颜苍恒擦干泪水,垂首蹙眉,似在回忆,脸上现出哀伤、愤慨、悔恨等种种神情,许久后才慢慢说道:“一个月前传来消息,说北边有人造反,叛军正往这边过来,颜家村即将遭殃,不少乡亲都逃难去了。可我娘亲久病在床,莫说长途迁移,便是下榻行走也极是困难。爹爹说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那反贼再可恶,总不会滥杀无辜吧,我们一家便没离开,只是白天不敢出去,到了夜里,爹爹才去弄水和吃的回来。

“如此平安无事,过了二十来天,那日……那日恰是我十三岁的生辰,爹爹说可不能随便过,一大早便出去了,却迟迟不回,我和娘亲都焦急得很,过了午时,爹爹终于回来,不知从哪儿弄回了十几个韭菜肉馅饺子。我吃了几个,把剩下的端去给爹娘,却从门缝里瞧见爹爹皱着眉头和娘亲说着什么,娘亲还抹了抹眼泪。我好是奇怪,推开门走进去。爹和娘见到我便有了笑容。endprint

“娘把我叫到床边,抱着我,似乎很不舍。爹爹突然道:‘恒儿,我来考较考较你的移唇术好不好?”

卢逖好奇地问:“何谓移唇术?”

袁履谦道:“移唇之术,顾名思义,便好似把他人的唇移到自己唇上,能分毫不差地仿效他人的话语,孩子,我猜得对吗?”

颜苍恒点点头:“这位伯伯猜得不错,这是我家祖传的绝技,不仅能仿人声,鸟虫野兽、风雨雷电,听到什么就能仿什么,自我六岁时爹爹便教我这门功夫,他也时常与我玩些移唇术的游戏。我听他说要考较,当即答应。

“爹爹便让我藏进地窖里。这个小地窖是爹爹用来存放红薯的,刚好容得我一个人的身子。我钻进去后,爹爹还用干草盖住窖顶,这下我可丝毫瞧不见外面的景象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爹爹悄悄对娘说:‘夫人,其实方才我在外头见到一只小白犬,见它白润可爱,便捡了回来,给恒儿做个伴儿。继而听见汪汪的狗叫声。”

颜苍恒边叙述边以移唇术模仿他父亲说话和犬吠,众人听他竟将一个中年男子的低沉之音和一只幼犬的狺狺犬吠学得惟妙惟肖,都不禁啧啧称奇,方才明白这移唇术确是名副其实。

又听颜苍恒道:“我听了暗自偷笑,心想这点花招便想骗我出去,太小瞧人了,便道:‘哈哈,莫说小狗,小鸭、小鸡、小猪、小牛、小羊我都有啦。说完将这些牲畜的叫声都学了一遍。

“爹爹道:‘算你聪明,不过越到后头,越动真格,你可要仔细听了。另外,不可再发出任何声响,否则也算你输。我翘了翘嘴,不敢再说话了。

“爹爹接着学卖糖人的鸣锣声,又学伎人跳百兽舞唱五禽戏,还学有人迎亲,又是锣鼓又是唢呐,能说会道的喜娘,还有唱催妆诗的新郎官……若是寻常,我或许真会上当,可现在兵荒马乱的,怎还会如此热闹?

“见我始终不上当,爹爹似乎无计可施,好久没发声。过了一会儿,听得‘咚咚的敲门声,继而是开门声,有个人一跳一跳地走了进来。爹爹道:‘宝儿,你怎么也没走啊?一个小孩儿道:‘舍不得家里那头老黄牛啊。却是我的同村玩伴黄宝儿。黄宝儿又问:‘苍恒去哪儿了?爹爹道:‘去远方叔叔家了。黄宝儿道:‘真不巧,我用刚编了只竹蚂蚱,正想给他瞧呢。我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我在这儿呢。爬出地窖,可眼前哪来的黄宝儿,只有爹娘对着我发笑,才知上了大当。

“我赖皮不认输,说要再来过,重躲入地窖。这回我暗下决心,无论听到什么也不上当。爹爹又试了几回,我只在心中反复说:‘假的,假的,假的……果然都没中计。又过了好些时候,突听屋外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踏步声、马嘶声、兵器撞击声……好像有大批人马到了我家门口。我心中好笑,也不知這次爹爹要弄什么大阵仗将骗我出去。

“只听得砰地一下,门被撞开了,有个人踩着靴子走进了我家,厉声问道:‘你就是颜舜华?那声音浑似夜枭,可怕极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爹爹回道:‘正是在下,不知大人有何贵干?那夜枭道:‘你把酒藏在哪儿了。我爹爹道:‘在下从不饮酒,家中何来的酒?

“铮的一声,似乎利刃出鞘,夜枭怒道:‘快将酒拿来,否则要你的命!这声音如此可怖,不像是爹爹学出来的,我开始忧心起来,莫不是真的?却听爹爹笑道:‘酒是真没有,韭菜饺子倒还有几个,将军可要尝尝?”口气十分轻松好笑。我心中大喊侥幸,他这会儿还笑得出声,那必然不是真的了,便静默不动。

“只听那夜枭吼叫一声:‘吃了雄心豹子胆,敢作弄老子!噗的一声,爹爹张口呀呀了两声,再没出声,又是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倒在地。那夜枭却狰狞大笑,叫人身起鸡皮疙瘩。

“随即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翻箱倒柜声。这些声响如此真实,我不禁大起疑心,可还是强忍着不动,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屋子里悄无声息。我喊了几声爹娘,无人应答,再也按捺不住,爬出了地窖,可……可我看到……”

颜苍恒眼中的泪水又一下子涌了出来:“可我看到,家中狼藉一片,爹爹……爹爹的颈子被割了一道口子,血淌了一地。他已经没气了,手却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娘亲摔在地上,胸口一个血洞,血不住地往外流。她那时还没断气,脸白得和纸一样,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也不吭。我急忙跑过去,用手捂住她的伤口,不让血流出来。娘亲虚弱地道:‘苍恒,好孩子,今后爹娘不……不能照顾你了。我哭着道:‘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娘亲用尽最后的力气道:‘今早你……你爹出去,得到一条消息,说……说大祸将临,让……让我们快逃,可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为……为了保住你,你爹只能想出这个法子。苍恒,听话,千万……别去报仇,就当爹爹和娘用这一……一条半的命换了你一条命……说完便断气了……”

诸人听到此处,皆是震惊无比。

原来颜舜华夫妇早知这场灾祸难躲,已做好牺牲打算,只求颜苍恒一人保命。为了将儿子蒙在鼓里,颜舜华便假称这是一场移唇术的游戏,更令人震撼的是,生死之际,夫妇俩强忍剧痛不吭一声,就为了儿子不致瞧破骗局,暴露自己!

颜杲卿不禁肃然起敬:“好一对烈性夫妇,这番爱子之情,比之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勇士,更为可歌可泣!”

颜苍恒咬紧牙关,接着道:“我从来都听爹娘的话,可这次他们让我不要报仇,我如何能听!那时我大哭一阵,将爹娘的尸首抬到床上,便循着屋外的马蹄印一路找过去。我向南边浑浑噩噩地走了十几里路,饿了就吃野菜树果,第三天夜晚走到平山脚下,终于远远望见一大片点着火光的营帐,仇人一定就在那里!”

众人皆想,颜舜华夫妇舍弃自己的性命,才换得颜苍恒无虞,如今他矢志复仇,不啻于送羊入虎口,岂不枉费了父母的苦心?可转念又想,这血海深仇若是发生在自己少年之时,又岂能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理智,他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啊!

颜苍恒继续道:“军营外有士兵来回逡巡,我正心焦如何进去报仇,这时车声辚辚,有辆驴车驶了过来,赶车的是个财主模样的人,车后盖了块大毡布,不知载着些什么。我仔细瞧这财主,登时认出来了——他是我们村附近一个大酒坊的老板蔡吾金!endprint

“这蔡吾金可不是个好人,黄宝儿的爹爹便在他的酒坊里做酒工。几个月前,蔡吾金诬赖说酿酒用的甜糜被酒工们偷吃了,以致发酵不成,酒全酿坏了,一分工钱都没发。我听黄宝儿哭着说完这件事,气得不行,跑到蔡吾金的酒坊,攀上墙头,用弹弓把几个大酒缸子都打了个窟窿,酒水哗啦啦地流出来,酒气又香又呛,一点都没酿坏,果然是那蔡吾金在骗人。第二日蔡吾金便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

“爹爹向我问明了情由,并未责骂我,却拿出了多年积蓄,赔给了蔡吾金,可就当蔡吾金洋洋得意地要离开时,爹爹却叫住了他,义正辞严地替那些酒工讨要工钱,围观的乡亲们都大声叫好。最后蔡吾金拗不过理,只得付清了工钱,灰溜溜地离开了。”

颜杲卿瞧着颜苍恒,心中道:这般的父亲,难怪教出如此的儿子。又听颜苍恒道:“我眼看着蔡吾金的驴车直往军营而去,便偷偷跳上车,掀开毡布,钻了进去,却发现驴车上装着一坛坛美酒。到了军营大门前,便听蔡吾金赔笑道:‘这是给李将军的美酒。便一路畅通无阻。

“过了一盏茶时分,驴车突然停了下来,我小心把毡布掀开一条缝隙瞧去——只见眼前一个金色大帐,帐中坐着一个凶恶的大汉,赤着上身,跣着双足,腰间缚着一条铁腰带,旁边跪着几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正抽抽嘤嘤地哭泣。

“蔡吾金躬身道:‘李大将军,那颜舜华家的酒可取来了吗?我闻言一愣。那大汉突然拿起一只酒杯往蔡吾金掷来,力道甚大,啪的一声,把他头上都砸出了血。蔡吾金哎哎地叫痛,大汉暴雷也似的吼道:‘操奶奶雄,有个狗屁的酒!我一听这夜枭似的声音,便瑟瑟发起抖来。正是这个狗贼,害死了我爹娘!”

卢逖道:“是李钦凑那羯狗!”

颜苍恒点点头,颤声道:“那一刻我只恨不得跳出去杀了他,可我突然想到,若杀他不死,爹娘的命就白丢了。这时只见蔡吾金捂着头道:‘李大将军息怒,那颜舜华家中有一坛祖传的绝世好酒,远近皆知,此人奸猾吝啬,定是事先将酒藏到了别处。”

听到此处,众人方才恍然。

卢逖气愤道:“原来都是这蔡吾金搞的鬼。他记恨你爹爹替酒工索要工钱,便想出这个主意来害你一家。他故意说你家藏有美酒,引李钦凑前去,此人生性凶残,索不到酒,必然杀害人命!”

何大川也恼恨道:“小兄弟,这个蔡吾金在哪儿,俺替你去杀了他!”

颜苍恒摇头道:“不必了。那时我知晓真相,心中十分懊悔,早知如此,我决不会去惹事,累得我爹娘……”

颜杲卿柔声道:“这不怪你,只怪小人阴险,恶人凶暴,他们必有报应!”

颜苍恒微微颔首,接着道:“只听那恶人道:‘绝世美酒泡汤了,那该如何?蔡吾金忙道:‘小的带了五坛隆兴美酒,特来孝敬将军。说罢便来取酒。

“我心中噔地一下,只怕他一掀毡布,我便必死無疑,好在他只掀开一角,取了坛酒,献给那恶人。那恶人拿鼻子嗅了嗅,猛地将酒坛摔得粉碎,骂道:‘什么臭酒,来人啊,把这人的鼻子割了,反正留着也没用处!蔡吾金吓得魂不附体,连道:‘将军饶命,我这就回去再找几坛美酒,定合将军之意。恶人哈哈大笑,一脚将他踢出了帐外。蔡吾金连滚带爬地拉着驴车离开。

“返回的路上,蔡吾金不停地叫骂,我才知道那恶人名叫李钦凑。我抱着酒坛,心有余悸。若非这酒不合那恶人的口味,只怕我已经被开膛破肚了。因着这件事,也让我知晓了鲁莽行事的危险。我下定决心,既要杀了仇人,又要保全自己,方能不辜负我爹娘的遗愿。我躲在驴车里,脑子里已经杀了这蔡吾金千遍万遍,但我手无寸铁,怎么杀得了他?便这么,我随着驴车一路到了蔡吾金的酒坊,只听蔡吾金大声叫嚷,命手下去搜罗美酒。我随着驴车被关进酒窖,望着一坛坛的酒缸,突然有了一个报仇的主意。”

卢逖好奇地问:“什么主意?”

颜苍恒道:“这天夜里,蔡吾金果然又搜罗了五坛好酒,准备献给李钦凑。夜深人静时,我便在每坛酒里都撒了一泡尿,仍旧藏身在驴车中。第二日清晨,蔡吾金又赶着驴车前去,我跟着他入了军营,中途溜下驴车,藏进了马厩,远远看着蔡吾金抱着酒坛走进了李钦凑的大帐。没过多久,只听帐中传来一声惨叫,两个士兵把蔡吾金抬了出来。他的脖子已经被扭断了,我心中说不出的痛快!”

颜杲卿心中暗赞:这孩子未满弱冠,竟有这份胆识与机智,真是英雄出少年。心下更是喜欢。

颜苍恒接着道:“蔡吾金死了,还有李钦凑。那马厩中有几匹战马身上中箭,哀嚎着死去。我在马尸上拔下一枚箭镞,贴身藏好,到了深夜,我摸到李钦凑的大帐外。帐外没有守卫,只听得如雷的鼾声。我偷偷潜进去,李钦凑正自大睡,毫无察觉,我拿起箭镞对准他的心口,便要用力扎下,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我的手在半空中捉住了!

“那一刻我以为被人发现,功亏一篑,吓得脸色煞白,抬头一瞧,才发现抓住我手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是昨日在李钦凑帐中哭泣的几名女子之一。她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我拉出大帐,我又惊又怕,问她是谁?她反问一句:‘你是颜舜华的儿子?我道:‘不错,我要给爹爹报仇,你拦我作甚!她叹了口气道:‘你杀不了他的,那畜生是个妖魔,刀枪不入,曾有一个姐妹也想如你这般,趁他睡觉时动手,谁知斧子砍到他的脖子,丝毫无用,反而被他察觉,活活折磨死了。我骇然一惊,实在难以相信世上还有这种事。

“又听那女子含泪道:‘我也是颜家村人,被这畜生掳掠到了这里,前日夜里他听了蔡吾金的话,准备去你家索酒,我……我买通了军营里的一个伙夫,让他将消息带给了你爹爹,想叫你们赶快逃命。我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位姐姐将消息带给爹爹,不禁心生感激,可奇怪的是,她说话时泪水涟涟,似乎遭受了莫大的屈辱。”

颜杲卿和袁履谦他们闻言都不胜唏嘘。她一个被掳掠到军中的女子,除了自己的身体,还能有什么本钱去买通旁人。

颜苍恒接着道:“若不是这位姐姐,我早就被李钦凑杀了,想到此处,我立即下跪,感激她救命之恩,姐姐却将我扶起道:‘你不用谢我,我正是为了还你爹爹的恩情。我爹曾是蔡吾金的酒工,那一整年的血汗钱本为还债,若非你爹爹替我们讨回了工钱,我和妹妹早就被债主卖进窑子了,可……可现如今和卖进窑子又有什么两样?我的身子已遭李钦凑玷污,报仇又无门,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李钦凑你这个畜生,咒你不得好死,咒你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说罢嘴中涌出血来,竟是咬舌自尽了。”endprint

诸人听闻都忍不住叹息。

何大川咬牙切齿道:“一箭刺死这畜生真是太便宜了,应当将他凌迟处死,方才解恨!”

颜苍恒接着道:“当时我望着姐姐的尸身,泪流不止,更想杀了那李钦凑,可姐姐说他是个刀枪不入的妖魔,一时又想不出法子!姐姐的尸首很快被逡巡的士兵发现,我趁乱逃了军营。从那日起,我便跟着李钦凑的大军,他们打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险些被发现时,我便以移唇术学野兽叫声,长久平安无事。”

颜杲卿看颜苍恒面色饥黄,形销骨立,这些日子所受的苦可想而知。

又听颜苍恒道:“李钦凑的大军渐往南进,我仍没有找到报仇的良机,越来越着急。有一日大战过后,我在军营外守望,突然有列人马驶进李钦凑的军营,为首的是个年过五十的胡将,旁人称他为史元帅。”

崔安石插口道:“此人定是史思明!”

颜苍恒点点头:“瞧这史思明的模样,也是个飞扬跋扈的人物,谁知没过多久,便见这史思明愤愤出营,大骂李钦凑太过倨傲,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我还听他对属下道:‘这李钦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少年时在草原上误食了一朵形状怪异的紫花,此后便力大无穷,周身肌肤也变得坚硬如铁,水火不伤。别瞧他酒量惊人,那是因为他食过那紫花后,胃中好似长了一块寒冰,寒气刺痛五脏六腑,每日必须以烈酒浇灌。哼,若非有此奇遇,他不过是个羊倌罢了。”

众人都露出恍然之色。

袁履谦道:“原来如此,难怪熊熊烈火也烧他不死。”

颜苍恒道:“我听史思明如此说,更觉杀不了李钦凑,沮丧了一晚上,也不知是否老天有眼,给我发现了李钦凑的一个大秘密。”

卢逖又问:“什么秘密?”

颜苍恒道:“同是这天晚上,我突然发现有个人从军营里偷偷摸摸地出来,可他身着布衣,不像兵士。我心生好奇,便悄悄跟着他,到了半路,突然拿箭镞抵住了他后背。黑暗之中,他瞧不见我的相貌,以为遇到了劫匪,连呼饶命。我便用移唇术装出一个粗犷的声音,问他去军营做什么,他老实回答自己是个工匠,是去修补战甲的。我心中奇怪,战甲破损,军中自有人会修补,为何特意请一个工匠来。我再度逼问,他一五一十地说出,是李钦凑派人将他找去的。原来李钦凑有一条铁腰带在作战时被斧头砍中,裂开了一条缝,李钦凑竟十分紧张,命这工匠仔仔细细地修补加固。放走工匠后,我仔细思量,突然想到初见李钦凑时,他全身赤裸,唯独腰间缚着一条铁腰带,难道那里就是他的破绽?”

卢逖和何大川异口同声道:“对,肚脐就是他的罩门!”

颜苍恒连连点头:“我明白了这点,信心大增,心想只需将这箭镞插入他的肚脐,我的大仇便能报了。然而除了肚脐,李钦凑全身各处皆刀枪难入,我若一击不中,便无第二次下手的机会。于是我想了个主意,在山上找了棵大树,照着李钦凑肚子的高度画了个大圆圈,又标上了肚脐所在的小圈,开始练习就地一滚,举箭一刺。一开始我每次只能刺在圆圈边缘,习练了几千次后,便离那小圈愈来愈近,再练了上万次,便几乎次次都能插中那小圈了。之后我便一直守在土门关外,等待良機。就在昨晚,见这位袁伯伯来邀李钦凑。我瞧得清楚,他外出时并未戴着那铁腰带。我大喜过望,便一路跟着,后来又见到颜太守驾着马车过来。”

颜杲卿回想起在那芦苇丛边见到的那个黑影,顿时恍然:“哦,那黑影是你。”

颜苍恒道:“起初我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心想就算能杀了李钦凑,恐怕我也活不成了,可未曾想你们也是杀他的。没有你们,我也杀不了大仇人。各位叔叔伯伯,苍恒给你们磕头了。”说完挣扎着便要下跪,颜杲卿和袁履谦忙将他按住。

颜杲卿道:“李钦凑是杀你父母的大仇人,也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不过于你是亲仇,于我们却是国恨。这李钦凑是大反贼安禄山的义子,你替大唐除去这个叛逆,老夫代大唐百姓谢你了!”

颜苍恒腼腆地一笑,又面露哀伤:“颜太守,我求你一件事……”

颜杲卿道:“你且放心,我这就派人去颜家村,让你父母入土为安。”当即嘱咐崔安石赶去颜家村。

颜苍恒感激地向他点点头,一时身乏力倦,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黑夜,月光透过窗格投射进来,卢逖躺在旁边的一张矮榻上,睡得正香。颜苍恒望着明月,心中一阵怅然。

先前父母被害,他一心只想着复仇,如今大仇得报,却突然想到,自己再也没有家,再没有爹娘的疼爱了,胸口一阵酸楚,眼眶又红了。

就在这时,他突见窗口处趴着一个瘦小身影,一张小脸正往房内探望,黑暗中瞧不清对方的相貌,只见一双晶莹透亮的大眼睛不住眨动。

颜苍恒很是好奇,正要出声询问,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一名女子低声道:“哎呦,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却是先前端汤给自己的管家嬷嬷。

一个稚嫩的童音道:“我不回去,我要找卢逖哥哥玩儿。”

嬷嬷道:“今天可不行,卢少爷正照顾另一位受伤的小哥哥,他们都累极了,太守特别嘱咐,不可扰他们歇息。”

那孩童娇蛮道:“不嘛,我就要扰他们。”随即哐当一声大响,好像打碎了花瓶一类的东西。嬷嬷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阵,连哄带骗,才将那小孩儿带走了。

可这番折腾,却将卢逖闹醒了。他揉揉眼睛坐起来,见颜苍恒已经醒了,忙下榻道:“你醒啦,要上茅厕,还是吃东西?”

颜苍恒微笑道:“不,我只是睡够了,颜太守他们呢?”

卢逖道:“大舅舅和袁叔叔他们正忙着联络各郡,共伐叛军,嘱咐我好好照顾你。”

颜苍恒道:“不必了,你接着睡吧。”

卢逖挠挠头道:“我也睡够了,陪你摆会龙门阵。”

颜苍恒不解:“龙门阵?”

卢逖笑道:“这是蜀人的说法,就是闲聊之意。”

颜苍恒道:“原来你是四川人?”

卢逖摇摇头:“我是临沂人,父母早亡,三年前被我舅舅送到四川岷山派学艺。你听说过岷山派吗?”endprint

颜苍恒摇摇头。卢逖略有些失望,随即振奋道:“那我告诉你,那可是江湖上与璞剑门、素心派、孤子帮等大帮派齐名的名门正宗呢。”

颜苍恒道:“难怪你剑法如此精妙,若不是你刺瞎了李钦凑的眼睛,我定给他一脚踢死啦。”

卢逖难为情道:“不瞒你说,起初见到那贼将,我险些吓得尿裤子呢,论勇气,我远不及你。”

颜苍恒哀伤道:“我一心只想着报仇,全是恨,便没有怕了。”

卢逖沉默一阵,突道:“苍恒,等讨伐了安禄山,你若愿意,便随我去岷山吧。我师父便是岷山派掌门,为人慈悲和蔼,只消和他说了你的事迹,他一定会收你为弟子,做我的师弟,可好?”

颜苍恒还未回答,卢逖又道:“对啦,我还有位师兄,叫做汤甘,他是师父的儿子,憨虎虎的,十分好玩,武学天分却是众师兄弟中最高的,你定能喜欢他。”他神情兴奋,滔滔不绝,好像颜苍恒已经成了岷山派弟子。

这时却有一人走进房道:“卢逖,可别和我抢,俺早就想好了,要把这位颜兄弟带回太磁山。我们太磁派名声虽不比你们岷山派,可也是源远流长。俺师父本已不再收徒,但如今我与秦师弟这两名亲传弟子一死一废,俺恳求之下,师父必会破例将颜兄弟收为关门弟子,将太磁派绝学倾囊以授。”

卢逖却道:“太磁派绝学确是不错,可龟壳拳法和八爪鱼功这名字实在不怎么好听,还是我们岷山派的丹霄翔鹤术和沧澜遨龟功听着雅丽。”

何大川道:“不都是龟吗,有什么雅不雅的?”

卢逖道:“此龟不同彼龟。龟壳拳法的拳头犹如缩壳乌龟,我们岷山派的沧澜遨龟功则姿态潇洒,如灵龟遨游大海,常年修习,还有增福延寿之效。”

卢逖口齿伶俐,何大川哪儿说得过他,一时面红耳赤,反复辩解本门的好处。

颜苍恒瞧着两人,心头暖意徒生,似乎觉得,这世上不再是自己孤零零一个了。

接下来几日,颜苍恒整日听卢逖摆龙门阵,何大川也笑呵呵地坐在一旁,有时插几句嘴。颜苍恒从两人口中,知晓了不少前所未闻的江湖奇人异事,三人感情日深,相视莫逆。

管家嬷嬷每日端来嘉膳良药,给颜苍恒和何大川补养病体。何大川念着要将师弟落叶归根,尚未痊愈,便带着秦坤的尸骨赶回太磁派去了。颜苍恒病体康复,气力渐长,第四天便可下床行走。

颜苍恒下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去祭拜爹娘。卢逖拗他不过,只得陪他一同前往。

才踏出府外,便见颜杲卿和袁履谦驾马飞驰而来,虽风尘仆仆,却神采飞扬,身后押着一辆囚车,车上关着两个颓容的大将。

卢逖大声道:“大舅舅,你们回来啦。”

颜杲卿见颜苍恒已能行走,更是喜上眉梢,下马关怀道:“苍恒,只怪我公务繁忙,不能亲自照看你。”

颜苍恒道:“您是要办大事的,岂能照顾我这个小孩儿,瞧你们的神情,定是办成了很多大事。”

袁履谦喜道:“是啊,这几天太守联络各地共伐叛军,诸郡听闻我们已杀了李钦凑,纷纷响应,不过三日,黄河以北二十四郡中的十七郡陸续归顺朝廷,讨贼义兵也增至二十多万,附安禄山者,只余下范阳、卢龙、密云、渔阳、汲、邺六郡而已。”

颜苍恒和卢逖相视大喜。颜杲卿指着身后的囚车道:“不仅如此,这两人一个是安禄山派往幽州征兵的将军高邈,另一个是安禄山从赵州遣来的大将何千年,都给咱们施计捉住啦。”

卢逖走到囚车旁,噗地往两人脸上各吐了一口口水,骂道:“为虎作伥,活该!”

袁履谦道:“如今只等郭子仪郭元帅的朔方军前来会合,再加上平原郡的颜真卿大人和坐镇河东的太原尹王承业,正所谓众擎易举,届时安贼腹背受敌,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颜杲卿对颜苍恒道:“苍恒,你上马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颜苍恒依言上马,袁履谦也带上卢逖,两骑掉转马首,望北而去,直到平山脚下,见得一个冢墓,矗立在草木葱郁之中,碑上刻有“先慈父颜舜华母岳英合葬之墓”。

颜苍恒下得马来,眼泪登时哗哗流出,跪倒在墓前,放声痛哭:“爹爹,娘亲……”

颜杲卿取出一物,放在墓前,正是李钦凑的首级。

颜杲卿道:“舜华贤弟、岳英弟妹,你儿苍恒苦心孤诣,为你们报得大仇,得儿如此,夫复何求,你们可在九泉之下瞑目了。颜杲卿向你们求恳一件事,许我将苍恒收为义子,必视同骨肉,抚养其成才。”

颜苍恒抬起泪眼望着颜杲卿:“颜太守……”

袁履谦忙道:“傻小子,还不改口?”

颜苍恒回过神来,当即磕头道:“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颜杲卿欢喜得连连颔首,扶起他道:“好孩子,你上头还有四位哥哥,往后我便唤你五郎吧。不想我颜杲卿临近晚年,喜得佳儿!”

颜杲卿与颜苍恒一老一少,一个是老年得子,大解膝下荒凉之叹;另一个甫丧至亲,重温血亲舐犊之情,俱感上天恩赐。袁履谦和卢逖站在一旁,也由衷为两人欣喜。

这天晚上,颜杲卿在府中设下宴席,一来庆祝抓住两名叛军大将,二来庆贺收了颜苍恒这个义子,宾客寥寥,唯有袁履谦、崔安石、何大川、卢逖等几人。

屋外凄风冷雨,寒气刺骨,屋内却是豪情回荡,英气绕肠。大伙儿把盏尽言,或商讨伐逆大计,或咒骂奸臣侩佞,或评赞当世豪杰。畅谈之际,袁履谦突然道了一声:“糟糕!”

崔安石不解:“你瞧你,谈得正欢,如何就糟糕了?”

袁履谦望着颜杲卿道:“颜大人对安禄山倒戈,计杀李钦凑,消息传入安禄山耳中,只怕三位公子……”言止于此,不敢再续。

众人脸色大变,一齐离席,神色哀伤,向颜杲卿拜道:“太守!”

颜杲卿仍在喝酒吃肉,神色自若,淡然道:“都站起来作甚,坐下坐下,莫谈其他,只管把酒言欢。”

大伙儿依言坐下,面色却再不能如先前般洒脱,颜苍恒不明所以,想要开口询问,卢逖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先别说话。endprint

直至宴罢人散,回到房中,卢逖才叹了口气道:“方才说的是大舅舅的儿子,我的几个表兄弟。”

颜苍恒道:“我早就好奇了,义父说我上头还有四位哥哥,为何从不曾在府中见过。”

卢逖道:“大舅舅本有四子,除了大表兄泉明英年早逝,还有坚明、斐明和季明三位表兄。当时大舅舅假意归附安禄山,安贼说大舅舅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三个儿子气宇不凡,可堪重用,各封赏为骁勇副将,命他们携家眷随其入京讨贼,将来事成,必加官进禄。哼,这分明是要将他们扣为人质,要大舅舅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啊!”

颜苍恒担忧道:“可如今义父倒戈反贼,不啻于……不啻于将几位哥哥送上了死路?”

卢逖悲哀道:“大舅舅明知如此,仍是义无反顾,可这亲手割去自己心头肉的滋味,岂是常人所能体会的?”

颜苍恒知晓真相,对义父愈加敬佩,可想到那几位也许再也见不到的兄长,亦觉哀痛。

这天晚上他如何也睡不着,披衣下床,走到屋外院子,只见一个苍老的背影站在院中,凝望北方,似一尊雕像。

颜苍恒轻呼:“义父!”那人转过身来,正是颜杲卿,脸上老泪纵横。原来他因不愿扰乱军心,在宴席上强作鎮定,夜深人静时,却禁不住悄悄堕泪。

颜苍恒走上前去,又是一惊,只见颜杲卿的双鬓已尽皆皓然,面上风霜之色愈浓,竟似老了十多岁。

颜苍恒道:“义父,你……你这头发……”

颜杲卿伸手在鬓间随意一拔,置在掌心,只见白疏疏一片,竟是辨不出根数。

颜苍恒含泪道:“义父,您是不是想到几位哥哥……”

颜杲卿肃然道:“苍恒,自我筹划下反贼大计,便早已想到了。前几日因刺杀李钦凑而死的秦兄弟和那四位兵勇便没有父母么?他们的儿子该当献身,我的儿子便死不得么?事已至此,哭泣求告,都是枉然,你要记住一句话,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

颜苍恒双目莹然,坚定地点点头:“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

颜杲卿抚他头道:“好孩子,我颜氏一门,都是铁铮铮的好汉。”

翌日一早,颜杲卿派人去京城报讯,顺道打听援军何时到来。卢逖自告奋勇,颜苍恒也想一同去,颜杲卿念他尚未痊愈,并未答应,只让卢逖与十多名兵勇,带着李钦凑的首级,押着高邈、何千年两员贼将往京城去了。

颜苍恒自觉无用,十分懊恼,颜杲卿微笑着将他带到一间书厅中。

颜苍恒环目四顾,不觉惊喜。原来这小小厅内,竟是名家荟萃,真品杂陈,全都是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这些当代书法大家的笔墨真迹。

盛唐时全国崇尚书法,几乎人人家中皆备纸墨,临摹鉴赏,蔚然成风。颜苍恒三岁时,父亲颜舜华便教他书法,临摹过不少书帖,见着这些字迹,便一一叫出书者姓名。

颜杲卿对这个义子期望甚高,知他小小年纪已有了杀贼之勇,却不能少了处世之学,故而将颜苍恒带到书厅,意在让他文武兼修,不要像自己几个儿子执于学文,也不同于卢逖偏而习武。这时见颜苍恒辨字识人,如数家珍,他甚觉惊喜,正想夸赞几句,突见颜苍恒走到一幅壁挂旁,默然不语。

颜杲卿上前一瞧,却见他目光滢然,不由奇道:“苍恒,怎么了?”

颜苍恒指着那壁挂道:“义父,这是颜真卿大人的墨宝么?”

颜杲卿抬头看去,好不惊奇。这是一篇并无落款的《青藤帖》,乃是颜真卿刚拜入张旭门中时所书。当时颜真卿初悟笔法,远不及他成名后的水准,若不点明,鲜有人能猜得。

颜杲卿又惊又喜,嘴上却故意问:“这幅字瘦骨嶙峋,回转生硬,墨迹淡浓不均,怎能是颜真卿所书?”

颜苍恒道:“不会错的!我爹爹说过,颜真卿大人的楷书人坚其字,笔正如心,如壮汉正面而立,懔然不可犯。他人纵能临摹他的笔法,但字中的雄秀苍劲之气却是模仿不来的。这幅文字虽与他的名作相去甚远,但气度相承,精神内蕴是不会变的。我爹爹要是还在世上,见了这幅真迹,不知有多喜欢……”说完泪水便涌了出来。

颜杲卿才知他是睹字思人,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忙攒袖替他抹去眼泪道:“苍恒,明日你便带着这幅帖子到你爹娘墓前烧化了,等将来剿灭了安贼,我再请真卿亲手替你爹娘写一篇墓志,刻在石碑之上。”

若能得颜真卿替父母撰写碑文,那可是多少大唐显贵求也求不来的!颜苍恒感激涕零,跪下便磕。

颜杲卿急忙扶住:“苍恒,何必客气,你是我的义子,便是真卿的亲侄,他要是知道我收了你这样一个好义子,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若喜欢,便在这儿修习书法,将来见到真卿,再让他亲自指点。”颜苍恒连连点头,欢喜不已。

自这天起,颜苍恒便在这书厅中自学楷书。他本有根基,学志又坚,不过三四日,字体便有了些“骨力雄强、筋肉丰实”的样子,虽无力透纸背之势,却已有纵横有象之气。苍恒愈学愈专注,渐入忘我之境。

这日他早早来到书厅,临摹起颜真卿一篇《多宝塔碑》的拓品,只见当中一个“之”字,运笔上以逆锋起笔,转折处提笔另起,钩法则蓄势回锋,宛如蕴藏剑锋一般,叫人心生澎湃,不自觉提笔起来摹写。

凝神之际,身后忽然伸来一只白嫩的小手,捉住自己笔端,用力向外拉扯,颜苍恒错愕之下,不暇细想,凝力捏住笔杆,但笔尖不免一抖,将纸底 “之”字的最后一笔折转直下,画成回钩之状。

颜苍恒见好好的字被如此糟蹋,顿时气恼非常,转目怒视,却见得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这是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头上包着块青色的小方巾,身穿小碎布的花袄,甚是冰雪可爱,此时正涨红了脸,使劲拽拉苍恒的笔杆。

颜苍恒奇怪道:“你要干什么?”

孩子放开手,身形一矮,原来他方才站在一张矮凳上,这时从矮凳跳了下去,歪着小脑袋笑道:“你真不赖,竟夺不去你的笔,上次爷爷趁我不注意,一下就把我的笔夺去了,他说我用笔不专注,罚我多写了好多张呢。”endprint

颜苍恒这才明白这小孩不是有意捉弄,不禁笑道:“这倒不是因为我全心全意在写字,只不过你力气小罢了。”

孩子道:“可惜大川伯伯不在,他来夺笔,你一定拿捏不住。”

颜苍恒捧着肚子笑道:“写字是比力气么,照这么说,何大哥的字一定是写得最好的。”

孩子怒道:“你笑话我!”扬起手,啪地一下打在颜苍恒脸上。

这一下虽然不痛,却十分无礼,颜苍恒只觉这小孩儿太过刁蛮,扭头过去,不想睬他。那孩子愈发任性,踮起脚,将桌上的砚台一拨,砚台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墨水四溅。

颜苍恒更加气恼,小孩儿却得意洋洋,拍手大笑。颜苍恒再不能忍耐,扬起手吓唬他。

正在这时,一人走进厅内,小孩儿顿时面作委屈状,扑入那人怀中哭闹:“爷爷,他要打我!”

来人正是颜杲卿。颜苍恒没想到这小孩儿竟是颜杲卿的孙儿,生怕义父误会,脸上十分尴尬。

颜杲卿一瞧便知是如何回事,在那小脑瓜上轻捶一记道:“真是贼喊捉贼,如此骄横霸道,长此以往,岂非成了魔头?”

小孩儿翘嘴道:“做魔头有甚不好,天天玩儿,想吃便吃,想睡便睡,乐得自在。”

颜杲卿扬起巴掌,那小孩儿装作一脸惧怕,假哭道:“爹娘,爷爷要打芸儿啦。”

颜杲卿将手缓缓放下,无奈道:“这小魔头真是我上辈子的仇家转世。”转而对颜苍恒道,“苍恒,这是我已过世的长子泉明的孩子,叫做颜芸,只怪我疏于管教,他几个叔叔婶婶又宠溺,惯得如此娇蛮。我就怕扰了你的清净,才一直未让你们见面。”

颜芸插口道:“我就要扰这小子。”

颜杲卿道:“什么小子,他是你五叔。”

颜芸撅嘴道:“他大我没多少,凭什么要叫他叔叔,我不要他当我叔叔!”

颜杲卿脸往下一拉,颜苍恒忙道:“我本大不了芸儿几岁,叫叔叔确也不适,他若愿意,便称我哥哥好了。”

颜芸道:“你叫我哥哥还差不多。”

颜杲卿怒道:“芸儿!”

颜芸有些害怕,不敢再说,就在这时,突听房外有人着急地大喊:“太守,大事不好!”颜杲卿脸色一变,急匆匆走出,顏苍恒拉起颜芸,也快步跟了上去。

颜苍恒与颜芸走到屋外,只见袁履谦一脸焦色,正与颜杲卿说着什么。颜杲卿愁眉紧锁:“快带我去!”

颜苍恒忙道:“义父,我与你同去。”

颜芸不甘落后:“我也要去!”

颜杲卿思索片刻,抱起颜芸,携了颜苍恒的手,与袁履谦疾步走出太守府。府门外候着崔安石和两名校尉,皆面带忧色,牵着两匹战马。

颜杲卿抱着颜芸上了一匹,颜苍恒随袁履谦上了另一匹,霎时蹄声嘚嘚,一行人匆匆往南骧奔而去。

颜苍恒不知发生何事,心下惴惴,也不敢出口询问,驰了三四里路程,只见城墙高耸,檐楼威仪,才知到了常山郡的南城门下。

众人下得马来,颜杲卿直奔城头,颜苍恒随之而上,站立城头,只见苍穹中风急云怒,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不由心头摇曳。

袁履谦遥指远方道:“太守,看!”颜杲卿定睛而视,只见极远处似有一列人马,约有百人,面朝城门,端立不动。

崔安石皱眉道:“是叛军?”

颜杲卿道:“安贼正攻陕县,怎能如此迅速回师?此中必有蹊跷,大伙莫慌,听我号令!”挥手下令,立时有一百名弓弩手伏在城垛处严阵以待。

颜杲卿深吸一口气,放声道:“来者何人!”

城门前一片空旷,声音远远地传了过去。对方并无回应,突然有五匹马从队列中脱出,向城门疾驰而来,卷起滚滚烟尘,宛如狂飙。

颜芸因个子小,踮起脚也瞧不清城楼外的景况,忙扯扯颜苍恒的袖子:“喂,什么好玩的,我也要瞧。”

颜苍恒费力将他抱起,颜芸瞪大眼睛瞧去:“哇,好大一团会走的雾啊!”

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只盯着那五匹马,弓弩手的掌心已微微沁出冷汗。

渐渐五马驰近,在距城门十多丈处停了下来。大伙儿方才瞧清,五匹马只有四位乘者,清一色的胡服马靴,身后背负长剑,脸上戴着银灰色的面罩,只露出四双寒森森的眼睛。余下那匹马背上驮着一个麻袋,袋身不住蠕动。

城墙上的弓弩手立即拉弓搭弩,对准了四名剑士。那四人均未着铠甲,虽已在射程之内,目光中却毫无惧色。

颜苍恒仔细凝视,只见最左那人眯着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第二人瞪圆了眼睛,好像一对铜铃;第三人目光阴鸷,神似鹰隼;最右者眼尾下垂,却是俗称的耷拉眼。

“铜铃眼”直视着颜杲卿,张口便出言不逊:“你这老头子便是颜杲卿?”

旁人皆现怒气,颜杲卿面色不改:“几位是谁,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鹰眼”却笑道:“那李钦凑可是我军第一猛将,颜太守竟能杀了他,当真神通广大。”

颜杲卿和袁履谦一凛,心想这四人果然是安禄山一伙,只不过为何要戴着面具。

袁履谦有心震慑来敌,朗声道:“对付区区一个李钦凑,何难之有,将他杀死的,不过是我们颜太守十三岁的义子。”说着看向了颜苍恒。

四名剑士的目光直射颜苍恒,全然不信。那“眯眼”本是昏昏欲睡之态,这时却冷哼一声:“这胎毛都没褪尽的小毛孩能杀了李钦凑,笑掉我的大牙!”

颜苍恒道:“那恶人害我家破人亡,我杀了他为爹娘报仇,骗你是小狗。”他面容淳朴,言语耿耿,四人互看一眼,由不信转为半信半疑。

颜芸并不知李钦凑是谁,但听旁人的口气,似乎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而眼前这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五叔”,竟然能杀了那个厉害人物,不由甚是惊讶,仰望他的眼神也多了一分崇敬。

“鹰眼”突然阴恻恻一笑:“颜杲卿,难道你是知道自己的亲儿子死绝了,所以才收了一个义子吗?”

颜杲卿身子一震,颤声道:“我……我那三个孩儿如何了?”endprint

“耷拉眼”道:“你杀了主公的义子,难道主公不该投桃报李,加倍偿还?”

颜杲卿心头如遭重锤,摇摇欲坠。

却听“鹰眼”一阵狂笑:“颜太守,莫急,主公大发慈悲,还给你颜家留了一条血脉。”扬动马鞭,将后面那匹马背上的麻袋生生拽到半空。

“铜铃眼”、“眯眼”和“耷拉眼”同时拔剑出鞘,齐刷刷地挥出一剑,又同时收剑入鞘。

四剑士的手脚实在太快,众人尚未看清,只听“哧、哧、哧”三声,那只麻袋在半空中裂成了四截,从中摔出一个满身是血的活人。

颜杲卿定睛凝视,一颗心简直要从胸腔里迸出来,失声叫道:“季明!”

二、浴血守城

那人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只有十六七岁,面容清秀,肤色惨白,身上伤痕如鳞,虚弱地喊了一声:“父亲。”

颜芸伏在城垛大喊:“四叔,四叔!”颜苍恒这才知道,此人是颜杲卿最小的儿子颜季明,按理自己当叫一声四哥。

却见颜季明抹了抹脸上的血污,挤出一丝笑容:“芸儿乖,四叔涂花了脸要唱戏呢。”

颜杲卿含泪道:“季明,你两个哥哥呢?”

颜季明悲怆道:“我和两个哥哥到了安贼军中,早想多杀几个叛贼,只怕坏了爹爹的大事,才忍着没动手,等到爹爹倒戈的消息传来,我们已有了拼死之心,可惜只杀了两个卫兵,便给贼人擒住,两个哥哥已……已被腰斩了,嫂嫂和侄儿也都……”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颜杲卿捂住胸口,强抑泪水。他虽早料到如此,但总存着一丝侥幸,设想三个儿子能从安禄山军中逃脱,可如今这一丝希望也要被碾碎了,转念又想:安禄山既杀了坚明和斐明,为何还留着季明?

“鹰眼”又笑道:“颜季明,还不赶紧劝劝你这个顽固不化的父亲!”

颜季明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颜杲卿身子一震,不敢相信!

这小儿子向来文弱,甚至有些胆小,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难道是见到兄长惨死,又熬不过酷刑,便丧志弃节,屈服从贼?

却见颜季明望向颜苍恒:“兄弟,你是爹爹新收的义子?”

颜苍恒点点头叫了声:“四哥。”

顏季明目中蓄泪道:“颜季明恐怕是不能再孝敬他老人家了,请你替我行此未尽之孝。”颜苍恒不知所措,只得看向颜杲卿。

颜杲卿却以为颜季明说的是日后各为其主,父子之情从此一笔勾销,不禁又气又急,身躯剧颤。

“铜铃眼”骂道:“怎么如此多废话,快说正事。”

颜季明这才将目光移向颜杲卿,父子俩四目交投,都是一怔。

颜季明脸上并无愧色,反而抬高了声音:“父亲,如今河北各郡都响应您,主公十分恼怒,已派出史思明与蔡希德两位大将,各率一万人马,分别自平卢和怀州来夹击常山,不日便至。常山城中兵缺粮少,大概是抵抗不了的,您还是识时务吧。”

颜杲卿怒不可遏,抢过一把弩箭,对准了自己的儿子,袁履谦和崔安石一同拦道:“太守,不可!”

颜季明无惧道:“父亲,枉你饱读诗书,怎么不明白以卵击石,螳臂当车的道理?吾军兵马齐整,共有步兵一万二、骑兵六千、辎重兵两千,步兵之中,又有陌刀兵四千、弓弩手四千、长矛兵两千、刀盾手两千,此外还有云梯车、冲城车和车弩等攻城利器。常山郡有什么,三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和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吗?”四名剑士齐声大笑。

颜杲卿只气得浑身发抖,可要他亲手射杀自己的孩儿,却是如何也下不去手。

颜苍恒听颜季明如此言语,也有些气愤,却听颜芸歪着脑袋道:“四叔这是在唱什么戏呀?”颜苍恒一愕,凝视颜季明的眼睛,只见他嘴上大逆不道,目光却炯朗有光,饱含深情。

“鹰眼”又道:“颜杲卿,奉主公口谕,只要你打开城门,俯首称臣,从前之事便一笔勾销,你仍做你的常山太守,将来主公成就大业,你也算是开国功勋。”

颜杲卿呸的一声,又听颜季明道:“来攻常山的最精锐之师,乃是安禄山招降的同罗、奚、契丹、室韦等蛮族骑兵,凶悍异常,但他们长于近战肉搏,并不善于攻城夺关。”

四名剑士听着不对劲,“铜铃眼”厉声道:“你胡说些什么!”

颜季明嘴中不停:“若能做好防御工事,拼死守住城楼,拖延时日以待援兵到来,便可一解常山之围。哈哈,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颜杲卿登时一愕,颜季明念诵的乃是曹植的《白马篇》,这几句说的是一位边塞游侠为赴国难,奋不顾身,视死如归之心,回想到儿子先前说的话,霎时恍然大悟:季明假意劝降,实则是要告诉我敌军详实,要我知己知彼,早做应对。

想到先前误解了亲儿,颜杲卿老泪纵横。颜季明见到父亲神情,随即宽慰一笑:“父亲,孩儿能做的就这么多了,来生再见!”猛地扑向“鹰眼”的坐骑,死命抓住马的两只前足,口中大喊,“放箭,放箭射死他们!”

“鹰眼”骂道:“臭小子,演得一场好戏!”拔剑出鞘,由上往下一挥,斩断了颜季明的双臂。

“耷拉眼”随即一脚将颜季明踢翻在地,四匹马一齐拥上来,数蹄乱踏,血沫飞溅,颜季明至死也没有吭一声。

颜杲卿身子摇曳,几乎晕去,颜苍恒也瞧得呆了,幸而早将颜芸放落在地,没让他瞧见这番惨象。

袁履谦和崔安石更是目眦欲裂,高呼道:“放箭,射死这四个奸贼!”

登时百箭齐发,射向四名剑士。四人迅疾翻身下马,勒动缰绳,横过坐骑,挡在身前,只听得箭穿皮肉,群马嘶鸣,几匹战马登时被射成了刺猬。

弓弩手搭弦易箭,准备再射。四剑士趁此工夫,倒走如飞,顷刻间退出了二十多丈,这时唰唰唰,第二波箭又急追而去。

此时四名剑士全无防御,可相距已远,箭势远不如之前。四人面朝城门,急速倒退,双手横置胸前,眼见利箭趋近,手掌一翻一覆,箭头竟急转向下,射落在地。endprint

四剑士边挡边退,手中翻覆不止,利箭纷纷被挡落,整齐地插在地面上,遠远望去,如一片方正的荆棘丛。

众人何时见过如此玄奇的武功,颜苍恒更是瞧得挢舌难下。眼看四剑士又退出了几十丈远,弓箭已难射及,远方的人马中驰出四骑,来与他们接应。“鹰眼”跨骑上马,转头看向城楼,放声高呼:“颜杲卿,你既冥顽不灵,便等着去地府与你儿子相会吧。”说罢纵马驰骋,与前方人马会合,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颜杲卿抢下楼去,扑到颜季明的尸身旁,失声痛哭。颜苍恒深知丧失至亲之痛,泪水忍不住滑落。

颜芸道:“爷爷怎么哭了,我要去瞧瞧。”也要跑下楼,颜苍恒急忙一把抱住,颜芸手足并用,踢打颜苍恒,“放开我,我要找爷爷,我要见四叔。”颜苍恒只得使出全力抱着他。

颜杲卿恸哭一阵,拭干泪水,命人将季明的遗体安放在城楼内,立即召集常山大小文官武将,商议如何迎战叛军。

袁履谦清点常山兵力,军民相加不到九千人,粮草军械只能维持三日。

颜杲卿沉吟道:“李卫公兵法有云:‘凡战之道,以地形为主,虚实为佐,变化为辅。季明说得不错,咱们只有做好防御工事,死守城楼,熬到援军到来,才是唯一的胜机。”当即派袁履谦带领军民加固城墙,挖取沟壕,命崔安石集结工匠,赶制飞钩、护城板、狼牙拍、夜叉檑等守城兵器,另外又让人快马赶赴太原,向王承业求取援兵。

管家嬷嬷来接颜苍恒和颜芸回府,颜苍恒不愿袖手,也与军民一起运土担石,缮城凿壕。颜芸也怎么都不肯回,抓住城砖,哭闹不休。管家嬷嬷只能求告于颜杲卿。

颜杲卿道:“这孩子性子顽劣,让他亲眼瞧瞧沙场浴血也好。你陪他在此,别让他哭闹捣乱便是。”

嬷嬷只得应诺,留下来陪着颜芸。

颜杲卿忙碌来去,无暇顾及颜苍恒,每次见到他便只是点点头,颜苍恒也只颔首回应,旁人只当他是个来搭手帮衬的寻常百姓,谁也不知他是太守的义子。

直到日落,才在西门挖取了一条深壕。

颜苍恒与一同来帮忙的百姓倚靠在墙脚小憩,听得有人低声叹气,说常山兵缺粮少,必抵挡不住叛贼的大军,还有人道,颜太守足智多谋,定能以少胜多,保住常山!不少人心存悲念,但并没有胆小怯战,放弃抵抗的念头。

颜苍恒静静地听着,突然想起卢逖和何大川来,也不知能否再与他们相见,不知能否再听卢逖摆龙门阵,不知能否再看到何大川憨态可掬的笑容。

如此想着,便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觉有人将自己抱起,又将什么覆在自己身上,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城楼上一个避风的角落,身上盖着颜杲卿那件青布棉袍,远处一个苍老的背影缓缓下得楼去。

颜苍恒登时热泪盈眶。他父母双亡,本已无牵无挂,但义父待自己恩德深重,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陪他死守常山,不离不弃!

这时突听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哭闹声,正是颜芸。颜苍恒甚感厌烦,正要捂住耳朵,却听颜芸哭道:“四叔呢,方才我见到他了,怎么不见了。”

嬷嬷安慰道:“四公子他……他又出远门了。”

颜芸哭道:“不,他们都不要我了,爹爹娘亲不要我了,几个叔叔不要我了,爷爷也快不要我了。”

颜苍恒心头一恸,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心想:颜芸虽然顽劣,但比我还要可怜呢。他爹娘去世得早,疼爱他的亲人又接连逝去,如今就剩下义父一人。我与颜芸虽无血缘,但他既是义父的孙儿,便是我的侄子,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保护他周全!这时听得城楼下传来凿石铲土之声,他不敢再睡,忙跑下城楼,担土递石,挥汗如雨。

苦干到黎明时分,南门前也凿开了一条沟壕,忽然觉得脚下发颤,转首看去,北方烟尘飞卷,出现一条漫长的褐线,继而褐线变作褐带,褐带变作褐幕,汹汹涌涌,密密稠稠,向着城门铺展而来。

有人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大伙儿往城门中拥去。

颜苍恒何时见过如此骇人的军仪,一时呆住。

突然有人拉起他的手道:“苍恒,愣着干什么,快走!”一抬头,却是袁履谦将他拽进了城楼。

两人攀至城头,只见颜杲卿身披铠甲,立身城头,白发在劲风中凌乱,目光直视前方,凛然无惧。

颜苍恒叫了声“义父”,走上前去,颜杲卿见他满身尘土,肩上都是担子磨出的血泡,不禁心疼,将他招到身边问:“苍恒,怕不怕?”颜苍恒点点头,又立即摇摇头。

颜杲卿笑道:“别怕,有义父在。”眺望北方,只见那片褐幕愈加迫近,会聚成褐幕的上万个褐点也愈来愈清晰。

这是安禄山军队最惯用的“锋矢阵”,阵型张开呈箭头形状,最凶悍的陌刀队就在箭头位置,其后是弓弩手、长矛手和刀盾手;再之后是手握马槊和横刀的轻重骑兵;最后是推着壕桥、云梯车和冲城车的辎重兵,整个阵势井然不紊。

颜杲卿眼望如此浩荡的军容,心头百味杂陈。

安禄山深受当今皇帝器重,所率军队乃是唐军精锐中的精锐,配备更是精良中的精良,整个大唐的半数战马也都为其所用。而且安禄山军常年在外征战,军力旺盛,而大唐的内陆军久疏战事,军力颓惫,以致叛军一路所向披靡。究其根源,都在于唐皇的老朽昏庸,误信奸人,害苦了大唐百姓。

颜杲卿明知这一战兵力悬殊,胜机渺茫,可国难当头,岂有临阵退缩之理?他心头激发少年之狂,振臂高呼:“羯狗自来讨死,别怪咱们活剥了他们的皮!”

颜杲卿平日温恭谦雅,从不口吐污言,可这几句脏话却叫人无比爽快,城下九千军民一同呐喊:“活剥了羯狗子的皮!”

颜苍恒胸口也生出一股豪气:“就算随着义父战死沙场,也有脸去见我死去的爹娘!”

安军之中不少是胡人,最恨汉人称呼自己为“羯狗”,闻言登时目龇欲裂,恨不得即刻踏平了常山城。

这时又听一阵号角,大军在城门前停住,阵势后方有一座小方屋慢慢升高。

颜杲卿一望便知,这叫做巢车,又名楼车,乃是在车上竖起两根长柱,柱子顶端架设一辘轳轴,用绳索系一方屋于辘轳上,转动辘轳,使方屋升高数丈,瞭望城内守军。方屋用铁皮所制,外面蒙有生牛皮,以防敌人矢石破坏。传闻王莽军围攻昆阳时,便曾造出高十余丈的大型巢车,用来观察城内守军,眼前的巢车虽无十余丈,也有七八丈高。endprint

方屋缓缓升到顶端,已高出城楼少许,颜杲卿他们这才看清,巢车中端坐着一名容貌剽悍的胡将,正是先前见过的史思明。

史思明身旁立着四名剑士,却是昨日害死颜季明的罪魁。

想到季明惨死之状,颜杲卿心头凄然。

忽听那巢车中远远传来史思明之声:“颜杲卿,你本是范阳户曹,是主公荐汝为判官,不到几年,就升为常山太守,你为何忘恩负义,反叛主公?”

颜杲卿反唇相讥:“安禄山本是营州的牧羊奴,是皇上擢升他为三道节度使,恩幸无比,他为何忘恩负义,拥兵造反?我世代皆为唐臣,禄位皆为唐有,岂因曾被这狗贼举荐,便随他造反!今日颜某为国讨贼,恨不能生食其肉,怎能谓反?”

他这番所言义正辞刚,叫人无言以对。常山军民闻言,摇旗呐喊,军威大振。

巢车内久久无声,隔了许久,才从其中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今夜要这老头的肉给我下酒!”

登时号鼓齐鸣,喊杀震天,“锋矢阵”如箭脱弦,向常山城发起猛攻!陌刀队如狼似虎,狂冲而来。

颜杲卿一声令下,漫天箭雨射向城下,敌方的弓弩手也射箭回击,一时箭如飞蝗,纵横交贯。唐军有居高临下的优势,而叛军则胜在人数众多、箭矢充足。

陌刀队迎着箭雨,冲杀到壕沟前,紧随的辎重兵递上一杆杆壕桥,搭设在沟壕之上。陌刀队纷纷踏过壕桥,迅速逼近城门。

颜苍恒见大伙儿费尽辛苦挖掘的沟壕被如此轻易破解,心中好不是滋味。却见颜杲卿气定神闲,揮动一面黄旗,城门开处,两名校尉各率一千精兵迎战陌刀队。

安禄山军的陌刀队多为蛮族勇士,身着明光铠,身后交叉背着长柄陌刀一柄,长枪一条,见唐兵出战,便手持陌刀,嘶喊而上!

两军厮杀,倾力以搏,不多时便血肉横飞,惨呼阵阵。

唐军多佩横刀,身披皮甲,比之铁制的明光铠,皮甲要单薄得多,而陌刀的杀伤力更是极大,一刀劈下,人马俱碎。唐兵事先经袁履谦训诫,设法与敌近身,横刀的威力才能显出来,是以人人留意避开陌刀劈砍,近身与敌相搏,可这些“平时务农,农闲练武,有事出征”的募兵,终究不会是常年在外征战的边防军的对手,半个时辰后,两千唐军尽数丧生在陌刀之下,而叛军也有一千多名陌刀兵被唐军的横刀杀死。

史思明坐在巢车上俯瞰战局,另一员大将蔡希德在阵中指挥。

只听史思明在巢车上喊道:“上云梯!”蔡希德挥动令旗,在弓弩手的掩护下,叛军将十多架云梯车推到了城门前。

唐时云梯早已非战国时所用的长梯,而是一辆“以大木为床,下置六轮”的巨车。车上安置底盘,架设一节主梯,主梯之外,又增设一具可活动的上城梯,如此设计,既缩短了架梯时间,还大大降低了云梯在迎敌前的高度。

云梯车一开到,叛军便如蚁附上,攀梯攻城。崔安石立即让人抬出工匠连夜赶制的狼牙拍和夜叉檑。

狼牙拍是一块巨大木板,上面遍布铁钉,夜叉檑则是将钩钉置于圆木之上,两者均以铁索绞车放下、复收。

崔安石见叛军成千上百地攀上城墙,便要让士兵放开绞索。颜杲卿却道:“且慢!”眼见叛军已攀得极高,最前者离城头只有数丈距离,这才猛一挥旗:“放!”士兵们立即放开铁索,狼牙拍和夜叉檑从天而降,将上百名叛兵从城墙上砸落。袁履谦又指挥士兵掷出飞钩,钩住云梯上端,将之拉倒。

一时之间,城楼底下,横七竖八地倒着上百名叛兵,或摔断了腿,或砸破了头,惨呼声此起彼伏。

史思明在巢车上见到此景,大为火光。

他早知颜杲卿不会投降,却绝想不到他竟顽抗如斯,当即喝令:“冲城车!”

颜苍恒手握盾牌,抵挡不住射来的箭矢,他眼看叛军不断攀上城墙,又不断被击退,只觉心惊肉跳。

忽听身后传来颜芸的哭声:“爷爷,我怕!”扭头看去,只见那管家嬷嬷坐倒在地,胸口不知何时中了一箭,已经丧命,哭声却是从她身后传来。

颜苍恒快步过去,从管家嬷嬷身后拉出颜芸,抱入怀中,想到这管家嬷嬷是为保护颜芸而死,不禁心生敬意。

便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脚底下晃了一晃,有人大喊:“贼军用冲城车撞城门了!”

颜杲卿和袁履谦俯首望去,只见三架冲城车已被推到城门前,上设环抱粗细的撞木,以铁叶裹其首,不停撞击城门,其余叛军仍不断架云梯攻上。

颜杲卿向袁履谦望了一眼,袁履谦挥动一面红色令旗,数十名弓箭手在箭头缚上蒿茅,用火杖点燃,齐齐射向沟壕。火箭射进沟壕,登时燃起熊熊火焰。

原来颜杲卿早知仅凭一道沟壕拦不住敌军,便事先在沟壕中填上了膏油,膏油触火即燃,汇成一道丈高的火墙,将敌军拦腰斩断。

唐军又从城墙上倒下成桶的膏油,倾泻在冲城车和云梯车上,膏油触火即燃,霎时将冲城车、云梯车裹入赤焰。颜杲卿随即挥动黄旗,开启城门遣出两千兵马,将被火墙隔绝在城墙下的叛军尽数消灭。

见此情形,史思明在巢车中猛地站起,气得大骂:“以我军之锋锐,摧城拔寨,易如反掌,今日竟要在这小小常山城大挫锐气?”

“鹰眼”躬身道:“主公,请让我四人上阵,助我军一臂之力!”

史思明冷哼一声:“任你们四个武功再高,能破了常山城,取下颜杲卿的人头吗?若能,便由你们去,若没这本事,就闭上嘴,尽力保护我便是。”四人只得闭嘴,默立在旁。

史思明思虑片刻,大呼道:“众官兵听令,分一半兵力,转攻东门!”蔡希德在下方应了一声,率半数兵马往东门而去。

安禄山旗下诸将,以史思明最会用兵,他在巢车中居高望远,观察到常山城内的兵力大多集中在南门,当即调兵遣将,分出半数兵力,转攻守备薄弱的东门。

颜杲卿见状脸色大变,忙命袁履谦率领三千人马去援东门,可这么一来,守御南门的兵力便大为削弱。

南门这边,叛军也是应变神速,辎重兵拥上前扑灭了沟壕中的烈火,又将云梯车搭上城墙。叛军如群蚁趋膻,接连不断地攀上城来。城墙上的唐军拼死抵御,可弓弩手的箭矢渐渐用尽,狼牙拍和夜叉檑也打坏了不少,东门那边更是恶斗连连,惨烈无比,常山城岌岌可危!endprint

颜杲卿面色焦急,在城头大喊:“大伙儿撑住!只要郭元帅的朔方军和太原援兵一到,立可解围!”

常山军民无时无刻不盼着援军到来,可直到现下,连援军的半个影子也瞧不到,颜杲卿这一喊,反而让不少人心灰意冷,丧失斗志,相反敌军却是攻势狂潮,愈战愈勇。

突然城头破开一个缺口,几名陌刀手跳上城垛,与城墙上的唐兵短兵相接,颜杲卿和袁履谦手握横刀,奋勇杀敌。

一名陌刀手挥舞陌刀,向颜苍恒和颜蕓砍来。颜苍恒捡起一支羽箭,就地滚去,抬手一刺,箭头正中那陌刀兵的肚脐。这一招他练过成千上万次,连李钦凑都因此而死,这陌刀兵自是躲避不过。

见陌刀兵倒地而亡,颜苍恒松了口气,却又听得颜芸哇哇大哭,转头看去,见他脸上被溅满了血,忙用袖子擦拭他脸上的血迹,可周遭搏杀正激,血迹飞溅,怎么擦也擦不完。

颜杲卿眼见叛军源源不断攻上城头,脸上已露出绝望之色,便在这时,猛听城下传来霹雳雷暴之声,搭在城墙上的云梯纷纷倒落。

颜杲卿大奇,趴到城垛一看,只见东南方向锵锵驰来五十多匹健马,马上乘者,皆是劲装汉子,每人手中挥舞着一条类似流星锤的刺球,不断朝叛军甩出,一经落地,便轰然爆开,炸得敌人人仰马翻,皮开肉绽。

这些汉子行动迅捷,训练有素,掷出一条刺球,随即从身后再取一条掷出,每匹马屁股上,都挂有二三十条,他们边掷边冲,已杀开一条血路,直到城墙之下,叛军的云梯车也被他们尽数炸毁。

一名独臂大汉驰到城门前,掌劈脚踹,打翻三名陌刀兵,高声喊道:“颜太守,俺来助你啦!”

一听到这个“俺”字,颜苍恒便露出喜色,从城头俯看下去。

那人正是何大川,他边与叛军搏斗边大声喊道:“颜太守,师父内伤未愈,不能亲自前来,已将太磁派弟子尽数派出,以助您一臂之力。”

颜杲卿感激道:“好好好!”

颜苍恒大喊道:“何大哥!”

何大川道:“苍恒兄弟,师父答应收你为弟子啦,只待杀退贼军,俺便带你去见师父!”

颜苍恒答应道:“好!”

何大川掉转马首,望着远处的巢车,高声道:“师弟们,咱们去杀了那贼将,给颜太守献上一份大礼!”率领太磁派弟子,向着叛军阵中冲去。

颜杲卿忙喊:“大川,切莫莽撞!”声音却湮没在爆炸声与喊杀声中。

何大川与众太磁派弟子杀进敌阵,将刺球不断掷出。

这是他们太磁派研制的独门火器,名为“毒火流星”,乃是将火药、毒液和铁蒺藜混合后装入一个特制的木壳,挥起旋转,木壳内急速摩擦生火,引燃火药。火药爆炸后,毒液四溅,铁蒺藜飞散,霎时扫倒一大片!

唐时作战,运用火器甚少,叛军何曾见过如此威力,不禁骇目惊心,阵脚大乱!

颜苍恒在城头上远远望见,不住地叫好。颜杲卿却急得连连跺脚:“何大川怎能如此鲁莽,他们身手再好,火器威力再强,如何敌得过万人大军!”

果然见得巢车下令旗晃动,叛军阵势立即变化,士兵向四面撤开,中间留出一大块空地。何大川他们看似冲开了一个大缺口,实则已遭四面合围,深陷敌阵,再也没有丝毫退路。

史思明站在巢车上,冷冷望着底下战势,只见何大川他们虽然勇猛,但在万人大军中,不过是汪洋中的几叶扁舟,不足为惧,只是任由他们如此横冲直撞,不免动摇军心,不禁皱眉:“这些人是谁?”

“鹰眼”道:“禀告将军,据闻翼南太磁派掌门孔灵修擅制火器,属下猜测,这些恐怕就是他的弟子。”

史思明道:“这颜杲卿果然有高手相助,既是武林中人,该是你们施展手脚的时候了。”四人领命,便要下去。

史思明哼了一声:“全都走了,谁保护本帅?”

“铜铃眼”忙道:“属下留下。”另三人犹豫了一瞬,才从方屋旁的长柱援木而下。

三名剑士落到地底,便跨上战马,冲向太磁派弟子。何大川他们挥舞毒火流星,向三人掷去,可那三人奔驰迅疾,骑术又精,毒火流星接连失准。

三名剑士逐渐逼近,从背后取下长剑,劈向最前方的太磁派弟子。

太磁派弟子从腰间拔出长刀,奋力还击,谁知三名剑士正眼也不瞧,手中唰唰快挥几剑,便将他们斩落马下。

何大川又急又怒,骂道:“为虎作伥的狗贼!”舞起毒火流星,朝着“鹰眼”掷去。“鹰眼”运使剑锋轻轻一撩拨,毒火流星便转变方向,反落向太磁派弟子,轰的一声,四五名太磁派弟子被炸翻在地,何大川一时目龇欲裂。

三名剑士策马游走,剑起剑落,须臾之间,又有十多名太磁派弟子丧生剑下。

他们的剑术看着平白无奇,没半点花招,可就是又快又准,谁也没法避开。

何大川急得大叫:“俺们退回去!”可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叛军,又能退到哪里去。

颜苍恒见何大川他们落入险境,不禁急道:“义父,这可怎么办才好?”颜杲卿有心谴兵去救,可眼下所有官兵都在抵御叛军攻城,哪里还有余裕的人手?

眼见兄弟接连惨死,何大川大吼一声,把缰绳咬在牙间,拔出长刀,向三人冲去。

三名剑士你看他一眼,他看我一眼,似乎都懒得理会。

“眯眼”道:“我来料理吧。”剑尖侧递,漫不经心地向何大川喉咙刺去。这一剑看似得出十分随意,却迅如闪电,准若鹰击,眨眼间便刺到何大川咽喉前寸许处。

何大川只觉眼皮下寒光一闪,肘部左旋,手腕右旋,长刀在面前急速画出个扇面,铿的一声,挡开了这剑。

“眯眼”只觉虎口一震,剑身上嗡嗡之声传来,眼神中蔑视之色稍减,心道:这人倒有点三脚猫功夫。凝神屏气,由下而上地又挥出一剑,斜劈向何大川的小腹,速度准度又较之前那剑高出了不少。

何大川右手肩部上耸,肘部下旋,腕部上抬,三处关节连轴而动,整条手臂犹如波浪般一个起伏,长刀又是画出一个大圆弧,将这一剑格开,圆弧继续上扬,反守为攻,击向“眯眼”下颚。endprint

原来这是太磁派三大绝学之一的鳄尾刀法,刀意化自巨鳄甩尾的姿態,刀法中融入鞭法,但运刀者本身才是“鳄尾”,刀不过是“尾巴尖”。施展刀法时,腰为一轴,肩为一轴,肘为一轴,腕为一轴,轴轴联动,诡变多端。

“眯眼”见何大川刀法精纯,显然下过数十年的苦功,再不敢小觑,长剑稍纳,势大力沉地回击过去,料想定是个强强相捍,势均力敌,谁知刀剑相触,那何大川竟拿捏不住,长刀一下子被击飞了出去。

“眯眼”不禁大失所望。他并不知何大川血斗李钦凑,不仅断了一臂,功力也不到往昔的三成,刀法招式犹在,威力却大打折扣,只觉此人空将刀法练得如此纯熟,内力却太过差劲,登时不再将他放在眼中,紧接着又是一剑横削,要把何大川的脑袋削下来。

何大川重伤之后,也自知难复从前之勇,遂以毒火流星对敌,方才是实在见不得师弟们接连惨死,悲怒交迸,才使出刀法来。

初时他竭尽全力迭出绝招,连着挡开“眯眼”两剑,一时竟忘了自己内力大失,反而信心大升,竟想要将这“眯眼”斩落马下,直到手中长刀被对方一剑击飞,才恍悟过来,自己早已是个半废之人,眼见那长剑横削而来,剑身上镌着的一个“璞”字隐约可见,不禁心尖一颤,难以置信。

正当此刻,两名太磁派弟子突然驰来,抓住何大川后颈,将他连马拖后了一丈。

与此同时,另有一名太磁派弟子向“眯眼”猛扑过去,“眯眼”初时还不在意,正待朝他挥剑,突然瞥见他怀中几条毒火流星正发出哧哧响声,登时大骇,足底在马镫上一踏,飞身跃离马背。轰的一声巨响,他那坐骑被炸得粉碎,铁蒺藜与那名太磁派弟子的皮肉一起飞散,倏觉脚上和后背一阵刺痛,竟被两枚铁蒺藜刺入。

何大川晃过神来,才知是那师弟用他的命换了自己的命,不禁泪水涌动。

“眯眼”却气急败坏,骂了声“王八羔子!”狂性大发,索性立足于地,长剑挥舞得大开大阖,将身边的太磁派弟子一一斩落。

何大川眼看太磁派竟要全军覆没,一时惊惶无措,突然望了那巢车,当即大喊:“就算死,也要拉那贼首陪葬!”率余下二十多人,朝着巢车方向急冲。

“鹰眼”与“耷拉眼”催马急追,但胯下坐骑似显委顿,低头瞧去才发现,马腿上鲜血淋漓,已被铁蒺藜所伤。

“耷拉眼”的坐骑很快不支,被抛在了身后。“鹰眼”骂道:“没用的畜生!”剑刺马臀,逼得马发足狂奔,紧追不舍。

何大川咬紧牙关,与余下的师弟们将毒火流星不断掷出,轰杀出一条血路,回首望去,只见常山城越来越远,已看不清城墙上的众人。

颜苍恒在城墙上,却能清清楚楚地看着逐渐远去的何大川,想到他这一去再无归返,眼眶中泪水不住滚动。

这时太磁派弟子只剩下十几人,距那巢车仅有二十多丈距离,“鹰眼”如附骨之疽般紧紧追赶,挥动长剑,不断将太磁派弟子斩落,他胯下坐骑的嘴中却已有白沫淌出。

叛军眼见何大川他们靠近巢车,立时数百名盾牌手列成一道人墙,将巢车挡住。何大川知晓自己冲不到巢车下,横了一条心,独臂抓住剩余十多条毒火流星,双脚勾住马鞍,在马背上站立而起。

“鹰眼”杀尽了太磁派弟子,眼前只剩何大川一人,忽见他挥舞起十多条毒火流星,心中一慌,拍马急追,谁知身形猛地一挫,竟是胯下坐骑力竭而亡。

“鹰眼”急施应变,足尖在马首一点,身躯横起,往前飞出,右臂伸得笔直,将长剑刺向何大川后背。

噗的一声,长剑自何大川背后刺入,穿心而过。两人滚落在地。“鹰眼”松了一口大气,却见何大川哈哈大笑,瞠目而亡。

“鹰眼”急抬首,只见十多条毒火流星飞跃过盾牌手,落在巢车的底盘上,轰隆隆一声巨响,巢车底盘被炸裂,两根长柱从中断折,顶上的铁屋从高空直愣愣地摔下,落进滚滚黑烟之中。

战场上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声巨响,纷纷望去,只见巢车倒塌,而主帅史思明就在车中!一时之间,叛军魂丧色沮,纷纷后撤,正攻东门的蔡希德闻讯也急忙率部赶回,濒死的常山城终于喘了一口大气。

颜杲卿心知这一切都是何大川之功,悲痛道:“何兄弟!”

颜苍恒抱头蹲下,呜呜哭泣,只恨自己年幼无能,眼睁睁看着何大川舍身赴义却什么也做不了。

“鹰眼”望着炸毁的巢车,有些茫然,身后“眯眼”和“耷拉眼”追赶了上来。“眯眼”指着倒塌的巢车道:“这如何是好?”

“鹰眼”道:“人死了也就罢了,只怕那紧要……”

话未说完,却听远处有人大喊:“主帅还活着,全军北撤,择日再攻!”

“鹰眼”三人互看一眼,急忙望巢车方向奔去,叛贼大军,也随之缓缓向北退走。

这一役历时整整三个时辰,旷野里死尸铺陈,腥气弥溢,城墙上血污斑驳,触目惊心,不断有乌鸦扑棱棱飞至,啄食尸肉。

常山城虽然守住了,但箭镞用尽,粮草断绝,便如悬在崖边的巨石,再经不起轻轻一推。颜杲卿与袁履谦清点残军,抚慰将士,脸上却愁眉紧锁。

颜苍恒随着清扫战场的士兵走到城外,好不容易找到了何大川的尸体,见到他身上那个触目惊心的剑孔,不禁捶地发誓:“何大哥,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这时突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颜苍恒怕是敌人来袭,忙往回跑,却听背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喊道:“苍……恒……”

颜苍恒扭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年纵马而来,青幞白袍,不是卢逖是谁。

颜苍恒大喜,急忙迎了上去,却见卢逖身子一歪,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颜苍恒脸色大变,上前抱起卢逖,只见他脸色苍白,胸口已被鲜血染透,急得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

立时有士兵闻讯赶来,将卢逖抬回城楼。颜杲卿急命军中的检校病儿官替他诊治。

检校病儿官剪开卢逖前襟,只见一条刀痕从左胸划至右肋,有的地方深可见骨,幸而未伤及内脏。检校病儿官用弧形针和肠线将伤口缝合,敷上金创药,用净布包扎。endprint

颜苍恒寸步不离地守在卢逖身边,直到次日傍晚,终于见到卢逖清醒,忙将义父和袁履谦他们唤来。

颜杲卿忙问:“逖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逖道:“王承业……王承业……”

颜杲卿和袁履谦相视一喜,异口同声道:“王承业的援军快到了吗?”

卢逖咬牙切齿道:“王承业这个卑鄙小人!”

颜杲卿脸色一变:“何出此言?”

卢逖悲愤道:“大舅舅,你命我将李钦凑的首级送往京城,途径太原,王承业热忱款待,说会派人护送我们去京城,并允诺尽快出兵援助常山。可哪里知道,王承业竟是个阴险小人,想抢占大舅舅的功劳,夜里派刺客来杀人灭口。除了我侥幸逃出,其他人都被杀了,李钦凑的首级,两个叛将,还有大舅舅的表状都被王承业夺走了!”

颜杲卿气得全身发抖,袁履谦悲哀道:“想不到王承业竟如此卑劣,看来……看来太原的援军已经没指望了。”

卢逖道:“王承业巴不得常山失陷,大舅舅被杀,好让他的阴谋无人知晓,哪里还会出兵来救?”

所有人都默然无语,崔安石问道:“那郭子仪元帅的朔方军呢,可有消息?”

卢逖摇首道:“我打听到了,朔方军早已兵出单于府,却没有来河北,而是去收复洛阳了。”

此言一出,颜杲卿脸上更是一片死灰,颤声道:“如此说来,援军……援军无望……我……我该如何向死守常山的将士和百姓交代啊……”神情恍惚,步履蹒跚地走向城头,袁履谦和崔安石神色沮丧,也跟随而去。

颜苍恒看着卢逖胸口上缝的密密麻麻的针眼,愤慨道:“王承业那狗贼,不得好死!”

卢逖叹了口气,突然问道:“大川呢,怎么不见他?”

颜苍恒垂泪道:“你晚来一步,何大哥已经战死在沙场上了,还有四哥……”便将颜季明如何惨死,史思明如何来攻,何大川如何拼死为常山解围之事说了。

卢逖听罢,脸颊抖动,强忍住泪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没关系,恐怕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

颜苍恒起初不解,随即明白了他言中之意,点点头道:“我也能见到我的爹娘了。”

突听颜杲卿悲怆的声音从城墙上传了下来:“诸位常山将士和百姓,援军无望,常山城危如累卵。颜某老朽无能,恐不能保住常山,唯有鞠躬尽瘁与常山共存亡。若想逃命,颜某绝不拦阻,若能留下,颜某屈身顿首,感激他舍身为国,慷慨赴义。”

颜苍恒扶着卢逖走到外面,只见常山军民密密麻麻地站在城下,仰望着鹄立城头的颜杲卿,所有人都知道常山城守不住了,却没有一人想要弃城逃命。

颜杲卿泪眼婆娑,望着众志成城的常山军民,心中一阵宽慰。猛然间,听得远处号角鸣响,回首望去,一大片褐潮自北方漫向常山城,叛賊大军竟又卷土而来!

颜杲卿神色却十分平静,让袁履谦将正熟睡的颜芸抱了过来,他抚摸芸儿脸颊,叹气道:“可怜的芸儿,尚未长大,便要与我这把老骨头一同埋葬在此了。”

颜苍恒也扶着卢逖走上城头。

颜杲卿叹气道:“苍恒,你本与我非亲非故,今日却要累得你……”

颜苍恒道:“一日为父终身为父,苍恒誓与义父同生共死。”

颜杲卿颔首道:“好,我颜家男儿岿然立于霄壤之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一手携了颜苍恒,一手携着卢逖,站在城头,凛然无惧地看着愈来愈近的叛军。

鼓号雷鸣,将颜芸惊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见到众人视死如归之色,一张小脸也无比坚定,上前抓住颜苍恒的手道:“五叔,我们能赢吗?”

先前那场血战,颜苍恒数次以身相护,小小颜芸已将他视为倚靠,也是首次叫出口。

颜苍恒紧握颜芸的手道:“一定能赢!”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空气 邮箱:kongqi1101@qq.com)

下期预告

援军无望,常山城危如累卵,颜杲卿等人能否成功守城?

父母惨死的颜苍恒不再流落荒野,可这温暖的新家会被叛军再次摧毁吗?

叛军再次来到城门下,会使出怎样的计谋,“鹰眼”三人隐藏着怎样的野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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