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少爷

2017-10-21 23:42覃子夏
神州·上旬刊 2017年10期
关键词:曾祖母福清少爷

覃子夏

“少爷,上学去吧?”

周家少爷樟寿自打七岁开始,每天早上,都是在那个黄胖而矮小的老妈子的催促下起床的。老妈子其实就是保姆,因为夫人—樟寿少爷的母亲—很客气地叫她长妈妈,所以,樟寿少爷也就很不情愿地叫她长妈妈。

樟寿少爷不愿去上学,这几乎是那个时代的乡绅少爷们的通病。他们还没意识到读书对于一个男人安身立命的巨大意义。樟寿少爷所在的绍兴府会稽县,自古文风炽盛,人才辈出,追求功名,是这里的传统社会风尚。

其实,周家是个读书世家,樟寿少爷的爷爷的爷爷就中过举人,由此发达,一步跨入士大夫阶层。樟寿少爷的爷爷则是进士出身,殿试三甲,钦点翰林院庶吉士。

不过,这读书的种子到了樟寿少爺父亲—凤仪老爷这一辈,似乎就不大灵光了,凤仪老爷好读赖读,就考了个县学生员,相当于秀才,几次科考下来,就是中不了举。

樟寿少爷不愿上学,倒不是因为愚笨,他只是惦记着家后头的那个“百草园”。百草园的名字很雅,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菜园,平时种一些瓜菜,秋后用来晒稻谷。可这里是樟寿少爷的乐园,他经常和小伙伴们到百草园中玩耍嬉戏,捉蟋蟀,玩斑蝥,采桑椹,摘覆盆子,拔何首乌。

因而,每当长妈妈打发他去上学时,樟寿少爷总是磨磨蹭蹭地不愿出门。这时候,长妈妈一准会去后屋搬救兵,而夫人总是会准时地出现在樟寿少爷面前:“阿宝,上学去!”说话的口气里,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樟寿少爷的母亲姓鲁名瑞,原是绍兴乡下安桥头一户举人家的女儿,原先并不识字,但她极聪慧,通过自修,达到了能够看书的学力。

母亲之所以在读书这件事上对樟寿少爷毫不含糊,最大的原因可能是樟寿少爷是长门长房长孙,在整个周氏家族中,光耀门楣的责任重大;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出于私心—眼看着丈夫读书读不出名堂,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

母亲一发话,樟寿少爷只好乖乖地背上书包,由长妈妈牵着手,送往学堂。

街市上已经三三两两已经有人在走动了。“咸亨酒店”当街的曲尺形大柜台上,摆满了茴香豆、鸡肫豆、花生、豆腐干之类,店小二已忙着招徕生意。

“恒济当”高大的粉墙上,那个硕大无比的“当”字,在晨曦的薰染下,显得格外沉稳而扎眼。当铺的夏老板跟樟寿少爷的爷爷是同年,两家素有来往。夏老板见到樟寿少爷,总是会忙不迭地打招呼,脸上堆满了笑:“阿宝,上学堂去啊!慢点走,慢点走……”

樟寿少爷要去的学堂,其实就是私塾,来上学的绝大多数是家族里的孩子,塾师是周家的远房叔祖,孩子们都叫他“蓝爷爷”。“蓝爷爷”家里有很多书,樟寿少爷最喜欢那种带图画的书。有一次,“蓝爷爷”告诉他,家里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可惜书不知到哪儿去了。

“蓝爷爷”只是这么随口一说,但自从知道有《山海经》这本书之后,樟寿少爷就像丢了魂似的,总是念念不忘……以至于连长妈妈都知道有这么一本绘画书了。后来,长妈妈不知从哪儿给樟寿少爷弄来了一本“山哼经”,让樟寿少爷喜出望外,从此,对长妈妈平添了许多好感。

长妈妈逢人便说,我们哥儿将来是要中状元的,他聪明得很啊!

在长妈妈的眼里,少爷的聪明是有依据的。少爷两三岁时,其曾祖母年事已高,坐在房门口那把硬朗的太师椅上,寡言少语。年幼的少爷从门前走过,会假装不小心跌倒在地,曾祖母看见,会吃惊地大叫:“阿呀,阿宝,衣服弄脏了呀!”少爷就爬起来走开去。过些时候,少爷又会走回来,在相同的地方玩“假跌”,把曾祖母骗得不亦乐乎。

长妈妈逢人就讲这个故事,讲的时候是当笑话讲,但那唾沫星子后面藏着的话却是“我们哥儿两三岁就这样聪明,将来还不中状元吗?一定会中的。”

11岁的时候,樟寿少爷被送进绍兴城最严厉的书塾—三味书屋。书塾离少爷家不远,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了。教书先生寿镜吾戴着阔边眼镜、待人和气。一次上课,寿先生出了个“独角兽”叫弟子们应对,樟寿少爷对的是“比目鱼”,寿先生连连击节叫好。

樟寿少爷有一个好朋友,叫章闰水,是家里短工章福庆的儿子。章福庆是上虞杜浦村人,每年“忙月”来周家做农活,种地,晒谷,修制竹器家具。农活忙不过来时,章福庆会将儿子章闰水带过来帮忙。闰水和少爷年纪相仿,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一来二去,少爷和闰水成了好朋友。

闰水教会了少爷怎样捕鸟:下了雪,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来,撒些秕谷,看鸟雀来吃时,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闰水还给他讲述自己在海边沙地里看管西瓜、拿胡叉刺猹的故事……这些故事,让少爷对乡下那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神往。

自那以后,樟寿少爷最欢喜的事,就是跟母亲到绍兴乡下安桥头的外婆家里小住几日。

外婆家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小水乡,宽狭纵横的河流静静地从村边流过,村子里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

樟寿少爷觉得这天地是那样的崭新而自由。他在外婆家又结识了一些小伙伴,这些小伙伴论起辈来,大都是少爷的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他们一起到密如蛛网的河上去划船、捉鱼、钓虾,或者到岸上去放鹅、牧牛、摘罗汉豆……

每逢村子里演社戏的时候,少爷就和小伙伴们一起摇船儿,来到半个在岸上、半个在湖里的戏台前面,看武功演员翻筋斗。有时,他还和农民的孩子一起学演戏、扮小鬼。他们在脸上涂上几笔彩画,手握一杆杆钢叉跃上台去,愉快地玩耍着……

樟寿少爷毕竟是少爷,年纪小,对家里大人们的一些事是摸不着头脑的。比如,他就不明白,他是有爷爷的,为什么奶奶在家、爷爷却总是不在家。

樟寿少爷的爷爷周福清,是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选授江西金溪知县。按那时的官场规矩,翰林外放知县,俗称“老虎班”,不但得缺容易,就是上司也礼让几分,因为是大翰林下放。不过,此人素来自负得很,连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都敢骂,他跟上司搞不好关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endprint

正是因为这个臭脾气,有一年,他竟被两江总督沈葆桢参奏了一本。后来,在官场同人的指点下,福清老爷上京捐纳,捐到手一个内阁中书的职务。

这内阁中书,也就是个国务院科级秘书的职务,所得薪水不多,给家里寄钱便很有限,以至于太夫人—樟寿少爷的曾祖母—福清老爷的母亲,都嫌这儿子不地道。

福清老爷不肯回绍兴的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福清老爷的原配孙氏,在生下儿子(也就是樟寿少爷的爹)后不久就死了。后来,福清老爷续娶了继室蒋氏。这个蒋氏曾落在太平军手中,在旁人看来,这意味着贞操有失,所以,福清老爷常骂蒋氏是“长毛嫂嫂”。或许是眼不见心不烦吧,福清老爷索性连家也不回了,长年同小老婆潘氏一起待在京城。

在这样富足、安宁、无忧无虑的生活中,樟寿少爷觉得,福清爷爷回不回家,并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也许,不回来还是一件好事,因为听说福清爷爷骂起人来非常厉害,大人们在他面前是咳嗽一声都不敢的。

樟寿少爷十二岁的时候,福清爷爷到底还是回来了。因为福清爷爷的母亲,也就是樟寿少爷小时候经常用“假摔”骗的那个曾祖母去世了,福清老爷不得不回家奔丧丁忧。按照那时的惯例,朝廷官员在位期间,如若父母去世,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

樟寿少爷的命运,从福清老爷回家开始,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当然,起初,大家是怎么樣也不可能想到的。

曾祖母去世的第二年,是慈禧太后六十岁“万寿”,光绪皇帝颁旨,在全国各省举行“恩科”试。不知是谁打听到,浙江的乡试主考殷如璋,竟然是福清老爷的同科进士。这对绍兴地方上的考生来说,那可是喜出望外的好事。

也不知是谁挑的头,当地五家有考生的望族亲友凑了一万两洋银,央求福清老爷去买通主考,好让家里的考生赚取个举人。

按照当时的规矩,想见到乡试主考官,没有门道,是连影儿都找不着的;即便有门道,如果主考官进了省城,也是见不到的。要见,只能在他进省城的路上找机会见一见。

于是,福清老爷就带了跟班,前往苏州截人去了—这倒也符合福清老爷敢作敢为的性格—主考大人乘船而来,在半路上很好“劫”见。

福清老爷给殷主考写了一封信,除了那五个亲友的子弟,还把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樟寿少爷的父亲—周凤仪的名字也附了上去,试卷上的识别暗号也一一写明,并将一张“凭票洋银一万元”的字条附入封套,差人递了上去。

信和银票递上主考官殷如璋大人案头的时候,恰逢副主考周锡恩前来拜访。主考官当然知道这信里有文章,所以并未拆阅,而是放在茶几上。而副主考大人呢,不知是装傻,还是故意,就是不走,所以,主考官大人只好继续与副主考官大人闲谈。

未成想,办事的差人在外等急了,大声嚷嚷:“一万两的银信呢,为嘛不给个回条?”

一个家族的命运就,在这一刻发生了转折。

事已至此,主考官大人殷如璋不得不让副主考周锡恩拆阅信件,并上报地方政府,有人想贿赂我呢。

周福清先是潜逃,后是投案自首。地方官府倒是有意替他开脱,先是说他原来患过神经病,因为丧母的刺激再次错乱,导致犯罪。但是周福清不领这个情,反而振振有辞:大家都是这么来的,为嘛就治我?

案子上报,最终判为“斩监候,秋后处决。”

斩监候,就是死缓。这一缓,周家就缓不过气来了:之前,四五十亩水田已变卖了一半;现在,每年秋天都得打点,否则,说不定哪个秋后人就真的被斩了。这样“监候”下来,居然是七年的时间。

樟寿少爷的父亲受此案牵连,不但没有中举,连原先的生员资格也被革了。从此,脾气变坏,一病不起,还染上了大烟瘾。

而体面的大少爷樟寿,在这之后,主要任务就是出入于当铺与药店之间了。大约有四年多时间,樟寿少爷几乎每天出入于当铺和药店里。

那时,药店的柜台正和他一样高,当铺的柜台比他高一倍,他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久病的父亲去买药……

有一次,樟寿少爷去“恒济当”当狐皮袍子,当他从帐房先生手中接过典当来的钱时,夏老板捧着白铜水烟袋踱出来了,一看,神采飞扬地叫了起来:“唉!又是周大少爷。尊府真不愧为翰林府,拖到如今,还有狐皮袍子让我们开眼界……哈哈……哈哈……”

1896年,樟寿少爷的父亲还是无可救药地去世了。周家剩下的一半水田也全卖了。作为长房的周家彻底没落,成了无产阶级。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多年以后,樟寿少爷在一篇文章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祭奠他那逝去的少年时光。

那时,他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鲁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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