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

2017-10-20 08:06黄兴波
辽河 2017年7期
关键词:舅父宣传队唱戏

黄兴波

“下朝来,一边走一边长叹……”舅父八十六岁生日这天,我和妻子走进表哥家的院子里,只见舅父端坐在院子里的高椅子上,手握大弦儿,正独自唱着河南戏剧《寇准背靴》。冬日的暖阳温润地洒满小院,早来的亲朋好友们把舅父围成了一个圈,你一言我一语不是夸赞舅父身子骨硬朗,就是称赞舅父戏唱的“正版”,舅父的唱腔虽失响亮苍劲,声音偶有气不相接,却难掩那老道醇厚的韵味。

农村大集体年代,舅父是村里的文艺宣传队队长,也是宣传队里几个“台柱子”之一。那时候,公社所辖的每个大队大多都有一支自己的文艺宣传队,演员都是从本大队挑选出来有点文化,爱好表演的社员。每年春节从大年初二开始唱戏,一直唱到正月十八才结束,演员们过了腊月就开始排练节目,舅父是队长、导演、主角一肩挑。

小时候喜欢在舅父家小住,演员们排练节目时,听到锣鼓一响,就钻进围观的人群里看热闹。排练武戏时,两军大将交战,长枪对打最为精彩,对打时,动作要连贯麻利,才能显示出对方骁勇善战的本领,如果动作不熟练,对方的木棍枪有可能会伤到一方。演员们文化知识都不高,对戏词剧情的理解有限,每一句唱腔,每一个动作舅父都要先示范一遍,有些没领悟到的再手把手进行指导。那时,舅父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无事不知的大能人。

我们老家和戏剧大省河南毗邻,人们喜爱看河南豫剧和曲剧戏,闲暇或劳作的间隙随口哼上几句喜欢的段子,疲劳和寂聊便随之荡然无存。舅父只上过几年私塾,却有戏曲表演的天赋,八九岁时,从戏场里看戏回去,翻箱倒柜找出家里的大花被单,双手一摊裹到身上,自己对着镜子,用墨水横七竖八画成个“大花脸”,再戴上龙须草染黑做成的髯口,在家里挥棍舞棒学戏台上的演员唱戏。

舅父十六岁那年,河南一戏班子流转到本地唱戏。那段时间,舅父被演员们的表演迷住了,散戏后,舅父到后台窜来窜去看演员们卸妆,收拾场子的忙不过来,偶尔还帮忙给人家捡拾下东西,转到附近的村庄演出,他跟屁虫似的场场不落一路撵去看戏。戏班走远不几天,舅父突然从家里“蒸发”了。外祖父、外祖母老年得子,一家人急得四下寻找。几天过去了,舅父仍杳无音讯,外祖母喊着舅父的小名痛哭流涕,茶饭不思。最后一家人忽然想起是不是撵戏班子去了。第二天鸡叫二遍,请了几个家族里的人沿路打听戏班子的去处。两班人翻山越岭水陆追寻,走了整整兩天的路,直到陕西商南才撵上了这个戏班,舅父正和演员们一起搭戏台呢。舅父死活不愿回家,来找的人只好回去报信。

原来,戏班子走后舅父像被勾了魂似的整天想着唱戏的事,他铁定想跟戏班学唱戏,料想家里是肯定不会同意的,于是,最终独自决定去撵戏班。舅父一路风餐露宿,那天,撵上戏班子所在的村庄已是夜晚了,天上飘着细雨,戏班子没演出,演员们都分散到各家各户休息了。村子里已熄了灯火,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人生地不熟的,舅父不愿打扰人家,深秋的雨夜凉风飕颼,他就圪蹴在村边一个麦秸垛旁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找到戏班班主,说了自己的想法。班主见过舅父,慧眼识珠认定舅父是块学戏的料子,便爽快答应收他为徒。

舅父跟着戏班辗转了大半年,不仅掌握了戏曲唱腔的基本知识,还学会了拉大弦,能和师傅同台演出。后来外祖母托人到戏班哄骗舅父说自己病危,舅父才不得不回到家里。舅父回家后见是骗他,在家待了两天要走,外祖母声泪俱下地说:“儿呀,我们就你这一条根,你要还去唱戏,我这就喝药、上吊去死,你把我送上山了再走也不迟!”外祖母以死相逼,舅父不得不放弃了学艺。

被外祖父、外祖母困在家里的舅父,如被堤坝挡住了的汹涌洪水。舅父是个孝子,平时在其他事上对父母都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唯独学戏跟父母较上真了。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抑郁的思绪在灰暗的世界里寻觅,他三番五次地想,二老也不是反对他唱戏,只是担心他一个还未成年的半大小子在外出个啥事的,一家人担当不起,父母的疼爱之心最终熄灭了他斗气争辩的火焰。他想,自己好歹也跟着师傅学了半年戏,不能与师傅再续师徒之缘,那就听天由命,在家自己学唱吧!

舅父的天空里明朗了起来。茶余饭后,用筷子敲打瓷碗或瓦盆当乐器,唱一段戏曲亮亮嗓门,或站立于院子当中,扬臂舞腿、挥枪使棒为前来看他唱戏的乡亲们奉上几出武戏。外祖父高兴地卖了几挑子麻油,托好友到河南一个有名乐器铺,为舅父精心定做了一把上等大弦。有了大弦,舅父唱起戏来如虎添翼。每次唱完戏后,舅父小心地把弦子收好,装进一个专用的长布袋里,当成宝贝似的挂在自己的床头。

舅父废寝忘食沉浸在戏剧天地里,家里俨然成了个戏剧排练场,左邻右舍喜欢清静的老人背地里散出些微词。外祖父、外祖母乃通情达理之人,时时嘱咐舅父切莫聒噪着人家。

舅父“憋”带唱了一段时间戏,感觉自己就像一头掉进了深井里的牛,纵然有力却使不上劲,有时只好带上家什到宽敞的打麦场上过过“戏瘾”。外祖父忽然想起村边的两间旧庙房,那是早年他和本族几个人出资建起的,以后香火不旺,慢慢就弃冷在哪儿,好在修缮及时,房子收拾收拾还能住人,到那儿去,想咋唱就咋唱!

舅父像遇到了救星一样,浑身来了精气神,随即请人帮忙把房子收拾好,带上大弦在庙房里恣意尽情演唱。这样也好,唱戏练戏专心了,自制的一些唱戏道具也有个合适的地方存放。喜欢听舅父唱戏的人闲暇时听到弦子一响,纷纷撵到这里凑热闹。过了一段时间,舅父嫌跑来跑去麻烦,索性就在庙房里支起床铺,练戏晚了就睡在这里,两间庙房成了舅父邀游戏曲的天地,后来,舅父被本大队剧团吸收为演员。

上世纪七十年代,舅父成为本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队长。宣传队的各种服装道具、乐器都是以前大队剧团留下来的,演员们的戏服都比较陈旧,烂鼓破锣也打敲不出个正音。人们曾编了个顺口溜:“前山岭的戏,不看不生气,腿一翘,烂裤裆,嘴一张,破嗓腔。”剧团办不起来,瘫痪了好几年。这次,舅父把以前还能唱戏的老演员召集起来,又组织了一批识字、爱好文艺活动的年轻人进来学戏,宣传队的服装道具,锣鼓铜器全部置换一新。文化站推荐的剧本他先看懂读透,再给演员们讲解排练。为了开阔自己的视野,舅父除了看剧本书,平时还爱看《三国演义》《水浒传》《杨家将》《岳飞传》等书,书里的故事张口就来,讲得头头是道。小时候,见舅父空闲了,老是缠着让他讲故事听,最喜欢听的是舅父讲民族英雄岳飞的故事,回到家里,东拼西凑、煞有介事地讲给小伙伴们。记忆里,舅父的床头边上常常放着一本本厚厚的“大书”,闲来无事时,他与书为伴。endprint

新组建的文艺宣传队演员,大多都是未上过戏台正式演出的新手,舅父和队里几个老演员为排戏说哑了嗓子喊破了喉咙,戏台上,演员们戏词生疏、唱腔与戏姿分离僵硬、角色艺术表现欠缺,闹出了不少笑话。台下观众的笑声,刺伤着舅父焦灼的心。常言说;“大石头砌墙,小石头填空。”配角当不好,主角难演成。舅父的剧团一时陷入困境。

一次,在一个朋友家吃饭,舅父听一个在座的客人说,他们那儿有个人,祖上几代都是唱戏的,此人曾是县剧团里主要演员,前些年,因心直口快说了几句偏激的话,被停职在家。回了老家忘不了本行,每天拉着弦子唱个不停。

客人的话直钻舅父心窝。舅父想,自己酷爱戏曲,虽说拜师学过戏,但时间很短,对戏曲知识的了解只是千里一步,人家是出身戏剧世家的专业演员,若能请来传经送宝,宣传队经过磨砺,破茧成蝶不是梦想。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他就带上干粮只身前去拜访,顶着烈日炙烤,跋涉了上百里山路,傍晚时分才进了这家院门。主人正悠闲地坐在石墩子上拉大弦,舅父见到了师傅,满心高兴,一身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傅是个热心直爽的艺人,听了舅父的来意和剧团里的情况,被舅父的痴心感动。舅父是个善交朋友的人,两人一见如故,那晚他俩推杯换盏、畅谈戏曲到深夜。师傅安排好了诸事,两人一路谈笑着到了剧团。后来,师傅复职回到剧团演出,他们靠着鸿雁传书,谈戏曲、谈人生,成了肝胆相照的知己朋友。

几年后,舅父的文艺宣传队从全公社二十支宣传队中脱颖而出,《寇准背靴》、《刘海砍柴》、《秦香莲》、《杨家将》等是他们的代表剧目。公社有啥庆祝活动,文化站站长亲自跑十多里山路要舅父的文艺宣传队前往演出助兴。舅父在戏里多是担任主角,逢年过节,舅父的宣传队锣鼓一响,不仅全村人倾巢而出,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即使本大队有戏,也要舍近求远跑来看舅父们演出。没有演出角色时,舅父就坐在戏台一边和乐器班的人一起拉大弦。舅父因唱戏而出名,又带出了一个全公社赫赫有名的戏班子,那个时候,我们那一带方圆几十里,只要提及舅父的名字那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

有一年夏初,舅父的宣传队在邻省的一个物资交流会上演出《秦香莲》,舅父演的是包青天。舞台上的包拯对陈世美贪图享受忘恩负义的卑劣行径怒发冲冠,痛斥、喝令王朝马汉铡刀行刑。一声“开铡——”脱口,一掌猛击桌子,这张道具小桌破损不牢,加上舅父入戏太深,四条桌腿竟“哗”地歪倒了下去。谁知,这一无心之举竟歪打正着,包拯刚直不阿的形象被舅父演绎得淋漓尽致,一下子博得了台下观众经久不息的喝彩和鼓掌。

舅父一生命运坎坷。四十岁那年,舅妈患糖尿病去世,表弟还未满八岁。舅父家旧社会在本地开着个小油坊,日子过得比较殷实,解放后,原有的三间大瓦房归公,一家几口人挤住在两小间家徒四壁的破瓦房里,遇到暴雨天,外面大雨,屋里小雨,摆满了盆盆罐罐接水。记忆里,舅父家两间屋子,中间没有小门,里间房子前半间是案板、灶台,后半间是舅父舅母的床榻,典型的锅连床,床连锅。一进大门,靠墙支着两张木床,大表姐出嫁后,表哥和表弟睡大点的床,二表姐睡小床。整个家里找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

每年到了腊月,舅父就要忙着剧团排练的事。山区里住户稀散,大多演员相距甚远。舅父常常是早出晚归,母亲时不时把年幼的表弟接到我家去住,我父亲那时有病,表弟大多是跟着十几岁的表哥和二表姐。每年过冬的棉衣棉被都是我母亲和大表姐回去住上十天半月缝补浆洗,叠好备用。

舅妈病重的那年正月,舅父的剧团在本大队演完戏后,应邀到陕南一带演出,演出的事宜年前就确定好了。舅父的心里很矛盾,他是一团之长,需要組织带队,又是多场戏里主要演员。他缺席,剧团就等于没有了主心骨,也就意味着失约拆台。可人家戏台都搭好了,十里八乡的人都在眼巴巴地盼望着看年戏,如若失约,留给观众的就是严重的失信和尴尬的失望,舅父思之再三,最终决定带领剧团披挂上阵。他带信让我母亲来照看舅妈,打算把剧团安排好了再回来看舅妈。舅父走不几天,舅妈的病情就急转直下日趋加重,当舅父十万火急赶回家时,舅妈已撒手人寰。我那时只有十来岁,跟着母亲去舅父家的,舅父进了家门就慌乱地直奔舅母床前放声大哭。

舅父和舅妈订的是娃娃亲,后来他家境每况愈下,到了结婚年龄,舅妈的双亲极力要退亲,而舅妈非舅父不嫁。一个漆黑的夜晚,两人约好私奔了。舅妈的娘家人觉得丢人显眼,整整六年没让舅妈踏进娘屋家半步。舅妈和舅父同甘共苦、相濡以沬,两人没红过一次脸,不料,人到中年却遭此厄运。

舅父生性直爽、待人宽厚,乐观豁达,结交了不少知心朋友。舅妈去世后,舅父一直未娶,含辛茹苦领着孩子们艰难生活,朋友们聚到一起,免不了安慰舅父要挺着过日子,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舅父悠然地说;“人在世上走,免不了磕磕绊绊,笑看一切就是了!”空闲时间,要么和人们在一起谈天说地;要么看书唱戏,善于从生活的阴影里捕捉到一抹阳光。每年春上青黄不接,一位家住附近的叫马长安的叔叔,总是挑着包谷、红薯干给舅父家送去,在朋友们的帮衬下,舅父一家总算熬了过来。

如今,他的孩子们都先后在城里买了房子,并有了自己的事业,一个个孝顺有加,风雨兼程四时奔波的舅父终于苦尽甘来。他精神矍铄,耳聪目明,除了和周围的老人们坐在一起唠唠嗑,便是和戏友们约好,背上大弦到附近的广场里唱戏。他说;“古稀之年,我能到城市来住,让来来往往的城里人听我唱戏,是最开心愉快的事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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