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灾难与荣誉政治

2017-10-21 13:21徐健

摘要:公共灾难或由人为原因造成,或是自然力量的后果,而政治人如何做出恰当的回应,这是一个虽古旧但却常新的问题。在修昔底德《战争志》(旧译《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记载的雅典著名政治家伯里克利的经典演说中,有两篇直接针对着这一问题,而且语言精致高亢,思想丰满深邃。前一篇演讲通过诉诸雅典“例外论”来激发民众的荣誉感,最终唤起他们面对人为原因引起的公共灾难时的勇气和力量;后一篇虽然对私人性损害有所让步,但根本上依然利用城邦荣誉来重新恢复被自然性公共灾难所摧残的政治秩序和心灵秩序。伯里克利演说的成功本身便足以证明,荣誉政治是克服公共灾难的一大利器,是恢复社会安定和人心秩序的重要源泉。

关键词:伯里克利演说;公共灾难;荣誉政治

中图分类号:D09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099(2017)03-0049-05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7.03.08

公元前435年,科基拉(Corcyra)和科林斯(Corinth)因厄庇丹诺斯(Epidamnus)问题而分别派代表到雅典邦民会议上进行争辩。[1]52-64考虑到科基拉强大的海军实力和优越的地理位置会给自己在未来可能发生的战争中带来好处,雅典选择援助科基拉。由此,雅典和伯羅奔半岛之间的利害冲突开始逐渐地明朗化。不久以后,引起伯罗奔半岛战争的又一个原因即波提狄亚(Bottidaea)争端发生了。[1]69-73雅典和科林斯等城邦的代表齐聚斯巴达邦民大会。会上,斯巴达站在科林斯等宣战一方,认为应该向雅典诉诸战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遏制后者的强大势力。这明白地揭示出当时斯巴达人对雅典的心理:就像修昔底德在总结伯罗奔半岛战争的根本原因时所说的,“雅典势力的日益增长,由此引发拉栖代梦人(Lacedaemonians)的恐惧,使战争成为不可避免的了”。①[1]51最终邦民会议宣称雅典人兵围波提狄亚的行为是侵略性质的,并在随后的全体同盟会议上决定向雅典宣战。但在开战之前,斯巴达还是向雅典先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它驱逐那些“被女神诅咒的人”包括伯里克利,解除波提狄亚之围,给埃吉那(Aegina)以独立,以及最重要的是撤销“麦加拉(Megara)法令”。[2-4]于是雅典举行邦民大会,讨论迎战还是言和。在两方意见争执不下之时,伯里克利起身发言,说即将发生的战争是多利斯人(Dorians)挑起的,雅典人不能任由他们欺辱;况且,无论在军事、制度还是财富上,雅典都有足够的力量来应战。就此,三十年的休战和约终于被撕毁,一场“伟大”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5]此时正值公元前431年,三十年休战和约第十五年。

在普拉提亚(Plataea)事件后,[1]129-134德洛斯(Delos)同盟和斯巴达同盟开始正式备战。战争爆发后的第一年冬季,雅典人依照习俗为阵亡将士举行公葬仪式。在葬礼即将完成之际,雅典城邦“最有智慧和最有威望”的伯里克利发表了讴歌阵亡将士的著名演说。但是,他告诉在场的听众,自己不仅仅是要歌颂死者,同时,也打算教育生者。为此,不同于传统的讲演秩序,伯里克利这样安排了自己的讲演:“关于我们用以取得现有势力的军事成就,关于我们或我们的父辈英勇地击退希腊的或希腊以外的敌人入侵的事迹,大家已经耳熟能详,在此我就不再多作评述了。我所要说的是,我们是怎样达到今天这种地位的,我们之所以日渐壮大是在怎样一种政体下实现的,我们的民族习惯是怎样产生的。我试图在解答了这几个问题之后,再来歌颂阵亡将士。”[1]150

因此,一般说来,这篇演说实际上由两部分组成:讨论雅典城邦的政治生活的品质而非其光荣的军事史,[6]和追颂战争亡灵。并且,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指向第一个任务。在阐述雅典人的政治生活前,伯里克利说道:“我们的宪法没有照搬任何毗邻城邦的法律,相反地,我们的宪法却成为其他城邦模仿的范例。”[1]150

这意味着,雅典的宪法或政治制度是独特的,是“全希腊的学校”[1]153。换言之,伯里克利诉诸自己的祖国以“例外论”,正如后来联邦党人所做的那样。[7]紧接着,他就开始讨论雅典在哪些方面与其他城邦之间存在差别。这些差别有很多,诸如政治律法、赛会祭祀、军事安全、教育制度,以及对智慧、勇敢、友谊等问题的看法。概括起來讲,在伯里克利眼中,全体雅典邦民不仅注意私人事务,而且更关心公共事务;他们遵纪守法,但也注重各种娱乐;他们爱好智慧,但也具有血性;他们施恩于友,但也严惩于敌。正是这一系列优良品质成就了雅典的实力、伟大和荣耀。这个帝国,不但为当时所歌颂,而且也将得到后世的赞叹。[1]150-153因此,不是别的,正是雅典的独特性或“例外论”赋予它无限而永恒的荣耀。就当时的“国际”局势而言,这种独特性似乎是与斯巴达相比较的结果;但真实说来,雅典在各方面的非凡业绩是不可复制的(不是说不能“模仿”),是唯一的,是任何希腊城邦都望尘莫及的。这不是一种“自吹自擂”,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正如雅典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所表现的那样。[1]153[8]正是这样,伯里克利才会认为,那些将士之所以选择战死沙场,就是因为这个城邦是无与伦比的。这就像雅典人对待友谊那样,只给予他人以恩惠,而不估计自己的得失。在伯里克利看来,阵亡将士的作为恰恰见证了城邦与个体邦民之间的真正关系:“这就是雅典,就是这些人为它慷慨而战、慷慨捐躯的一个城邦,因为他们只要想到脱离这个城邦就会不寒而栗。”[1]153

徐健:公共灾难与荣誉政治可见,“例外论”赋予了雅典帝国以荣耀,而这种荣耀又塑造了邦民的英雄气概。伯里克利似乎认为,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生者才能够真正哀悼阵亡将士,才能歌颂他们“宁愿在抵抗中牺牲,也不愿在屈服中偷生”的光荣行为。[9]可以说,“在他们命运的顶点,不是恐惧的顶点,而是他们光荣的顶点”。[1]154他们具备勇敢的精神,为了城邦的荣耀,去光荣地承担职责,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血肉之躯,而不是因为恐惧而选择偷生和图利。在此,霍布斯的人性论似乎没有丝毫地位可言。所以,我们应该可以说,至少在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作为整合邦民集体生活的主要力量是光荣而非恐惧(在战争爆发之前,雅典代表在斯巴达的发言中认为雅典帝国的维系动力在于“恐惧、荣誉和利益”)。[1]82因为恐惧的激情需要强力甚至是臭名昭著的利维坦的协助,才能有效地支撑起公共生活;而光荣培育的是勇气,勇气是从“风俗习惯中自然产生的,而不是法律强制使然”。[1]152[10]92-108或许是命运女神的眷顾,雅典人并不熟悉那种我们所称道的服务于人之低级倾向的强制性权力。[11]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伯里克利祭奠死去的勇士主要是为了教育依然活着的雅典人,因此,他的真正希望在于生者能够效法死者的勇气:“这些人就这样牺牲了,他们无愧于他们的城邦。你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虽可以祈求得到一个较为幸运的结局,但是在战场上你们必须要有坚定的决心。”[1]154在接下来的战争中,邦民们必须学会忍受私人性挫折,将眼光注意到雅典的伟大,并敢于为它担负起责任,甚至愿意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献给它,因为“幸福是自由的成果,而自由是勇敢的成果”。这种幸福,即使是在生命无法得到保存的情况下,也依然存在,因为光荣的牺牲本身就是幸福。[1]152-153, 164-165正是这样,伯里克利才能比较顺利地安慰那些死者的家属和亲朋。这就是说,在战争中,荣誉感不仅能够激起将士们的勇气,以使他们奋力对敌,而且他们的荣誉感还能够抚慰生者的悲伤。因此,基于城邦独特性之上的荣耀在面对暴力死亡时,能够作为整合城邦的重要力量源泉。

可随着伯罗奔半岛战事的推进,在战争第二年中,一场大瘟疫侵袭了雅典人。据说这场瘟疫源于埃及上方的埃塞俄比亚,而后出现于雅典帝国的庇利犹斯。没过多久,雅典卫城也遭到这种病的侵袭。由于医生们的束手无策,雅典人“求神占卜”也无效,死亡人数便开始急剧增加,得了这种病而没有因此丧命的人,其中也有不少失去了身体的某些基本功能。[1]158-160这场空前的灾难,就像是神施加于雅典的严厉惩罚,人们只能无助地看着身边的人死去,或是自己等着死神的降临。正如修昔底德所说,面对这种可怕的痛苦,他们开始回想起自己的古老神谕和神在战争前对斯巴达人的许诺:前者是“和多利斯人的战争一旦发生,死亡与之俱来”; 后者是只要斯巴达人全力赴战,神就会佑助他们取得胜利。[1]106-107, 161-162

在可能的强大神意面前,或是在巨大的自然灾害面前,人类中间强者和弱者的区分似乎是没有意义的或者变得模糊起来,因为“身体强壮的人不见得就比身体柔弱的人更能抵抗这种疾病”,那些出于某种德性而去看顾病人的人反倒很可能染疾而死,富人也会像穷人那样“突然死亡”,敬神者和不敬神者“毫无区别地死去”。[1]159-161因此,雅典人几乎被这种瘟疫击垮,不仅丢了性命,而且丧失了面对困难时应当具备的成就人之卓越性的勇气,从而唤起勇气的荣誉本身也变得岌岌可危:“至于所谓荣誉,没有人愿意遵守它的规则,因为一个人能不能活到享受光荣的名号的时候是很成问题的。但是一般人都承认,既光荣又有用的东西就是那些现时的享乐,以及所有使人能够得到这种享乐的东西。”[1]161

既然真正的荣誉受到了严重质疑,那么雅典人就确实没有必要再去爱这个城邦,再去爱它的法律和诸神。因为主要是荣誉感让个体邦民在城邦的约束之下来行动。这样,我们就不会对雅典人中间突然出现空前违法乱纪的情况感到奇怪:“对诸神的敬畏和人为的法律都不能约束他们了”。[1]161在生命本身遭到自然或神的力量的威胁时,人们通常所想到的,仅仅是及时行乐。原本隐藏起来的恶行,现在倒是公开了。最终,雅典人撇弃了伯里克利在之前的教导,如同后来的科基拉革命那样,失序似乎成了必然。[1]240-249[12]99-100那么,面对这种最糟糕的局面,出路何在呢?

雅典人在经受这一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之后,精神发生了转变,他们开始谴责伯里克利的宣战政策,甚至派遣使者去和斯巴達讲和。作为政治家的伯里克利心里清楚,一旦雅典民众萎靡不振,则整个雅典帝国都将危在旦夕。[1]163-165所以,他召集了公民大会,试图恢复他们的勇气和信心,告诫他们对他愤怒或在灾难面前低头是不合理的。为此,伯里克利再次发表了演说。不同于葬礼演说,这次演说所面对的不是暴力死亡的痛苦,而是自然死亡的痛苦。相应地,我们似乎可以合理地期待伯里克利会以一种有别于前的方式来恢复或强化城邦的秩序。然而,在很大程度上,实际的情况似乎并非如我们所预期的那样。

演讲一开始,伯里克利提醒雅典邦民,國家的维存高于个人的利益:“公民个人遭受损失而整个城邦繁荣强大,与公民个人财富增加而整个城邦每况愈下相比,前一种情况对公民个人是更为有利的。一个人的个人生活无论是怎样的富足,但如果他的城邦遭到毁灭的话,他也必定随之遭到灭顶之灾。然而,一个蒸蒸日上的邦国总是在为不幸的个人提供摆脱困境的机会。”可见,相比葬礼演说,伯里克利在这篇演讲中更明确而具体地表述了个人与国家的关系。[1]154, 164国家的安全优先于私人利益的获取,而且,前者还有利于后者。他之所以这样做,原因可能在于相比之前的战争,当前的灾祸给雅典个体邦民造成的痛苦要严重得多,他不得不说明国家的保存有助于私人生活的维系。基于此,伯里克利要求雅典民众在巨大而突然的灾难尤其是瘟疫面前,不要屈服,而要选择勇敢地正视困难,顶着危险以求得生机。[1]165

可是,即使人们信服以上这些话,但他们还是会怀疑,雅典帝国真的能够被成功保卫吗?伯里克利不是没有估计到这点质疑。为了增强民众对战争的信心,他提请他们回忆他之前所给出的关于雅典伟大性的论证,并且这里他还对此补充了另一个理由:“也许你们认为你们的帝国只是囊括你们的同盟者,我要向你们谈谈真实的情况。目前整个世界可分为两个部分:陆地和海洋。其中完整的一部分几乎完全处于你们的控制之下——不仅包括你们现在所利用的海域,还包括更大范围的海域……你们的这种海上势力与从土地和房屋所得到的利益是大不相同的……那些东西不过是装点大宗财富的花园和其他装饰物而已。”[1]165-166在伯里克利看来,雅典人只要努力利用海洋,利用自己的海军,就不但能够保全已有的东西,还能夺回失去的东西,甚至能够创立更伟大的新事业。这言论听起来似乎有点冒失,像是为了消除人们当前极度沮丧的情绪而不得不做出的虚幻论证。然而,事实上,海洋势力的的确确是雅典力量的真正源泉,同时,它所造就的优越感也是真实的。故而,伯里克利认为,雅典人为丧失陆地资源而陷于恐惧是不合理的,因为这些东西和海洋比起来,是没有多大价值的。相反,他们应当受到自己卓越的帝国的鼓舞而勇往直前。